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動物故事》
作者:梁思奇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6月 ISBN:9787559827869
少年見雀喜
春天來了!麻雀翅膀馱著春天飛來,它們在屋頂上嘰嘰喳喳,互相撕打,羽毛紛飛;像黃褐色的球在黑色的瓦面上滾來滾去。冬天看不到麻雀的影子,小時候?qū)Υ禾熳钌畹挠∠螅俏蓓斏洗蚣艿穆槿福恢皇曲L飛草長,或者野貓叫春,“豬郎公”趕著長腿公豬串村配種。
麻雀是我最熟悉的鳥,熟悉得就像家里養(yǎng)的雞。“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麻雀大概就是杜甫詩里被老鷹擊殺的凡鳥。但這種凡鳥似乎挺有骨氣,很難豢養(yǎng)。人們與生俱來都喜歡飼養(yǎng)這樣那樣的小動物,最常見就是養(yǎng)鳥和養(yǎng)魚。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把長翅膀的鳥或能在水里悠游的魚弄到籠子或水缸里,我不知道這是出于對自由的嫉妒還是向往。
我家里養(yǎng)過鷓鴣、斑鳩,好像還養(yǎng)過一只“八哥”,它們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似乎不覺得有自由跟沒自由有什么兩樣,唯一特殊的是曾經(jīng)捉到的一只麻雀,關(guān)在籠子里不吃不喝兩天就“掛”了。父親說世界上越懶的動物越易養(yǎng),像麻雀這類勤快的動物一般都養(yǎng)不熟,一關(guān)就死,一放就飛。這話甚至影響到我長大以后的世界觀,讓我“推鳥及人”地想到自由與養(yǎng)尊處優(yōu)不可兼得,還聯(lián)想到有一類被稱作“金絲雀”的女性。
我家的走廊對著宗祠的屋脊,經(jīng)常趴著成排的麻雀,在那兒曬太陽,啄羽毛,互相爭吵打鬧,或者大秀恩愛,唧唧咕咕,一只給另一只啄理羽毛,深情得不像兩只麻雀,而是一對鴛鴦。如果有什么動靜,比如一只貓悄悄爬上屋頂,它們就撲棱棱飛起來,逃跑中卻不忘拉幾泡鳥糞。從天而降的鳥糞有時落在人的腦袋上,“中招”者視其為倒霉之兆,脫口說一聲“大吉利是”,卻無可奈何。
要捉住麻雀談何容易!它們雖然像燕子一樣喜歡傍人居住,因此有的地方叫它們“家雀”,但它們十分警覺,或者說是膽小,不在廳堂或屋檐下筑巢,而是把窩搭在屋頂?shù)耐叩阑驂Χ蠢铮蛛[蔽又高高在上,每天忙忙碌碌進出,比蜜蜂還勤勞。
那時候麻雀可真叫多,它們成群結(jié)隊,經(jīng)常打著旋從人們頭頂上掠過。特別是稻谷成熟的時候,麻雀們像一塊飛毯在稻田上飄來飄去,村民敲著谷桶想把它們嚇跑。田野里每隔不遠就有一個稻草人,為了更加逼真,村民給稻草人套上舊衣服,袖子在風中擺來擺去,但麻雀們好像看透了這種“騙鳥”的伎倆,在稻草人旁邊大大方方覓食,甚至停在稻草人頭上拉屎。
用彈弓打麻雀是小時候“尚武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我像大部分的男孩一樣酷愛這種游戲。我有過好幾把彈弓,有用現(xiàn)成的樹杈做的,有用鐵絲掰的,還有用茶樹或荔枝木削成的。特別是用荔枝木削的那把彈弓,手柄纏著彩色的膠絲,既輕巧又漂亮。皮筋既不是扎頭發(fā)的橡皮圈,也不是報廢的單車內(nèi)胎,而是打氣用的氣芯,不易斷裂,彈性又好。打麻雀的“子彈”也是專門“制造”的:用“黃鱔泥”捏成手指頭大小,在太陽底下曬干,掉在石板上能像玻璃珠一樣彈起來。鳥要是被這種彈丸射中,腦袋都能打掉。
