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英vs劉慶邦:兩副筆墨寫盡生活的堅硬與柔美
家鄉之于作家如同土地作用于莊稼
何子英:劉老師好!很高興有機會跟您做這個面對面的對話。您跟《長江文藝》還是比較有緣分的,幾乎每一兩年就有作品在這里發表,當然這也是您對我這個老鄉的慷慨支持。所以我要首先向您表示感謝!每當讀到您寫家鄉風物的作品,總有一種地緣上的親切感。您認為家鄉對一個作家的寫作有著怎樣的影響和意義?
劉慶邦:感謝《長江文藝》的抬舉,近年來,我在貴刊是發表了不少小說。原創作品,加上“好小說”選載的作品,有十多篇吧。《長江文藝》的獎我也得過兩次,一次是《守身》獲獎,還有一次是《走投何處》獲獎。作者與文學雜志是雙向選擇,雜志選擇作者,作者也會挑選雜志。我在《長江文藝》發了這么多小說,是互相選擇的結果。全國這么多文學雜志,我不可能在每一家雜志上都發小說。比如陜西的《延河》,我從來沒給他們投過小說。說來有些對不起陳忠實先生,他生前在《延河》當主編時,曾兩次當面約我給《延河》寫短篇小說,我也答應他了,卻一直沒有給他稿子。我想過,他雖然當主編,不一定直接管稿子,我把稿子給他,是不合適的。別的編輯我又不認識,寫了稿子給誰呢?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我之所以持續不斷地給《長江文藝》寫稿子,不外乎三個原因:一是《長江文藝》的影響越來越大;二是《長江文藝》大幅度提高了稿酬;三是認識了您,知道您是我的老鄉。小說的文本價值是通過閱讀實現的,作者希望自己費神巴力寫的小說能被讀者讀到,所以會選擇在全國影響比較大的文學刊物發表自己的小說。現在文學刊物之間的稿費差別很大,高的千字超過千元,低的一千字一百元都不到。作者寫了稿子,誰不想多掙稿費呢!稿費關乎個人收入,關乎家庭生計,也關乎作者的尊嚴,多掙稿費的心情應該不難理解。三是知道了子英您是我的老鄉后,我心里一喜,就打定主意要給您寫小說。同是故鄉人,同喝過故鄉的水,我想您對我所寫的有關中原的小說,會感到親切一些,理解得也會更深一些。事實正是如此,認識您這么多年來,我給您的每一篇小說,您都是馬上看,馬上回復,都得到了你們的善待。
說起家鄉對作家的影響和意義,我個人認為,如同土地作用于莊稼,水作用于魚,家鄉對作家的作用是決定性的。我在家鄉長到19歲,家鄉用糧食和水,也用野菜和樹皮,把我養大成人,春天的聲聲柳笛,夏天的滾滾麥浪,秋季飄飛的蘆花,冬季壓倒一切的大雪,等等,都在我記憶的血管里流淌。只要感到血液的搏動,我都會記起我的家鄉。我們不可隨意改變自己的夢境,也不可改變對家鄉根深蒂固的記憶。小說源自記憶,家鄉記憶不可避免地會成為我們的寫作資源。莫言寫高密,賈平凹寫商州,周大新寫南陽,我當然要寫豫東大平原。我已經寫了三部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有《平原上的歌謠》,還有《遍地月光》,這部長篇得到了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黃泥地》是寫鄉紳文化的終結。我寫的農村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更多,中篇有《大平原》《我們的村莊》《東風嫁》等,短篇小說有《梅妞放羊》《鞋》《響器》等,多得我自己都數不清。我還會繼續寫家鄉的小說。
有人說農業文明已成過去時,不贊成再寫農村題材的小說。我不能同意這樣的說法。我認為,只要占我國絕大多數的農民還存在著,只要地里還在種莊稼,我們還要吃糧食吃菜,表現農村農民生存狀態的小說就不會過時。有農村生活經歷的作家,從農村走出來的作家是有根的,也是有福的。那些沒有在農村生活經歷的作家很羨慕我們。我們應牢記自己的根本,繼續發揮自己的優勢。
何子英:從個人審美上來說,我比較喜歡您鄉村題材的作品,也喜歡里面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這可能跟從小的經歷有一定關系吧,那里有自己曾經熟悉的風物人情。比如您獲得第二屆魯獎的小說《鞋》,對農村女孩守明的描寫和塑造,女孩心思的細密,情感的波動,真是婉轉細膩,活潑生動。還有一些鄉村題材作品寫得詩情畫意。能否闡述一下您的小說理念和美學趣味。
