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海外華文文學:“離岸流”還是“外省書”?
編者按
21世紀已經過去20年。這20年里,我們越來越多地使用“高速”、“加速”、“劇烈”、“驟變”、“創新”、“多樣”來描述世界的變化、生活的變化。文學也一樣,從創作思潮到門類、題材、風格、群體,包括文學與生活、文學與讀者、與科技、與媒介、與市場的關系等等,都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如何認知、理解這些變化,對于我們總結過往、思索未來都有重要的意義。為此,中國作家網特別推出“21世紀文學20年”系列專題,對本世紀20年來的文學做相對系統的梳理。
我們希望這個專題盡量開放、包容,既可以看到對新世紀20年文學的宏觀掃描、理論剖析,也可以看到以“關鍵詞”方式呈現的現象或事件梳理;既有對文學現場的整體描述,也深入具體研究領域;既可以一窺20年來文學作品內部質素的生成、更迭與確立,也可辨析文化思潮、市場媒介等外部因素與文學的交互共生;既自我梳理,也觀照他者,從中國當代文學延展至海外華文文學和世界文學,呈現全球化加速的時代,世界文學之間的相互影響與異同。
從文學史意義上來說,20年看文學或許略短,難成定論,難做定位,但文學行進過程中這些適時的總結又非常必要,它是回望,更指向未來。
(中國作家網策劃“21世紀文學20年”系列專題文章將陸續推出,敬請關注)
“新世紀海外華文文學”這一概念,實際包含了時、空兩方面的含義:時間(新世紀)是指自新世紀以來——也有二十年了;空間(海外)則涵蓋了除中國(包括臺港澳)以外的所有國家和地區——可謂無遠弗屆。除了時、空意味,這一概念的另一個關鍵詞就是“華文文學”——用中文/漢語/華文書寫的文學。
兩大板塊:東南亞華文文學/“新移民”文學
新世紀以來的海外華文文學,從格局上看,主要是“兩大板塊”:一是東南亞華文文學——以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為代表;一是“新移民”文學—— “新移民”文學以改革開放以后從中國大陸“走向世界”的“新移民”作家為主,目前散枝開葉,可以說已遍布全世界。在這“兩大板塊”中,東南亞華文文學雖然略呈疲態,不少作家在創作上顯現突破的困難,而且后繼乏人,令人堪憂,但黎紫書、李天葆、龔萬輝、英培安、梁文福、溫任平、小黑、朵拉、潘正鐳、翁弦尉等作家——如果把“馬華旅臺/旅港作家”也算作馬來西亞華文文學,則還有李永平(已逝)、張貴興、黃錦樹、鐘怡雯、陳大為、林幸謙等——依然活躍。小黑《結束的旅程》、溫任平《戴著帽子思想》、張貴興《猴杯》、英培安《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黎紫書《告別的年代》、李永平《大河盡頭》、黃錦樹《雨》、鐘怡雯《聽說》、陳大為《靠近-羅摩衍那》、李天葆《斜陽金粉》、林幸謙《五四詩刻》、龔萬輝《隔壁的房間》、朵拉《彌補春天》、梁文福《越遙遠·越清晰》、潘正鐳《再生樹》、翁弦尉《游走與沉溺》等,可謂新世紀東南亞華文文學的“標志性成果”。這些“新世紀”創作,主題以反映東南亞華人的文化來源、歷史進程和現實處境為主,許多作品都滲透著作者對東南亞華人文化根脈、政治地位、生存境況等問題的深入思考——這些思考有許多是此前馬華文學中即已存在的,只不過到了新世紀,創作環境有所改變(本地政治環境改善或作者移居他處),作家的思考和表現更加寬廣。
