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0年第4期|熊棕:紅利(節選)
雜志社改制轉企,負責人胡建勛選擇提前退休。“我”幸運地頂替了他的位置,但他仍想和從前一樣掌控雜志的話語權,“我”越是想擺脫他的控制,他的身影就越是無處不在……改革打破了編制的壁壘,讓沒編制的人享受到了“紅利”,但如何在新形勢下找準定位,創造價值,是需要認真思考的。人性的復雜,現實中暗流的洶涌,讓這一進程變得更加耐人尋味。
一
這些天,單位的氣氛忽然有些神秘,那些有編制的總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關起門來嘀嘀咕咕;關系好的聊得頻繁火熱,關系不好的也不計前嫌,似在醞釀什么大事。我想到了小學語文課本中講到的燕子低低飛、小魚跳出水的場景,難道是要變天了?當然我不會胡亂打聽的,有人來找我辦公室的胡老師,我總是第一時間起身回避。既然他們神秘兮兮,我還是識相點兒,不聽到為妙。
我們雜志社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有事業編制,這部分人數量已經不多了,年齡普遍偏大;大部分人和我一樣,屬聘用制員工。編制是道分水嶺,把一個單位的人分成了兩個階層,兩撥人同工不同酬,干一樣的活,拿不一樣的薪酬。但我們頂多背后議論一下,發發牢騷,大不了再罵上一句,他媽的,事是我們做,錢歸他們拿。當著他們的面,卻沒有人提出質疑,日子長了,反而習以為常。心理不平衡的可以選擇跳槽,另謀高就,但真正辭職的沒幾個,大部分人還是堅持下來了,并且種種跡象表明,還要繼續堅持下去。
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風聲傳到我們耳朵里,說是我們這種事業單位要改制成企業,事業編制要核銷,所有員工都要納入企業化管理。他們議論的顯然就是這個事情。他們關起門來背著我們聊得昏天黑地,以為我們不知道,但幾天后,我們中有人不知從哪個渠道看到了省里的文件,就揀緊要的轉述給我們聽了,說是改制一事千真萬確,步驟寫得很詳細,還有落實的時間表,具體來說,就是到今年年底,改制工作一定要完成。
事業單位改制是新生事物,誰也沒有經歷過,所以大家才議論紛紛。我們這些沒編制的也關起門來聊。懷著對未來的憧憬,有人面露驚喜問,改制之后,編制沒有了,我們豈不是要同工同酬,提高待遇了?有人接過話說,少做美夢了,別到時換湯不換藥,讓你空歡喜一場。兩種觀點分庭抗禮,呈膠著狀態。
這個時候,胡建勛老師卻因身體不適住進了醫院。有人來我辦公室串門,看我一個人坐著,就指著胡老師的辦公桌笑他,說這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這點事情就把他嚇出毛病了。笑歸笑,其實他住院跟這件事沒一毛錢關系。他的左腎有多發性結石,那天最大的那顆掉進了尿道里,把那根細小的管道堵塞了。他痛得哭爹喊娘,在床上打滾,臉色蒼白,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被送進醫院后,先是體外激光碎石兩天,誰知那粒結石堅硬如鐵珠,居然沒有震下來。只能改成無創手術。據說是把一個微小的儀器從尿道口伸進去,跟結石狹路相逢后,通過激光把它擊碎成粉末,然后隨尿液排出來。這種手術不傷筋不動骨,皮肉毫發無損,但還是要流血要受痛,害他又多住了兩天院。
那天我去探視,他半臥在靠窗的病床上輸液,腰背后塞兩個大枕頭。我詢問了下他的身體情況,又匯報了一會兒工作上的事情;他叮囑我記得給那盆君子蘭澆水,我連連答應請他放心。我知道他對那盆植物有特殊感情,也知道那是位姓馬的美麗的小學女校長送給他的,已經在我們辦公室擺了五六年了。平時都是他親自澆水的,怕我掌握不好規律,把植物澆壞了,所以不讓我插手。他吩咐我,先摸摸盆里的土,如果濕潤的話,就先不管它,如果土是干的,就多澆點水,一次澆透。我點著頭聽完,正要起身告辭,病房里又進來一個人。他一進來就高門大嗓嚷:“胡老板,我不打你電話,還不知道你住院了,你的保密工作真是做到家了。”
