《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7期|李浩:雄鷹烏燭頓(節選) —— 一位母親的漫記(節選)
我的兒子是只雄鷹。在他還未出生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他會是的——布萊達的母親(達堪王妃)告訴我說,她在生下達萊闊的前天晚上曾夢見了老虎,而在生下布萊達的前天晚上則夢見了蛇——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不過我愿意相信。然而我的兒子出生的前天晚上,或者更早一些的晚上,我竟然睡得香甜什么也沒有夢見——正因為什么也沒有夢見,我才會更加確定地認為我的兒子是只雄鷹。我在生他的姐姐烏累諾的時候曾夢見過馬駒,她死在了十二歲,她是我的馬駒。而我的兒子是雄鷹。之所以我什么也沒有夢見,是因為這只鷹飛得太高了,我在夢里也無法望見它。
我的兒子見到了他的姐姐,也見到了姐姐的死亡。他說,噓,然后背上他的弓就出去了。后來他被布萊達拉了回來:被拉回到帳篷里的烏燭頓還是氣哼哼的,他的脖子上全是繃得緊緊的青筋,而眼睛里留著一團金色的火焰。那年他七歲?!澳愕戎?!”他沖著布萊達的背影喊,沖著布萊達走后的門簾喊,“我一定要報仇的!”他的喊聲幾乎要把自己的喉嚨給撐開了。
只有飛得最高、最遠和最兇猛的雄鷹才會有這樣的氣力和喊聲。
我的兒子是只雄鷹,我問他知不知道自己是飛得最高、最遠和最為兇猛的雄鷹的時候他咧著嘴,露著他剛剛脫掉了門牙的大口對我點頭,是。我就是。
他真的越來越是雄鷹的樣子了。
他和部族里高大半頭的年輕小伙子賽馬,和布萊達、阿提拉賽馬,和羅阿斯單于最為強壯的戰士們賽馬——“嘿,這小子,長大了會是好獵手的!說不定,他會長出翅膀來的!”他們這樣說他,不止一次地這樣說他,然后把跌得鼻青臉腫的烏燭頓送進散發著青草和牛糞氣味的帳篷里。“這小子,就是不肯認輸?!鄙狭四昙o的老人會拍拍他的頭,“就看沉睡的河流之神,會不會允許你活到長翅膀的年齡啦!”
我的兒子是只雄鷹,部族里的大人和孩子都已經意識到這一點。那個糟蹋了烏累諾并導致她死去的車牙克叫人送來兩匹棗紅色的馬,以及二十三只羊——不知道出于怎樣的原因,為車牙克護送禮物的竟然是羅阿斯單于的衛隊。“不錯?!蔽覂鹤右谎劬涂粗辛俗顬楦叽蟮哪瞧?,他當著幾位士兵的面兒將自己的馬鞍換給了它?!拔医憬愕某鸷薏粫痛嘶?。除非,他能取來長生天盟誓的血,或者他眼睛里的血?!彼活欁钄r,將一支黑色的箭交到士兵的手上。
“按照我們的規則,你不能這樣……”
“我知道,阿媽,我向你發誓,向高高在上的長生天發誓,我和車牙克的戰斗只能在戰場上。只要他給我這個機會答應我的挑戰。我不會使用詭計讓你和我死去的姐姐蒙羞的?!?/p>
我的兒子只能等待。車牙克是羅阿斯單于最最得力的勇士,如果向他復仇只能等兩位白須的長老和車牙克承認這是“公平”的決斗,車牙克做好準備的時候?,F在,車牙克認為我的兒子還小,這是不公平的。他只能等他再長大些,挺直身子夠得到旌旗的尾穗。
我和他說,草原上的女孩就如同草原上的草,枯了榮了生了死了都再正常不過,再說車牙克的禮物足夠——“但她是我姐姐!”烏燭頓梗起脖子,他竟然沖我喊叫。
我的兒子是只雄鷹,草原上、沙漠里的人們也都這么說。他才十四歲,堅毅和倔強就使他的臉色變得黑黝黝,他已經能帶著一支三十人的小隊進入到沙漠或草原的深處,直到風都吹不到的地方。他們帶回獵物,有時也帶回尸體——帶回尸體的時候十六歲的烏燭頓總是悶悶不樂,他會躲在卡爾旦湖的草地上一個人待著,有時會待整整一夜。有時,已經長滿胡須的布萊達會來找他,在帳篷里找不到,布萊達就會徑直去卡爾旦湖。
烏燭頓一直和布萊達交好。分派給烏燭頓的騎兵小隊就是布萊達給的——他是羅阿斯單于的侄子,阿提拉的哥哥?!盀鯛T頓就是我的胳膊,他被荊棘刺出血來的時候我也能感覺到疼。”布萊達嚼著牛肉,把一大塊牛骨遞到我的手上,“所以,我不會讓烏燭頓輕易流血的,永遠不會?!?/p>
布萊達還真的送給了我兒子一只鷹,是他在捕獵的時候捕到的。他早就想捕一只鷹給我的兒子了。“你自己,把它熬出來?!彼麑鯛T頓說,“要讓它成為草原上最最厲害、最最兇猛的那只!”