劉慶邦:謝謝子英喜歡我的鄉村題材的作品!一個讀者對哪方面的生活比較熟悉,就自然而然地比較喜歡讀哪方面的作品,讀了才容易產生共情,共鳴,共振。上海文藝出版社為我出了一本短篇小說集《麥子》,為“中國短經典”叢書之一種。小說集中共收錄了13篇短篇小說,多是鄉村題材。這部小說集今年5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這已經是第三次再版。每次收到再版書,我一讀就放不下,常常讀得我眼濕。一個人對自己的小說這么愛讀,好像有些奇怪,讓人不好理解。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愛讀,讀了還是感動。這部小說集里沒有收入您說到的《鞋》,收入的有《遍地白花》《響器》《誰家的小姑娘》《拉網》《種在墳上的倭瓜》等,它們每一篇都挺美的,我都是當詩來寫的,比《鞋》一點都不差,甚至比《鞋》還要好一些。當然了,《鞋》也是常讀常新,它動用了我動心動肺的創作資源,寫的是我情感經歷中的一段隱痛,含有懺悔之意。
何子英:近兩年您有一個系列短篇小說,都是以家鄉為背景的家族小說,用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來講述家族中叔伯兄弟們的故事,小說給讀者一種類似紀實故事的感覺,但作為小說,我相信它是虛構的,即使有生活原型,也是經過了大大的改造。但是您為什么要營造一種紀實的氛圍,有意模糊紀實與虛構的邊界呢?這種題材系列后面會否擴大成長篇家族小說?
劉慶邦:2018年到2019年上半年,我寫了一組“叔輩的故事”系列中短篇小說。在老家的村子里,我有一百多位堂叔,我挑來選去,寫了其中的十四五位,構成了十二篇小說。看了系列小說,有讀者朋友問我,這些小說是不是紀實的?我的回答,是的。這一系列小說,紀實性的確比較強,因為叔叔們的名字是真實的,故事是真實的,連細節都是真實的,真實得有憑有據,經得起疑問。但如您所說,因為它們都是小說,其中必定有虛的東西。實的山巒虛的云,實的樹木虛的風,實的生命虛的夢,實的肉體虛的魂等等,世界上的一切一切,都存在著實虛結合或實與虛的關系問題,小說創作更是如此。實的東西當然很重要,因為它是大地,是基礎,是根本。而實的東西一旦變成藝術的東西,就要用虛的光芒將其照亮。也可以說,沒有虛之光的參與,任何實的東西都不會發光,更不會飛翔。虛的東西并不玄虛,只要我們動手寫東西,虛的東西就會如影隨形似的參與進來,不想讓它參與都不行。好比人寫作的時候總要呼吸,所呼吸的氣就是虛的。寫作者離開氣行不行呢?當然不行。道理是一樣的,不管作者所寫的東西標示虛構還是非虛構,都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因為記憶是虛的,主觀是虛的,情感是虛的,思想是虛的,連文字都是虛的。文字看似實的東西,其實它是一種符號,已經把實的東西虛化了。比如我們寫到一朵花,它并不等同于長在路邊的一朵花,它是我們記憶和想象中的一朵花,是生長于心的一朵花。
如您所料,回頭看,我欣喜地發現,這個系列小說已構成一部長篇小說。這部長篇小說真正做到了“貼著人物寫”,并以“我”為串連,從中找到了自我。這部長篇小說定名《堂叔堂》,將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在年內出版。
何子英:您的短篇構思都很精巧,寫的也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但總有一些細節特別打動人。這次以第一人稱續寫初戀,寫出了那個時代的氛圍,愛情的純粹與美好,物質生活的貧瘠與精神生活的追求之間的巨大反差。小說中的許多符號元素,也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您這種回望式寫作,可以理解為是對青春和家鄉的一種致敬嗎?
