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杰妮:論近年女尊小說類型特征
女尊小說是21世紀初誕生并發展在網絡平臺的一種小眾網絡小說類型,是由網絡作家創作,基于女性視角,以虛構的女尊男卑社會文化環境為故事背景的網絡小說類型。
2006年《四時花開之還魂女兒國》的連載標志著女尊小說類型內部形成穩定的敘事語法。2006年至2008年是女尊小說不斷認可、發展自身類型的階段。《四時花開之還魂女兒國》形成的“女尊男卑世界觀”“一女n男人物關系”“宮廷權謀主題”的敘事成規,成為這幾年女尊小說創作模仿的書寫樣本。
2008年至今是女尊小說跨類的高峰期,女尊小說沒有拘泥類型本身,它積極借鑒運用穿越、重生、種田、快穿、無限流等其他類型小說中的成規,從而不斷地煥發新機。前期女尊小說和已經穩定的小說類型發生跨類,《瀟灑如風(女尊)》在女尊小說的敘述語法中“移植”傳統武俠小說的類型結構。《最鴛緣(女尊)》將女尊世界與仙俠小說的玄幻世界相結合,構建了一個獨特的女尊玄幻小說世界。《病嬌美人的白月光》將穿書文獨特的穿書設定運用到女尊小說書寫中。
2015年開始,網絡文學一改原本的“虐戀+宏大”的敘事方法,甜寵小說和種田小說成為言情小說的主流小說類型。《柳色傾城》《論如何飼養一只黑化忠犬》《女尊之解戰袍》《女尊之嫡幼女》等女尊小說在網絡文學大潮的影響下,摒棄了早期女尊小說的宏大敘事語法,故事背景不再是國家、天下,而是將種田、甜寵這些要素加入了女尊小說中。后期,隨著女尊小說成為成熟的小說類型后,女尊小說獨特的類型特征開始不斷影響其他小說類型。
一、“性別顛倒”的 “世界”設定
女尊小說將小說情節發展建構在一個以女子為尊的虛擬“世界”背景中。這個世界大體可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模仿歷史現實存在過的已有社會生態,這個世界具有類現實的特征;第二種是完全脫離現實憑空構造世界,這個世界具有幻想的特征。無論哪種類型世界,創作者都必須遵守這個世界中以女為尊的“規則”,以女為尊的世界背景中的多數細節推動著小說情節的發展,左右人物模式的設定。
相較于網絡言情小說,女尊小說中“養”和“被養”的主體發生了變化。女尊小說構建的虛擬社會將傳統男女關系顛倒,女性成為“養”的主體,男性成為“養”的客體。在女尊小說中,家庭里母為子綱,政治生活中女君至上。在任何形式社會中,家庭是最古老最基礎的自然社會。女尊小說的家庭——社會——上層建筑三者在稱謂上保持一致性別特征,都表現出以女為尊的特征。這種特征深受該小說類型的受眾群體追捧,在與女尊相關的貼吧里,有大量歸納女尊小說中稱謂的帖子,這些帖子的發帖人甚至認為具有男性特征的專有名詞,“皇上”“公主”等詞出現在女尊小說中,會對她們的閱讀造成障礙。
社會中男女權力力量的懸殊直接影響男女在婚戀模式中的地位。女尊小說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以女性為主導的婚戀模式。整體看女尊小說的婚戀模式,不同于網絡言情小說宣揚的“自由戀愛”“不愛不婚”,女尊小說婚戀模式呈現出“包辦婚姻”和“自由戀愛”同存的矛盾特點。單獨分析女尊小說的婚前婚配形式,按照戀愛模式可分為“包辦婚姻”和“自由戀愛”兩種模式:第一種是女尊小說中女性角色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配方式為小說中角色定下婚事。第二種女尊小說則奉行著自由戀愛是婚姻的前提。但無論是“包辦婚姻”,還是“自由戀愛”,女尊小說中的女性角色都是婚前的主動方。
在父權制話語體系之下,絕大多數小說中的戀愛模式是“男主動,女被動”,動態模式是“男→女”的模式,而其中隱含的是“強→弱”的指向模式。在女尊小說中,原本的父權制話語體系被徹底顛覆,社會地位從原來的男強女弱變成了女強男弱,戀愛模式中的男女關系也隨之改變,變成了“女→男”的戀愛模式。這種戀愛模式不同于言情小說中的“男主動,女被動”的男女戀、耽美小說中的男男戀、百合小說中的女女戀,反轉傳統戀愛關系中的男女所處位置,女性變成主動承擔社會責任的一方,呈現“第四愛”戀愛模式的特征。
二、情節模式:建功立業和追求兩性平等
與言情、耽美小說一樣,當下的女尊小說由女性群體創作,作品敘事對象為男女雙方,受眾群仍舊是女性群體。由此可見,女尊小說也是“女性向”敘事性別寫作中的一個大類。女尊小說拋棄了言情小說中“女性戀愛”的敘事主題,延續了女強小說的“女性成長“的敘事模式。女尊小說在發展過程中,其內部存在著“建功立業——追求兩性平等愛情”這一組心理矛盾,這組心理矛盾在小說類型發展中不斷地拉扯,從而形成了各個時期擁有不同情節模式的女尊小說。
