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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0年第7期|文清麗:宇宙鋒(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7期 | 文清麗  2020年07月28日06:37

    崩潰真在須臾之間。

    女人的世界要崩潰,必得有個人幫撐住。歐陽容拿著手機翻了通信錄又翻微信,悲哀地發現通信錄里六百多個電話號碼、三百多個微友,她卻很難確定哪個人愿支撐自己。咬咬牙,把那個惡心的黑色橡皮圈用手紙包著扔進垃圾袋,提著下樓,惡狠狠地扔進院里的垃圾桶,誰料一縷風襲來,輕飄飄的塑料袋啪地蓋在了她的嘴上,她惡心地嘔吐了半天。

    一上午在單位一篇稿子都沒編完,眼前全是那個橡皮圈。中午躺在沙發上,實在睡不著,便給好朋友周一一打電話。

    周一一在京劇團工作,小有名氣的青衣。因為采訪相識,兩人成了多年的閨中密友。周一一為了備戰春晚,專門在家養精蓄銳。結果微信發出半天了,無動靜。歐陽容又打電話,周一一口氣甚是冷淡,現忙著,有急事晚上再聊。

    世無知音哪。歐陽容擱了手機,再次躺到沙發上。拿起一本《三國演義》翻了一中午,也沒找到錦囊妙計。下午繼續編稿,可眼前全是橡皮圈。最后,實在坐不住,下到院子的花園想散散心。

    歐陽容決定跑步,她怕自己走路又會胡思亂想。誰想花園主路剛鋪了黑黑的柏油,沒法跑。天冷,她很久都沒到花園來了,連鋪路都不知道。

    她不想上樓穿大衣,非懶,是想挨挨凍,干脆就一身運動服,在北方零下十一度的日子走出了大門。

    向左是一所藝術學院,年輕的男男女女你摟我抱出出進進,讓她刺眼。向右是一家醫院,坐在門口臺階上的人滿臉凝重。對面是一所小學,笑聲說話聲不斷。她決定過馬路去續續青春夢。接學生的家長把學校圍了個水泄不通。她裝作接孩子,朝鐵藝門里瞧了一眼,然后才仔細打量身邊每一個人。她先看的是女人。接孩子的大多是女人,她們在大門口、馬路邊焦急地張望著。斜對面一位穿黑色皮大衣的女人,首先引起了歐陽容的注意,是因為她漂亮,還是她哀傷的面容?歐陽容說不清,但認定這女人生活得不幸福,肯定跟自己一樣,心里充滿了不能向人訴說的哀怨。她的理由是:天這么冷,女人大衣上有帽子,竟然也不戴,甚至連手都沒插到口袋里,頸上淡灰色羊絨圍巾也隨意地搭拉著,白凈的脖子光光地露在外面。她這是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歐陽容很想走到女人跟前,跟她說幾句話,提醒她天很冷。雖然她穿得也很少,可她經常鍛煉,已適應了嚴冬。

    正當她要過去,那女人忽然接了電話,說什么歐陽容聽不清,但她莫名地感到一股嫉妒。女人比自己強,人家還有傾聽的人。

    她再看身邊,有兩三個女人你說我爭地說孩子的作業多,課外班多。有一男一女在不停地吵著嘴。還有人在看手機,聽音樂,只有她一個人穿著薄薄的運動服,在傻傻地站著。

    穿皮大衣的女人終于收了電話,忽然朝歐陽容看了一眼,歐陽容一陣欣喜,決定走過去,正當她走到她面前要開口時,那女人卻越過她,高聲叫:志棟。叫志棟的男人高個,跟女人很配,他把女人的帽子給戴上,圍巾系上,然后陪著她說著話,還不時拍拍女人的肩膀,不時地問冷嗎?冷嗎?女人滿臉都是笑。這讓歐陽容很是生氣,瞧他倆親熱的舉動,歐陽容斷定他們不是夫妻,是一對狗男女。只有狗男女才這樣不要臉,當眾秀恩愛。尋常夫妻,哪個還跟對方膩歪。男人大多跟孫之永一樣。她這么一想,狠狠地朝他們的身后啐了一口,才感覺渾身好像沒穿衣服,冷徹浸骨,便邁開步子,跑起來。她沖散一對緊緊偎依的情侶,大聲說,大馬路上別擋道,心里想,都是假的。躍過一對東張西望遲遲不敢過馬路的白發夫妻,大聲說,快走,心里想,都是假的。當跑過醫院看到一個男人扶著幾乎全身靠在他身上的女人出來時,她拾起對方的圍巾遞給她,說,你好幸福,心里卻想,搞不好,那男人扶的不是自己的妻子,即便是妻子,也是礙于親情,或者倫理,總之迫不得已。

    回到單位,已快下班了。回家,還是在外吃一頓大餐,然后到商場狠狠地消費一次?上了車,她伏在方向盤里坐了半小時,再次撥通了周一一的電話。周一一這次熱情多了,開口就說了一大堆責備的話,說歐陽容至少有兩周沒給她打電話了,她發的朋友圈也不點個贊鼓勵一下,那是她即將公演的新劇目《宇宙鋒》,然后才問歐陽容何事如此急著給她打電話。

    歐陽容反問道:沒事就不能給你這個大名人打電話?

