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0年第7期|陳謙:木棉花開(節選)
辛迪隔著電腦屏幕,微笑著向遠在紐約的戴安說:“只要你愿意,噢,親愛的戴安,你很快就能見到你在中國的生母了。在你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你就告訴我,那是你夢寐以求的事情啊。”
靜場。
辛迪喝口咖啡,屏住氣,等著遙遠的戴安在屏幕里的反應。
作為戴安曾經的心理治療師,辛迪近年只在圣誕、新年之際,才會從戴安的媽咪珍妮的賀年信中了解到一些戴安的近況。辛迪喜歡俗諺說的: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遙祝戴安平安,心下卻有從未與人說過的隱憂——她知道自己當年只做到了一個越野生存向導該做的,領著戴安安全地繞過了一片危機四伏的險地,卻沒有完成一個生存技巧教練該做的——教會戴安如何直接穿越沼澤,到達彼岸。辛迪對自己的開解是,戴安當年的心智還未成熟到能掌握那些技巧,這便是權宜之計。果然,當眼下遠在廣東佛山的黃桂香女士忽然從戴安前行的小道旁跳將出來,一把擋死戴安可抄的近路,戴安立刻陷入再次掉入泥淖的險境。
全美著名慈善接養機構泓德集團廣州團隊,在接到佛山黃桂香女士尋找當年遺棄的女兒的要求后,很快完成了對黃女士與泓德當年經辦的棄嬰領養案里“小木棉”戴安的關系確認,與戴安取得了聯系。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這個消息引發了戴安劇烈的情緒波動。泓德北加州總部和戴安的養母珍妮女士,已經跟辛迪反復溝通了近一個星期,才安排妥今晨辛迪與戴安的視頻會議。
辛迪作為被接養青少年心理問題領域的專家,多年來與泓德合作密切。泓德方面的意見是以孩子的意愿為重,可以放緩相認進程。珍妮的態度則是非常焦慮,她急切地告訴辛迪,自己開始只是試探性地對戴安說,你在中國的生母找來了,沒想到戴安反應如此激烈,數度在電話里失聲痛哭,對話只能中斷。戴安隨即失眠,屢屢拒接電話。珍妮擔心這會引發戴安的心理舊疾,重現自殘危況?!拔腋杏X只是一線之隔了,我都覺得聞到了血腥味兒,那真是噩夢啊,我都不敢再往下想。”珍妮一邊趕著去紐約的航班,一邊在電話里跟辛迪強調。作為硅谷高科技公司的市場運營官,女強人珍妮的口氣聽上去脆弱而絕望,好像戴安隨時都可能重蹈覆轍,實施自殘。這是辛迪在五年前將確認已安全著陸的戴安從自己的灣景心理診所送走后,第一次與戴安發生關聯。
戴安盤腿坐在地板上,將臉向屏幕湊近了,像是想讓辛迪能看清她的臉。她穿著寬大的白衛衣,胸前印著銀閃閃的NYU(紐約大學)字樣,黑色緊身褲,長發在腦后松松地挽起,閑適的狀態好像能讓人聞到烘干機里紡織品柔順劑的暖香氣息。這讓人放心,至少看上去并不像她媽咪珍妮說的那樣,已滑到崩潰邊緣。珍妮一直認為,小學畢業那年的中國尋根之旅,是當年引發戴安精神危機的根源。從此珍妮都在努力淡化戴安的身份意識。除了每年的春節會帶戴安去參加華人社區的一兩場慶?;顒又?,所有寒暑假的家庭旅行都繞開亞洲大陸,連戴安周末的中文課也全部叫?!,F在卻突然冒出個戴安的中國生母要來相認的戲碼——這是珍妮的原話,只能說,該來的總是會來的,珍妮又說。
見那頭的戴安還不吱聲,辛迪說:“你如果從夢中笑醒過來,我覺得才對呢。我是真為你高興——”她停在這兒,眼角有些濕了,掩飾著摘下閱讀眼鏡,轉椅旋過一圈,停在側身的位置上。戴安在那頭應該看不到她摁在胸前的雙手。
透過戴安身后那扇細窄的落地高窗,辛迪隱約看到此時哈德遜河沿岸雪后灰藍的天際線。已近三月中旬,紐約忽然飄起雪來,雪片嘩嘩嘩從天而落,尋到街區新綠的枝頭駐足,一夜之間飄成了全國新聞。