胡老師欠起身子,樂呵呵地答:“一點兒小毛病,下水道堵了,醫生技術高超,已幫我疏通,沒事了。”
來人看到我也在病房,眼睛一亮,仍然聲如洪鐘:“哇,楊老師你也在?”說著朝我伸過手來。
我握住他厚實的手掌,說:“周主任,別叫我老師,還是叫我小楊吧。”
來人是某某區教研室主任周宏亮,一表人材,身材魁梧,聲音如名字一樣洪亮,外形像體育老師,實則是語文教研員出身。雖說當主任多年,但專業仍然沒有放棄。在縣區語文教研員里面,他屬于很有影響力的人物了,也是我們的老作者。他跟胡老師的關系很好,經常在一起參加活動,不夸張地說,凡是胡老師出席的活動,定會有周主任的身影出現,反之亦然。既然周主任來了,我只能收回欲走的腳步,再陪他一會兒。從他們的話語里,我聽出來,周主任之所以知道胡老師在住院,是因為他給胡老師打電話,要敲定明天他們區里小學語文老師教學比武的評委,胡老師說自己不能參加了,他追著問原因,胡老師才不得不道出實情。也是的,這種小毛病,即使關系再好,通常情況下都不會告知于人。周主任嘆道,你病得真不是時候,這一時半會兒的,我到哪里再去找評委?胡老師說,哎呀,你這個大能人,還怕找不到人。周主任說,一般的人倒是找得到,但誰能替得了你?沒你們雜志社捧場,我們這活動要降低幾個檔次。說著,他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眼睛忽然又是一亮,說,要說合適的人,這里不是有現成的嗎,楊老師可以代替你去啊!胡老師明顯猶豫了一會兒,才接了腔,老腔老調地說,怎么是他代替我,他也是我們雜志的編輯,他也可以代表雜志啊。周主任趕緊改口,連連說,是是是,我請他,我請他這個大編輯做我們的評委。
如果胡老師不猶豫,我可能還會猶豫一下;既然他猶豫了,我也就不再猶豫。我當場謝絕了周主任,說我才疏學淺,業務不精,擔當不了這個重任。我很清楚,他們有固定的圈子,我這個圈外人就不要去湊熱鬧了,在胡老師身邊待了多年,這一點我還是識相的。但我心底里對這個現象是看不慣的,多少還有些氣憤,憑什么全省基礎教育語文界的話語權就被這幾個人霸占了?別的人就沒有真才實學、業務能力比他們弱嗎?謝絕之后,我又有點后悔,怕什么?我為什么就不能理直氣壯地答應他?周主任堅持說,哎呀楊老師,您就別謙虛了,雖然我們是在這里偶遇,但我是真心實意想邀請您的。當著胡老師的面,我仍然心虛,找了個借口繼續推脫說,我明天有事,早就約好了的。
回到單位,我發現不少門是關著的,特別是那些有編制的人的門,門后隱隱約約傳來說話的聲音。他們又在議論改制的事?也許改制的消息壯了我的膽,我坐下來,邊喝水邊思前想后,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給周宏亮打電話,告訴他,明天約好的事改期了,我可以去做評委。
教學比武在育才小學進行,我混在“專家”堆里,認認真真聽了一天課。其他評委見我坐在原本屬于胡老師的評委席上,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第二天下午,“專家”們開始評課了,輪到我時,我一眼不看聽課筆記,十二堂課的優點缺點,都刻在我腦海里,我一堂接著一堂進行分析,娓娓道來,言簡意賅。我發現他們聽得都很專注,有人還頻頻頷首。我很有信心,我這個新人第一次亮相,即使算不上驚艷,也完全能給人驚喜。作為雜志社的代表,我知道他們肯定要拿我跟胡老師作比較的,我不怕他們作比較,怕的是他們不作比較。不說別的,單是胡老師那一口鄉音濃重的普通話,怎么能跟我訓練有素的標準的普通話相比?我們這里把不標準的普通話叫做塑料普通話,簡稱“塑普”。胡老師的“塑普”我是能夠聽懂的,可我經受了十年的聽力訓練啊!剛開始來他身邊的時候,他說話我何嘗不是一半靠聽一半靠猜。那些可憐的語文老師們,聽著胡老師評價自己的教學時,那一嘴的“塑普”難道就沒讓他們云遮霧罩?我有時想,如果是別的科目還可以原諒,可胡老師作為語文教學界的“專家”,連普通話都說不好,權威性豈不是要大打折扣?但事實上,說不好普通話,也不影響他當“專家”。今天我的亮相,會不會是向他發出了挑戰?