    我不是這意思,干脆你到我家來,我請你吃飯,家附近新開了一家徽菜館,臭鱖魚香得不要不要的。

    歐陽容一聽,心瞬間變熱,感覺崩潰的世界好像真有人撐住了,很想哭出聲來,可想了想,又故作冷淡地問,為什么要請我吃飯?人家那么忙。

    忙個空氣,一年才編四五本書,還好意思說忙。怕是你們家那位不讓你來吧?

    這年月誰怕誰呀?好了,半小時見。歐陽容放下電話,想了一路要不要跟丈夫孫之永說一聲自己不回家吃飯了,可一想到那個黑色皮筋發繩圈,就果斷地打消了打電話的念頭。

    周一一一看到歐陽容來了,忙叫服務員上菜。然后上下打量了半天歐陽容。

    怎么,不認識呀?

    容,你今天有情況。

    歐陽容掃了周一一一眼,說,是你叫我來的,怕是你有情況。

    奴有何種情況?有情況也不過是水中撈月、鏡中賞花,獨自傷春罷了。周一一用了京劇念白,且拖著長長的余韻。

    你是名角,又單身,整天天馬行空都沒情況,我拖兒帶女能有?

    此情況,非彼情況。我的情況是風花雪月,你的情況怕是身陷狼煙,難以消散。

    正在夾菜的歐陽容手一哆嗦,一塊魚落在了紅酒杯里,嘴上還硬著,周大角兒,是你叫我來吃飯的,你搞明白點。

    周一一大笑道,歐陽容,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五年前你采訪我,我就把你了解得透透的,你別看你現在是什么這名編那名編的,可心智跟少女差不多,啥事都在臉上寫著呢。

    我臉上寫什么了?歐陽容說著,拿起手機打開工具里的鏡子。

    哈哈,我說你單純,還真是。至于寫什么,你自己清楚。來,碰一下,這紅酒,可是法國原裝,我專門留給你喝的。

    九點了,孫之永也沒來電話,歐陽容端著高腳杯一個勁地灌自己,周一一也不擋,頻頻地跟她舉杯。

    十點了,電話還沒打來,周一一叫服務員埋單,歐陽容還是不想回家,可周一一沒有邀請她,她當然不能開口,雖然是多年朋友,越要矜持。

    兩人出了飯店門,一陣寒風吹得兩人都站不穩。周一一問歐陽容車停到哪了?歐陽容摸摸發燙的臉,說,我怕是喝多了。

    那我開車送你回家。

    她是裝聽不懂,還是家里不方便?名人,又是單身,臺下的生活想必也跟戲臺上一樣豐富多彩。歐陽容略一思付,便說,那倒用不著,我又沒醉。說著,打開車門,就要上車。

    你呀,你呀,你現在心率多少,我都知道門兒清。起來。周一一說著,把歐陽容推到一邊,自己坐到主駕位置上,看歐陽容還不上車,說,走呀!

    我不回家,我永遠不想回家。我再也不想見孫之永那個王八蛋了。歐陽容實在控制不住了,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誰讓你回家了?上車,到我家。

    歐陽容連自己都說不清,忽然撲到周一一跟前,朝她背上使勁打了一拳,放聲大哭起來。

    行了,上車,我早就看出你有情況了,故意不接招,沒想到你還跟我嘴硬,根本就沒把我當朋友看。別哭了,哪像個名編。歐編,請上車。本市著名大青衣親自為你保駕護航,你還哭什么。

    歐陽容有半年沒來周一一家了。每次來,都感覺不一樣。比如這次,是因為心情不好,還是周一一家的確跟自家散發出的氣息不一樣,反正,歐陽容一進門,就更不想回家了。

    一個唱戲的女人,一個單身的唱戲的女人,一個單身的唱戲的而且還很漂亮的女演員,對從小愛聽戲的歐陽容來說,就真的好似天外仙山,夢中的桃花源。只要心里不適,她就要到這個理想園里來放松一下。周一一是她的偶像,也是她夢想成為的那種人。她一直無法想象一個一直站在舞臺上的人,她謝幕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客廳一面墻的博古架上又多了幾個獎杯,德藝雙馨獎、梅花新人獎、觀眾喜愛的女演員獎之外,上面又擱了不少像框,照片是新換的。自從手機能拍照后,歐陽容電腦、手機上存了不少照片,卻從來沒想過拿出去洗幾張。而周一一放在書柜里的照片,墻上掛的照片,不用問,就知道都是新近照的。自從跟周一一成為好朋友后,歐陽容就愛上了唱詞唱腔美,舞蹈身段美,意境美的京劇。