戴安越來越像硅谷成功創業家的孩子了,低調地住在曼哈頓租金昂貴的公寓塔樓里,在紐約大學學電影。那也許是戴安父母在紐約投資的房產。戴安以前總是說長大了要拍電影,因為鏡頭可以為羞澀寡言的自己探尋世界,并代她對世事發表意見。沒有人是不愛表達的,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關鍵是找到它。加油!——這是辛迪當年給戴安的鼓勵,多少帶著點職業本能的套話。戴安如今果然心想事成,成了紐約大學電影專業一年級學生。辛迪多少是有點意外的。“她是受到祝福的孩子?!碑斎话?,當然!——辛迪沒有理由不由衷地同意珍妮的感嘆。
“你說的都對??晌以趺淳托Σ怀鰜砟??”戴安拿起地板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沖鏡頭笑笑,看著有點勉強。她拉下腦后的發圈,長發耷拉下來,遮住半個臉。辛迪記得那時大家都特別驚奇戴安長著一雙中國人里罕見的大而圓且有些凹陷的眼睛,還特別羨慕她那天生的小麥色皮膚和厚實的雙唇,如果不是那副典型的亞細亞低鼻梁,簡直讓人不好猜她的來處——只要聽到這個說法,泓德負責辦理戴安接養案的華人副總張梅就會說,“那是馬來人種的典型特征好不好!”見人們更困惑了,張總只得耐心解釋——戴安來自中國廣西,那是中國大陸上最南方的省份。為了讓人們保持注意力,張總又加一句,“就在中國與越南交界的地方,戴安的長相和膚色在那個地區很普通?!币徽f到越南,美國人都有概念了,趕忙點頭。戰后美國來了那么多越南難民,確實蠻像。真好看啊,他們又由衷地說??蛇@一下問題又來了:中國又不是戰亂國,怎么這么可愛的女娃會被遺棄?張總就要清清喉嚨: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三言兩語講不清。然后她的話題一下就跑出很遠——關于東亞文化;中國性別文化;1980年代的國策,以及它帶來的錯綜復雜的因果關系……也不知人們聽懂了多少。辛迪知道,如果有選擇,這是來自中國廣東的張梅最不想觸及的話題。
戴安現在走在紐約街頭,還會有人好奇她的來處嗎?辛迪走了一下神。今天的美國已進入“人種”成為敏感詞、人種膚色被籠統成“民族”的時代。辛迪很清楚,如果不是為了肩上扛著的那份行業代言人的責任而必須強調自己韓戰遺孤的身份,如今已很少人會想起問她的來處。辛迪甚至能感到,如果不是出于禮貌,自己交往了近兩年的未婚夫馬克,也不會對她的個人史表現出有特別的興趣?!癐 Don′t care who you are, where you′re from, what you did as long as you love me.”(我不在乎你是誰,你從哪里來,又干過啥事,只要你愛我)——有時聽到辛迪感嘆起身世,一頭銀發的前風險投資人馬克會笑瞇瞇地哼出“后街男孩(Backstreet Boys)”那首著名的歌,算作回答,也算是婉拒。辛迪沒有理由執意將對話進行下去。和馬克交往后,辛迪不時反省自己第一段破裂的婚姻和后來幾段無疾而終的關系,意識到馬克對自己其實很包容。這讓她越來越愿意與馬克討論婚禮的細節和未來的生活計劃。
“我當然也沒哭。”戴安在那頭又跟上一句,“成年人了,曉得怎樣做決定的。媽咪真是過慮了,還去麻煩你?!毙恋现来靼惨恢笨咕苣赣H珍妮堅持安排的這個視頻電話,只是現在聽她這么說出來,好像連自己也被直接拒絕在外,只得沖鏡頭一笑,“我一直掛念你的。”戴安馬上說:“你的聲音總能讓我感到安慰。”辛迪輕聲接上,“你看,我們能這樣聊天多好,我也懷念那樣的時光?!?/p>
“我真的常想找你聊聊天,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想到你會很安心。有時情緒不太好,就會拿出你以前給的提綱來看,自己做練習,很有幫助的。”哦,她還將那些提綱和練習都帶在身邊,辛迪心下一暖。“太好了!”辛迪答著,下意識地看向屏幕中戴安的手腕。左邊,她經常劃的是左邊,辛迪想。她看過戴安那細細的手臂上血淋淋的傷口和疤痕。辛迪教過她的,只要有自殘的沖動,就先停一下,趕快去找畫筆,想像自己是急救室的醫生,在自己打算下刀的地方畫出醫生縫合手術創口的線,一條一條,平行地畫出,再在每條縫線的兩頭都要畫上號,這就在腦子里將傷口縫牢扎實了。戴安對這樣的練習興致很高,有時還要穿上萬圣節的醫生戲裝,一次次地反復練,到了后來,隨著那些線畫得又快又直,戴安的自殘次數大幅減少。這是心理治療中經典的自殘傷者救治方法,能幫助患者穩定激烈情緒,讓沖動波消失,渡過最危險的瞬間。