晚餐敬酒的時候,周宏亮附在我耳邊說:“你這個千里馬,早該出來大顯身手了。”
二
我不是千里馬,胡建勛也不是伯樂,工作卻讓我們形成了這種關系。沒錯,當初我也是經過筆試、面試,過五關斬六將,被一雙雙挑剔的目光炙烤過,最后才來到這個單位的。他雖然沒有職務,只是個“主事”的,但挑我進來是要配合他工作的,沒有他的點頭,我不可能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從那時候起,就注定了我倆之間這種微妙的關系。
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情發生了改變,我倆這種關系卻一直沒變。我剛來的時候,這本《新課程》雜志只是本月刊,關于基礎教育的方方面面,大到教育政策,小到課堂教學,什么都往里面裝。那時他只是文科教學版面的牽頭人,所有文科方面的文章,最后都到他那里匯總,由他審閱后再交給編輯部主任。三年后,雜志由一變三,改成了旬刊,每月出三本,其中一本是語文教學版,具體工作由他負責。隨之而來的,是他正式有了身份,被任命為編輯部副主任。對整個雜志來說,他是副主任,對語文教學版來說,他實際行使主任職權。也就是說,這一本刊物,他是“掌門人”。
編輯部主任也好,主編也好,社長也好,對我來說都遠了點,胡老師才是我老板,工作中我只認他;他分配我任務,我對他負責。有他罩著,我風吹不著,雨淋不到,什么事都被他頂了,壞事都落不到我頭上;要是犯點小錯,頂多被他罵幾句。被他罵幾句算什么事呢?關起門來,誰也聽不到。
當然,真正落到我頭上的好事一年到頭也沒有幾件。除了每月按時交稿外,其他事情我都插不上手。他的名字,就等同于《新課程》語文教學版,所有拋頭露面的機會,都是他到場。他是省內語文教學的專家,大凡有語文教學相關的活動,如教學比武、教師招聘考試、職稱評定……都是他代表雜志社露面。他跟省教科院基教所語文室主任、師大文學院教授、省中小學教師發展中心培訓處主任等組成的專家團,控制了中小學語文教學的話語權,誰要想在本領域出人頭地,干出一番成績,得有機會先獲得專家團的認可,自然也少不了要在我們刊物上頻繁亮相,否則的話,縱有一番抱負,也難有出頭之日。
他忙于拋頭露面,編稿子的事基本不插手。他安排我做組版編輯,在我后面進來的小廖和歐陽編好的稿子,先匯總到我這里,我處理之后再交到他手上。但我們編好的稿子,總有一部分會被他壓下來。并不是我們編的稿子達不到要求,而是他每次當專家回來后,總會帶回來一些稿子,這些稿子都是他在酒桌上拍著胸脯跟人家承諾了的,如果不兌現,就無法交差。這些稿子良莠不齊,但按照他的交待,能用的肯定要用,不能用的,創造條件也要用。什么創造條件?還不是害我們改頭換面,甚至推倒重來。單是這樣的活計,每個月就讓人累得夠嗆。
我們編的稿子,也不完全是自由來稿,也有部分關系稿,比如別的同事轉過來的稿子。特別是發行部同事轉來的,按我們的理解,是要重點考慮的,發一篇這樣的稿子,有可能穩定雜志的發行量,甚至帶動發行量的提升。每次交稿,他都要詢問每篇稿子的來歷,我都會一一告知于他。他通常會嗯的一聲,照單全收,但并不及時發排,有的拖上幾個月,有的音訊皆無。托付此事的同事問起,我只是如實告知,我已經編發了,最終能不能見刊,得問胡老師。把稿子托付于我的,大多跟我一樣是招聘員工,有編制的就直接找胡老師了,除非跟他關系特別緊張的。能直接跟胡老師對上話的,就不會來找我了,所以讓他們去找胡老師,基本上等同于一句廢話;他們不去找,稿子基本上也就沒有了下文。只有發行部年輕的同事托付的,如果久不見刊,我會提醒一下胡老師。胡老師有時說差點忘了,下期發排;有時也反應冷淡,抱怨說,就他們事多,也沒見發行量有多大長進,漲了他們有提成,又不給我們漲工資。我無言以對,只能訕訕而退。