與東南亞華文文學比較起來,“新移民”文學不但存在范圍廣——覆蓋了東北亞(日、韓)、北美(美、加)、歐洲(英、法、德、荷、盧、比、捷、匈、西)、大洋洲(澳、新)等眾多國家和地區,而且創作勢頭猛——大有“來勢洶涌”之姿。當然,“新移民”文學雖然呈全球分布態勢,作家作品眾多,但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其成就也并非等量齊觀——表現最為突出、實績最為耀眼、形態最為活躍的,當屬北美華文文學。雖然在新世紀,東北亞華文文學中有李長聲《哈,日本》、陳永和《一九七九年紀事》、姜建強《十六個漢字里的日本》、華純《絲的誘惑》、彌生《那時彷徨日本》等;歐洲大洋洲華文文學中有虹影《上海王》、林湄《天望》、章平《飄雪的世界》、余澤民《紙魚缸》、劉瑛《不一樣的太陽》、穆紫荊《戰后》、老木《新生》、謝凌潔《雙桅船》、胡仄佳《暈船人的海》、抗凝《天黑之前回家》、張奧列《家在悉尼》等重要作家和作品,但比起北美華文文學龐大的作家陣容、突出的文學表現、整體的文學實力、活躍的展現姿態,它們或整體實力尚欠齊整,或相對比較沉靜內斂,影響力和聲譽度都還一時無法與北美華文文學相抗衡。
北美華文文學在上個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曾經出現過以中國臺港地區留學生為創作主體的“留學生文學”,然而自從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后,由中國大陸“新移民”為創作主體的“新移民”文學,逐步取代了過去的“留學生文學”,成為新世紀北美華文文學的中堅和主流。前行代的“留學生文學”代表於梨華、白先勇等雖然在新世紀仍有創作,但能代表新世紀北美華文文學的,顯然已是盧新華、嚴歌苓、查建英、張翎、陳河、薛憶溈、陳謙、張惠雯、凌嵐、施雨、王性初、蘇煒、朱琦、薛海翔、劉荒田、沙石、宇秀、秋塵、余曦、江嵐、葉周、黃宗之、陳九、陳瑞琳、少君、周勵、施瑋、孫博、曾曉文、呂紅等“新移民”作家和他們的作品,這些作家以他們旺盛的創作動能、不凡的創作成果、積極的介入姿態,成為全球性的“新移民”文學中最為光彩照人的存在。
說這些北美華文“新移民”作家創作動能旺盛,是指他們創作速度快,創作數量大,尤其以嚴歌苓、張翎、陳河等最為突出,這幾位作家在新世紀的創作以長篇小說為主,他們的長篇一部接著一部出版,令讀者有目不暇給之感,有研究者戲言“閱讀的速度趕不上他們寫作的速度”。大致說來,這幾位作家在新世紀出版的長篇小說,即有嚴歌苓的《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心理醫生在嗎》《無出路咖啡館》《老師好美》《補玉山居》《金陵十三釵》《花兒與少年》《寄居者》《小姨多鶴》《陸犯焉識》《媽閣是座城》《赴宴者》《霜降》《床畔》《芳華》;張翎的《金山》《勞燕》《流年物語》《陣痛》;陳河的《布偶》《紅白黑》《沙撈越戰事》《米羅山營地》《甲骨時光》《外蘇河之戰》等,如果再加上盧新華的《紫禁女》、余曦的《安大略湖畔》、施雨的《刀鋒下的盲點》、葉周的《丁香公寓》、黃宗之的《藤校逐夢》、陳謙的《無窮鏡》、薛憶溈的《空巢》、江嵐的《合歡牡丹》、施瑋的《故國宮卷》、呂紅的《美國情人》等(這些作者中,許多都著有不止一部長篇小說),且不說北美“新移民”文學中數量龐大的中、短篇小說,光是這些長篇小說,就足以顯現出其厚重分量和熠熠光彩。在這些長篇小說中,北美“新移民”作家們不但寫北美生活(《安大略湖畔》《藤校逐夢》《無窮鏡》《刀鋒下的盲點》),而且寫中國故事(《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金陵十三釵》《床畔》《芳華》《丁香公寓》《陣痛》);不但寫北美與中國的關聯(《金山》《勞燕》《甲骨時光》《狂流》),還寫更為復雜的國際風云(《紅白黑》《沙撈越戰事》《米羅山營地》《外蘇河之戰》)……北美的“新移民”作家,確乎以自己豐沛的創作,為新世紀海外華文文學樹起了一座文學的豐碑。