辛迪其實還想問戴安,是否還記得要不時檢查自我信念,記錄個人感受,怎樣剔除負面因子。但是她忍住了。今天戴安能安坐在那兒,已經給出了答案。
戴安又說:“那時如果沒遇到你,都不敢想像,走出那種境地太難了,更別說今天還能上大學。”戴安坐直了身子,“這些都是我長大了才明白的,唉——”她的嘆息在高闊的空間里被放大,帶著嗡嗡的回響,一股很深的孤獨撲面而來。
辛迪擦著閱讀眼鏡,一邊看著屏幕上的戴安,“我說過的,歡迎你隨時來找我,就像看望好朋友那樣?!?/p>
“那怎么好意思,你總是那么忙——”
辛迪沉吟著,她確實太忙了。不僅還沒能退休,最近更是老出差。這不,才剛從新墨西哥州回來,馬上又要去得州,接著還要跑加州跟墨西哥的邊境去,下月初又得趕去華盛頓出席國會聽證會,“邊境那么多被強制與父母分隔的孩子們,總得要做點什么,唉?!?/p>
“噢,我也想去做義工。也許今年暑假就可以去。上回看到那個洪都拉斯小女孩站在邊境線望著她母親被拉開的鏡頭,我的身子都在發抖,好多天,眼睛里都是小姑娘那桃紅色的身影,已經很多年沒有那種絕望的感覺了,我都不敢告訴媽咪。”戴安的神色嚴肅起來。辛迪不想告訴戴安,她這半年來,都在給一個輾轉在各地收容所的洪都拉斯女孩做心理治療,那女孩跟當年的戴安一樣頻繁自殘。
辛迪輕聲說:“骨肉分離是這人間的大悲劇啊,不是不得已,這樣的事情絕不該發生。你很幸運,現在有生母遠隔重洋找來,這可是萬分之一的概率啊。我真的很羨慕你,這在我已是永遠不可能的事了?!?/p>
戴安坐直了,通過視頻傳來的一聲輕嘆,帶著“刺刺”的噪音,好像哭泣的鼻音,“我只曉得你在韓戰時期成了棄嬰,卻沒關心過你是否找過你的親人,對不起——”“我早年一直都很想找自己的生母的啊?!毙恋现溃菚r候就是跟她講了,戴安也理解不了。
“你是什么時候有這種想法的呢?”
辛迪想了想,說:“大約七八歲吧?!薄澳俏乙彩窃谀莻€歲數上開始的。我講過的,好像也不是強烈地想找什么人,就是很困惑?!薄笆堑?。”辛迪輕聲答。經過那么多治療過程的戴安肯定知道,與父母種族不同的孩子會有更強的身份意識?!拔覐哪睦飦??”那樣的問句,在別人是哲學,對她們是自然。
辛迪的父母在她來到之前,已育有一雙親生兒女。接養辛迪之后,他們又從韓國接來了一個男孩,也就是辛迪有天生腿疾的弟弟湯姆。“我父母從不避諱跟孩子們討論各自的來路,還有意識地帶我們一起學習和了解韓國文化,你爹地媽咪也一樣啊。”辛迪強調。“不過,在我們那種家庭里,想隱瞞這個事實也沒可能啊。”戴安不緊不慢地說。
辛迪沒接她的話。她不想再講一遍,她那一輩子生活在內華達沙漠小鎮上的父母,只要有機會去舊金山洛杉磯這樣的大都會,都會專門去韓國城給辛迪和弟弟湯姆買來韓國玩具和服裝。在他們那個鳥不生蛋的小鎮上,人們正是因為每年看她們姐弟穿著韓國服裝過生日和新年,對那遙遠的遠東國家才有了解。大概見辛迪不說話,戴安在那頭又講:“韓國裙子好漂亮的,那寬寬的裙擺好像早年歐洲人家的閨秀。”辛迪點頭。她知道珍妮給戴安買過各種小旗袍、花扇子和燈籠。在戴安發病之前,珍妮年年都會帶她去舊金山看元宵節的大游行,中秋節還帶她去中國社區看燈會。
“你想找生母的想法很強烈嗎?”戴安追問?!笆请S著年齡增長越來越強烈吧。但這種事在過去是很不容易的,沒網絡,電話費用昂貴,等我終于有機會,萬里尋親到韓國,研究生都畢業了?!薄鞍?,你沒找到母親?”戴安的聲音變得急切。