因為每次每篇稿子都要“交底”,我們編輯想發篇關系稿都很謹慎,不是非關照不可的就盡量推脫,小廖和歐陽私底下跟我嘀咕抱怨,這小編輯當的,上篇稿子的權力都沒有,真沒勁。
我何嘗沒有這種感覺,但這還不是主要的。我想得更深遠一點,有他在前面擋著,我可能長時間要活在他的陰影之下。頭幾年我還習以為常,對他言聽計從,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多少非分之想,時間長了,我也不想甘于平庸。教育是個大市場,我也想擁有一片天地,施展身手。現在國家正在提倡全民閱讀,學校都在進行校園文化建設,積極營造書香校園,對學生的閱讀十分重視。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加了不少老師的微信,在他們的朋友圈里,經常看到一些學校邀請學者、作家進校園開課講座的消息。通過了解和分析,我決定把演講和閱讀結合起來,進入校園,為廣大的師生,特別是學生服務。讀大學的時候,我就對演講很感興趣,加入了學校的演講社團,并且在全校演講比賽中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績。當年評委對我的評價言猶在耳,他們說我的普通話標準,嗓音渾厚中略帶沙啞,富有感染力。當編輯的這些年,我苦讀了很多書,也經常練筆寫文章,指導小學生閱讀應該是綽綽有余的。如果以演講的形式來調動學生的閱讀興趣,說不定能達到別樣的效果。規劃了這條出路后,我很興奮,因為我明白這條路很適合我,算得上是另辟蹊徑,關鍵是,這條路跟胡老師的路不重疊,沒沖突,我倆是蛇龜兩路,各行其道;完全可以做到各顯其能,相安無事。趁著興奮,我把想法給胡老師匯報了,我說,現在有個新的名詞,叫“閱讀推廣人”,我覺得他們的工作很有意義,我也想朝這方面努力一下。胡老師注視我一陣,說,你先試試也可以。
我想得太天真了,胡老師怎么會讓我不務正業,放開手腳拋頭露面呢?我去了兩所學校做了演講,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在第一所學校講完后,那位精干的女校長仰著妝容精致的臉蛋,激動地對我說,太精彩了,楊老師你早該來我們學校了!你不知道,上學期我請了一個著名的童話作家來講課,他開出一個條件,要搞作品簽售,我只能答應了,誰知他會寫不會說,課講得不怎么樣,書倒是賣得不錯,結果有家長無聊,打電話到教育局告了我一狀,害我挨了頓批評,差點背了個記過的處分。知道我有此特長后,很多學校都來邀請我,一般都是校長親自給我打電話。小學校長不少是由語文老師升上來的,女老師居多,不少以前就是我的作者。我沉浸在初試成功的喜悅中,正需要他們的捧場,對邀請都是來者不拒,根據順序一一排進了時間表。但再要去找胡老師請假,他就頗有微詞了。我分辯說,我已經答應人家了,他也知道我去了別的學校,總不能厚此薄彼吧?叫我以后怎么見人?胡老師正色道,你不能太分心了,不能本末倒置,編輯工作一環接一環,出了差錯怎么辦?這個是絕對不能放松的;校長那里好辦,你不好意思推脫,我來幫你說吧。說著就要當著我的面給人家打電話。我認識的校長,他基本上比我還熟。有一次他還開玩笑說,你認識這些校長的時候,她們已是徐娘了,而我認識她們時,她們還是少女。交情誰深誰淺,立見分曉。不等他打電話,我就回了自己座位,賭氣表示不去了。