可惜我?guī)缀跻淮我矝]有射中過麻雀。我衣兜里裝著彈丸,手里拎著手柄纏著彩色膠絲的彈弓,全副武裝,目光炯炯,殺氣騰騰,四處逡巡,其實只是虛張聲勢。我很佩服我的一位初中同學,他雖然是個左撇子,卻是個“神槍手”,他有一次用我的彈弓,在二十多米外將停在苦楝樹上的一只“長尾蛆”打下來,讓我深深體會到真的如偉人所言,武器不是決定戰(zhàn)爭成敗的主要因素,決定性因素是人不是物。
我把宗祠屋脊上的麻雀當成目標,希望有朝一日總能射中一只。只要不去上學,我就躲在走廊頭,窺視著麻雀停落,伺機射擊。但我與其說在打鳥,不如說是嚇鳥,從麻雀身邊嗖嗖而過毫無準頭的彈丸,讓它們意識到此處非久留之地。到了后來,只要我的身影出現(xiàn)在走廊,屋脊上的麻雀就害怕得像小雞見到老鷹一樣,慘叫著逃之夭夭,我嚴重懷疑麻雀具有像狗一樣認人的能力。
株守不成,我只好轉(zhuǎn)移陣地,四處尋覓著麻雀們的落腳之處。飛鳥投林,大群的麻雀經(jīng)常停落在竹林或枝繁葉茂的樹上,鬧哄哄像飯?zhí)瞄_伙。我沖著鳥聲喧囂處胡亂射擊,彈丸穿林而過,簌簌作響,落葉紛紛,大群的鳥顧頭不顧腚地驚飛而起,簡直比射中了還要過癮。
我曾經(jīng)試圖活捉過麻雀。農(nóng)歷六月,生產(chǎn)隊晾曬稻谷的地坪成為麻雀們的“集體食堂”,我用棍子撐著簸箕,躲在遠處拉住拴著木棍的繩子,嘴里念念有詞,祈愿麻雀們鉆到簸箕底下,一下子將它們扣在里頭。但我一次也沒有得逞,它們似乎識破了那是一個要命的機關(guān)。麻雀們的確很狡猾,它們發(fā)現(xiàn)同伴吃了浸過“六六六粉”的谷種死于非命,其他的麻雀也疑神疑鬼不再靠近。
好在它們總是會留下可乘之機。有一天我在守候屋脊上的麻雀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屋檐垂著幾根稻草。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屋檐不會無緣無故掛著稻草。天暗下來的時候,我搬來兩架綁在一起的長梯搭到屋檐下,爬上去用手探進一個瓦道,手指觸到了毛茸茸的一團。除了當場逮住一只麻雀,我在窩里還發(fā)現(xiàn)了幾枚布滿褐色斑點的鳥蛋。
我捉住麻雀的腳,落網(wǎng)的麻雀瘋狂扇著翅膀,不停地啄著我的手,卻一點也不痛。它的尖喙漆黑,羽毛栗色,左右臉頰各有一塊黑斑,稱不上漂亮,也絕不丑陋。我把它放進鳥籠里,它卻拒絕進食,對盛在罐子里的稻谷和水視若無睹,人一走近就撲棱棱亂碰亂撞。第三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它一動不動躺在鳥籠里,不知什么時候已一命嗚呼。
在我出生之前若干年,麻雀經(jīng)歷過一場大劫難。大人經(jīng)常津津樂道說起當時敲鑼打鼓放鞭炮、張網(wǎng)捉麻雀的情形。那些躲在樹上、屋頂上和山壁土洞里的麻雀成了過街老鼠,無處藏身。好在這場“戰(zhàn)事”很快就宣告結(jié)束,麻雀也得到平反昭雪,被從“四害”名單中剔了出來。
麻雀太過雜食,不分葷素,處于多條生物鏈之中。據(jù)說它已被列入了《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在中國也被列為二級保護動物。記得有一年在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入住的酒店天臺,幾只麻雀飛過來落在我旁邊,有一只甚至停在我的肩上,啄食我喂給它的面包。它們與我小時候見到的麻雀長得一模一樣,讓我一下子想起曾經(jīng)把它們嚇得失魂落魄的情形。我心里滑過一個念頭:不知道它們與中國的麻雀是不是同一個品種,要是遇到,是不是也像人一樣,要通過翻譯才能聽懂彼此的語言?