    照片上的周一一可真是風情萬種:有的玉肩微露,性感迷人;有的身著旗袍,把綽約的線條展示得無比多姿。有的,只一雙媚眼生輝,其他全是黑色,神秘而冷峻。當然戲裝的就更多了,雖然還是醉酒的楊貴妃、掛帥的穆桂英、裝瘋的趙艷容……可是四十歲演的跟二十歲演的肯定有天壤之別。不會看的,以為年輕漂亮時迷人,經了歲月的人會一眼看出,風霜雨雪后的演員再演繹那些經典的女性形象,就會多出了年輕不具備的人生勁道。

    對,勁道,這是周一一前不久給歐陽容說的。歐陽容想給周一一出本傳記,選題已過,周一一說唱戲可以,寫書自己不行,希望以自己的講述,讓歐陽容這個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著名女作家代筆,歐陽容沒答應,但心動了,一是為京劇,二是為周一一這個人,兩人交往多年,可周一一對她來說,仍是一個謎。筆沒動,周一一不催,但周一一會適時地提幾個詞,時不時講講一個小細節。比如她為了演好楊貴妃,反復觀看梅大師的下腰、臥魚、醉步、扇舞等各種做功十分繁重的身段和步法的錄像,既要把楊貴妃演得美艷嬌柔,又要不失儀態端莊。分寸很難把握的。還有水袖的甩法,云步快慢之類的。她說你寫得像我。比如今天的勁道,就是又一次暗示歐陽容快些動筆。

    坐呀,說說什么情況。周一一沏了一壺鐵觀音。平時歐陽容不喝茶,總感覺又苦又澀,每到周一一這兒,喝茶在她就是一種享受。苦茶變香茗是因為茶是名茶,還是茶具情致盎然,甚或是女主人那舞臺上動聽的聲音,反正在辦公室喝茶,周一一認為是受罪,而在周一一這兒,就叫品茶,就是享受一種難得的詩意。

    沒什么呀。

    撒謊。

    一句撒謊,讓歐陽容明白剛才罵孫之永有點沖動,再看周一一那眼神,總覺得有些看笑話的意思,想把事情壓著,便找補著說,我今天沒回去做飯,孫之永竟然也不打個電話過來,你說我能不罵他。

    周一一剝了一個柚子,遞開歐陽容一塊后笑道,不就沒打電話嗎,犯得著你這么動怒?你也四十多了吧,中年奔老年的節奏了,怎么還像個小姑娘似的,這么斤斤計較?好了,咱們不談他了,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要請你到家里來的,最近,你還別說,我真的攤上情況了。周一一說著,坐到周一一對面,把客廳的大燈關了,撳亮臺燈,把兩只腿長長地伸到布衣沙發上,胳膊斜依在沙發扶手上,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歐陽容。

    歐陽容怕周一一提孫之永,可她真不提了,歐陽容又心里挺不得勁,也無心聽周一一的情況。周一一即便已四十歲了,仍春心不死,這不,看眼神,怕陷進了情網了。

    容,我給你說呀,這人,忒有意思。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微信的,加我時,用的名字你猜叫什么?猜不出吧,他竟然叫柳夢梅。你說他偏偏不叫張夢梅,李夢梅的,卻叫柳夢梅,我心一下子就咯噔了,就加了他的微信。

    他真名就叫柳夢梅?

    不知道呀,我也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姓啥名誰在哪上班,微信圈嘛,多半都是不熟悉的。

    他肯定是你的粉了,你這么出名,沒有粉也不正常。

    他呀,跟我說的話可有意思了。周一一說著,起身盤腿坐起,左手扶腮道,一會兒說今天傍晚的落日是紫色里兼具紅色,一會兒說院子里的珍珠梅開得燦爛,一會兒又問湯顯祖怎么能寫出《牡丹亭》那樣的佳作?

    這人會不會是個年輕人?

    現在的年輕人,有誰會讀《牡丹亭》?

    他多大,長什么樣子,你也不知道,就這么動情,哪像身經百戰的著名演員?

    我這樣的年齡動情比鐵樹開花還難,是好奇!生活嘛,總該有些出人意料。他跟我微信你來我往一年了,我感覺特有意思。別不高興嘛,容,這事我本來老早要給你說的,但又怕影響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寫壞了我的書。我走到這一步很不容易。現在啥都那么方便,他偏偏用微信的方式,不露面,卻一次次地挑動了我的心。我跟你說,最近我們京劇界搞了一個年度優秀演員專家推薦榜和觀眾人氣榜,你不知道吧,你個壞東西,從來不關心我,專家推薦榜我排名第三,而這人一直關注我有半年了,他給我建了公眾號,整天不遺余力地幫我宣傳我的戲。我這次觀眾人氣榜排名第一,得6432票,他功不可沒。周一一說著,往歐陽容跟前挪了挪,又說,你不知道,他的聲音特好聽,給我朗誦《牡丹亭》《西廂記》,這些夠文藝的罷。昨天晚上,忽然給我發來了一樣東西,你猜是什么?周一一說著,雖不是舞臺上那么驚艷,可另有一種人間韻味,更易打動周一一的心。

    求愛信唄。

    不是。

    送你禮物了?肯定是大老板,車,還是豪宅?

