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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0年第4期∣陳莉莉:游泳
    來源:《十月》2020年第4期 | 陳莉莉  2020年07月27日08:37

    1

    每逢暑假的時候,我都會去小姨那里。小姨叫潘素素,是媽媽最小的妹妹,今年三十二歲還是三十三歲,我記不清了。這也沒什么要緊,反正在我看來,人上了三十歲,就已經很老了。

    小的時候,小姨常來我家玩。她在醫院里上班,記憶中,小姨身上總有一股藥水味。她喜歡抱著我,用臉蹭我的皮膚。她的臉很白,很滑,就像剛剛打開的香皂。每當這時,大家便打趣,說素素這么喜歡孩子,該不是想著嫁人了吧?小姨聽了,臉就紅紅的,說我才不嫁人呢。讓人沒想到的是,一語成讖,好多年過去了,小姨依然還是一個人生活。

    對此,家里人都顯得憂心忡忡。每次見著小姨,外婆總要說,你怎么還不結婚,你這樣下去可怎么得了啊。媽媽也說,素素,你現在不結婚沒事,等以后老了,一個人要孤獨的。聽得多了,小姨就煩了,不回外婆家,也不來我家,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到縣人民醫院的集體宿舍里。

    雖然小姨不來我家,但她還總是記掛著我。她似乎是掐算著的,每次我長高一些,她就會給我買些新衣服,托人送來。收到小姨送來的包裹,媽媽便借機給小姨打電話,說,素素,你回家看看媽吧,媽念叨你呢。小姨在電話那頭不說話。媽媽又說,素素,你別給小樂買衣服了,別亂花錢。小姨在電話那頭說,是別人送的,我不喜歡。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放了暑假,小姨又托人給我送來了包裹,是一件泡泡袖的圓領上衣和一條粉紅的卡其百褶裙,都是眼下最時髦的樣式。印象中,小姨自己總穿一件白色短袖襯衫,一條黑色的長褲。無論什么季節,小姨都穿長褲,這讓她真有點像媽媽說的怪人了。我總想,為什么小姨要把這么時髦的衣服送給我,她不愛漂亮嗎?

    我站在大衣鏡前試衣服,媽媽坐在床上,給我收拾去小姨家穿的衣服、褲襪,還有她托人買的野生核桃和家雞蛋。收拾完了,媽媽的言語中又有了些怨氣。你小姨啊,從小被慣壞了,幾個姊妹中,她書念得最多,可最后卻把自己都給念傻了。三十多歲都不結婚,外面的人說得都不知道多么難聽。上次見了,我說了她幾句,到現在都不理我。你外婆見不到她,就跟我訴苦,那口氣,就好像不結婚的人是我一樣。

    我說,為什么非要嫁人?我就覺得不嫁人挺好的。我以后也不嫁人。

    媽媽聽了,將疊好的衣服扔在床上,罵道,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隨后,她似乎不解氣,又伸出一個手指往我額頭上戳,你小姨是大神經病,你是小神經病。

    2

    從我家到小姨那里,要坐兩個小時的大客車。我媽把我送到客車站門口,就不肯再進去了,她害怕聞大客車的柴油味。我不一樣,我喜歡柴油的味道,甚至,我覺得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好聞的氣味了。有時候,我看見男人抽煙,吸進去的時候,眉毛一抖一抖的,說不出來的愜意。那時,我總會覺得,那香煙就是柴油的味道。

    小姨來車站接我,她還是那樣,穿著白T恤,長褲子。看見我時,愣了一下,說,你長高了。頓了一頓,又說,你長得越來越像你爸爸了。

    小姨的宿舍就在醫院里頭,是一棟鴿灰色的二層老房子。據說,這里原來是個學校,民國時辦的。后來,改了醫院,所有的房子都拆了,只剩了這一棟當作集體宿舍。小姨的宿舍在二樓,隔開里外兩間。里間是臥室,外間是廚房,擱著個煤氣灶。小姨怕油煙味,平時不開伙,煤氣灶上總用一層石棉蓋著。只有等我暑假里來,那層石棉才會被掀掉。小姨怕我吃不慣食堂里的菜。

    樓下有一個盥洗臺,乒乓球桌那么大,平時,住集體宿舍的醫生都在這里洗衣服、淘米、洗菜。小姨的醫院,似乎男醫生要比女醫生多一些,因為我總能在盥洗臺邊看見一堆套著汗衫的男醫生在那里洗東西。他們洗東西時,一個個的不怎么響。可一有女醫生來,他們就突然變成了一群麻雀,嘰嘰喳喳的。