忽然想到,人與自然的和諧,首先應(yīng)該是人與鳥的和諧。也許,當世界充滿傻乎乎不怕人的鳥,這個世界才算編織成一幅眾生和諧的圖景。
人人一顆螻蟻心
我小時候會背很多農(nóng)諺。按說這沒有道理,我雖然長在農(nóng)村,但沒有真正干過農(nóng)活,因為父母是在農(nóng)村任教的“公辦教師”,我家也沒有田地。這種處境讓我經(jīng)常有一種像蜘蛛懸在屋檐下的感覺。我喜歡農(nóng)諺是因為父親講三國,諸葛亮知道三日內(nèi)必有大霧,用草船“借”了曹操十萬支箭。父親說很多人都認為諸葛亮神機妙算,上知天時,其實很多動物就有預(yù)知天氣的本事,螞蟻在下雨前就懂得急忙搬家筑竇。
“螞蟻筑竇有水落”,這是我最早知道的農(nóng)諺,老家把“下雨”叫作“落水”。后來還知道像“蜻蜓低飛有水落”“燕子低飛有水落”,等等;要是傍晚看到蚯蚓鉆出洞在路上亂爬,八成也會下雨,因為“蚯蚓出洞有水落”。
知道螞蟻能預(yù)報天氣陰晴后,我特別留心這種小動物。我家老屋里有個小天井,如果看到天井邊的墻縫出現(xiàn)成排的螞蟻,我就知道天一定快下雨了。那是一種很小的黃蟻,特別可惡,生生不息,又不知從何而來,它們經(jīng)過的“路”上有很多土粒,堆成一條泥壟。家里住的老房子早已搖搖欲墜,大人說這房子有一天會被螞蟻蛀空的。我擔心某一天半夜瓢潑大雨,房子就會倒下來,所以雖然知道它們能預(yù)報天氣,但每次看到絡(luò)繹而行的黃螞蟻,我就點竹絞[1]燒死它們,但黃螞蟻總是前仆后繼,再接再厲,過一陣又會卷土重來。
村人批評小孩不專心讀書,便挖苦他們?nèi)W校“看螞蟻打架”,把螞蟻打架當成無聊的事。我經(jīng)常看螞蟻,并沒有見過它們打架,相反它們都很團結(jié)。幾只螞蟻搬一粒米飯或一根菜梗,有的在前頭拽,有的在后頭推,都會朝著一個方向用力。有一次我將一只死蟑螂丟在它們前進的道路上,很快圍了一堆螞蟻,從四面八方咬著蟑螂的腦袋和須腿,卻怎么也搬不動,但它們似乎很快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陣忙忙碌碌的換位奔跑后,蟑螂很快就朝著一個方向挪動了。
我不知道是誰在指揮調(diào)度。一支螞蟻隊伍里總會有幾只軍官狀的大螞蟻,有的比普通螞蟻稍大,有的大三四倍。我分別“任命”它們?yōu)椤芭砰L”、“團長”和“司令”。我曾經(jīng)故意將一只“列兵”捻死在路上,另外的螞蟻經(jīng)過時,大概是被“血肉模糊”的慘狀嚇住,東瞄瞄,西看看,停下來沉吟片刻,然后從旁邊繞了過去,后續(xù)的螞蟻很快就沿著這條新開辟的道路前進。甚至有一次我捻死了一只肥碩的“司令”,它們也如法炮制,并沒有出現(xiàn)“亂了陣腳”之類的情況。
我經(jīng)常做螞蟻的惡作劇。讀小學四年級時,校門口的山坡有一片桉樹,地面是寸草不生的紅土,獨行俠一樣的大黑蟻爬來爬去。我將木棍橫在它前面,等它爬上去后將棍子拿起來,捉住兩頭在手里換來換去,大黑蟻來回奔跑,始終不肯停下來想想有什么“蹊蹺”。它的體力實在太充沛了。其實它就縱身跳下來掉到地上也不會有什么事,螞蟻畢竟是螞蟻,不像人懂得有時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最喜歡玩的游戲,是“熱鍋上的螞蟻”。