    你咋那么俗呢?

    請你來就是想讓你給我拍幾張照片。

    是視頻。

    是不是個肌肉男?

    容,你還是個作家了,怎么想得那么俗。我跟你說,看了視頻,我的世界一下子就崩潰了。周一一說著,淚光點點。

    怎么了,你?

    周一一端起茶杯,望著客廳里的一排排自己的演出劇照,卻變了話題:隨著年華一天天逝去,我想請你幫我拍照,只是想留下自己的青春。你想想,如果沒有這些劇照,我怎么能知道當初我那么嫩,那么水靈。所以,我要拍那樣的照片。現在都感覺有些晚了,如果我二十來歲時就拍了,你說有多好。

    什么這樣那樣的照片?歐陽容問完這話,馬上覺得自己太笨了,又說,一一,你瘋了?

    我整天跑步、游泳,對身體還是蠻自信的。你先看看他發來的照片。

    一一,你真的瘋了,我不看。

    周一一把自己的蘋果手機塞到歐陽容手里,說,你看看這個,我去洗澡了。

    歐陽容聽到衛生間的水嘩嘩地流下來后,打開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孫之永還是沒來電。她好像是賭氣似的,馬上拿起周一一的手機,打開她讓她看的照片:一個男人健美的身體,胸是帶毛的,略有灰色,但沒贅肉,肚腹部分,尤其性感,關鍵部位沒露,可讓人想象無窮。聲音是渾厚的,沙啞的,但是中音,特別好聽:一一,我是柳夢梅,是你多年的粉,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一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禮物。

    她看得心驚肉跳,聽到衛生間水聲停了,忙放下手機,可不一會兒水聲又響了,她又情不自禁地打開,再看了那胸,那肚子,又聽了一遍遍那聲音,然后想到孫之永虛泡泡的肌肉、大肚子,心里莫名又恨了幾分。水聲這次徹底停了,她把周一一的手機放回原位,然后想如果周一一問她看了沒,她就回答她對此事不感興趣。

    一直到她也洗完澡,一直到兩人躺在了床上,周一一也沒問她是否看了手機上的照片。

    已經十一點多了,外面風聲不斷,在家這時,她早已睡著了。結婚后,她跟孫之永作息時間都很合拍,晚上十點上床,早晨六點半起床,無論上班,還是假日,雷打不動。

    可今天晚上,許是擇了席,怎么也睡不著。周一一看她老翻身,打開燈,說,怎么了?還不睡。

    我在想你讓我拍照片的事,你真是給自己看呀?歐陽容盯著對面周一一跟搭檔東方國的《長生殿》和《霸王別姬》劇照說。

    周一一笑著說,你怕不是想這事吧。

    我在想,拍那種照片,我怕拍不出。

    周一一坐起身,靠在布衣床上的靠背上,哈哈大笑道,一看,你就是良家婦女。

    難道你拍過那種照片?

    你認為呢?周一一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而是將了一軍,然后說,既然你睡不著,干脆就幫我拍一些吧,這樣的照片,我一個人沒法拍呀。再說,沒經驗的人不安全的人我還不要,你不是自稱是我的御用攝影師嘛,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說我感覺我還是挺美的,既然美,為什么不拍照留念,為什么不敢給自己動心的人看呢?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拍不了你,你另找別人吧。

    好朋友都不拍那我就沒辦法了,沒關系。周一一說著,復又躺下,閉上了眼睛。

    歐陽容打開手機,已經十二點了,孫之永還是沒來電話,她關了手機,躺下,看著周一一,這個交往了多年的朋友,第一次發現她跟丈夫孫之永一樣,好像突然間變陌生起來了。在這之前,她認為她還是了解她的,可現在她才發現她是了解那個舞臺上的周一一,了解那個跟自己逛街看電影的大庭廣眾之下的周一一,而不了解在家里的周一一,更不了解現在躺在她旁邊想拍自己裸體照的周一一。

    看什么呢,睡覺,我困了。

    你別睡嘛。

    周一一睜開眼睛,看著她。

    歐陽容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我說你有心事,你卻不告訴我,而我啥話都跟你說,你沒有把我當朋友看。

    一一。歐陽容說著,忽然撲到周一一身上,抱住了她。

    唉,別這樣,搞得我挺不得勁的,我可不是那種人。周一一雖然如此說,還是拍了拍歐陽容的背。

    好朋友多年,還真的沒有這么肌膚相近過。歐陽容眼睛忙躲開周一一睡衣下那澎湃的胸,說,不好意思。

    周一一展展絲綢睡衣,偌大飽滿的胸幾乎全露出來了。四十歲的周一一竟然還有這么傲然的胸,是真的,還是人工的?因為沒結婚,沒生育,身材還像少女般的嫩。歐陽容當然不好意思問,便說,我同意給你拍照了,既然那么美,咱就留下,等人老珠黃,再打開,也算是另一樣的追憶似水年華。