“我尋到的是一個墳堆。在釜山遠郊一個背海山坳的亂墳岡里?!毙恋贤O聛?。她不愿意告訴戴安,自己怎么也無法相信,或說難以接受,自己來自荒草叢下埋著的那堆白骨。她由兩個只會說韓語的同母異父的弟弟陪著尋來,問號能堆成一座小山。她看明白了一點,她的生母有過艱難的人生——在戰亂中生下她這令人蒙羞的混血女兒,改嫁時又不得不拋棄這個女兒,以生下兩個男孩換得后來一份相對安定的生活,現在躺在這亂草叢里。
這些,她都咬住了。
“我不是想惹你傷心——”戴安在那頭敏感地說。
“哪里的話,你有任何問題都歡迎提出的。”辛迪輕聲答。
“你肯定覺得我應該去見那個黃女士?”
一個停頓。
“那個廣東的黃女士——聲稱是我生母的那位。我看到她的照片了。我有過很多的想像,腦子里出現過無窮的可能性,可就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
辛迪還是沉默著。她想起照片上的黃女士——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壯實的中年婦女,臉相看上去比辛迪想像中的年輕得多,這讓人意外。黃女士剪個短發,臉盤圓潤得將五官都抹平了,唯有嘴唇很厚,微微地噘著,這是能讓人明顯感到與戴安相像的地方。若真如張總所言,華南地區,特別是戴安出生的那個叫廣西的地區有很多馬來人種的話,這大概也說明不了什么。黃女士給辛迪留下的另一個深刻印象,是她身上那條水綠底色潑墨荷花圖案的直身連衣裙,讓她看起來很像美國各地唐人街餐館里的老板娘。張總強調說,黃女士年近四十,確實年輕。這么說來,如果她果然是戴安的生母,她生下戴安時應未成年。這就好解釋了,在東方國度里,一個未成年女性懷孕生子,對任何背景的人家都會是難以接受的事情,這點辛迪能理解,如果戴安冷靜下來,也應該會理解。
珍妮告訴辛迪,戴安一收到泓德廣州團隊轉來的黃女士的信件,馬上就轉給了珍妮。在關鍵問題上,女兒對自己如此信任,讓珍妮深感安慰。
信是用中文寫的,由張總的廣州團隊譯成英文。黃女士在信中講,自己從中國微信朋友圈里瘋轉的爆款文《中國棄嬰的美國成長之路》里,看到了戴安的故事。張總解釋說,那是一個網紅公號推的文章,轉來時已標有六十七萬的閱讀量,并還繼續在中文網絡上被廣泛轉發。文章一看就是由網上各種相關內容的文章拼接整合而成,里面包括了戴安和其他五位在美國的中國棄嬰的故事。跟那些成了美國少年游泳冠軍、花樣滑冰冠軍、代表美國出征國際跆拳道比賽獲金獎、獲聯合國少年美術比賽頭獎的女孩們相比,關于戴安的文字顯得有些平淡。那是來自泓德月報的一份報導,講的是戴安高中時獲美西高中生短紀錄片比賽大獎的故事。最抓眼球的是文章配發的那張印有一朵木棉花的廣口搪瓷碗和一只竹勺的照片。張總說,黃女士出現在廣州泓德分部時,一邊掏手機一邊大叫:“這就是我的女兒,你們看啊,那就是我親手放在她身邊的碗瓢??!那是我專門去菜場買來的,求的就是我那可憐的妹仔能被好人家撿走,將來得到食。唉,我一只小螞蟻,就是看不到她跟我在一起的活路才把她丟的啊,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怎么會愿意!”話音未落,黃女士失聲大哭,任人如何安慰都難以消停,直哭到喘不上氣,被扶到會議室坐下休息,馬上又雙手合十喃喃而語,“真是老天有眼,菩薩保佑??!”隨即又含淚而笑。
“如果你們不相信,我們可以做DNA對比??!DNA會說實話的。”看著張總在越洋視頻里,學黃女士搖著手機大哭的樣子,辛迪的眼里涌上了淚水?!笆撬?。誰會說這種謊呢。”她對遠在廣州的張總輕聲說,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她應承再度跟戴安接觸。
