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虛擬與現實主義挑戰
在當代文學的語境里,現實主義無疑是一個變化多端又莫衷一是的概念。從“革命現實主義”到“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再到1980年代,不斷涌現出“新現實主義”“新寫實主義”等概念。隨著新媒體在中國的普及,“現實主義”也被廣泛借用到各個媒介中。近年來,網絡文學領域也出現了呼喚“現實主義”的創作現象。有研究者稱2018年為“現實題材寫作轉向年”,有學者呼喚網絡文學的“現實向”。然而,對于網絡文學而言,傳統的現實主義及其理論是否可能在網絡里“重生”?自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出現,“現實主義”已然形成一系列的概念與規范,如情節需要內在的邏輯性,藝術介入現實的批判性,反映現實題材的再現真實,典型人物與典型環境等。這些“現實主義”的標準有些看起來失效了,如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在“新寫實”的語境里已然被拆解,但“新寫實”也依然提倡“原生形態的還原,直面現實,直面人生”。對主要面向市場的網絡文學而言,研究界要求其走向“現實主義”是否可能?網絡文學提倡“現實主義”是對文學觀念的深化還是新變,抑或只是粗淺地套用“現實主義”概念的外衣,骨子里依然是市場化、庸俗化的文學套路?進一步,“網絡”是否只是一個發表工具,或是各種傳統主義馳騁的場地,還是一個可能產生“新變”的平臺?
從網絡文學現有的研究成果上看,研究者提倡的“現實主義”實際上大多是傳統現實主義的概念、標準,如作者主觀意圖、題材選擇等。但這種“套用”,產生了兩種不良后果:一為扼制了網絡文學可能生成的活潑、積極的苗頭,再則為解讀的無力,如對傳播很廣的網絡文學作品介入無力,對一些小眾接受的文本闡釋不周,對未來發展特別是網絡虛擬帶來的挑戰應對不足。顯然,“現實主義”應該是一種介入現實的積極手段與方法,而不是簡單的題材是否“現實主義”。更進一步,我們要追問的是網絡文學如何通過虛擬世界的“現實”經驗對現有的文學樣式產生刺激,以及提供一種新的介入現實生活手段。
從現有被推舉為“現實主義”的網絡文學來看,各發表平臺基本是從題材上肯定其“現實性”,如《材料帝國》《大國重工》等。2019年,《上海繁華》《中國鐵路人》還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由傳統出版社的紙質出版確認了其“現實性”。然而由此產生的許多問題卻未被重視。最突出的就是這些小說在傳播中存在著嚴重的作者創作意圖與讀者接受之間的分裂。在接受理論看來,作者與讀者相互影響;但對于傳統紙質作品而言,創作與接受還是線性的、非實時的。然而在網絡小說創作環境里,作者創作與讀者接受基本同步,小說一旦在平臺發表,馬上就會被讀者閱讀并迅速用留言的方式影響作者接下來的創作。這就造成了作者的創作設想與讀者的閱讀習慣的錯位。比如工業題材的“現實主義”,它一方面為了吸引讀者,往往以穿越的方式回到過去,以各種方式開設“金手指”,滿足了讀者“打怪升級”的閱讀習慣;然而為了更貼近“現實”,作者又必須限制主人公的超能力,特別是要營造符合“歷史現實”的生活細節。這種有意的限制使讀者頗不滿意,直指不夠“爽”,而許多細節的“失真”更使他們直接“棄文”。為什么讀者愿意接受荒誕的“穿越”,卻不愿意接受生活細節的“失真”?可以發現,許多穿越回古代的小說也存在大量的細節“失真”,特別是如果作者缺少對古代文化與地理認知的知識儲備,往往會出現大量的硬傷,但讀者往往或不關心或當成笑料放過。穿越文的閱讀習慣已形成不再細究為什么人物能“穿越”這個大前提,而且也不再細究生活細節的可靠,唯一要求是要夠“爽”。但轉到現實主義題材時,讀者卻不由自主地對細節的真實提出疑問,特別是那些接近讀者生活經驗的細節,屢屢出現“作者毫無經濟生活常識”等批評。這種差別的原因就在于現實的帽子下,讀者的閱讀心理發生了變化,雖然還是承認整體穿越的“荒誕”,但對于細節失真已無法容忍。這反映了網絡文學的閱讀習慣與現實題材之間的對峙。倘若現實題材小說既不敢挑戰讀者的閱讀習慣,又不能使細節真實落到實處,其興起將只是曇花一現。
讀者的閱讀習慣還塑造了另一種維度的“現實主義”,即網絡的虛擬經驗正在成為網絡文學里普遍存在的認知而被接受,成為“現實”的一種。如為了解決讀者普遍厭煩穿越者過度“超能”,作者開始設置穿越者自帶一個可以升級的系統。然而實際上,這個“系統”本質上是一個可削弱主角光環又能幫助主角解決實際問題的“金手指”,“合理”地延宕了主角的成功。讀者能普遍接受這種主角帶荒誕“系統”的設定,而未見太多質疑,顯然與其網絡虛擬游戲有著很大關系。雖然游戲題材不同,但開發商的思路卻頗為一致,特別是RPG游戲,更是將主角自帶“系統”的觀念深植入讀者經驗中。網絡文學里大受歡迎的《全職高手》及一些“網游小說”更是將這種游戲的“現實”與網絡文學的“現實”相結合,將游戲寫到文學里。然而這種反映游戲的文學還能算是“現實主義”文學嗎?