劉慶邦:現實世界是雷同的,到了以小說構成的心靈世界,因個人的不同而不同,因主觀的不同而不同。為避免寫作的同質化,我們別無他途,只能是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內心,找到內心與世界的聯系,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心靈世界。我寫《初戀續篇》的過程,就是一個尋找自我和內心世界的過程。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初戀也只有一次。初戀的情感是人世間最美好、最難忘的情感之一。初戀情感的美好在于它的純潔性,在于它的超物質性、超生活性和超世俗性。讓我深感幸運的是,在讀初中的時候,我經歷了一場初戀。那場初戀幾乎變成了我的生死巒,留下了終生難忘的深刻記憶。我對那場初戀非常珍視,以致在夢里時常出現那位初戀對象的美好形象。在我的人生最苦悶的階段,我給初戀對象寫了一封傾訴衷腸的信,她給我回了一封信。盡管她在回信里婉言拒絕了我的心意,我對那封信仍然很看重,看見她寫的字,如同看到她羞澀的面容。1970年參加工作時,我把那封信夾在一本書里,帶到了煤礦。工友們向我借書看時,有可能我忘記把信取出來,信就找不到了。一個人一輩子總要保存一點兒東西,通過保存東西,以保存自己的記憶和情感。我想,那封信要是保存到現在該有多好,時間會增加它的價值,使它顯得更加寶貴。可惜呀,那封信再也找不到了。好在我通過小說的形式把它復述出來了,這就是寫作的好處,也是當作家的好處。
我的初戀有著鮮明的時代色彩和社會學意義,它表明愛是不可阻擋的,越是限制,越是壓抑,愛的生長就更加頑強,更加寶貴。但到了如今信息高度發達的互聯網手機時代,像我們當年那樣用手寫書信傳遞愛戀的情況可能一去不復返了。
季風與地火:創作的兩翼
何子英:我覺得您是很有智慧的一個人,記得您講過自己當年加入宣傳隊和去當礦工的有趣經歷。努力改變自己的生存處境,其實也是對命運的一種不甘吧。從農民到工人再到記者、作家,您的人生跨度還是很大的,期間有沒有令您刻骨銘心的事情,您是怎樣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小說處女作是在哪里刊發的?
劉慶邦:我不認為自己很有智慧,但我是一個很有心勁的人,是一個不甘平庸的人。一個人,平平庸庸是過一輩子,不甘平庸也是過一輩子,我們為何要甘于平庸呢!我們認準一件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把這件事情做到底,并做出成效來,就算不平庸。老子說過:慎終如始,則無敗事。他沒說把一件事做到底一定會成功,他說的是始終如一做一件事情,就談不上失敗。不失敗,不就是勝利嘛!我很慶幸,我在21歲那年就選擇了寫小說,不管遇到什么情況,始終沒有放棄,一直寫到現在。我今年69歲,都快寫了半個世紀了。
至于我是怎樣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最初的動因是什么?這是一個老問題,我在別的地方已經談到過,還寫了回憶文章。咱們老家有一個說法,叫好話說三遍,雞狗不待見。可您今天問到了這個問題,我還是要回答一遍。一個問題只能有一個答案,我不能為了討好讀者,就換一個說法,那樣就不誠實了。刻骨銘心的事情是有的,簡單說來情況這樣。1970年夏天,我到河南新密煤礦參加工作,當上了工人。一開始,我并沒有下井采煤,而是被分配到水泥支架廠的石坑里采石頭。廠里用破碎機把石頭粉碎,摻上水泥和鋼筋,制成水泥支架,運到井下代替木頭支架支護巷道。礦務局組織文藝匯演,要求局屬各單位都要成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廠里有人知道我在中學、大隊、公社的宣傳隊都當過宣傳隊員,就把組建宣傳隊的任務交給了我。我以自己的自負、經驗和組織能力,從各基層單位挑選文藝人才,很快把宣傳隊組織起來,并緊鑼密鼓投入節目排練。我自以為任務完成得還可以,沒出什么紕漏。只是在匯演結束、宣傳隊解散之后,我和宣傳隊其中的一個女隊員交上了朋友,并談起了戀愛。我們都處在談戀愛的年齡,談戀愛應該是正常現象,無可厚非。可不知為什么,指導員和連長(軍管期間軍事化編制)千方百計阻撓我們的戀愛。可怕的是,他們把我寫給女朋友的戀愛信和抒情詩都收走了,審查之后,他們認為我被資產階級的香風吹暈了,所寫的東西充滿小資產階級情調。于是,他們動員全連的工人批判我們,并分別辦我們的學習班,讓我們寫檢查,交代問題。因為沒找到什么把柄,批判我們畢竟是瞎胡鬧,鬧了一陣兒就過去了。如果沒有批判,我們的戀愛也許顯得平淡無奇,正因為有了多場批判,才使我們的愛情經受了考驗,提高了價值。