    周一一騰地坐起,說好。

    那現在就拍。

    周一一給腿上抹著潤膚霜搖頭道,晚上光線不好,明天是周末,你別回去,在我家呆著,咱們慢慢拍。你說實話,是不是跟你們家孫之永吵架了?你不說,我怕是整晚上也睡不了安穩覺了。說吧,咱們是好朋友,夫妻之間,不就那點事嘛,我知道你好面子,在我這,等于進保險柜了。

    歐陽容感覺自己實在撐不住了,這才起身坐到床上,面對著周一一說,大前天晚上睡覺時我整理床鋪,發現孫之永的假牙竟然在床上。

    孫之永才多大,就戴假牙了?周一一睜大的眼睛,讓歐陽容心里很不舒服。

    別打岔嘛,再說戴假牙也跟年齡無關呀。

    好好好,接著說。周一一說著,坐了起來,頭靠在床頭,閉著眼睛。

    你別睡覺嘛。

    我聽著呢。我只有閉上眼睛,才能專心地傾聽你的故事。如果我看到你的臉,也許會影響我對事件的正確判斷力。

    好吧,好吧。

    假牙丟在床上好像沒有什么吧。從戲劇角度看,好像構不成沖突。

    他平常上班都戴假牙,那天為什么上班沒戴假牙?而且他下班后竟然沒發現。我問他,他說因為中午回家取東西,著急就把假牙落到床上了。

    周一一睜開眼睛,皺著眉頭說,好像還是說明不了什么。

    歐陽容搖搖頭道,你不知道,他即便中午回家,也不在床上睡,都在客廳的沙發上睡。好端端的,假牙怎么會到床上呢?你不覺得這里面有問題?

    周一一喝了一口水,略有所思地點著頭,嗯,好像有點蹊蹺。

    昨天,我打掃衛生間,擦窗臺時,發現了一個黑皮筋發圈。我聯想起床上的假牙,馬上就質問孫之永。孫之永從容地笑著說,我想起來了,那天我買了衛生紙回家放臥室飄窗時,把假牙卸到了床上。至于這個發圈,是你侄女帶孩子來時,怕忘記落下的吧。

    歐陽容說完,看著周一一。周一一又喝了一口水,問,你侄女帶孩子不是十一來的嗎。

    是呀,我一周打掃一次衛生,怎么會沒發現?一一,你說,孫之永是不是騙我了?

    這個還真不好說。按說,回家放東西,為什么要把假牙卸到了床上?你侄女走了一兩個月,你都沒發現橡皮圈?對了,這事可以跟你侄女核實下。

    可我要問侄女,總有點難為情。一一,我氣得跟孫之永吵了一架。他剛開始是笑著解釋,然后就罵我對他不信任,說夫妻之間,要是沒有起碼的信任,這日子就沒法過。可這幾個疑點,整天都在我腦子里打轉轉。我再也不想跟他過夫妻生活,甚至看到他臉上的一塊痣,都覺得惡心。他的手只要碰我一下,我就馬上想到他手上碰著一個惡心女人的手,那女人正淫蕩地看著我笑。他的眼睛,腿、衣服上,全都寫滿了不潔。甚至氣味里都有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的氣味。我想象那是一個作風極為不正派的女人,生活隨意,行為放蕩,一定就是打工妹,或者就是從事那種職業的人。