早期女尊小說中,建功立業模式是女尊小說最常用的一種情節模式。這種模式敘述的是女性角色在虛構的女性本位文化意識的世界中,站在社會強者身份的基礎上,追求權力的傳奇故事。權力的追逐包括對政治、經濟、自然的征服。“女人如衣裳,男人如手足”的思想明顯地貫穿在男權文化統治下的文學中,《三國演義》中女性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女尊小說有意識用顛倒性別的方式,反抗男權書寫,于是出現性別倒置“男人如衣裳,姐妹如手足”的男性物質化的設定趨向,將男性視作獲得利益的物品,而非“人”。這種模式下愛情這個女性寫作最重要的母題退居到寫作的邊緣,加上女尊小說中男性物質化的設定,男性成為了一種物品。于是,在建功立業模式中,至尊權力的范圍擴大,女性擁有男性的數量也成了評判權力大小的標準之一。因此,女尊小說中不僅有追逐金錢、武功、政治的小說作品,還有一部分小說作品敘述的是女主人公對男性角色身體和精神上的征服與占有,如《色遍天下》、《笑擁江山美男》、《折草記》等便屬于這一部分小說。
經過女性狂歡式寫作后,在言情小說觀念和受眾接受機制等外在干擾因素下,女尊小說出現了情節的變體,女尊小說開始回歸平靜,“去英雄化”特質突出。創作書寫上不再執著于塑造出一位擁有和真實社會男性同等權力的女性形象,而是將女尊世界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作為表現對象,回歸到對真正平等男女關系樣式的書寫上。追逐平等戀愛模式的女尊小說注重刻畫女性視角對于異性的尊重,對兩性平等的執著,其核心仍舊是“成長”,從“不懂愛和權勢的關系”到“理解戀愛中的雙性關系”的成長。在這種模式下,女尊小說作者根據不同的讀者閱讀期待,在模式中加入不同的故事情節。“虐”和“甜”是這個模式下女尊小說作者常用的故事情節。言情小說中的虐戀,施虐者多為男性角色,受虐者是女性角色,而女尊小說施虐者普遍為女性角色,受虐者變成了男性角色。在女強男弱的人物關系影響下,女性角色對男性角色的“身”和“心”兩方面不斷地施虐。男性角色在戀愛關系中表現出弱者的姿態,而這種弱者氣質激發了女性角色的征服欲,也激起女性讀者的“母性”,本能地想要去保護弱者身份的男性角色。同時,言情小說創作者善于加入甜寵情節以幫助男女主人公順利度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大量閱讀帶有甜寵標簽的傳統言情小說后,我們不難發現傳統言情小說中“甜文”的寵愛是有固定方向的,是男性角色指向女性角色。與同時期的言情小說相比,女尊小說中,寵愛沒有了固定的指向性。女尊小說中男女角色之間的寵愛方式,是雙向的而非單向,是男寵女,女也寵男。雙向的寵愛方式也暗藏著女尊小說作者對愛情的認識:在情愛關系中,雙方都是平等的,沒有哪一方該承受更多的責任和義務。
隨著女尊小說不斷發展,一部分女尊小說作者對女性成長有了多層次的理解,敘事過程中更加注重挖掘人性的復雜特點,有意中和建功立業模式和追求平等戀愛模式。這類作者筆下的女主人公的成長一般擁有兩條故事成長線,一條是女性角色在功業上的成長線,另一條是女性角色在愛情理解上的成長線,雙線糾纏并進,女性角色在衡量功業和愛情兩者的權重中不斷成長。這種模式的女尊小說將“情與理的沖突”加入了女尊小說固有的情節模式中,將女性置換到傳統文學中男性角色位置上,讓女性角色經歷男性視野下男性角色經常面臨的困境,然后用角色在故事中的行動表達女尊小說整個受眾群體對愛情的體會,和對兩性關系的理解。
三、氣質翻轉:“雄化”的女主與“雌化”的男性
女尊小說塑造了一批“摒棄女性氣質”的女主人公形象,這批女主人公身上的傳統女性氣質特征幾乎完全消弭,更多表現出的是獨立大膽、堅強理性的男性氣質。塑造女性角色時,有意識地“摒棄女性氣質”是女尊小說作者想要打破男性權威最有力的體現之一。在男女性別認識上,女性往往具有閹割情結,默認自己是“去勢”的一方,因為自身性別而產生自卑情緒,她們一方面崇拜男性,認為女人生來就是服從的一方,臣服于男性的統治,另一方面又否認自己的性別,嫉妒男性,想要成為男性。女尊小說的“雄化”女性角色的確帶著女性自卑的性別意識,但除此之外,女尊小說受眾群體創作出這種類型,更多是為了打破女性對自身的傳統認知,打破傳統男性話語體系的桎梏,增強對自身的性別認同。她們明白生理特征并不能成為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的劃分,沒有硬性規定說女性必須就是敏感纖弱的,男性必須是陽剛魁梧的。