既然找到了女朋友,下一步是不是當一個好工人就算了呢?不,我還是想寫東西。我不甘心只當一個體力勞動者,還要當一個腦力勞動者;我不滿足于只過外在的物質生活,還要過內在的精神生活。還有,家庭條件比我好的女朋友之所以愿意和我談戀愛,主要看中的是我的寫作才能,我不能因為戀愛關系剛一確定就讓她失望。戀愛信不必再寫了,我寫什么呢?我想來想去,鼓足勇氣,選擇了試著寫小說。我的第一篇小說是1972 年秋天寫的。小說寫完了,它的讀者只有兩個,一個是我的女朋友,另一個就是我自己。因為當時的文學刊物都處在停刊狀態,沒地方發表,我沒有往外投,只把小說拿給女朋友看了看,得到女朋友的夸獎就完了,就算達到了目的。后來有人問我最初的寫作動機是什么,我的回答是為了愛,為了增加自己對女朋友的吸引力,為了贏得愛情。
轉眼到了1977年,全國各地的文學刊物如雨后春筍般紛紛辦了起來。看了別人的小說,我想起來我還寫過一篇小說呢!我從箱底把小說翻出來看了看,被感動了一下,覺得還說得過去。于是我改巴改巴,重抄了一遍,就近寄給了《鄭州文藝》。讓我深感幸運的是,編輯部通過外調函對我進行了一番政審后,這篇在箱底沉睡了六年的小說處女作竟然發表了,還發在《鄭州文藝》1978年第二期的頭條位置。小說的題目叫《棉紗白生生》。第一篇小說的發表,使我有了自信,積極性也提起來了,開始接連不斷寫起小說來。
何子英:您的人生之路從家鄉出發,從鄉村到礦山,然后是城市,再到首都北京,經歷和閱歷可謂相當豐富。這些經歷成為了您創作的富礦。這些年您寫了很多礦山題材的作品,比如被改編成電影《盲井》而獲獎的小說《神木》。礦工的生活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都是相當壓抑的,您當時有過苦悶嗎?而這些又如何影響著您的創作?
劉慶邦:是的,我早就意識到了,我的創作優勢有兩點,一是我的人生經驗比較豐富,二是我不偷懶,比較勤奮。我經歷過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大串連,還經歷了改革開放后的一系列過程。可以說新中國所發生的一些大事我都親身經歷過,并參與過。從農村到礦山,又到北京,我當過農民,當過礦工,還當過記者、編輯,積累了豐富的創作資源。有的作家朋友遇到了創作資源枯竭的問題,很是苦惱。我目前還沒有遇到沒什么可寫的問題,不少有著深切生命體驗的東西還沒有寫,等待我去寫。誰的孩子誰自己生,我不寫,“孩子”就不會出生,誰都不能代替我。勤奮和勤勞,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精神遺產,我一輩子都用不完。
我的農村生活在前,礦山生活在后,一開始寫作,我先寫的卻是礦山生活。不但剛才說到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是礦山生活,我所寫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和第一部長篇小說,也都是礦山生活。是環境的改變,是礦山生活和農村生活的反差刺激了我,推動了我,促使我把寫作的筆觸首先對準了礦工。誰都不能不承認,是數百萬在地層深處勞作的礦工,支撐著共和國的能源大廈,他們是處在最深部的國家的根基。同時我們又不能不承認,礦工的勞動環境是陰暗的,狹小的,幽閉的,壓抑的,他們付出的勞動是繁重的,艱苦的,危險的。他們是一個特殊的生態群體。在農村當農民時,我覺得勞動已經很繁重了,到了礦山,去井下挖了煤,體驗到礦井下無處不在的兇險,我才知道在農村所受的艱難困苦都不算什么。我說過,煤礦的現實就是中國的現實,而且是最底層的現實,最嚴酷的現實。改編成電影《盲井》的中篇小說《神木》,就集中表現了嚴酷現實的一種。前些年,我已經寫了《斷層》《紅煤》《黑白男女》三部煤礦題材的長篇小說,被評論界稱為“劉慶邦礦工生活三部曲”。一般來說,寫了“三部曲”之后,就會結束某種題材小說的寫作,而我沒有結束寫作,在2019年,又完成了一部新的煤礦題材的長篇小說《女工繪》。這部小說寫的是后知青時代一群青年礦山女工的故事。我算了一下,在全世界范圍內,把包括左拉、勞倫斯、戈爾巴托夫等作家在內的所寫的礦工生活的小說加起來,都不如我一個人寫的礦工生活的作品多。煤礦是我認定的文學富礦,將近半個世紀以來,我一直在這口礦井里開掘,越開越遠,越掘越深。據說煤埋藏得越深,雜質就越少,煤質就越純粹,發熱量和光明度就越高。我希望我寫的小說也是這樣。
何子英:煤礦生活和鄉村生活可謂您作品的重要兩翼,占相當大的比重,煤礦的生活是堅硬的嚴酷的,而鄉村生活在您的筆下往往是柔美的。對于這兩類題材的作品,您自己最喜歡或者說最滿意的是哪一類?為什么?