    周一一聽到這里,笑出了聲,歐陽容打了她一下,她忙說,你說,容,你說。

    我把床單被子全扔到了垃圾箱,可又一想,萬一他們在客廳上的沙發上呢?我把沙發套也揭下來扔了,沙發當然不能扔,真皮的,剛買了沒幾年。我又想也許他們在浴室呢,在浴缸里呢?那個惡心的頭繩就是在浴室發現的。還有,也許他們在廚房,在我女兒的房間。我感覺我一百四十平米的房間里,四處都充滿了那不要臉的女人的氣息。我還想那女人為了登堂入室,這頭繩就是在給我示威呢。我好后悔我把這唯一的證據扔掉了,也許那上面可以化驗出那女人的血液、DNA基因,以此判斷出那個蕩婦到底是誰,跟孫之永那個王八蛋是何時開始的,進行到什么程度。也許她出身低微,四處飄蕩,也許抓住孫之永就想以此留在城里,改變自己的命運。對了,也許就是我們家門口發廊、小飯館的打工妹。一定是經常給孫之永理發的那個陜妹子。我有次跟孫之永去,她哥長哥短地跟孫之永打招呼:哥,一聽你口音咱就是鄉黨么,哥,我也是陜西人,我哪天給你做一頓咱們家鄉的臊子面,湯煎得汪汪的,面搟得長長的,管保哥吃了一大碗還想吃一大碗。孫之永一激動,立馬就要辦理發全年卡。我悄悄說,這兒衛生條件好差,毛巾消沒消毒都值得懷疑,還有你聞這些洗發素的味道,好刺鼻。還有你看來的顧客,不是打工的,就是超市的服務員。你猜孫之永咋著呢?手朝我擺著,眼睛卻對那個陜妹子笑,不但自己辦了卡,還讓我也在這個叫春再來的美發店辦年卡,說,離家近,很方便。那個陜妹子好像這才看到了我,跑過來說,姐,我們美發店不但美發,還增加了新業務,美容按摩,全套的,不但把皮膚護理得像少女一樣年輕,還能除掉皮膚上的疣子。姐,對了,你額前這個疣子就得去掉,這叫扁平疣,傳染得很快,不治,后果不堪設想。說著,抬手就要摸,一股劣質的化妝品直沖我的鼻孔,我一把打掉她的手,大聲喊道:把你的手拿開,離我遠點。惹得全店的人員都朝我們這邊看。對,肯定是她,百分之二百的是她。她一定認為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失了面子,所以懷恨之心,來勾引我的丈夫。這不,動機有了,還給我留下信號,就是想狠狠地報復我一下。不,也許還有其他不軌之心。想必孫之永告訴她了,自己是大學教授,市里有一百多平米的房間,郊區還有一套別墅,帶著小花園,里面種了海棠玉蘭榆葉梅。客觀地說,我家孫之永除了戴假牙,人長得還蠻精神的,一米八的個子,體重六十公斤。眼不大,帶笑。嘴大,會說話。不瞞你說,他單位新分來的女老師就對我說,嫂子,我們系主任有才,情商高,我沒說話,心里想啥他都知道。對了,也許是她,她會不會在暗示我?我想想,她是短發,還是長發?怎么想不起來了,我跟孫之永去年到靜湖公園散步,不期遇到了這個女老師,她跟一伙女孩子在一起,老遠就喊孫主任,然后跑過來跟我說了上面這番話。不行,回家我得偷看孫之永的手機,也許那里面有好多秘密。

    周一一大笑著,遞給歐陽容杯子說,歇歇,歇歇,喝口水,親,你不愧是作家,干脆我不唱老戲了,你這心思都可排一出戲了,干脆給我寫個本子,我來演。讓我的老搭檔東方國唱你家孫之永,他心思細,情商高,演一點問題都沒有。戲名我都想好了,咱叫《一條頭繩引起的血案》,不不,我說錯了,沒那么嚴重,還得起個雅一些的,叫《頭繩記》。

    周一一。歐陽容拖長尾音,叫了一聲,周一一笑得停不住,捂著嘴,仍發出繼繼續續的笑聲,說,看來好有魅力,我下次見他時,要好好端詳下,看他到底哪地兒吸引人。

    一一,別取笑好嗎?人家給你說正經話哩,沒看到我眼袋深得都掛成了銅鈴,眼睛都充滿了血絲,我的天要塌了,你還一副沒肝沒肺的樣子,刀沒架在你脖子上,你不知道有多痛。一部書稿,一周了,一章我都沒編完。一一,你說,我幫我分析下,這到底是什么情況呀?我想得頭都要爆炸了。

    這個問題嘛,好像是有疑點,但也不能完全證實孫之永就有問題。其一,假若是你以為的那樣,孫之永辦事仔細,他不可能不清掃戰場。其二,孫之永最近有無反常行為,比如那事,是不是還主動?對你是不是忽然殷勤?其三,最近他是不是接電話躲著你或者外出頻繁?

    好像都正常。可是我今天跟他吵架了,他不問我去哪了,也不打電話?難道這說明不了問題?

    這不是他在生氣著嗎?

    兩人說了半天,問題仍像把劍似的懸在歐陽容頭頂,且讓她的心更亂了。周一一安慰道:此事,不宜猜疑。一觀后效。二保持平常心態。三看淡,放下,別認真。四若有快樂,盡可去享受。這世界誰怕誰呀。一個戴著假牙的老公你還怕他翻天?凌晨兩點了,必須睡了,四十多歲的人,不能熬夜,再說,明天,還有重大任務呢,要睡好美容覺。周一一說著,關了燈,不到十分鐘,就帶著微笑睡著了。

    歐陽容以為自己睡不著,誰知,醒來時,天已大亮,周一一已不在床上,廚房里飄出香味。

    在拍照時,周一一打開了她唱的《貴妃醉酒》錄音,瞬間,周一一那醇厚的聲音就滿屋響了起來: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

    看著赤身裸體的周一一,再想著綾羅戴鳳冠的楊玉環,歐陽容感覺好滑稽。不,好像做夢般,一時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

    給周一一拍完,周一一邊看邊不住地贊嘆道,我怎么這么美呀,唉,可嘆青春易逝歲月難留,好不傷懷也。說完,抬起頭來,一雙迷離的眼睛看了半天歐陽容,好像才醒過來似的,說,容,我也給你拍幾張。

    你瘋了?

    就是為我們留存美,這有什么。再說咱們是好朋友,你不信任我?