    他們是在討女醫生的好,我知道。哼,男人都是這樣的。

    有時,這些邋里邋遢的男醫生還會跑到二樓來,站在宿舍門前,笑瞇瞇地敲著飯盆,像一群乞丐一樣。

    潘素素,借你的鍋做點好吃的。食堂的飯難吃死了。

    小姨不理他們,隨后,他們便扭頭看我,用那種似乎跟我熟悉了很久一般的語氣說,小外甥女,借你小姨的鍋用下,行不?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扭頭看小姨,小姨低頭不響。一個男醫生便嬉皮笑臉地說,潘素素,外面都在傳說,你十七歲進醫院實習時,曾經備過五百個皮,長短紅黑,什么都見過,是我們醫院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

    這時,小姨就抓起手邊的一個東西朝他砸了過去,沒砸中。隨后,小姨用力將門咣的一下關上了。那個男醫生便跑到旁邊的玻璃窗外,得意地沖著我和小姨做鬼臉。小姨青著臉,胸脯一起一伏的。聽了男醫生的話,我覺得很好奇,備皮是什么東西,為什么小姨聽了會那么的生氣啊?

    說實話,也難怪小姨,換作我,我也不喜歡這些男醫生。我總覺得醫生嘛,應該穿著干凈的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說話輕輕腔的。可眼前的這些男醫生,一個個神情萎靡,面帶菜色。還有些剛值完夜班的,眼角糊著眼屎,都不會去擦一下,別提多邋遢了。

    我想,要是我以后找對象,肯定不會找這樣邋遢的人。

    3

    在醫院里,小姨最好的朋友就是朱護士長。朱護士長嗓門大,臉扁扁的,笑起來像尊菩薩,路上遇見小姨,就會停下腳步,拉住小姨嘁嘁喳喳地說話。她住在后面的家屬院里,條件比這邊的集體宿舍要好許多。有客廳、廚房、衛生間,還有種滿了花草的陽臺。房間打扮得也好看,貼著墻紙,看上去很高級。每次來小姨這兒,她總會拉我去她家吃飯。

    有一次,吃飯的時候,朱護士長就說起了她剛回掉的那個保姆。朱護士長說,我懷疑她想勾引我丈夫,你不知道,她洗了澡后不戴胸罩的,隔著睡裙,都能看見乳暈。

    小姨嚼著飯,只是聽,不說話。聽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抬頭瞪著我,你去給我倒杯水。朱護士長一愣,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瞧我,把你外甥女給忘了。不過,看著樣子,也是大姑娘了,也沒什么關系的。我們那個年紀,在衛校里,什么沒見過?小姨臉一紅,不再說話。

    我拿著水杯,滿肚子不高興。小姨總是這樣,老把我當成小孩兒。把我當小孩兒有什么好,顯得她更老嗎?

    后來,朱護士長的老公就回來了。他姓羅,是骨科的醫生。羅醫生顯然跟醫院里其他的那些男醫生不一樣。個子高高的,頭發有點長,還有點卷曲,像燙過的,向后捋著,很洋氣。讓我覺得奇怪的是,護士長的老公回來后,小姨的話突然少了。再坐一會兒,就帶著我起身告辭了。

    晚上,我跟小姨并排躺在大床上,我怕熱,一躺到床上,就像條魚一樣左右翻動。小姨卻好像有什么心事,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手上的蒲扇對我扇著。躺著躺著,我就想起了小姨書架上的那套書。

    小姨,那套《射雕英雄傳》怎么缺了一本?小姨說,被人借走了。我說,趕緊去要回來吧,看不到結尾吊在那里,多難受啊。小姨不響。躺了一會兒,我又問道,小姨,《射雕英雄傳》里你最喜歡誰?小姨扭過頭看我,那你最喜歡誰?我說,我喜歡黃藥師。小姨說,為什么?我說,你看,他妻子死了,他就把她冷凍在地下室里,每天跟她說話,多癡情啊。小姨卻哼了一聲,他一天到晚只知練武,他不是情癡,是武癡。我想了想,覺得小姨說得好像也有點道理,便又問,那你最喜歡誰?小姨怔了一下,突然用力搖幾下蒲扇,你這么小,問這些干嗎?

    不知道為什么,這天晚上好像特別的熱。我搖著蒲扇,卻依舊沒有睡意,這讓我覺著有些煩躁。也不知什么時候,樓下盥洗臺那兒突然響起了腳步聲,隨后,伴隨著嘩嘩的自來水聲,竟傳來了唱歌的聲音。辨別了一陣,是張洪量的那首《你知道我在等你嗎》。這個人唱得真好,聲音不響亮,卻唱得很動情。聽了一會兒,我突然有了個念頭,我很想看看這個唱歌的人長什么樣子。

    我扭頭看了小姨一眼,她的蒲扇倒在胸前,似乎已經睡熟了。我悄悄地起床,出門上廁所。正好下夜班的人回來了,三三兩兩地走過走廊,借著燈光,我看見臺子邊站著一個人,看不清楚,好像很瘦,像個少年。我蹲在廁所里,繼續聽那個人唱歌。廁所里有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好多包,但我仍舍不得離開。不知道為什么,此時,聽著這歌聲,我的心里竟有些難過起來。