我兒子,還真把這只鷹熬出來了,它成為了烏燭頓的象征、伙伴,甚至是烏燭頓自己。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依靠天空中的黑點兒來判斷,我兒子去向了哪里,還有多長時間才能返回。我甚至,能從眾多的鷹的叫聲里,聽出哪一聲是屬于我兒子的那只。
我大約永遠也不會忘記掉那個傍晚。烏燭頓悶悶不樂地回來,徑直給自己倒了一大碗牛奶,大口大口地咽下去。他和往常不同。往常,他偶爾也有悶悶不樂的時候,譬如他的小隊里某個青年死了,進入了長生天,但不會是這個樣子。他喝完了牛奶,又在翻弄著他父親的遺物,我問他找什么,他頭也沒抬,“酒”。然而從他進來的那一瞬間我就聞到了濃濃的酒氣,他在外面早已喝過了。
我問他,出什么事啦?
他說沒事沒事。你甭管。
一定有事。你有什么不能和阿媽說呢?
……他沒說什么。當我再次追問的時候他突然沖我吼叫起來,讓我出去。
等我返回來。我發現,他正在用匕首,劃開自己的胳膊,讓它慢慢地滴著血。
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烏燭頓用手捂住自己的臉。血和淚水,一起從他的手臂那里向下流。
“車牙克,車牙克死啦。阿媽,我再沒機會報仇啦!”
“他,他是怎么死的?”
烏燭頓告訴我說,車牙克死在了戰場。他帶著自己的人馬去一個叫沙隆的地方圍獵,大約走得遠了些,不得不沿途搶一些食物什么的做補充。這本來沒什么,可車牙克太大意了,他搶劫的時候竟然沒有派出負責瞭望的暗哨,以至于阿蘭人的騎兵把他包圍的時候都沒有察覺。“他砍下了十七只耳朵,”烏燭頓告訴我說,“他就死了。”
我聽見,帳篷外面的夕陽帶著巨大的尖嘯,呼啦一下就落在了山的后面,一時,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我要殺光阿蘭人,我要讓他們一個個都顫抖著、尖叫著死去,是他們,破壞了我的復仇,讓我不能親自把車牙克殺死!”烏燭頓大聲地嚷道。他攥著手里的刀子沖出去。
外面已經是一片黑暗。我聽見嗒嗒的馬蹄越跑越遠,鷹的叫聲也隨著馬蹄越來越遠,連最遠處的星光都比它更大些。
他長大了,我想。沒有誰,還能攏得住他的翅膀和他的心,這是他的命。
寬闊的天空中只有雄鷹的翅膀
聳立的山頂上只有凜冽的風
我的眼里只有遠去的哥哥
遠去的哥哥跟隨著馬啼聲聲
他的胸膛里只有將要噴灑的血
他的血液只有最美的鮮花才能配得上
我哥哥心中只有冷冷的蒼穹
長生天啊,請求你賜予他永遠的篝火
讓他再次抱緊鋒利的刀鋒……
他讓我感覺驕傲,比他已經在長生天放下了刀戈、已經用清澈的水清凈了自己傷口的父親更讓我驕傲。我的兒子,是廣闊無邊的草原上最最厲害、最最兇猛的雄鷹。他不僅讓敵人恐懼,就連他自己的戰士們,敬畏他的少年們,也不敢在他的面前大口大口地吸氣。
我記得他第一次殺人,居住于高盧的敵人——雖然他并沒有跟我透露,但我知道。他回到家里,將他的收獲大咧咧地放在我的腳下,里面有叮叮當當的響聲,然后一個人走向床邊。他從一個染有血跡的小布包里,掏出兩片肉凍一樣的東西,掂在手上……因為距離也因為光線,當時我并沒看清他掏出來的究竟是什么,為什么會值得他那么地喜愛。他抖動著其中的一個,然后放下,又拿起另一個來,用同樣的動作精心地抖動著……
“是什么?”我問。