北美“新移民”文學的豐碩成果,在世界范圍內的華文文學領域產生了重大影響,不但眾多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 ,而且嚴歌苓、張翎、陳河等還在中國(包括大陸和臺港)頻頻得獎,如嚴歌苓就獲得過《當代》長篇小說2004—2008年五年最佳獎、第十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華僑華人“中山文學獎”,以及臺灣“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香港《亞洲周刊》短篇小說獎等,并多次位列中國小說學會年度長篇小說排行榜榜首;張翎則三度榮獲“十月文學獎”、第八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華僑華人“中山文學獎”,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還獲得過中國小說學會頒發的首個“海外作家特別獎”;陳河除獲得華僑華人“中山文學獎”外,還獲得過郁達夫小說獎、“茅臺杯”人民文學獎等。此外,北美“新移民”作家中獲得過華僑華人“中山文學獎”的還有洛夫、薛憶溈、陳謙、陳九、劉荒田、王性初、蘇煒、朱琦、陳瑞琳、周勵、孫博、曾曉文等小說家、散文家、詩人(1) 。雖然得獎并不能完全代表作家的創作水平,但一再地、反復地獲獎,起碼從一個方面證明了作家的創作實力。如果再考慮到嚴歌苓、張翎、陳河現在都是高校碩、博士論文選題的大熱門,就足以表明,北美“新移民”作家們憑借著他們出色的文學成就,受影視界青睞、在評比中獲勝、得青年學子聚焦,已實際成為全球性的“新移民”文學的“排頭兵”。
不可否認,北美“新移民”文學能成為全球“新移民”文學的“排頭兵”,除了作家們堅持不懈地奮力創作出高質量高水平的文學作品,也與他們自覺的“經營”意識不無關系。北美“新移民”作家較高的創作水平固然使他們深受國內期刊、出版社乃至電影公司、著名導演的歡迎,但經常在北美和中國大陸之間來往交流,同時受到北美文學創作“行銷”觀念——強調市場經營和注重自我推銷——的熏陶乃至訓練,也是他們得以“成功”的重要原因:這使得北美“新移民”作家在與中國文學界/學術界接觸之時,相對東北亞和歐洲大洋洲等地區的“新移民”作家,更具有自由度、主動性和經營意識,也使得北美“新移民”作家對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當代學界的介入程度最深、最活躍,同時,很重要的一點,他們的“成功”,也與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當代學界對他們的歡迎、接納、擁抱甚至“中國當代文學化”密切相關。
兩個關鍵詞: 離岸流/外省書
在新世紀海外華文文學的兩大板塊中,東南亞華文文學或隱或顯地彌漫著一股焦慮情緒——不少中生代和新生代的馬華作家頗為擔心馬華文學會被強大的“文化中國”所覆蓋和遮蔽,一些實力派作家/學者力圖通過文學創作和理論闡述,強調馬華文學的“主體性”。不過在我看來,這種焦慮其實毫無必要,因為馬華文學作為用華文進行創作的外國文學,對其“主體性”的強調并不必然與“文化中國”相沖突,而只要東南亞華文文學的創作媒介是中文/漢語/華文,它事實上也難以擺脫“文化中國”的影響(2) 。有意思的是,當東南亞華文文學在強調“主體性”,追求與“文化中國”、“中國文學”區隔的時候,“新移民”文學卻在有意無意間向“中國(當代)文學”靠攏,面對著中國當代文學具有的巨大誘惑力/吸引力(市場、得獎、影視改編、評論、影響力、知名度、接受感、認同性),北美“新移民”作家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積極參與和深度介入,就與中國當代文學對海外“新移民”文學的歡迎、接納、擁抱甚至“中國當代文學化”,形成了某種程度的對接。
東南亞華文文學力圖強化“主體性”并試圖掙脫“文化中國”的影響,“新移民”文學則從主、客觀兩方面都有著向“中國當代文學化”趨近的可能,新世紀海外華文文學兩大主要板塊截然不同的“運行方向”,形成了當今海外華文文學的基本特點。雖然東南亞華文文學難以擺脫“文化中國”的影響,但作為外國文學,它不是中國文學的“外省書”。就此而言,同樣作為外國文學的海外“新移民”文學,它的“運行方向”則頗為耐人尋味:究竟它是應該像東南亞華文文學那樣,去追尋自己的主體性/獨特性呢,還是在自覺不自覺間逐步走向“中國當代文學化”?