    4

    早晨的時候,我靠在欄桿邊,看著那些吃完飯的男醫生從食堂過來,走到盥洗臺邊洗飯盆。我突然想,昨晚那個唱歌的人會不會就在這人群里面呢?正想著,我看見集體宿舍旁邊的那條狹窄的水泥路上,朱護士長正急匆匆地從路上經過,往急診室的方向走去。我轉過身,嚇一跳,不知什么時候,小姨竟站到了我的身后,鬼魅一般。小姨說,進來,把核桃蛋湯喝了。我進了屋,喝了蛋湯。小姨做了許多,喝不完剩下的,她便盛到一個保溫瓶里。小姨說,打太多了,我給朱護士長送些去。我說,我看見朱護士長走了。小姨卻像沒有聽見,端著蛋湯下了樓。

    喝完蛋湯,我無聊地趴在走廊上,樓下的人已經散了,周圍一片寂靜。院子里有棵大樟樹,風吹過去,唰唰地響。看著稠密的樟樹葉子,我忽然想,這樹葉里面會不會躲著一個武林高手啊,不知什么時候就從里面飛出,拿著個寶劍向我刺過來。正無聊地想著,遠遠地走過來一個人。這個人長得真好看,穿一件領子鑲藍邊的白T恤,配黑西褲,干干凈凈的。看見他的臉,我突然想起了《射雕英雄傳》里說一個人長得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鬢若刀裁,眉如墨畫是不是就是他的這個樣子?

    我看著這個人走到了水槽邊,垂著腦袋洗飯盆。他會是昨晚洗衣服唱歌的那個人嗎?我腦子里一激靈,趕緊跑回房間,拿了一串葡萄,放在盆里,往樓下走。我走到水槽邊時,他好像看了我一眼,好像又沒看。他的臉頰紅紅潤潤,嘴角彎彎的,往上翹,像不比我大多少。我看見他腰間別了一串鑰匙,鑰匙上配著把小剪刀。我說,你能把剪刀借給我用一下嗎?他愣了一下,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后,便將鑰匙串解下來,遞給我。我伸手接了,聽見鑰匙叮叮叮的碰撞聲。

    我用小剪子沿柄把葡萄一粒粒剪下來,放在盆子里。然后,我把鑰匙還給他。我又想起了什么,跑回樓上,拿了些面粉下來。我把面粉均勻地撒在葡萄上,用手輕輕地揉搓。他在旁愣愣地看著我,你在做什么?我得意地說,這樣才能把葡萄上的農藥洗干凈。這是我小姨教給我的。他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端著飯盆轉身走了。

    我將葡萄搓過一遍面粉,在水龍頭下沖洗干凈了,拿著上了樓。我坐在欄桿邊,拈起一粒塞進嘴里,咽下果肉,輕輕地吸吮著葡萄皮上的肉,我頂喜歡吃葡萄皮,葡萄皮上的肉最甜了。一會兒后,小姨就回來了,我聽見她走上樓梯的腳步聲。看見我時,小姨微微一怔,她伸手順了一下耳邊的發絲,說,吃葡萄啊。我應了一聲,嗯。我偷偷地看著小姨進了屋,覺得小姨的話有些不對勁,就好像兩個陌生的人在路上遇見,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飯吃了嗎一樣。

    我坐在那里,又吮了一顆葡萄,心里想,昨晚會是他唱的歌嗎?不過,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沒有唱歌來得好聽。

    5

    晚飯又是在朱護士長家里吃的。朱護士長的老公羅醫生不在家。吃飯的時候,我的腦子里突然浮現出了羅醫生的樣子。他的嘴邊會不會還掛著一些蛋湯啊?我想笑,但不敢笑出來。我偷偷看了一眼小姨,生怕她猜到了我心里的想法。不過,小姨顯然沒有注意到我,她正在跟朱護士長說話。

    朱護士長說,你知道了嗎?今天病房里出了個事故。

    小姨說,什么事故?

    朱護士長說,有根導尿管拔不出來,實習醫生一緊張,把管子齊根剪斷了,剩下的小半截就嗖地縮進了尿道,只能開刀了。

    怎么會縮進去?我好奇地問。

    小姨白了我一眼,你個小孩子問那么多干嗎?