“耳朵?!彼呛堑剞D身,把它遞到我的面前。的確,是耳朵,被利刃割下來的耳朵?;蛟S是因為失去了血的緣故,它們白得嚇人,有些不夠真實?!拔覛⑺懒藘蓚€。阿媽,我挑到了一個最厲害的,他殺死了烏珠瑪,還刺傷了須博胡都。阿媽,你知道我當時多么憤怒,須博胡都就像是連著我骨頭的兄弟!我跳過去……”
他被布萊達和呼究爾提叫了出去,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到家中,連靴子都來不及脫。我用針為他的靴子縫補被刀尖劃出的口子,用毛氈和牛奶擦拭粘在上面的血,突然間我聽到我的兒子烏燭頓在大聲呼喊——我跑過去,他已經又直直地躺下了。而在我把兩只皮靴都擦拭干凈準備掛在帳篷外面晾著的時候,烏燭頓又一次坐起,閉著眼,卻揮動著手臂,仿佛正在進行戰斗——“烏燭頓!安心地睡吧!沒有了身體的葛爾卡脫是拔不掉你一根汗毛擠不出你一滴血來的!”我對他說。他父親活著時,也曾突然間從床邊上坐起咬牙切齒地掙扎,仿佛之前經歷的戰斗又一次從某個縫隙里鉆出來纏住他。我也是這樣大聲地對他說的,沒有了身體的葛爾卡脫是拔不掉你一根汗毛擠不出你一滴血來的。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不是真的還有葛爾卡脫,布萊達的母親告訴我,和我們祖先一直戰爭的漢人把它叫做魂魄——正是和他們的戰爭,讓我們失去了王庭和故鄉,跟著我們流亡的葛爾卡脫們才一直得不到長生天的安寧。我不知道人死之后是不是真的有葛爾卡脫,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他父親死后他的葛爾卡脫大約從沒返回過這個家,我也從未把他夢見。
還是相信有吧。
也許,烏燭頓就能證明,若不然他怎么會睡得如此不安穩,和他父親當年的表現一模一樣?
我的烏燭頓,可是越來越像他的父親了。比他父親還要強。
車牙克的家人再次送來了禮物——車牙克的弟弟伊犁目克說,車牙克的女兒,愿意成為烏燭頓的妻子。他說,烏累諾的死亡讓車牙克的胸口中留下了即使長生河的河水都難以清除掉的傷疤,他已經付出夠多了?,F在,是我們再一次化解仇恨的機會。而且,一旦烏燭頓答應了親事,車牙克的三千鐵騎和他伊犁目克的七百軍士,都可以交給烏燭頓調遣?!八麜遣菰巷w得最高的鷹,就連具有神力的單于也無法將他按在地上。我們敬佩你的烏燭頓,他的血管里流淌著雄鷹般最為高貴的血?!?/p>
我說這事需要和烏燭頓商量,他也到了需要娶妻的年齡啦。然而烏燭頓并不同意,他告訴我說,他已經有了意中人,是在兩年前一次搶牲節大會上認識的:“你還記得,我在那次大會上的收獲吧?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那些,我說的是那只由鮮花疊成的花環——是她送給我并將它戴到我的頭上的。阿媽,我希望我娶到的是她。”“她叫什么名字?”“呼蘭達婭,母親?!?/p>
我和布萊達的母親提及兒子的心事,她告訴我,我來晚了,草原上最動人的美人呼蘭達婭即將成為阿提拉的妻子,單于找到呼蘭達婭的父親,他已經答應了下來?!澳愕膬鹤邮翘焐系男埴?,而阿提拉,則是草原上的獅子。呼蘭達婭總是最有福氣的那個,她的心只能許給最有力量的英雄?!?/p>
烏燭頓悶悶不樂。就連蹲在他肩頭的那只鷹也卷著羽毛,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安恍小N乙野⑻崂務??!彼f著,就蹬上剛剛脫掉的靴子,走出了帳篷。我知道喊不住他,他越來越像一只雄鷹了,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