張總點頭,接著告訴辛迪,年近不惑的黃女士現在是佛山一家有千余員工的私營電纜廠的老板娘,生意做得很成功,看上去有同齡人里罕見的沉穩。她準確地說出了自己當年扔下女兒的地點——廣西北海著名的銀灘海濱。她甚至能講出將女兒放在哪個海濱浴場的哪根燈柱下,與北海民政部門交給泓德的原始記錄完全吻合。黃女士說,自己早早就輟學,跟著老鄉從桂西中越邊境的貧困山鄉出逃,來到北海打黑工時,才剛滿十五歲。小桂香先在菜場里的米粉攤賣米粉炸油條,不久就給工頭半哄半逼地帶到銀灘海邊當了陪泳女郎?!鞍Γ髂醢?。如果是個男孩,戴安倒還是可以留下的——”黃女士在泓德的接待室里含淚說——她也隨著微信公號的文章,一口一個“戴安”地叫著當年被自己遺棄的女嬰?!岸歼€沒滿月,沒起名字,也不想起。唉,莫講了——”
黃女士還說,戴安的生父是一個廣東過來的小鎮工廠主,是雇小桂香陪泳的客人,出手很大方。陪泳是什么意思?辛迪剛想問,轉念就明白過來了。張總接下去說,小廠主不久就將桂香帶出海濱,到他那兒幫著做飯洗衣,桂香很快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向小廠主哭訴,說有小姐妹可帶她去打胎,她需要手術費。小廠主將桂香的身型打量一番,說看上去是要生兒子的,掏出三千塊錢讓她拿去補身子,說生下兒子就可帶她去廣東落戶。辛迪打斷張總:“他的意思是,桂香若生了兒子他就和家鄉的妻子離婚?”張總遲疑了一下:“也未必離婚——”辛迪只哦了一聲,張總又說,“桂香躲在小廠主給找的地方住下,懷胎十月,生下個女娃。小廠主到了門口看也沒看娃娃,嘆氣說恐怕自己就真是外父佬的命了,扔了些錢就走了。結果就這樣了,你懂的——”張總欲言又止,辛迪當然懂的。這就是戴安來到這個世界的緣由。
黃桂香在泓德的辦公室里哭哭停停,講了近兩個小時,說的都是這些年里丟棄女兒后揪心的疼。她一直對報刊上那些有關孤兒的文字特別關注。人到中年生活穩定后,更是長年燒香拜佛做善事,“你看,果然佛主顯靈,女兒真的出現了!還漂洋過海去了美國,有了大出息。”桂香抹著淚叫,自己有十年多次往返的美國簽證,可隨時飛去紐約。她等不及要去美國看女兒?!拔抑灰タ创靼惨谎郏€要去給接養了她的那家美國人磕個頭!”張總學著桂香的口氣說。
“那桂香的家人支持她這個決定嗎?”辛迪小心地問。張總馬上說,桂香如今是兩個男孩的母親。她當年攢下路費,坐了一天一夜的長途大巴去往粵北尋那廣東小廠主——那陣子,那男人在北海的生意關張后剛回粵北老家去了,她卻發現自己又懷孕了。桂香在粵北山區沒有找到那個男人,只得輾轉去佛山投奔在那兒打工的小姐妹,尋地方做了人流,就留在廣東打工。在佛山的一家快餐店給近鄰的工廠送外賣時,桂香認識了電纜廠那比她大二十多歲的劉老板。劉老板那會兒剛死了老婆,一來二去的,見桂香手腳麻利又勤快,很吃得苦,就讓她到家里幫工,給劉老板和他那兩個比桂香小不了幾歲的女兒洗衣做飯,閑時也幫劉老板收發些貨,看看賬,跟劉老板廠里的人處得很融洽。幾年下來,劉老板正式迎娶了她。按桂香說的,劉老板逢人就夸她是劉家的福星,一娶進門,家里樣樣都順起來,還一連生下兩個兒子。劉老板的老家在鄉間,超生也無非回村里交些罰款。桂香文化水準不高,但乖巧,又容得人,很得大家待見。廠里有一陣勞資關系緊張,桂香一邊出面調停,提高工人福利待遇,一邊抽空回了趟桂西家鄉,給鄉里貧困戶發扶貧款,組織愿意到廣東打工的家鄉人到佛山廠里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少到了廣東打工的鄉親也投奔而來,廠里的人力資源一下就穩定下來。劉老板年紀也慢慢上去了,就讓她越來越多地介入工廠的管理,電纜廠的生意由此很紅火,訂單多到忙不過來,要不斷擴建。只是到了五六年前,劉老板突發心梗,人是搶救過來了,身體卻變得很差,走不了幾步就喘個不停,更不愿動,身體一發胖,問題就更多了。到了這時,劉家的兩個女兒大學畢業后也進廠做事了,劉老板是鄉村出來的老派人,想到桂香到底是自己兩個兒子的媽,就拍板將廠子全權轉到桂香手里。桂香成了千來號人電纜廠這條風順水順大輪船的總舵主,劉老板慶幸還來不及,對桂香可不是就言聽計從。按桂香說,那夜她將自己的往事向劉老板哭訴,劉老板聽得都流下了眼淚,讓她趕快想辦法去認女兒。造孽啊,造孽,他一直講。人老了,哪受得了這個?