我很小就會用柴火煮飯,每次發(fā)現(xiàn)飯鍋上有螞蟻,我都會不厭其煩地在鍋里添水燒火,看著它們從鍋肚里爬到蓋子上,慌不擇路跑來跑去。我仿佛聽到它們狂呼小叫,逃無可逃,最后一個個倒斃在越來越熱的蓋子上。這時候要是被祖母撞見,她一定要責罵我,并諄諄教導我,孔夫子走路不踩死螞蟻——我沒有查到孔夫子有這種“善行”,只知道殘暴的雍正皇帝倒是“與人同行,從不以足履其頭影,亦從不踐踏蟲蟻”[2]。祖母有一句口頭禪:螻蟻尚惜命。我不知道目不識丁的她怎么知道這么文縐縐的話。
蘇東坡小時候大概也玩過捉弄螞蟻的游戲。他剛流放到海南時,看著天海茫茫,無邊無際,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嘆息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隨后想到,天地都在水里,九州就在海里,中國也在四海里,哪個生下來都是在一個“島”上。他想到自己的處境,就像一只螞蟻,有人將一盆水倒在地上,一只螞蟻趴在一片草葉上,萬念俱灰,不知道會漂到何處,以后死無葬身之地。過一會水干了,螞蟻見到同類,哭著說:“我差點再也見不到你了!”[3]
蘇東坡記下自己的心跡時說,“念此可以一笑”。他一生顛沛流離,仍能保持一種豁達心態(tài),跟視人生如逆旅,百年若過客,對自己身如螻蟻有一份深刻的自我認知不無關(guān)系。
關(guān)于螞蟻最有名的自然是“南柯太守”的故事。一個叫淳于棼的“游俠之士”在大槐樹下休息時,居然當上了大槐安國的南柯太守,國王把小公主嫁給他,為官20年,生活十分幸福。后來檀羅國進攻南柯郡,他防守不力被國王逐出,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大夢,大槐安國不過是老槐樹下的螞蟻窩。
自古至今,平頭百姓、升斗小民都喜歡用“蟻民”自況,感覺自己微不足道,無能為力,隨波逐流。南柯太守這種人生如夢的調(diào)調(diào),與這種普遍的自我認知特別契合。金朝遺民元好問有一首《雜著》:
昨日東周今日秦,
咸陽煙火洛陽塵。
百年蟻穴蜂衙里,
笑煞昆侖頂上人。
詩很好理解:昨日還是東周的天下,今日主人換成了秦人,秦人的咸陽付之一炬,洛陽也早變成一片塵土;它們就像營營百年的蟻穴蜂巢,千般計較,萬般爭逐,豈不笑煞昆侖山頂上的仙人。
正所謂——
多少人間事,
青山笑眼看。
蟻蟲常惜命,
大夢有槐安。
[1]竹絞:篾條剝掉篾皮剩下的另一半,將其浸泡后曬干可用來點火照明。
[2]詳見清代張廷玉之《澄懷園語》:“世宗憲皇帝時,廷玉日值內(nèi)廷,上進膳,常承命侍食。見上于飯顆餅屑,未嘗棄置纖毫。每燕見臣工,必以珍惜五谷、暴殄天物為戒。又嘗語廷玉曰:‘朕在藩邸時,與人同行,從不以足履其頭影,亦從不踐踏蟲蟻。’世宗之恭儉仁慈、謹小慎微如是。”
[3]宋代蘇軾《在儋耳書》曰:“吾始至南海,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四海之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fù)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