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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0年第3期|舊海棠:緊急聯絡人(節選)
    來源:《十月》2020年第3期 | 舊海棠  2020年07月16日08:25

    1

    燈光晦暗,這么安排,說不清他們是出于什么考慮。也許朦朧是一種美,可以隱藏,可以祛敝尷尬。從入門,我什么也看不見,幾乎是被捉著手安插在一個座位上。

    本來門侍伸著手臂讓我搭著,像太監引著皇上。因為我太怯懦,手上冰涼,門侍便用另一只手蓋著我微微戰栗的手,上下夾擊著我往前走。他那只覆蓋的手暗暗地把力施壓下來,像給我安慰,又像怕我的手滑落,人會逃跑。

    大家都在屏氣斂息,等待一個什么動靜開啟這個未知的夜晚。我的位置是個卡座,我的對面已經有人,模糊看像女的,至少發型很像。但也許是男的留著長發。卡座的高背后面還是卡座,我能感受到那里也坐著人。沒有人看手機,不然屏幕的光會照在臉上,那樣就會暴露自己。有人在用耳機聽歌,微弱的音樂像沒管教好的孩子一樣跑了出來。

    節目要開始了。

    我的心怦怦在跳,和我一起來的幾個朋友不知道被安排到了哪里。

    玩得高雅,一束光打到表演臺上,比空氣更漆黑的鋼琴前已經坐著一位演奏者。光是暖調,看不到其他人,那光讓我入門后緊繃的心松散,接著,胸腔散開來一陣溫暖。幾乎是燈光剛落到鋼琴鍵上,第一個琴鍵下沉,音樂響起。是一首耳熟能詳,也很應景的鋼琴曲,《獻給艾麗絲》。也許是這首曲子讓我感到溫暖也說不定。

    曲子奏完,燈又滅了。有人帶頭鼓掌,大家跟著,誰也弄不清怎么回事,誰也不敢被節奏落下。掌聲整齊地響起。

    原來這是序曲。真正的節目還沒開始。

    相親會的主題叫“假如在黑暗里相遇”,文案太文藝了。好在它有別一些爛俗的相親會,不是只需要男士單方出門票,女士也得出,這像是為了贈予女性一個尊嚴。更進一步說明男女平等的是實際的費用,都是599元。朋友們說就當吃自助晚餐,去玩玩。也沒有同行幾人可以優惠一說,我們同行四個人每人都交了599元。這個費用設置有玩味,它相比這家七星級酒店正價的自助晚餐880元一位少了一些,又比普通酒店一兩百的多一些。不上不下,也就去上去下。去上,你不在乎費用,自然也不會因為便宜了而來,金字塔尖的你是少數,有限,你也不會跟我們玩。去下的意思很直接,至少你得舍得出599元吃一頓自助餐,更別說你還得準備一套好意思穿到這種場合的衣裳。但如果你真有需要,這個費用也能賺回來,它還能在一家婚紗攝影機構等額消費。這是一家婚紗攝影機構在“520”這天舉辦的“相親會”。雖是沖著“520”做的活動,主辦方還是想矜持一下,說“相親會”的“相”不單是“相親”的“相”,它還是“相片”的“相”。所以,“相親會”不光單身可以參加,計劃照婚紗照的人也能參加。現在商家宣傳、促銷的手段很多,方案花哨,誘餌豐滿。

    節目正式開始了,第一輪,自我介紹。這個環節是事先準備好的,愿意參與的人提前溝通過,發了耳麥,不用站起來,也不用走出來,就在自己位子上說話就行了。因為都在黑暗里,也沒有姓名 ,大家只能憑聲音和語言去“認識”這個人。也許聲線打動了你,也許誠實打動了你,也許智慧打動了你,也許演說才華打動了你,總之,走心的那種,讓你怦然心動。

    第二個環節是自我展示,也是自愿原則,但需要走到臺上,也就是之前鋼琴所在的地方。這時用的是追光燈,不想暴露自己的人可以依然在黑暗里看別人展示。

    第三個環節是“拉郎配”,以不同的元素把兩個信息相符的人配成一對完成徒手“運氣球”的游戲。這個環節每個人都必須參與,人太多,分五組。我知道有這個環節,心里做了準備,想就是當任務去完成就好,不要想著對方是誰。但巧的是我與好友好璟配成一對,覺得今天真是好運氣,不用與陌生人手挽手,面對面,肌膚相親。與我們同組的不光是我與好璟是女女一對,還有兩對女女對,一對男男對。大家彼此看看,摸不準什么原則配的對,覺得場面很喜感,忍不住默默笑起來。有兩個女孩在其中羞澀又嫵媚。

    大令在另一組,她是與男友常青一起來的。他們來參加活動一舉兩得,又吃自助餐,又得抵券。我和好璟就是從他們那里得到的這個“相親會”的消息。他們勸我來玩玩,其他在場的朋友們也勸,覺得是個好機會。說實在相親不成功,七星級酒店88層高的旋轉餐廳總是見識了的,這是好璟的實用主意。