看出我心里有想法,他就隔著桌上兩臺電腦,跟我聊了會兒天。我心情不佳,聊了些什么也忘記了,唯有一句記得挺牢。他說:“你也不要有別的想法了,還是安安心心做好編輯工作,我退休了,這一攤子還不都是你的。”
要是以前我可能還會感激涕零,但現在他畫再大的餅我也不為所動了。再說,誰知道以后是個什么情況?他離退休還有七八年呢。
三
終于有了實實在在的消息,文件正式下發到了單位,單位召集有編制的人員正式開了會。會上傳達的精神很快傳遍了全社,我們沒開會的也都知道了,內容比我們先前了解到的更豐富,也許上面匯總了一些意見,考慮到編制內員工的感受,提供了更多的出路供他們選擇。除了前面已經了解的,隨單位轉企改制變成企業員工外,又加了兩條,一條是可以調往別的事業單位,但得自己去聯系;另一條是工齡滿了三十年的可以提前退休。接下來的幾天,他們的工作幾乎停擺了,滿腦子都在考慮這些問題,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討論的也是這些問題。也用不著回避我們了,現在已無秘密可言。討論來討論去,初步想法驚人的一致,沒有人愿意“降格”成企業員工,符合退休條件的萌生退意,不愿退休的另謀出路。當然,退休是迫不得已,有誰愿意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坐在家里養老?但事業單位的穩定和舒適,又是誰能舍得放棄的?即使退休了坐在家里,也是在事業單位拿退休金,比拿企業退休金強多了。能夠另謀出路的,是那些相對年輕的,具有高職稱高學歷等硬通條件,別的事業單位愿意接收。比如主持數學教學版工作的副主任洪老師,他是碩士畢業分配過來的,又讀了個在職博士,職稱也沒落下,已經評了編審,年齡也只有四十多歲。憑借這樣的條件,他很快謀到了出路,去省教科院當數學教研員。胡老師的情況就不同了,要學歷沒學歷——他是師專畢業的,后來撈了個函授本科就沒再深造了;職稱也只是副編審,年齡也五十多了。他的情況顯然跟洪老師沒法比。總不能讓他去中小學當語文老師吧?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在現在這個位子上,可以評判這個老師的課上得好,那個老師的課不行,真要讓他自己上講臺,合不合格還得另說,不說別的,單是那一口“塑普”就肯定過不了關,不需家長出面,學生就會把他轟下臺。
我倆一個辦公室,免不了要扯到這些事。他煙抽得很兇,因為我不抽煙,他以前還比較注意,想抽了就去走廊上,走廊上有塊窗子長年開著,是他固定的朝外面吹煙的地方;這些日子他也不顧忌這些了,仰在椅子上就開始吞云吐霧,跟隨煙霧一起吐出來的,可能還有一肚子怨氣。我知道胡老師打心眼里是不愿意退休的,越是這樣,我越不好說什么。如果他巴不得退休了事,我還可以說,退休了多好啊,什么鳥事都不用操心了,也不用給單位賣命了,以后的時間都是自己的,想干嗎干嗎,多好,真羨慕你。看著對面那一顆被煙霧籠罩的碩大的腦袋,我真想把這些話說出來,偏偏他不是個灑脫的人,我只能把這些話捂在肚子里發酵,放出來的屁都帶著酒味。有一天,他竟然征求我的意見,問道:“定安,你覺得我該怎么選擇?”