    我不說話,心里有些不高興,我突然問朱護士長,朱阿姨,你喜歡吃核桃蛋湯嗎?朱護士長愣了一下,什么核桃蛋湯?小姨趕緊打圓場,說,小樂帶了些核桃和土雞蛋來,改天打些給你,特別香。

    晚上,從朱護士長家回來后,小姨一直沒有說話。晚上睡覺時,也一直背對著我。我想主動說說話,但又有點拉不下面子。躺在床上,我覺著有些后悔,我想我不該在朱護士長家說核桃蛋湯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或許,我也成了一個怪人了吧。

    第二天下午,小姨下班回來時,突然說,趕緊吃飯,吃完了帶你去游泳。我一愣,隨即興奮起來。醫院旁有條大江,我喜歡游泳,幾次眼饞想去,小姨都不肯。小姨又說,我跟朱護士長說好了。小姨頓了一頓,還有羅醫生。吃罷晚飯,我換上了泳衣。小姨打量著,卻皺了皺眉頭,說,要墊些東西,都看出來了。我低頭一看,看見泳衣上有兩個很小的點。我說,這有什么,我在家都這樣穿。小姨說,不行,這里不一樣的。說完,她就翻出了一只胸罩,拆出兩塊薄薄的海綿,讓我墊在泳衣里面。

    我們出了醫院,往江邊走。江就繞著醫院,走一兩百米就到了。江畔出乎意料的熱鬧,到處都是人,有一家子來的,有情侶來的,也有單身男人結伴而來的。我們走過去時,那些男人就沖著我吹口哨,小姨幫我裹緊身上的大浴巾,腳下也走得快了些。我突然覺得有些緊張,在我家里附近的河里游泳,池塘邊是天然分布了男區與女區,在女孩玩水的地方,從來沒有男人。不想這里卻混在一起。

    終于走到了人少一些的地方,我聽見有人在喊小姨的名字,好像是河里頭傳來的。隨后,一個濕漉漉的身體便從河里走了上來。是羅醫生。他只穿著一條游泳褲,身材勻稱,皮膚很白,白得竟有些耀眼。我注意到,在看見我的時候,羅醫生有些發愣,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東西。但他很快將眼神從我身上掠過去了,看著小姨。

    朱護士長并沒有來,羅醫生說她臨時有了事情。聽了這話,我忽然猜測,會不會是他們根本就沒有叫朱護士長一起?但我想不了那許多,我已經好多天沒游泳了。我在河邊彎下腰,用手舀起一些水,抹在身上。河水不是很涼,可能是白天日頭曬了一天的緣故。我往遠處看,在夕陽中,水是黃綠色的,河流好像有些急,水面上布滿了一個個打著轉的渦流。

    我將浴巾放在一邊,露出了那件淡綠色的游泳衣,泳衣里墊著那兩塊海綿墊子,顯得有些緊,我往下拉了拉。隨后,我便深吸一口氣,下了水。

    下了水,我才發現,這江水還是有些涼的,至少比家里池塘的水要涼。不過,浮力好像也更大一些,游起來并不那么費勁。在水中,我聽見小姨在岸上喊,別游那么遠。然后,我聽見羅醫生說,沒事的,讓她游吧,有我呢。他們似乎還說了些什么,但很快我就聽不清了。我在江里諳熟地游著,很快便離岸邊很遠了。就這樣,我用力地向對岸游去,我還數次回頭看小姨,但她似乎已經顧不得我了,正扭頭跟羅醫生說著什么。我看見兩個人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都小到一起去了。

    游了好一會兒,我沒了力氣,也不知道游到哪里了,就仰躺在江面上順水漂了會兒。江水在我的耳膜上拍出嗡嗡的響聲,白云一朵朵向后挪動。

    我就這么游游歇歇,手一直往前劃,劃不動了,就歇口氣,最后,直到我的腳猛然間觸到厚厚的淤泥時,我才發現自己已到了對岸。對岸的水比較淺,只有兩個男人蹲在那里,他們看著我,說,從對面游過來的?我說,是。他們問,你多大?我想說十四,可不知道為什么,嘴巴里卻說出了十八。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沒再說話,嘴巴里發出了嘖嘖的聲音。

    6

    我趴在欄桿上,看見那個人又來樓下洗衣服了。但他沒有唱歌,不知道為什么。他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大開心。

    我趴在欄桿上,叫了他一聲。

    喂。

    他抬起了頭,甕聲甕氣地說,干嗎?

    你會游泳嗎?

    他搖了搖頭。

    我會,我教你啊。我很喜歡游泳的。

    他卻不再說話,低著頭,好像不大愿意搭理我。我有些失望,我想我應該換個話題。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哎,你知道什么叫備皮嗎?

    他驚異地看了我一眼,臉色瞬間變得通紅,隨后,他便端著飯盆有些慌張地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更好奇了,備皮到底是什么東西,為什么他聽見了也會這么奇怪?小姨從房間里走出來,說,你跟那個人很熟悉嗎?我說沒有啊。小姨說,我好像聽見你在跟他說話。我瞟了小姨一眼,我說,沒有。小姨也靠在欄桿上,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我聽,這個人是醫院的實習生,就是前幾天把導尿管剪斷的那個人。說完了,她就進房間去了。

    一會兒,小姨又背著個很洋氣的挎包出來了。她叮囑我,晚上她要值夜班,讓我不要出去,看會兒書就早些睡。小姨還說,晚上要上廁所,不要去外面上,床下有個痰盂。叮囑完了,小姨看了看手表,就急匆匆地走了。