    第四個環節有點無聊,婚紗模特展示婚紗,邀請男女上去體驗做新娘新郎的感受。愿意上臺的男士給一件燕尾服,女士給一頂頭紗。也可以自己邀請意中人上去體驗。這個意中人可以是第一個環節里憑聲音讓你怦然心動的人,也可以是第二個環節自我展示以才華打動你的人,還可以是第三個環節通過觀察“運氣球”的活動,你覺得臉俊俏人好看心仔細的人。以上三個環節你仍然拿不準的,還可以看第四個環節展示出的個人簡介。但不管你從哪個環節看中的人,你都得夠膽去表白,去邀請。我終于搞明白了,這個環節是表白。

    前兩個環節我都沒有參加,好璟在第二個環節唱了一首西南地區什么民族的小調,高音時聲音有點生澀,但剛剛好,能讓人判斷出她不是專業的,免去了舞臺老手的油滑感。她化了“看似祼妝”的精致妝容,人靜止不動閉著嘴唇哼副調時,燈光打在臉上像一幅肖像畫。

    因為大令和常青,我們這一撥人認識了常青那一撥人,兩撥人坐在了一塊。

    第四個環節也是餐前酒環節,大家可以取酒和飲料。或者這也是為了給跟中意的人搭訕的機會。男士都挺主動,拿了酒過來。我見人多,想等等再去拿,一會桌子上幾乎人手一杯我才起身。

    有人問我,你要什么酒?

    我一詫,說白葡萄酒吧。那人說,剛好是一杯白葡萄酒。于是我又坐了下來。

    小提琴手上臺,演奏的是我不知道的一首曲子。常青兩邊都熟,就把兩撥人介紹了。坐在我旁邊的是蕭威,我正式認識了蕭威。

    2

    不適。無法表達。接到電話時我在云南一個邊陲小鎮的集市上買東西。東買西買,手上提了很多袋子。我能預料我有騰不出手找手機的時候,所以早早把手機掛在脖子上,耳機一邊塞在耳朵里。我剛想買一塊面具木刻老件,找手機掃碼,電話來了,還不等第一聲來電聲響我就接了,我說喂。我說不認識。我說蕭威我認識。我說行,有需要你再打電話過來。我搖搖晃晃地回到民宿,脫掉沾滿塵土的布裙,穿著連褲棉襪倚床上吃一塊紅糖糍粑。棉襪鉛灰色,膝蓋處有暗紅線菱形條紋和粗細線搭配的圖案。我人不胖,高矮適中,所以那好看的圖案剛好在膝蓋偏上一點,若是穿短裙,看著又像是中筒襪,總之很少女感。是這個時候我開始不適。我像看見蕭威在街角一閃而過一樣,意識到之前那個電話與他有關。但秦南子是誰?

    時光恍惚而過,亦真亦假,但現在真的是深秋了,很快立冬,談婚論嫁亦真亦假。說好趁抵用券還在有效期內去試婚紗,每人可抵599元。蕭威“慫”了。

    我這撥人很不愿意,她們幫我看好了喜禮,婚紗也替我選了。從韓日風、英倫風,落到中國風。近些年來中國風很流行,旗袍馬褂綢緞刺繡也是我喜歡的。

    我整理了一下心情,淡淡地說,算了算了,我本來也沒多上心這事,不成就不成吧,我也沒缺什么短什么,我還是原來的我。

    她們還是替我愁,又不好把真的擔憂說出來,借口說看好的禮物怎么辦呢?梳妝臺,書桌,六門組合書柜,餐邊柜,餐桌,牛頭角椅,羅漢床,桌幾,高凳,這些都是按了我家的客廳餐廳的空間大小看好尺寸的。她們都知道我喜歡這些新明清風格的原木家具,姐妹們合計除了婚床得我自己買,剩下的各自認領一樣,讓我一步到位,讓婚禮圓滿。可是她們嘆現在這些都白選了,白交訂金了。

    我雖沒多盼望這場婚事能成,多少還是真憂傷一場,具體表現在不想出門,不想旅行,不想逛街,不想去超市,連外賣也不想叫。她們——好璟,春春,大令,姚姨,小蠻腰,鐵扇公主,趙春燕,在這個城市里的,我的“七姑八姨”,我的娘家人。本來商量去相親會的時候,也有春春和趙春燕,后來買票時春春又要出差,“520”那天要跟非洲兄弟一起過。趙春燕說她陪我可以,相親沒興趣。鐵扇公主剛滿三十,是個拉丁舞老師,還不想結婚,她說一結婚事業就死翹翹了。趙春燕三十一,要考博,大家發言時她不吭聲,說要是我今年能嫁出去,她贈大禮。所以后來真去相親的就我和好璟。就是這么一幫戲言過要生死相依、白首攜老的閨蜜朋友現在我也不想見了,她們的約我也不想赴。果然是急功近利沒好下場啊,參加相親會這種事哪里好指望呢,她們卻這樣建議我,叫我去相親。所以,現在,我安慰自己,好在是她們起的念,好在是她們選中的人。這么想心里舒服多了,足夠緩解我在她們面前的尷尬。憂傷一周后,一些后續還得面對,要解除婚約,退還定情物,退婚紗照的訂金。