這可把我問住了。我最想說的話已經化成一個屁,夾帶著酒味放掉了,只能選擇別的說辭回答他。我想了想說:“胡老師,你該不會真想退休吧?你還年輕,還可以領著我們多干幾年。”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這么說,停頓了一會兒,才嘆息一聲,開口罵道:“我是不甘心哪。如果我跟著你們過去,幾十年的事業單位身份,說沒就沒了,這是什么雞巴政策?說變就變了,變成企業了,待遇也沒得保障,得看以后能不能賺到錢,賺不到錢,工資都發不出;過幾年再一退休,還要到社保領退休金,左算右算,橫豎都劃不來。”
我接著說:“政策是有不合理的地方,不公平,但上面定了的事情,又沒有辦法去推翻。不是還有一條路嗎?聽說洪老師已經聯系好了調動單位。”
他聲音提高了,不知是羨慕人家,還是懊惱自己:“那個鬼家伙,精得很,不聲不響的,這些年文憑撈到了,職稱也到手了,好像算到了會有今天。哪像我,這幾十年只曉得傻里傻氣埋頭做事,什么都放棄了,以為一輩子就拴在這里了,文憑也好,職稱也好,都可有可無,現在形勢一變,拿不出硬家伙,就沒有退路了,只有死路一條。”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不想去企業,也不想退休,又找不到可以調動的單位,那還有什么路行得通呢?文件上也只說了這三條路,我可沒辦法幫他指點迷津,再想出一條新路來。不過很顯然,他找我說這事也只是發發牢騷而已,并沒有指望我能給他指明一條光明的道路。碰到這種事情,我起初還是蠻理解他的,人一輩子總要遇到幾個關鍵時刻,要做幾道難度很大的選擇題,比如選擇高考志愿、就業城市、結婚對象……哪一個都跟命運息息相關,讓你不敢輕易落筆。他又憑空比別人多了一道,突如其來擺在面前,時間所剩無幾,逼他下筆,苦惱在所難免。同情都是短暫的,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婆婆媽媽,反復權衡,計較太多,我心里對他的想法就變了。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可留戀的。是放不下手中的權力嗎?如果這點小小的發稿權也算權力的話。由此我想到那些大權在握的人,他們退休之前會是何等的痛苦!難怪他們不等那一天到來就早早謀劃,要么眼睛瞟著協會學會基金會那邊的位子,美其名曰發揮余熱;要么把權力發揮到極致大撈特撈,上演最后的瘋狂……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自責的,說實在的,他的經歷夠勵志的。他從師專畢業后,回到老家那所農村中學教初中,條件簡陋,前路茫茫,可他沒有消沉,一心撲在教學上,自創課題進行教改,撰寫了很多論文,不停地向省內外教學期刊投稿,從無人問津到被編輯主動約稿,個中滋味,冷暖自知。后來我們雜志社缺崗,大家想到的第一個人選就是他。那個時候,從一所農村中學調入省城談何容易,雜志社求賢若渴,認準了他,直接把報告遞到了主管部門一把手手上,才把這事弄成了。據說在他之后,除了學校畢業分配過來的,雜志社再沒從外單位調人進來過。
我不能冷場,就岔開話問他:“社長是怎么想的?他會選擇哪條路?”
他說:“不曉得他,估計會選擇留下來吧。”
我笑了笑,說:“那你也選擇留下來啊,跟著領導走總沒有錯。”
他一撇嘴說:“我怎么能跟他比?他是領導,改制之后還是領導,說不定天地更寬廣。再說,他工齡不夠,想退也退不了。”
我們社長才四十多歲,是個少壯派。我們平日跟他接觸不多,碰面了頂多笑一笑打個招呼。這些日子他在忙著安撫編制內員工,更沒工夫管我們了,但路上碰了面,話明顯增多了。他會駐足跟我聊上幾句,雙眼炯炯有神,拍拍肩膀,壓低聲音告訴我,這次轉企改制,你們編制外員工是最大的受益者,以后所有員工一視同仁,同工同酬……早就該這樣了,好好干,你們就準備坐收改革的紅利吧。我以為他只是對我這么說,背地里一交流,好些人都被他拍著肩膀鼓勵過了。我們都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激動得雙頰泛紅,兩眼放光,仿佛聽見了天邊滾滾的雷聲,但會不會真的下雨,雨點會有多大,誰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