    歐陽容起初怎么也不同意,可又一想,自己身體不見得比周一一差,也就同意了。年齡不饒人。起初,在半掩半露時,她感覺周一一的胸是飽滿的,可真脫了衣服,她借著鏡頭看時,看到了悲哀。女人的悲哀。或者說時間他媽的慘無人道。

    畢竟將近四十年的風霜,怎么保養,皮膚的松弛少水分是顯而易見的。即便皮膚仍白,仍細,可是歲月的殺豬刀對每個人都是毫不留情的。

    面對自己身體,歐陽容感到陌生而恐慌。

    特別是當它赤裸裸地呈現在自己眼前時,她先是害羞的,后來就是悲傷的,最后就有點得意了,按她挑剔的眼神嚴格地考量,她認為自己比周一一更有魅力。周一一的美是舒展的,她是拘謹的,可能正因此,她的身體體現了一種少女的羞澀。雖然沒有面部,但是兩人身體展現出的個性仍顯而易見。

    她沒把握周一一這樣的身體能讓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動心。但是她沒有提醒周一一。她想她的審美跟周一一都不一樣,就更不可能跟那個陌生的男人相同,這世界正因為有無數的眼睛,才有無數種美。

    她面對著手機一時不知如何處理這些私密的照片。周一一說,你們家孫之永經常看你的手機嗎?

    她搖搖頭,但又說,也難說。

    周一一說,你干脆傳給我,放我家里,你啥時想看我都給你保存著,你帶回家總是不好。你們家孫之永小氣,易惹事。

    歐陽容同意了。對了,你老說那個禮物視頻,讓你崩潰了,什么內容呀?

    周一一說,我原來昨天晚上想跟你一起看的,可最后想了想,怕我難為情,這樣,你到家時,就可以看到了。

    歐陽容說這么神秘,不會是重口味的吧?

    周一一嫣然一笑,你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她是下午回家的,因為周一一忽然接到了老師的電話。她最近跟著京劇青衣最有名的老師學唱京劇《宇宙鋒》趙艷容在秦二世面前裝瘋的那一段,那是全場最精彩的一段,春節晚會,她要在全市表演。

    周一一解釋得越詳細,歐陽容越感覺人家在下逐客令,馬上說家里還有不少事,再說憑什么她要離家出走,走的應是孫之永呀,這房子是單位分給她的。

    周一一送她出門時說,好好過吧。中國,不,世界上所有的家庭,哪家是理想的?難得糊涂,對何事都適用。

    歐陽容嘴張了張,可我心里……

    你搞清了如何?搞不清又如何?搞清了,離婚?像我這樣,一個人孤寂地過著?你寶貝女兒怎么辦?還是過著?整天跟他吵,傷人傷己。難得糊涂呀難得糊涂。

    歐陽容一時答不出。坐到車上了,周一一又敲敲玻璃,歐陽容打開玻璃,以為她會出個更全之策,周一一卻只說了句開慢點,然后先一步離開了歐陽容。

    哎!歐陽容叫道。周一一回過身,歐陽容說,照片的事,千萬別給別人。咱倆的都別給。

    周一一揮了一下手,步子走得更快了。

    歐陽容車都開出幾百米了,發現周一一仍在門口站著,她把車倒回來,發現周一一在拭淚。怕她發現,歐陽容加了一下油門,急馳而去。

    歐陽容剛回到家里,孫之永就進了門,邊換鞋邊說,回來了。

    她很想罵他,自己一夜沒有回家,他竟然孰視無睹?便沒接話,只管啪啪啪不停地換電視頻道。

    孫之永先進了廚房,不一會兒里面就傳出當當當的切菜聲。這是周一一說的反常,還是他對她仍有情意?歐陽容細細分析了好多遍,仍是糊涂的。她到廚房看了一眼,孫之永在淘米,她便洗菜。

    周一一怎么樣?

    你怎么知道我到周一一家去了?難道我就沒地方可去?

    孫之永笑笑沒說話。

    我去了一天你也不擔心?是不是盼著我永遠也不回來,好讓別人進門?

    我知道你到周一一家去了,所以不擔心。

    你當然不必擔心,一個半老徐娘能到哪去?不像你,正風華正茂,魅力無窮,娶個公主,都是小菜一碟。

    管他公主還是皇后,吃飯要緊。我來做魚,你想吃紅燒的,還是清蒸的?孫之永笑嘻嘻地說著,從冰箱里拿出一條黃花魚走到水池邊,路過時摸了一下歐陽容的屁股,說,別胡思亂想了,好好過日子。昨晚萌萌還打電話問你呢。女兒萌萌在婆婆家上學。

    一想起女兒剛上中學,她心里又酸酸的,著急道,萌萌打電話說啥了?