女尊小說發展過程中,衍生出一種幾乎完全雄化的女主人公類型,這種女主類型被稱為“女攻”,根據這種獨特的女性角色設定,網絡上衍生出“女攻文”的小說類型。這類女性角色是將女性角色“雄化”徹底,女性不僅在男女關系中屬于強勢一方,同時在生理上也擁有了男性的生殖器官。隨著女尊小說不斷深入發展,女尊小說作者思考真正男女平等是一個什么姿態,通過構建一個女尊社會對于男女關系闡釋有什么意義。女尊小說起始于解放男權統治下的女性的愿景,然而一部分女尊小說作者敏銳地感知到女尊小說在發展過程中,女性塑造在走向極端:大量作品只是通過簡單的性別倒置,披著女尊外皮書寫著男權故事。她們在創作中找到理性的女性塑造方法,塑造女主人公時,允許性別角色的自由選擇,允許女主人公同時具有“男性氣質”的侵略性和“女性氣質”的溫柔。
男性角色的“雌化”是女尊小說人物塑造的另外一個特征,這一特征在耽美小說和言情小說人物塑造中也占據標志性位置,這或許與女尊小說作者讀者群體和耽美小說的作者讀者群體呈交集關系有關。女尊小說和耽美小說一樣偏愛塑造“雌雄難辨”的美型男性角色。女尊小說作者和耽美作者幾乎是同一批人,網絡耽美小說深受日本文學中“美少年”崇拜情結的影響,出現了大量“美得沒有性別”的少年形象。女尊小說作者在創作的時候,無意識地將“美少年”文化從耽美小說中延續到女尊小說創作中。除了外表、性格的雌化外,“男性生子”的人物設定是男性角色生理層面的“雌化”,這種怪異的人物設定看似是女尊小說作者深度YY的產物,但其深層是對男性角色“男性氣質”的徹底顛覆,將男性角色從里到外的雌化。這一點也恰恰是女尊小說區別與其他小說類型的男性“雌化”塑造最明顯的特征。
四、人物關系:一女N男
一女N男人物關系即一位女性和多位男性共同維系的情愛關系。這種情愛關系在言情小說已然存在,而在女尊小說中,這種關系直接發展成該類型小說人物關系的普遍特征,甚至成為女尊小說人物關系的顯著特征。在這種人物關系模式中,女尊小說出現了男性主角不明和不可逆式女主男奴的兩種人物關系特征。
男性主要角色不確定的女尊小說并不是只有極少數幾部,而是占了女尊小說的絕大部分,存在男性角色不明的女尊小說被人戲稱為“炒股文”。讀者猶如置身在證券市場中,自己支持的男性角色就是自己手中的股票,自己支持的男性角色與女主之間情感起落如同股票市場的起降線,關注度是讀者手中的資本,不論自己支持的男性角色與女主關系發展成什么樣,讀者都會在貼吧、評論區中宣傳自己支持的男性角色和女主的匹配度,不同的男性角色支持者們各自為營,形成粉絲團體。網絡虛擬社區的熱議度與真實世界的網絡小說受到的關注度是成正比的,女尊小說運用主角不明帶來的受眾群體的熱議,給小說帶來了小范圍的關注度。然而,主角不明也導致女尊小說故事線復雜,不似普羅故事形態學中單一的故事線,復雜的故事線也加大了寫作難度。
從性別角度來看,言情小說的家庭稱謂具有高度的現實性,男子稱自己妻子“老婆”“夫人”,女子稱自己的丈夫“老公”“相公”;女尊小說則不然,男子稱自己的妻子為“妻主”,女子稱自己的丈夫是“夫侍”。“妻”和“夫”是性別指示詞,“主”和“侍”帶著強烈的女“主”男“奴”的色彩。女“主”男“奴”的人物設置隱含著性別上的主奴關系。女尊小說人物模式設置是主奴強制性關系和性別關系的疊加,是女為主,男為奴的人物模式,男性依附女性存在。言情小說存在通過強制、金錢、地位等方法實現男女關系的主奴關系,這種主奴關系并不是固定的,它會隨著人物權勢、地位的改變而改變,而存在逆轉可能性。女尊小說中的主奴式性別關系是不可逆的,始終是女為“主”,男為“奴”的關系。
不可否認與早期類型創作的女尊小說相比,現在的女尊小說在主題、情節、語言等方面都有了很大進步,但女尊小說作為一個小說類型來說真的一點“缺點”也沒有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人非完人,孰能無過”,文學中也不可能存在著近乎完美的小說類型“晶體”,可以說恰恰是因為這些“缺點”的存在,才給了類型小說創作者突破類型界限的可能性。語言的隨意性和同質化的故事主題是女尊小說比較突出的問題。女尊小說憑借新穎的小說類型成規成為網絡文學中獨特的一種小說類型,然而不加約束的語言生成、毫無新意的主題確立最終也會讓女尊小說只能成為一種“曾經”的冷門小說類型存在于網絡小說類型史中。只有當女尊小說在發展的過程中,不斷自我革新、有機融合,才可能誕生“名垂青史”的經典女尊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