劉慶邦:我所寫的煤礦生活和鄉村生活的作品,占了我全部作品的絕大多數。雷達老師為我的作品寫過長篇評論《季風與地火》。他把我的鄉村生活小說概括成“季風”,把我的煤礦生活的小說概括成“地火”。我覺得他概括得很好。風嘛,有春風、秋風,也有風景、風俗、風情。火嘛,代表著火熱、熱量、熱烈、強烈。這兩種題材的作品,我的寫作過程感覺不大一樣,作品的效果也有所不同。鄉村生活的作品比較感性、抒情、柔美。而煤礦生活的作品比較理性、強烈、深刻。其中都有我比較喜歡和比較滿意、并產生廣泛影響的作品。我來舉兩篇例子吧,一篇是《走窯漢》,一篇是《梅妞放羊》。這兩篇小說分別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分裂,而是一種在高處的統一。
寫短篇小說要有短篇小說精神
何子英:您個人偏愛什么樣的作家和作品,寫作初始,有沒有受過哪些作家或作品的影響?
劉慶邦:寫第一篇小說時,很難說受到哪些人或哪些作品的影響。寫小說之前,小說我是讀過一些,中國的,外國的,古典的,現代的,都讀過。從農村老家去礦上參加工作時,我在鋪蓋卷里也卷了一些書,記得有《紅樓夢》《茅盾文集》《無頭騎士》《血字的研究》等。可那些書當時都被列為禁書,一點都不能參照,不能模仿,只能蒙著寫。雖說沒有明確的學習樣本,沒有具體的模仿對象,看了那么多小說,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寫小說可以想象,可以編人名,編故事,能把一個故事編圓就行了。因為根底淺,沒有經過訓練,回過頭看,我的第一篇小說寫得很一般,只是寫了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而已。好在一邁步我的路子就走對了,寫的是我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沒有胡編亂造。
到了新時期,外國的文學作品大量被翻譯進來,我國一些曾被埋沒的作家,也被發掘出來,這時我讀得如饑似渴,日以繼夜,等于這才正式開始了對文學創作的學習。外國的作家,我比較愛讀哈代、司湯達、莫泊桑、左拉、托爾斯泰、契訶夫等作家的小說,更愛讀的是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說。他的小說敘述是主觀化的,心靈化的。他的小說不再是客觀現實主義,變成了心靈現實主義。他的小說得到的是弗洛伊德心理哲學的支持,心理剖析非常精確,非常動人。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等,就是著名的篇章。反復閱讀茨威格的小說之后,我曾學習他的敘述手法,寫過一兩篇小說,如發在《上海文學》的中篇小說《找死》,發在《北京文學》的短篇小說《煎心》,就是向茨威格學習的結果。后來我感到茨威格式的敘述太緊張了,心弦繃得太緊了,那樣的寫法讓我的心臟有些不能承受,我就放棄了對茨威格的學習。咱們中國的作家,我比較喜愛讀曹雪芹、魯迅、蕭紅、老舍的小說。最愛讀是沈從文的小說。我先讀到了汪曾祺的《受戒》,覺得很好,很對我的口味。跟劉恒說起來,劉恒建議我讀沈從文的小說,說沈從文是汪曾祺的老師,汪曾祺繼承的是沈從文的衣缽。于是,我買了一套香港出版的《沈從文文集》,開始系統地、全面地研讀。我不僅讀完了沈從文的小說、散文,還讀完了文集中的文論和書信。我和沈從文的經歷有些相似,都是從鄉下來到城里,從鄉下的一個農民,變成了北京城的一個農民。更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與沈從文的性格、氣質比較投合,都是憂郁的氣質。讀到沈從文,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到哪里我都愿意承認,沈從文是我的未曾謀面的文學老師。
何子英:相對于中長篇小說,您好像比較偏愛短篇,有幾百篇吧,所以有短篇大王的美譽,有人把您比作中國的契訶夫。而新世紀以來,比起中、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其實一直是市場弱勢,您為何對短篇小說情有獨鐘?