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出“在當今中國大陸當代文學不斷崛起并開始產生世界影響之際,當中國大陸的文學期刊、出版社和各種文學獎項向著海外華文文學開放、擁抱的時候,中國大陸當代文學事實上對海外華文文學(特別是對‘新移民文學’)產生了巨大的磁吸效應。當此時也,海外華文文學是不斷地被中國大陸當代文學‘吸引’并最終‘融入’其中,成為其‘海外支流’?還是保持自己的‘海外特色’并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離岸流’文學之路?這是每個海外華文作家(尤其是‘新移民作家’)必須面對和思考的問題” 。
改革開放之初以及隨后的一段時間里,“新移民”文學曾以他們“海外題材”的新鮮感和陌生化打動過讀者。到了新世紀,由于中外交流的頻密、網絡科技的發達,以及大量國人走出國門看世界,這種“海外題材”的新鮮感和陌生化開始迅速消失,風光不再;表現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之一,“新移民”文學中的愛情故事也所在多有,可是如果在表現愛情時,只涉浮層現實,而無人性挖掘,則不但格局有限,而且也行之不遠;歷史是“新移民”作家們頗為關注的領域,可是如果在表現歷史時沒有滲入哲理的思考,那歷史也只不過是故事的背景罷了;文化沖突也是“新移民”作家們經常涉獵的創作領域,可是文化沖突的內在動因要比其外在表現復雜百倍,如果只是表現文化沖突的外在形態而缺乏對之深刻的思考,那這樣的文化沖突書寫最終也只不過是文學“浮雕”;由于不少“新移民”作家是在國內接受的文學教育,傳統現實主義是他們常用的創作手法,雖然這對于描畫世情和刻畫人物頗為“順手”,可對于接受新一代文學教育的讀者來說,也稍顯單一和陳舊(雖然有些作家也吸納了一些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盡管“新移民”文學特別是北美“新移民”文學已經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可“新移民”狀態給這些作家提供的獨特之處,在我看來還沒有全部發揮出來:在“新移民”狀態下,除了擁有海外題材的優勢(正在逐步衰退)、筆下人物經歷的復雜(畢竟還是外在的呈現),他們在開拓題材、人性挖掘、哲思歷史、藝術創新等方面,還可以有更加出色的表現(3)。
當代作家張煒有部長篇小說《外省書》,北美華文作家凌嵐有本小說集《離岸流》,本文借用這兩個書名,拿來作為對新世紀海外華文文學形態描述的兩個關鍵詞。如果把“中國當代文學”視為是認知“新世紀海外華文文學”的參照,那么海外華文文學中的東南亞華文文學這一板塊,很明顯是拒絕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外省書”的,是一股“離岸流”;至于另一個板塊“新移民”文學,究竟是想/希望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外省書”,還是以有別于“中國當代文學”的“海外華文文學”為追求,并進而成為另一股“離岸流”——在題材、主題、人物、思想、藝術形式等各方面,都能形成自己的獨創性和獨特性,而不是與中國當代文學同質化。這個問題,我提出來,留給身在海外的“新移民”作家們來回答。
新世紀海外華文文學至今已經走過了二十個年頭,下一個二十年它會怎么走?讓我們拭目以待!
注釋:
(1)北美以外地區“新移民”作家中獲得過此獎的還有趙淑俠、李永平、山颯、虹影、李長聲、陳永和、郁乃、華純、林湄、余澤民、章平、謝凌潔等。
(2)參見劉俊:《“南洋”郁達夫:中國屬性·海外形塑·他者觀照——兼及中國作家的海外影響與華文文學的復合互滲》,《文學評論》,2018年第1期。
(3)劉俊:《海外視野與中國故事——序<離岸芳華——海外華文短篇小說選>》,《中華讀書報》2020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