    她走了,我就躺在床上翻那幾本《射雕英雄傳》。書都快被我翻破了,可是還不知道結局怎么樣,真叫人難受。小姨不是答應了幫我要回那一本嗎,怎么還不拿來?會不會是拿來了,扔在辦公室里了?腦子里想著那本書,我就再也躺不住了,我想去辦公室找小姨拿書。

    我去過小姨上班的地方的,那兒有個大鐵門,門上爬滿了藤條,救護車開進來,門就會吱呀呀地打開。鐵門上有扇小門,去過幾次,那個管門的老頭認得我。老頭口齒不大清晰,每次叫我小樂的時候,都會叫成小落。我進去時,他正垂著腦袋,呼呼地打瞌睡。在護士辦公室、更衣室找了一遍,卻沒找到小姨。我想,小姨不會在手術區吧,那就糟糕了,那兒我可進不去。

    正想著,朱護士長突然從大門那邊匆匆進來,頭發濕淋淋的,像剛洗過澡,懷里還抱著嬰兒,聽小姨說,羅醫生去夜校的時候,朱護士長便得獨自帶女兒,這個時候,她的脾氣總是不太好。她看見我,搖搖手里的奶瓶,小樂,你來干嗎?

    找小姨拿書。

    你找小姨,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小姨在上夜班啊。

    朱護士長愣了一愣,你小姨今天不上夜班,輪休啊。

    我覺得有些詫異,小姨輪休,那她怎么跟我說是上夜班?她干嗎要跟我說謊呢?

    朱護士長正要問什么,旁邊手術區的門突然開了,一個圓臉的護士滿臉通紅地走出來,甩著濕淋淋的雙手,小聲說,去個體毛,怎么就這樣……

    后面跟出來一個稍年長的護士,攬著她的肩,嘻嘻哈哈說,看見年輕姑娘,有生理反應也正常,就當是婚前實習嘛!

    這時,一直和聲和氣的朱護士長突然對那個年長的護士發起了火,我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了,備皮這活別交給年輕姑娘干,凈偷懶!

    又是備皮,不過,現在我好像有點明白備皮是怎么回事了,好像是跟男人的那個有關系的。

    想到這里,我的臉突然一陣發燙。

    唉,這小姨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7

    我趴在欄桿上,看著樓下的那個盥洗臺。這天氣是越來越熱了,樓下盥洗臺上剛留下的水漬,沒一會兒工夫就被太陽烤干了。那個實習生好久都沒來了,聽小姨說,他的實習期快滿了,現在正在忙分配的事。想到這個,我竟然隱隱有些擔心,他犯了這么大的一次錯誤,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分配的結果。

    吃完晚飯,朱護士長來了,叫我們一起去游泳。她說上次沒去成,今天一定要去補回來。

    朱護士長說,前段時間,我們家老羅去上海出差,給我買了一件泳衣,說是眼下最時興的。我得趕緊穿穿,等立了秋,江水涼了,就沒機會穿了。

    我們一行人便結伴去了江邊,當朱護士長將身上裹著的毛巾打開時,我和小姨都詫異地合不攏嘴。她的泳衣的確和我們不一樣,是一個胸罩,還有一條很窄的三角褲。小姨說,你還真敢穿。朱護士長說,這有什么呀,外國女人游泳,都這么穿。說完,她將頭湊到小姨耳邊說了些什么,我看見小姨的臉突然就紅了。朱護士長咯咯咯笑一陣,突然低頭看見了自己微鼓的小肚子。她頓時顯得有些沮喪,用手捏了捏贅肉,然后又看了看小姨平坦的小腹。

    大家下了水。不知道為什么,羅醫生今天似乎興致不高。游了一會兒,就回到岸邊抽煙。我游了一圈,回到岸上時,他就朝我飛快地掃了一眼,雖然他很快將頭別過去了,但我知道,他的眼神是從我胸上掃過去的。我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脯,那兩塊鼓鼓的海綿墊,的確讓我的身材有點怪異。

    我聞到了飄過來的香煙味兒,問他,羅叔叔,抽煙是什么感覺?羅醫生一愣,這個,我還真說不上來。我想了想,說,我知道,抽煙就是柴油的味道。羅醫生吃驚地看著我,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他聳著肩膀,似乎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好容易止住了,羅醫生便朝河上看,河里頭的小姨和朱護士長此時正往遠的地方游去。羅醫生突然將頭轉過來,低聲說,你要不要嘗一口?我仰了一下頭,好啊。隨后,羅醫生便又重新點了一根煙,遞給我,我用力吸了一口,只覺著一股煙往喉嚨口沖,隨后我便用力咳了起來,煙也被我隨手扔到了地上。羅醫生忍住笑問,是柴油的味道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江里面傳來一陣叫喊聲,遠遠望過去,小姨抱著朱護士長,朱護士長的救生圈像抽了氣的魚泡泡,慢慢癟了下去。羅醫生趕忙跳下水,嘩嘩地游過去。我緊張地站在岸邊,我有點兒害怕,不知道是不是有誰吊腳筋了,我在水里吊過一次腳筋,那真可怕。