辛迪由著張總在那頭復述著桂香的話,“一樣的。”辛迪脫口說?!皩Σ黄?,我沒聽清?!睆埧倖?。辛迪苦笑一下,“我的意思是跟韓國一樣的。兒子才重要,桂香如果沒生下倆兒子——”就像她那可憐的母親,拖著她那樣一個受人歧視的混血兒,如果不是為自己投靠的餐館老板一連生下倆兒子,她們母女的命運可能更慘?!笆?,又不是?!睆埧偞驍嗨?,“重男輕女在傳統上是一樣。但我們做這行的最清楚了,接養人數的起落,跟計劃生育政策的嚴厲程度呈負相關的。中國農民確實有養老問題,沒有兒子的家庭,女兒一出嫁——唉,兒子對中國農民的重要還有這層意思,像今天社會福利保障制度在建立,又鼓勵生育了,咱們在中國不是已經改為接養殘障和有特殊需要的孩子了嘛,現在像戴安這樣的女娃,已經很少了?!?/p>
辛迪點頭。她沒告訴過張總,戴安當年對自己想像中的生母的描述——為了愛情沖破禁忌愛上衛士而被趕出皇宮的公主;落難的世家小姐;萬眾矚目下擁有另一面生活的女明星……戴安最喜歡做的功課是用彩筆將想像中的母親形象一幅幅畫出來,她畫得最漂亮的是從童話世界里出逃的母親,看上去就像從迪斯尼動畫片里直接走出來的公主。后來那些公主又穿上了旗袍,長長的脖子,細細的手臂,還總搭一條飄逸的繡花絲巾,想來都是她由母親珍妮領著去華人社區參加春節活動上見過的演員。她有點好奇戴安見到黃女士的照片時是什么反應。
“不停地哭——”珍妮只說了這么一句?!笆强吹近S女士的照片時哭?”辛迪問?!八紫瓤吹降氖且曨l。”辛迪眼前閃出瘦弱的戴安第一次被送到治療中心的樣子,那次她割的是手掌。瘦小的戴安將纏著紗布的雙手高高地舉在空中,在辛迪的灣景心理治療中心所在的樓群天井里咬著嘴唇哭。戴安在那年夏天剛滿十二歲,第一次參加包括泓德在內的美國多家慈善接養機構組織的“海外遺孤中華尋根之旅”回來,升入初中不久便突發精神崩潰——這是戴安學校推薦的心理醫師的說法,接著出現了自殘行為,從用蠟燭點燒自己,到用剪刀戳向大腿,這次又用刀割手掌,被送往醫院急診室救治后,按醫生的要求,很快就給送到了辛迪的灣景心理治療中心。
辛迪迎上去的時候,被珍妮摟在懷中的戴安忽然大放悲聲,引得樓群里出入的人們停下來觀望,漸漸圍成一個圈子。
辛迪一邊示意大家散去,一邊蹲下來,握起戴安綁著紗帶的手,平視戴安的眼睛,輕聲說,“好女孩,你現在安全了!”也許是聽到“安全”這個詞,戴安的哭聲一下就輕了。辛迪慢慢站起身,將低聲抽泣的戴安從母親珍妮的臂膀中輕輕攬過,擁入懷里,待她安靜下來,才小心牽著她的手,引領她進到自己的辦公室。皮膚黝黑的小姑娘戴安,從那天起,開始了在灣景心理治療中心三年多的治療。那是作為韓戰遺孤的辛迪,在職業生涯中第一次遇到的這樣的女孩——在知道自己被生身父母遺棄的身世后反復自殘的戴安。