如果從“現實主義”的“再現”角度來看,這些網游小說符合文學“再現”現實這一標準。當然,反駁這種“現實主義”其實也很簡單,畢竟這些網游小說反映的“現實”嚴格來說還是思維層面的。然而現實題材與游戲虛擬的結合形成巨大的市場效應,倘若沒有理解游戲背后的思維也就很難理解為什么網絡文學會有“網游小說”這樣的創作分類。而且電子游戲還滲透到了語言與思想體系。如網絡小說里常出現的“德魯伊”“克蘇魯”等詞匯?!暗卖斠痢边@個詞反映了哪種文化、出自哪個神話體系、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特點,這些問題在接受過網絡游戲洗禮后的讀者其實并不關心,他們熟悉并反復使用這些詞匯及背后的神話體系。虛擬游戲里的詞匯、體系正在成為網絡文學創作的基礎。這種“現實”是不是已然在挑戰現有的文學成規?
“介入現實”在網絡虛擬環境里有了更豐富的含義。特別體現在作者與讀者身份的隨時調整,作者可以瞬間變成讀者,而讀者也可以轉換成作者。這在小眾的網絡虛擬文化里體現得尤其明顯。小眾文學創作群體在網絡中十分活躍,并“自由”地生活在網絡虛擬空間里。2020年的疫情使這些小眾文學群體受到更多的關注也引發許多爭議,然而背后卻提供了一種觀察網絡虛擬世界與現實聯結的視點,同時也是對“現實主義”“介入現實”的另一種解釋。如疫情早期“飯圈”女孩集結并捐助物資支援武漢,這些所謂的“飯圈”女孩就是一批創作共同類型文學的作者、讀者群體,這種積極介入的姿勢遠比傳統文學的“隔”一段時間“反映現實”來得迅速,同時更為具體。她們基于文學共識,能形成強大的現實力量,有著迅速介入現實的行動力。這對于重新理解網絡虛擬與現實關系同樣有幫助。
除了介入現實行動外,小眾的文學創作有時也會產生現實沖擊。如在小眾文學創作里出現肖戰的同人作品《下墜》,出于對“肖戰”的人物形象塑造的不滿,肖戰的部分粉絲舉報了作者發布該作品的網絡平臺“Archive of Our Own”,使得所有中國大陸用戶無法使用此平臺。因此,該網絡平臺的部分用戶發起了對肖戰粉絲的“反攻”,即以抵制肖戰所代言產品、肖戰參演的影視劇等方式抗議此次肖戰粉絲舉報平臺事件。無論是肖戰粉絲對網絡平臺的舉報,還是平臺用戶對肖戰的抵制,都與網絡文學創作行為——明星同人小說的創作“實時”發生有關。雖然粉絲們的網絡文學創作與相關行為均發生在網絡虛擬空間,但其發展過程中產生的影響已經深刻地介入現實。在上述論爭過程中,網絡文學創作環境受到損害,還出現了網絡暴力、粉絲意圖自殺等惡性事件。
這次論戰是作者的小眾文化取向與大眾的普遍認知發生了激烈沖突。舉報“Archive of Our Own”的大量粉絲由幾位“飯圈大粉”(即粉絲群體中網絡影響力較大的粉絲)“集結”,而這些“大粉”則擁有肖戰同人文學創作的作者與讀者的雙重身份,其對于《下墜》的攻擊不僅是從讀者身份出發的文學鑒賞行為,更是“大粉”們身為作者,意圖確立其自身文學創作模式的體現:只有一種或幾種文學創作模式是被允許的,其他的則被斥為“異端”,應予毀滅。由此,舉報平臺的粉絲們也獲得了自身行為的正義性與正當性。經過一系列論爭,該群體內部的文學創作的“正統模式”也隨之鞏固,能在文學創作活動中獲得廣泛認可的只有那些通過了篩選與訓練的作者與讀者。至此,網絡虛擬世界中的觀點已作用到創作者本身,并由創作者再次鞏固此觀點,經由文學創作以及相關行為作用于現實世界。
這種建立創作規范、確定正統標準的行為是小眾文化中的作者與讀者積極介入現實的一種方式。首先,此類正統標準的建立是出于現實的需要,有著使文學創作快速作用于現實的訴求。能夠成為“大粉”的粉絲多與明星及明星工作室直接對接,負責引導粉絲群體中的文學創作活動向著有利于明星的現實發展的趨向發展,如肖戰的粉絲攻擊《下墜》,是意圖維護肖戰完美的公眾形象,幫助其得到更多的娛樂圈資源。其次,此類正統標準的制定者多以“現實”來要求內部社群中的文學創作。這種“現實”是指文學創作要與現實中各方意欲塑造的明星的正面形象相一致。這并非切近傳統現實主義所指的“現實”,而是著力于使“理想中的現實”通過文學創作鞏固其“現實性”,“理想中的現實”又是完全為現實服務的,與現實密不可分。
由此可見,此類小眾社群中的文學創作由現實賦權,又實時對現實產生影響,社群成員以作者和讀者的雙重身份,實現了對現實的積極介入。此外,盡管小眾文化中的文學創作也許并非意欲與傳統現實主義創作產生聯系,所謂的“現實”要求更多的是一種作者和讀者爭奪創作主權的話語策略,個人的創作內容可能與現實主義無涉。但從整體上看,某種文學創作模式確立為正統的過程無疑與現實息息相關,現實反饋與文學創作的關系空前密切,貫穿于文學創作始終。上述“在論爭中創作”的網絡文學創作姿態的形成正是文學創作與現實反饋“實時捆綁”的結果。在互聯網環境中,文學創作對于現實的反饋與現實對于文學創作的反饋都體現出極強的、全新的時效性,從而促使這種小眾文化中的網絡文學創作活動本身就成為一種頗具“現實主義”意味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