    羅醫生托著朱護士長的肩膀游回來,上岸后,朱護士有些嗔怪地對小姨說,素素,你分明知道我水性不好,還逗我玩,拔掉我的氣門芯。

    小姨一愣,我沒有啊。

    朱護士長笑笑,我知道你開玩笑的,不過下次可不許這么玩了,把我嚇死了。

    小姨一臉嚴肅地說,我真沒拔你的氣門芯。

    朱護士長甩了下手,哦喲,素素你也真是的,我就隨口說一句嘛,拔就拔,沒拔就沒拔,你那么認真做什么?

    我站在一旁,覺得朱護士長有些怪異,但我又說不出怪在哪兒。回去的路上,小姨和羅醫生都一聲不吭,唯獨朱護士長一個人嘻嘻哈哈地說個沒完。以往,我們會跟朱護士長去沖澡,她們家的浴室大,還有熱水。可這回,朱護士長一直往前面走,好像忘了喊我們,于是,到了岔路口,我們就分開了。羅醫生也跟著朱護士長走了。

    我偷偷看小姨,我發現她的臉色很難看,白得就像一張紙。

    8

    這幾天,小姨突然變得很忙,總是匆匆忙忙地回宿舍,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有好幾回,都拖到天黑才下班,聽隔壁的醫生說,小姨調到了腔鏡組,上臺時間變長了。有一天回來,小姨終于把那本《射雕英雄傳》給帶回來了。不過,讓我覺得怪異的是,這本書看上去特別新,不像是那一套的。

    小姨放下書就走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無聊地翻著那本《射雕英雄傳》。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之前天天盼著看這結局,可這書拿到手里,我卻沒了興趣。翻了一會兒,我就沒再看了。我躺在床上,想起已經好幾天沒游泳了,覺著有些難受。雖然小姨叮囑過,讓我不要獨自出去,可我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兒了,又有什么關系?再說了,小姨那么忙,我出去游個泳,她也不會知道。

    想到這里,我便起床將泳衣翻了出來。可找來找去,卻找不到那兩塊海綿。算了,不用海綿了,藏在里面,吸了水,脹脹的挺難受。我穿好了泳衣,又在外面套了條裙子。就這樣,我偷偷地溜出醫院,去了那條江邊。

    我沿著河岸走,江邊依舊很多人。我有些緊張,似乎生怕小姨突然會從旁邊走出來。又走了一會兒,我突然看見旁邊有一個男人在換褲子,他的浴巾松散,白色的身體下似乎有黑黑的什么東西。我的心頓時一陣陣撲通撲通地跳。我后悔,我今天或許真不該出來。但現在,我又不好回去了。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就這樣,好容易走到一個人少些的地方,我長長地松出一口氣,脫去了外面的裙子,將它折疊起來,用石頭壓住。然后,我就走到水邊,用江水抹了抹身子,然后我就下了水,開始往對岸游去。

    快到對岸時,我看見水邊有兩個男人坐著抽煙。一個男的看見我,便打招呼,喂。我皺眉看了看他,不認識,便沒理他。那個男的就站起來,叼著煙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我說,我怎么會認識你?他說,你前幾天不是也從對岸游過來嗎?我還問你年紀呢。我想了想,想起來是有這么回事。男人說,你到岸上來坐坐吧。我說,不用了。男人說,我看你游得還不錯,怎么樣,要不我們來比比?我沒作聲。怎么了,不敢啊?他挑釁般地問道。我將頭一仰,誰不敢?那好,男的用手往前面一指,我們就往那個橋墩那里游,看誰先游到,誰就贏。我說,行啊。這時,他身旁的另一個男的就笑了起來,低聲跟這個男人說著什么,還看了我幾眼。

    男人下了水,我們兩個便開始游起來。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游得不錯,可和他一比賽,我就知道自己游不過他了。他身體舒展,顯得很輕松。一邊游,還一邊跟我說話。喂,你還游得動嗎?我說,當然。就這樣,男人在我身邊游一陣,停一陣,等我追上來了,又游一陣,就像存心在逗我。但最終,我們還是都到了橋墩那里。橋下很幽暗,到處都結滿了暗色的浮苔,看上去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山谷。外面的江水因為夕陽的余暉,顯得淺,也顯得亮。而橋下,卻顯得很濃,很深,就像一塊無比厚重的墨綠玻璃。