“我真的不該讓她去參加那個尋根旅游團。”珍妮在接下來跟辛迪單獨會面時,流著眼淚說,“我見別的女孩子去了一趟中國回來,都很歡喜。想到我母親是第三代愛爾蘭人,還常會念叨要回愛爾蘭尋根呢,弄得我和兄弟們,如今講到愛爾蘭都會有很特別的感情。我就想,像戴安這樣從一有意識就知道自己背景的孩子,更不用說了,所以她想參加尋根之旅,我和她爹地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辛迪點頭,“每個孩子都是不一樣的?!彼斎幻靼状靼苍庥隽俗晕艺J知障礙?!八恢倍及炎约耗赣H想像得太完美,放在至高的位置上,就像弄來個玩偶,隨性給它穿衣打扮,后來就愛的是自己給玩偶穿的衣裳。我們那時可不都由著她,想反正是孩子,只要能開心,怎么都好。有時被她的想像力吸引,也跟著她打扮那玩偶?,F在才知道,這里面有潛在的大問題?!毙恋宵c點頭:“你覺得改變她的是什么?”“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嗯,我們從來沒跟她提過去接她時看過的福利院細節,不是故意不告訴她。我們那時是有思想準備的,目標就是安全將孩子接出來,沒有特別的期待,更沒有幻想,所以看到什么都不會往心里去?!?/p>
辛迪打斷她:“這是關鍵。通常需要給她們打預防針。她們對中國,特別是與她們背景一樣的中國孩子的生存環境完全不了解,看了都會受震撼的。當然,很多孩子回來會更積極,更珍惜現在的生活,跟家里人的關系更親密了,我們通常是鼓勵孩子們去參加這類活動的。”“可我們戴安就是少數中的‘那一個’。她回來情緒很低落,對自己被遺棄的命運表示難以接受,我們開始并沒有在意,以為只是小女孩短暫的感傷。沒想到一下就收不住了,反復追問自己到底是哪兒不好,有什么問題會導致父母拋棄她,將她扔到‘那種地方’。她開始無緣由地哭,做噩夢,不停自責,后來發展到用蠟燭、削筆刀、剪刀自傷,反反復復,越來越嚴重,我真的很后悔讓她回中國。”辛迪讓珍妮放松,“戴安將來會明白你們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幫助她走得更遠。相信我,早晚她必須要過這一關的?!?/p>
珍妮輕揩著淚:“戴安現在恨死了她想像中的那個將還是嬰兒的她摔到沙土里的公主,或明星。我們跟她說,那女士一定是有不得已的難處,你看,她還留了碗和勺子給你,噢,你沒見過那上面的圖案,是南亞熱帶地區才有的一種厚大的鮮艷紅花,像神話里才會出現的那么美,我們都沒親眼見過。而且現在我們全家都那么愛你。這些她全聽不進去。有一天她竟說,總有一天,她要讓那個惡毒的女人知道,她的殘酷導致了一個無辜女孩終身的痛苦。太可怕了!”