    她給我能說啥,只讓你接電話,我說你不在。十一點鐘了,又打電話來,還是讓你接電話,我說你沒回家,讓她打你手機,我話還沒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

    一聽這話,歐陽容一看表,六點了,想著女兒正做作業呢,便想明天去婆婆家看看女兒。

    誰胡想了,事實明擺著。

    我得罵周一一這個混賬東西,整天他媽的在舞臺上情真意切裝高尚,騙觀眾的錢,私底下卻屢次破壞別人家的幸福生活,這是老處女嫉妒、變態。孫之永說著,放下清洗好的魚,快步走出廚房,拿起電話就撥號。

    你神經呀,這與一一有什么關系?你要干什么,歐陽容從廚房追了出來。

    我要教訓她吃飽了撐的管別人家的事,你每次去她家,回來就鼻子不是鼻子的給我找碴,放著好日子不過,燒包呀!

    孫之永,你簡直是強詞奪理,混賬透頂!難道那事不是我去周一一家之前發生的?難道他媽的假牙是周一一放到床上的?難道他媽的那頭繩是周一一編的。

    電話通了,孫之永正要開口,歐陽容一把搶過電話,說,一一,別理他,是我。電話里卻是:你好,我是申通快遞,已到你家大門口了。

    十分鐘后,孫之永把快遞送的一束紅玫瑰遞到了歐陽容手里。歐陽容又一次想到了周一一的話:這是獻殷勤,還是真愛?你要分得清楚。

    還不到九點,孫之永就去洗澡了。出來笑嘻嘻地說,快睡吧,活動活動。

    歐陽容聽到這話,心情復雜,又想起這是做賊心虛獻殷勤,還是心中有愛?

    床已經收拾好了,孫之永關窗接喝水,忙得不亦樂乎。歐陽容起初是不情愿的,后來不知怎么的,就同意了,就配合了。她聽人說眼睛不會騙人,她直直地看著孫之永那雙小而細的眼睛,真的什么也沒發現。看著看著,就不由地閉上了眼,雖然那個黑頭繩還在心里糾結著,可是夫妻間的事還得做,難道不是?讓她意外地是竟然還有了點小別勝新婚的感覺。她罵自己輕賤。

    孫之永已經睡著了,才九點半,她睡不著,進到書房,打開電腦,正在這時,聽到有人開門聲,她心一驚,正狐疑要不要叫醒孫之永時,聽到了萌萌的聲音,媽,媽,媽!歐陽容邊往出走邊說:萌萌,你怎么回來了?大晚上的,你一個人回家多不安全。

    我爸在不在?

    你爸睡了,輕些。

    萌萌也不理他,徑自沖進臥室,大聲喊道,爸,給你十分鐘時間穿衣了,到我屋里來,開會。

    電話響了,是小叔子,說他把萌萌送回來的,且再三叮囑夫妻之間無論發生什么事了,不要讓孩子思想有包袱。

    媽,你沒聽見呀,快點,我還要寫作業呢。萌萌在屋里喊著,歐陽容忙掛了電話,說,來了,來了,你叔叔打的電話。

    孫之永系著睡衣的帶子笑著說,還開會,什么內容?真是的,單位開會,在家里還開會,竟然還是自己的女兒給我們開會,這世界,怎么變得越來越不讓人消停了。

    把衣服穿整齊了再進來。女兒在屋里喊。

    歐陽容看了孫之永毛乎乎的腿,說,快去穿衣服呀,女兒大了,像什么話。話是高聲說的,表情也是不高興的。

    你們別吵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們。

    歐陽容忙朝丈夫吐了下舌頭,走進女兒房間,小聲說,萌萌,我跟你爸沒有吵架。

    你們不要給我演戲了。女兒說著坐到書桌前,望著墻壁上一家三口的合影再不說話。那時萌萌剛上小學,戴著紅領巾,一手搭在爸爸肩上,一手摟著媽媽,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門牙掉了一只,顯得好可愛。歐陽容坐到床邊,看著女兒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么。

    孫之永穿了毛衣和長褲,真好像做客似的,還敲了門,才走進十二歲女兒的房間,靠著妻子坐下,席夢思床發出了一聲咯吱聲。

    萌萌也不理他們,好像是對著墻說,我宣布幾條決定:一、我從今天起決定搬回家里住。二、你們任何人不經我允許就不能離家出走,更不能在外過夜。三、如果你們要鬧離婚,我就從咱家十三層樓上跳下去,你們將我埋在那棵無花果樹下,然后你們想干什么,盡由其便。好了,散會,我要做作業了。說著,頭也不抬地起身,進了衛生間。

    幸虧我們提前行動了?孫之永笑著脫了衣服,說睡吧。

    那也比現在好,女兒一定以為我們還在冷戰呢。歐陽容話一說完,就后悔,這不是表明自己已經原諒孫之永了嗎。(節選)

    ……

     文清麗,1986年入伍,陜西長武人,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北京大學藝術系,曾進修魯迅文學院第三屆、第二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作家》《長江文藝》等刊發表作品五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我愛桃花》,長篇非虛構《渭北一家人》、長篇小說《愛情底片》《光景》。獲《長江文藝》方圓杯小說獎、《廣州文藝》第四屆都市小說雙年獎一等獎,作品榮登《北京文學》作品排行榜及各種年選,現任《解放軍文藝》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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