    我忽然有些害怕起來,將身體停在外面,不肯再往橋下進去。男人站在水里,吹了個口哨,語氣輕佻地說,想不到你還挺厲害。我白了他一眼,便往四處看了看。我也游得有些累了,想找個地方先休息下。就在這時,男人突然啊了一聲,隨后便往水里迅速沉了下去。我被嚇了一跳,趕緊叫他。可他撲騰幾下,很快便消失在了水里。沒一會兒,水面便變得很平靜,悄無聲息。怎么回事?我有些發蒙,硬著頭皮往男人消失的地方慢慢地游過去。

    游到橋下,四周的光線似乎一下子暗了下來。就在這時,我感覺身后有聲音,緊接著,一雙手猛地從我的腋下插過來,伸進了我泳衣里頭。我猝不及防,覺得胸被什么重物壓住了,便立刻拼命掙扎起來。男人似乎被我嚇到了,迅速將手抽了回去。他壓著聲音說,你別叫,你別叫,跟你開個玩笑。我從他手里掙脫出來,便想往岸邊游去。可這時,我的身體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突然往水下沉。那個男人趕緊將我抱住,我無力地掙扎幾下,任由他拖著我到岸邊。

    我坐在岸上,用力咳著,嘴巴里又苦又澀,鼻孔里有一道很酸的東西涌上來,讓我一陣陣地干嘔。男人想拍我的肩,我迅速躲開,坐在那里用力地喘氣。他有些尷尬地在我身邊坐了一會兒,忽然跳進了水里,他踩著水,大聲對我說,以后不要騙人了,你哪有十八歲。說完,他就往岸那邊游回去了。

    我在岸邊又坐了一會兒,腦子慢慢地清醒了過來。這時,我才看見我的腿上不知什么時候擦破了皮,一條血痕蜿蜒而下,就像一條難看的蚯蚓。

    9

    快到中午的時候,小姨匆匆回來過一次。她顯得很疲憊。她交代手術室里很忙,便將食堂的飯卡給我,轉身回去了。

    我拿著飯卡去食堂打飯。路上,我遇見了那個實習生。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我不想理他,于是,看見他的時候,我的眼光便冷冷地滑了過去。打完菜,我又看見了他,我依舊沒理睬他,徑自走了過去。我找了個地方吃飯。可過了一會兒,他卻自己湊了過來,坐在了我的對面。他看看我飯盒里的菜,哦,你喜歡吃長豇豆啊。他顯然是在沒話找話,我還是不想理睬他。他愣了一會兒,說,什么時候,一起去游泳吧?我冷冷地說,我不喜歡游泳。他說,你上次不是喜歡的嗎?我說,我沒說過。他還想說什么,我就拿起飯盆走開了。

    回到小姨的宿舍里,我突然無緣由地覺著一陣的委屈,一下子趴在床上,用力地哭了起來。哭了一陣,我突然又覺得這樣哭很可笑。于是,我便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后來,我聽見樓下有洗飯盆的聲音,心中一動,便推門出去。我靠在欄桿上,看見他在樓下洗飯盆。哎,我叫了他一聲,我說,這附近哪里有好玩的嗎?你帶我去玩玩吧。他愣了一下,說,行。

    我們在醫院門口攔了一輛鐵皮殘疾車,我坐在車上,沒問他去哪里。殘疾車搖搖晃晃的,就像在水里漂蕩。我聞著車里的柴油味,真想就這樣一直坐下去。

    下了車,這才發現他帶我來的是江下游的一塊濕地。這塊地不大,幾乎被水包圍。地陷在水中央,就像個蓬著頭的秀麗姑娘。和熱鬧的上游相比,這里顯得安靜無比,四下里一些長著青苔的石頭在水底下微微抖動。我扭回頭,你叫什么名字?郭真。我一愣,你姓郭?他說是啊。我又問了一遍,你真姓郭?他一臉困惑,是啊,怎么了?我搖搖頭,沒什么。

    我們兩個在岸邊坐下,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便將鞋脫了,踩入水中。這時,他突然哎呀一聲。我嚇了一跳,說你怎么了。他慢悠悠地將一只腳抬起來,只見他的腳趾間夾著一只個頭很大的石螺,又黑又圓。他沖著我笑,我也笑。他說,我再給你捉些來,讓你當下飯菜。我說,誰要吃,有臭腳味。他笑笑,說,那我就不用腳捉。說完,他就在岸邊脫了衣服,往水里走進去。走到水深處,便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過了會兒,就抓上來三四粒螺來,放在岸邊。

    看著他,我突然也想下水。以前,我也喜歡到河里摸螺螄。老家的池塘邊有好多的大石塊,石塊間布滿形狀各異的小洞隙,可以伸手進去摸小螺小蝦。

    我看了看遠處的橋墩,最終還是沒有下水。

    最后,天色轉暗,岸上的樹影也漸漸深了。我說,夠了,我們該回了。他望著岸上那一大堆螺螄,重新往水里游,游到水中立住,手在水下動,不知在做什么。不一會兒,他將一個什么東西扔到了岸上。我一看,竟然是一條游泳褲。我頓時明白了,他是讓我用這游泳褲裝螺。我背過身,慢慢地將螺螄往游泳褲里裝。