“她這么說的嗎?”辛迪掩飾著驚異,自語一般問?!拔也煌5胤词。约旱降鬃鲥e了什么,怎么會讓孩子這么痛苦?!闭淠葜刂氐貒@出一口氣。辛迪搖搖頭,“研究表明,戴安這種有著邊緣性格障礙傾向的孩子,首先是大腦神經元系統有天生缺陷,受外界條件突變的刺激時,就可能導致心理或精神問題?!闭淠萦跻豢陂L氣,“聽專家親口這樣講,是讓人好受很多。我們就把她交給你了,謝謝!”辛迪和珍妮一道起身,一邊說:“這樣的孩子需要我們更多的耐心,讓我試著幫幫她吧?!?/p>
辛迪接下了在懵懂的青春期剛開始,就一腳掉進泥淖中的戴安。從那個秋天起,辛迪每周都會有兩次與戴安一對一的診療時段。辛迪很快發現,復雜的理論并不能直接幫上忙,就憑著自己的經驗,牽牢戴安的手,和戴安一家密切配合,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年,一路還借助適量的藥物控制,終于在戴安初中畢業時看到了曙光——戴安停止自殘,順利升入高中,同時離開了辛迪的治療中心。
“如果換了你,你會馬上答應與那個自稱是你生母的人見面——你是這個意思,對嗎?”戴安完全已經是成人的口氣了,果然長大了。
“如果是我,我會很愿意跟我生母相見。可是,戴安啊,人生最令人遺憾的就是沒有如果。能有你這樣運氣的孩子是很少的。當然,我總是支持你的,無論你的決定是什么?!毙恋弦谎劭吹酱靼苍谀穷^笑,捕捉到她嘴角那一絲譏諷。她意識到自己的表達帶著明顯職業化的生分,臉一熱,趕忙說,“我說的是心里話?!?/p>
“這些年我經常都想跟你聯系的,就這樣聊聊,真好——”“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早就說過的,隨時歡迎。我們可以一起爬爬山,一起烤點心,喝杯咖啡吃頓飯什么的,就像來找個大朋友玩。”辛迪沒有強調戴安其實可以是她的孫女輩——戴安比辛迪遠在佛羅里達的外孫女米雪兒還小幾歲。
“這正是奇怪的地方,我曾經那么渴望命運的答案,現在生母尋來,我只要點頭,就可以見到她,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了,甚至感到恐懼——”戴安的聲線很平,一句接一句的,臺詞一般的自省和追問。想到她在漫長的診療之旅中形成了這樣的說話模式,辛迪微皺起眉,在電腦里記下。
“你的反應很正常?!毙恋媳灸艿卮?。其實她想告訴戴安,當她萬里尋到釜山郊外,在離母親的墳堆不到十米的小路上,她緊張得幾乎虛脫。
“那可曾經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啊,就像你說的?!贝靼驳穆曇糇兊们宕?。辛迪放下心來,順著她的話,“可不是嘛?!?/p>
“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沒等辛迪回應,戴安在那頭又追上來?!澳憧催^她的信嗎?”辛迪一愣,說:“還沒有——”這不是真話,不過她也就是這個早晨才收到的英譯件。張總說,那是她從黃桂香女士的親筆信翻譯過來的。張總在電話里還解釋說,桂香,就是桂花的香氣?!奥犝f她生下我時,還沒成年。她一定經歷過難以想像的困難……美國學校里為幫助少女母親做了那么多努力,可她們在各方面還有很多困難,不少人從此就被甩出正常的人生軌道。別說東方文化對女性還有很深的偏見,唉——”
辛迪趕忙說:“聽說桂香,也就是你生母黃女士,現在是個成功的企業家呢,感謝上帝?!薄捌髽I家?好像沒聽說啊,什么企業?”“說是生產電纜的。據說桂香所在的佛山,是中國廣東很發達的地區,桂香的工廠只是那里很多的成功企業之一?!薄拔以浵胂袼且粋€離經叛道的公主、女明星什么的,當然現在想來,那是很幼稚??伤齾s是企業家?企業家怎么會拋棄自己的孩子?是精神問題?……”戴安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自語。“我們只知道她現在是成功企業家,是啊,太多的為什么。你會有機會慢慢問她,如果你愿意的話?!贝靼渤聊??!爸袊新L又復雜的歷史,革命,改革,經濟急速發展,就像在一條大風浪中行駛的船,會有多少悲歡離合。你現在長大了,面對著更廣闊的世界和生活里無窮的可能性,你能明白的。”
“每次跟你說話,都很有收獲。我三月中要回灣區過春假,很想去見見你,如果你不出差的話?!?/p>
“這段時間邊境很吃緊,那些被與父母家人分隔的孩子好多,我不時要過去,不過三月中我應該在。歡迎到家里坐坐,很想見見你?!薄拔艺蛩闶罴僖踩ミ吘匙隽x工呢,順便也找些拍片的素材。如果你知道哪里需要人,請告訴我。”“細節我們見面聊。親愛的戴安,有一點我得說清楚,你不再是我的病人。我也跟你媽咪說過,就當我們是朋友的一個約會?我打算年底就退休了?!?/p>
戴安沖鏡頭一笑,“好的,我確定日程就告訴你。好期待?!?/p>
“等你!”辛迪將閱讀鏡取下,放進眼鏡盒里,還想叮囑一句“要堅強”,就像早年每次送戴安離開診所時那樣。她還想再強調一下,讓戴安不要再猶豫,最好盡快答應張總那邊的安排,但是她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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