劉慶邦:我既寫短篇小說,也寫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我寫這三種體裁小說的順序是,從短到中再到長。迄今我已經寫了十二部長篇小說,三十多部中篇小說,三百多篇短篇小說。在2017年和2019 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和河南文藝出版社先后為我出版了《劉慶邦短篇小說編年》的上六卷和下六卷,一篇不落地收錄了我從1972年到2018年所寫的全部短篇小說。評論界和媒體之所以不斷跟我拿短篇小說說事兒,并給了我帶王字的名頭,是因為在中國作家中,我寫的短篇小說從數量上說的確比較多,而且,我一直在寫,每年都有新的短篇小說發表。好多作家都是從短篇小說起步,也是從短篇小說成名,但他們寫著寫著就不寫了。各人有各人的選擇,這無可厚非。我呢,盡管短篇小說寫起來比較費神,掙不到多少稿費,不能改編成電視連續劇,擴大不了影響,可我還在寫。這證明我對短篇小說確實有些戀戀不舍。打個比方也許不好聽,不確切,我身體里好像仍然懷有不少短篇小說的精子,它們一遇到短篇小說的卵子,就要和卵子結合,發育成短篇小說,并把短篇小說生下來。在中國作協舉辦的一次關于短篇小說的座談會上,我談到,眼下寫短篇小說要有短篇小說精神,所謂短篇小說精神,一是對純粹的文學性不懈追求的精神,二是自覺抵抗文學商品化的精神,三是在細部精雕細刻一絲不茍的精神,四是對語言深究再深究、不達詩意化不罷休的精神。
我喜歡短篇小說的寫作,不等于對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不重視。這三種體裁各有承擔,各有千秋,各有存在的理由,誰都不能代替誰。我打過比方,長篇小說如波瀾壯闊的大海,中篇小說如曲曲彎彎的長河,短篇小說如扯成斷面的瀑布,雖然都是水質,但形態各異,使命不同,都可以滿足讀者的閱讀需求。我還說過,短篇小說側重呈現心靈景觀,中篇小說適合講一個起伏跌宕的人生命運故事,長篇小說須承載歷史。要說影響,我的中篇小說影響似乎更大一些。《神木》被翻譯成六種外語,出了外語單行本。
何子英:作為職業讀者,我個人是比較偏愛短篇小說的,好的短篇可以說是驚鴻一瞥,是電光石火,是思想與技術的完美演繹,給讀者以審美享受和思想啟迪。短篇小說的概念嚴格來說不僅指篇幅的長短,而是美學特征上的精致、簡練與深邃。您對當下短篇小說創作現狀有何看法?覺得需要有突破嗎?