    等我裝好了,他也穿上了衣褲。可我不敢看他,我看著黑乎乎的江面,突然感覺那水是燙的,燙得嚇人。

    快到宿舍時,遠遠地,我便看見了一個黑影站在那兒。是小姨。小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說,怎么這么晚?我說,我們去江邊玩了。小姨不說話,轉身往回走。我扭頭看他,他朝我吐了吐舌頭,往自己的宿舍走去了。回到宿舍,我有些討好地跟小姨說,小姨,我今天給你奉上一盤菜。說完,我就將手里的螺螄遞給了她。遞出去的時候,我就后悔了,我突然想起來,包螺螄的是他的泳褲。小姨看著我手里黑乎乎的一包東西,狐疑地打開,突然她像受了驚嚇一樣,將褲子和螺螄扔在了地上。

    小樂,你怎么回事,這是什么東西,你怎么好拿這樣的東西回來?

    我看著被小姨扔得滿地都是的螺螄,也有些不高興,應道,你干嗎,你干嗎把我的螺扔掉?

    小姨漲紅了臉,我明天就給你媽媽打電話,讓你回去。我管不住你了。

    我大聲說,你打吧,你打吧,你全部告訴我媽媽好了,反正你是個怪人,我也當個怪人好了。

    聽了我的話,小姨突然愣住了。她站了一會兒,突然像泄了氣一般,轉身往臥室里走了進去。此時,我也后悔了,我靠在門框上,看著那些螺螄一個個地在水泥地面上慢慢地爬著,拖出長長的水漬。

    10

    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外面的廚房間里已經放好了早飯,旁邊還擱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麥乳精。麥乳精下,壓著食堂的飯卡。地上,還有個臉盆,那些螺螄都浸在臉盆里,臉盆中間插著一把菜刀,菜刀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絲螺。我看見盆底沉著一層螺吐出來的泥巴,再吐個大半天,這螺螄的肚子里也便干凈了。我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情形,我覺得很后悔,小姨對我那么好,我不該那樣對小姨的。

    上午,我就在家里看《射雕英雄傳》。中午,我拿著飯卡去食堂吃飯。我沒有在食堂里遇見郭真,卻遇見了羅醫生,讓我覺得奇怪的是,羅醫生看見我,卻裝作沒看見,像不認識一樣地走過去了。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隱約覺得,羅醫生的表現是不是跟那天的游泳有關。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小姨回來了。她顯得很憔悴,滿臉倦意。回家后,她便開始做晚飯,我在旁邊幫她洗菜,還把螺螄的屁股一點一點地剪掉了。吃飯的時候,我就跟小姨說起了中午遇見羅醫生的事。小姨手里的筷顫了下,怔了好一會兒,突然低低地念了一句,男人啊,都是可憐的東西。

    夜里,我躺在床上,小姨坐在一旁折衣服,從我這兒,能望見她細弱的脊背,還有微微發黃的發絲。我說,小姨,你知道《射雕英雄傳》里面誰最癡情嗎?小姨說,你不是說黃藥師嗎?我搖了搖頭,我覺得最癡情的是楊康。小姨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楊康是壞人。小姨疑惑道,壞人還癡情?我說,這么壞的人,卻能對穆念慈那么好,最后還為她丟了性命,這才是真癡情呢。小姨看著我,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后伸手摸摸我的頭,說,小樂,睡吧。

    那天晚上,我一直摟著小姨睡,我睡得很沉,就好像好多年沒有睡過覺一樣。我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家。我躺在老家的池塘上看天,那個天又高又闊,懸著朵朵白云,那白云看著很近,像可以伸手扯下來吃。

    我躺在水里看了會兒天,然后就翻過身,往水中潛了進去。我看見水底有好多的石頭,石頭上遍布著螺螄。我伸手去摸,觸到了螺,可馬上,它又極油滑地從我手上溜了過去,鉆進石頭縫里。我便伸手往石頭縫里鉆,可是,我沒捉到螺螄,我的手卻卡在了里面,我用力掙脫,卻始終掙脫不出來。我感覺我已經憋不住氣了,忍不住呼吸,頓時,大口大口的池水往我口鼻里嗆了進來。我努力把另一只手往水面伸,可是,水面像無窮無盡,我怎么也夠不著。

    我在夢里被嚇壞了,我很想睜開眼睛,讓自己醒來,可是,我的眼皮那么的沉,就像兩扇上了鎖的門,怎么推也推不開了。

    2016年10月12日 

    陳莉莉,浙江諸暨人,從事學前教育,業余寫作,在《山花》《江南》《西湖》《野草》刊發小說若干,部分被《長江文藝好小說》《新華文摘》轉載;曾獲《文學港》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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