很晚的時候他才回來,被布萊達的衛兵拖著。呼究爾提告訴我,他醉了,以他平時的酒量不至于這樣?!八呛驼l喝的酒?有沒有阿提拉?”沒有,呼究爾提搖搖頭,他說傍晚時分他一直在布萊達的帳篷里,我兒子提著一根皮鞭走了進去,他的神色很有些難看。喝酒喝酒,這個提議是我兒子的,本來呼究爾提和布萊達他們計劃連夜前往達西亞人的領地,然而最后不得不留下來陪烏燭頓喝酒。“有沒有阿提拉,我兒子有沒有提到他?”沒有,呼究爾提搖搖頭,他說我兒子什么事兒都沒提。就是要酒喝來著。
他一直睡到晌午才從酒意中慢慢地緩過來?!安恍?,我要去找阿提拉。”
這一次他回來得很早。看得出,烏燭頓依然悶悶不樂,他把自己的身子重重地摔下去:“阿媽,我要娶狐鹿孤茶,她是阿提拉的表妹?!?/p>
——那,你見到阿提拉了?烏燭頓悶悶地點了下頭。
——你是不是再找一下呼蘭達婭?孩子……
烏燭頓背過身子,他們,我是一起見到的。
——那,車牙克的女兒……
我看到她就會想起我姐姐。阿媽,我忘不掉。我的胸口里有塊硬硬的石頭,它不用長生河里的水是化不開的。
他讓我驕傲,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是只飛翔的雄鷹。沒有什么可以阻攔他,塞口的颶風不能,壓在帳篷頂上使勁兒搖晃著帳篷的暴雨不能,寬闊的、湍急的烏察闊河不能。草叢中埋伏的獅子和狼群不能,阿蘭人、東哥特人、盎格魯撒克遜人、法蘭克人的哀求和嚎叫不能,樹叢中呼嘯而來的暗箭不能,那些砌在河邊的高大城堡不能,勃艮第人鋒利無比的長矛也不能。他那么強壯、有力,眼睛里面總是閃著令人驚懼的寒光。
他讓我驕傲,也讓他的妻子狐鹿孤茶感到驕傲。他是草原部族中最讓人敬佩的戰士,他是抵抗者的噩夢,他是我傷痕累累的兒子,是即使掉光了所有羽毛也要飛到天空高處的雄鷹。那些騎馬經過我們帳篷的人,都會在走近的時候放慢馬蹄,向我和狐鹿孤茶致敬,并隨手放下他們剛剛得到的一些物品:一只狐貍,半只山羊或從日耳曼人那里掠來的絲綢,一些剛剛采到的蘑菇。一般而言他們放下的蘑菇我們是不吃的,我們會把它曬干、磨碎,摻入到做好的肉松里,讓烏燭頓帶給將士們。
“這頂帳篷里飛出了草原上最最兇猛的鷹!”他們圍著我們的帳篷三個來回,默默念頌求乞辭,使用草原部族最高的禮節——如果我們正在帳篷的外面,我就會把高高大大的狐鹿孤茶摟在懷里。有時候,我感覺狐鹿孤茶的身子在激動地顫抖。
只是,我的雄鷹已經長齊了它的羽毛,他飛得更高更遠了。我和狐鹿孤茶會有段時間見不到他,甚至聽不到關于他們的消息——天地那么大,男人們就應當由著他們健碩的馬奔馳,把他們帶到最遠的地方。
我和狐鹿孤茶,一邊照看著馬匹和牛羊,照看著還年幼的孩子們,一邊向著飄著云朵的遠處張望:我們的雄鷹飛到了哪里?又有怎樣的英勇故事,將要交給藝人們反復地吟唱?見多識廣的狐鹿孤茶對我說,戰場上的故事交給藝人,他們會把想到的詞兒放在嘴里咀嚼,咀嚼掉三遍的苦味兒,三遍的血味兒,三遍的草味兒,然后才能交給琴聲唱出來——因為咽進了苦味兒、草味兒和血腥的氣味兒,這些藝人們的身世都悲慘無比,死后也升不到長生天。聽狐鹿孤茶這么說,我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那些傳揚烏燭頓和阿提拉故事的人竟然不能和我的兒子一起進入到長生天,他們的葛爾卡脫只能留在草原,像一縷縷四散飄蕩的煙:想想就讓人心疼。