劉慶邦:前不久,《小說選刊》今年第5期在選載我的短篇小說《踏雪之訪》時,約我寫了一篇創作談,我寫的創作談的題目是《拯救文學性》。這個說法是雷達先生曾經在一篇談短篇小說的文章里提出來的。他認為,短篇小說的存在,證明著文學性的存在,拯救文學性須從重視短篇小說做起。他在文章里說:“短篇最能看出一個作家的語感、才思、情調、氣質和想象力,有些硬傷和缺陷,用長篇或許可以遮蓋過去,一寫短篇便裸露無遺。對一個作家藝術表現力的訓練,短篇是最嚴酷最有效的。”我非常贊成雷達先生的觀點。由于他在中國文壇的地位,他的話顯得更有分量,更有說服力。雖說目前有長篇為大的現象,有的作者也提出了“揚長避短”,但我對當下短篇小說的創作現狀一點兒都不悲觀。從全國文學期刊所發表的小說看,短篇小說的數量還是最多的,而且不斷有精彩的作品出現。有一年,寫短篇小說的加拿大作家門羅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對他的短篇小說并不看好。相比之下,我覺得遲子建、畢飛宇、石舒清等作家寫的短篇小說一點兒都不比她差。
王安憶自從在1985年第9期的《北京文學》上看到的我的短篇小說《走窯漢》之后,對我的短篇一直很關注。她說我的天性里有與短篇小說投合的東西,建議我多寫短篇,說寫短篇需要一定的量。安憶很謙虛,她在接受記者訪談時說:“比如慶邦的短篇,就非常寫實,他是我的榜樣,我很難學會。同樣看一起事件,他的細節可以開出花來。他的細節不會給你時間是凝固的困惑,而且他的小說時代背影非常清晰,他的細節是鮮明的時代特色。”每個人對自己的天性并不是很了解,我可不敢承認自己的天性適合寫短篇,但回顧起來,我寫的第一個短篇就發表了,此后所寫的三百多篇短篇,那家不發這家發,都“賣”出去了,沒有一篇砸在手里的廢稿。王安憶給我總結了三條,除了天性,還有靈感和鍛煉。我倒是比較看重鍛煉,自認為寫每一個短篇都很認真,都滿懷敬畏之心,都是在學習和鍛煉。有一個說法是,好短篇可遇不可求,千萬不要相信這樣的說法,只有孜孜以求,才有可能遇,如果不求,哪里會有遇呢!追求的過程,就是鍛煉的過程,不斷追求,不斷鍛煉,靈感才有可能在艱苦勞動后出現。我寫短篇使用的材料并不多,找到一個光點,我可以把它變成一輪太陽;找到一滴水,我可以把它變成一個湖泊;找到一粒種子,我可以變成一棵大樹。短篇小說的最高境界是向詩學習,寫出詩意。如果我們把短篇小說寫出高雅的格調,深邃的意境,飽滿的情感,優美的語言,那就算沾了詩歌的光,就算有了詩意。
以淡定與沉著的心態堅持寫作
何子英:一些作家有嚴格的寫作紀律,像上班一樣,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讓自己坐下來寫。您有什么樣的寫作習慣?有沒有遇到過創作瓶頸的時候?
劉慶邦:當作家不能犯懶,須日復一日地不斷戰勝自己。我對自己的看法是,我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感情脆弱的人,但我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我對自己的寫作才華有時不夠自信,而對自己的意志力始終充滿自信,相信自己不會放棄對寫作的學習,會在寫作這條路上走到底!我養成的習慣是每天早上四點鐘起床開始寫作,春夏秋冬從不間斷,連每年的大年初一也是如此。我以前在煤油燈下,在床鋪上,在廚房里,在地下室里,在公園里,都寫過小說,對寫作條件的要求非常簡單,走到哪里可以寫到哪里。至于寫作瓶頸,看怎樣理解。我寫每一篇小說,都不是輕而易舉,都是向瓶頸挑戰的過程,也是打破瓶頸的過程。一個瓶頸打破了,還會出現新的瓶頸。我們調動起新的創作能量,再把它突破就是了。
何子英:您覺得一個小說家該如何處理自己與現實的關系,或者說對現實保持一種怎樣的姿態?
劉慶邦:今年年初,新冠病毒疫情襲來了,我沒有任何恐慌,保持著以往淡定沉著的心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整個人類也有整個人類的命運。新冠病毒在全球蔓延,這就是人類所面臨的新的命運。這樣的命運以前有,現在有,以后還會有。人類就是在不斷戰勝各種疫情和各種疾病中才走到今天的。我相信任何疫情都有階段性,人類最終一定會戰勝它。抱定這樣的信念,我每天還和往常一樣勞動著。寫作過程跟自我隔離差不多,不用別人要求,我自己就把自己隔離起來了。我去年完成了新的長篇小說《女工繪》,今年以來主要是寫短篇小說。窗外布谷聲聲,我今年已完成了八個短篇,第九個短篇也開了頭。
去年在天津第18屆百花獎頒獎典禮上,蔣子龍老師拉住我的手對我說:慶邦,您寫得太多了,太累了,您看您的頭發花白得多快呀!我心說:頭發終究是要白的,白就讓它白吧。如果不寫作,我的頭發也許會白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