每次回來,他總是給我們帶來許許多多的戰利品,吃的、用的以及不知道怎么用的。偶爾,他回不到家,就讓他的馬隊先把收獲的東西給我和狐鹿孤茶送過來,然后取走我們專門做好的肉松。呼蘭達婭也來過幾次,她和狐鹿孤茶從小的時候就很要好。兩個人嘰嘰喳喳,從側面看,我覺得還是我們狐鹿孤茶更好看些。她,更配得上我們家的雄鷹。
我們家的雄鷹,翅膀越來越硬。他能夠回家來休息幾天的日子越來越少,回來之后,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興高采烈地給我們講述他的戰爭故事、行軍的見聞——也就是那些事兒,他說,不值得一提。
有一次,極有興致的狐鹿孤茶邀來呼蘭達婭,然后又邀來詠唱的盲藝人,讓他把提到烏燭頓和阿提拉故事的那段兒唱給我們聽——歪著頭,烏燭頓聽了一會兒,然后徑自倒在了床上:凈是胡編亂造。根本沒有這樣的事兒。我都聽不下去了。不過當他聽狐鹿孤茶提到這些藝人死后無法享受長生天的生活時,我的兒子竟也有些動容:“如果他們進不去,那我也就不去了。我就在烏云的縫隙中間聽他們吟唱吧。”
“不許你胡說!快,用壺里的牛奶漱一漱你的口!”他大約沒想到我會如此的憤怒,這只翅膀越來越硬的雄鷹,竟然當著呼蘭達婭的面兒,揮動起皮鞭,差一點兒就掃在我的腿上。“你瘋了嗎?”狐鹿孤茶抱住他,“她可是母親?。 ?/p>
這只翅膀越來越硬的鷹,他的脖子也是硬的。
晚上,烏燭頓送來酥油和兩塊風干牛肉,他突然向我提出要求,讓我再唱一遍靈歌?!盀槭裁匆犾`歌?”我的心頭莫名其妙地堆起了烏云,突然到來的烏云使我忘記了下午的不快。“沒什么,我就是想起來……你要是不愿意唱我也就算啦。狐鹿孤茶大約也會。”
既然我的兒子要聽,那就唱一次吧。
寬闊的天空中只有雄鷹的翅膀
聳立的山頂上只有凜冽的風
我的眼里只有遠去的哥哥
遠去的哥哥跟隨著馬啼聲聲
他的胸膛里只有將要噴灑的血
他的血液只有最美的鮮花才能配得上
我哥哥心中只有冷冷的蒼穹
長生天啊,請求你賜予他永遠的篝火
讓他再次抱緊鋒利的刀鋒
我的哥哥是榮耀的勇士
他身上的刀疤是抹不去的光榮
我的哥哥是寬胸膛的漢子
他和他的馬,追得上草原上最快的鹿羚
一萬次的戰斗有一萬次的死
我的哥哥啊,長生天的極光將你接引
你和你高貴的榮耀
將獲得一萬次的重生……
我將靈歌唱完,我的兒子烏燭頓并沒有立即走開,而是立在那里,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鞍專視肽钅愕??!彼f得無頭無尾,剛剛說完,這只翅膀早已硬起來的雄鷹就走出了帳篷。他的鷹,在高處呼喚著他。
……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一級作家,現就職于河北師大文學院。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師》《側面的鏡子》《告密者札記》等,長篇小說《鏡子里的父親》《如歸旅店》,詩集《果殼里的國王》,評論集《閱讀頌,虛構頌》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孫犁文學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各類選集五十余種,或被譯為英、法、德、日、意、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