    之前我很不主動,現在我要主動些了,似乎只有主動我的心里回想起這個事才不那么尷尬。也似乎應該我主動,蕭威毀婚,若是他再主動后續的事,這個人真是更讓人膈應的。

    因為應該我主動了,我斟酌一下,給蕭威發了微信:

    問好,拍婚紗照訂金的事你就別管了,我回頭找個時間去退。只是這事發展到現在,我也十分抱歉,不只是你有被動的感覺,實話說,我也有。咱們都是在朋友的慫恿下去參加了相親派對,聽說你的簡介是朋友幫你做的,這么說你是比我更被動的,因為我的簡介還是自己做的。你知道我是做設計的,我們一幫人的簡介都交給了我做。扯遠了,但這點上我比你主動了。你也知道,活動之后都是朋友們在催促發展,你的朋友中的常青和我的朋友中的大令認識,所以當你我的條件“門當戶對”能滿足對方簡介上的需求時,朋友很興奮。好璟是熱情的人,也可能是她沒能遇到合適的,就把寄望更重地放在了你我的身上。直至派對后的第一次集體活動,你我都還蒙在鼓里,到最后安排你送我回家,你我才意識到他們的意圖。一來二去,禮尚往來,聚的次數多了,你我的事也被推到浪尖上。但你我都未制止,這點我得承認我有責任,我得為我默許的后果負責。自然,你也有責任。大令結婚租賃婚紗,我和好璟陪著去的,大令說咱們都交換過定情物了,就是訂婚了,不如早點把婚紗照拍了。我們三個人話頭趕著,我就勢看了婚紗,然后事情自然進展到約你去試婚紗。這時我從默許態度突然興奮起來,成為主動,好像假戲終于成真,好像童話來到現實。就這樣,我準備入戲了,你卻沒來。倒是感謝你沒有到來,這使我可以停頓一下,想一想我在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個一回事。

    希望沒有讓你為難,如果可能我們可以從停頓的地方再認識一次,做朋友也好,把這份唐突生硬的事情使它溫潤一些也好,不讓以后我們的內心再觸碰到它時生出厭惡和尷尬。但就此結束也是可以的,我沒有問題。

    最后,我又寫道:項鏈很好看,輕巧又服帖,有含蓄與隱約之美,我很喜歡。但是,既然你做出決定了,還是應該歸還給你。希望能給個時間,讓我把項鏈歸還給你。陳僖。

    我得對自己承認我拿好璟做了托詞。我得對自己承認我很心虛。

    蕭威立刻回:沒能去試婚紗我有愧疚,當是賠不是吧,你定個時間我跟你一起去退訂金。

    這讓我意外,他沒勇氣試婚紗,卻有勇氣去退訂金?但我也不好表達什么,心里確定知道了蕭威是鐵了心毀約,沒有半點再續婚約的余地。

    等的就是這一刻,就不用裝了。也不用絞盡腦汁設想怎么談戀愛了。發個短信都要遣詞造句真是太麻煩了。

    我戴過那條項鏈,看到蕭威的回復,趕緊把金項鏈找出來,用專用的擦金布小心地擦拭了一遍才又裝回一個精巧的盒子里。盒子是粉色絲絨制的,挺好看。我找不到原包裝的小袋子了,用個其他的首飾布袋裝著。我做完這些才回蕭威的信息,問他什么時間有空。

    蕭威說他在外地,下周一下午下班后可以陪我去婚紗店。

    我的時間自由,好安排,回說沒有問題,那就定在下周一下班后。

    3

    我先到,在九方商場門口的廣場上看人喂鴿子,也看鴿子飛。蕭威按我給的定位找到廣場一時找不見我,問我在哪。我說我就在廣場啊,我都看見你從大臺階上來了,以為你會走過來。蕭威說噢,我看見你了,你不在優衣庫門口啊!我說我在啊,我只是離優衣庫門口有點距離,在看人喂鴿子。我發完信息,看蕭威朝我看來,好像是看見我了。

    奇怪的感覺,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竟是來“分手”。一伙人的游戲,兩個人善后。

    蕭威確實是有備而來,看著心里準備好了,大大方方地跟我握手,說你好,讓你久等了。我說不久,就站了一會兒。

    蕭威還想客氣,又打住,說那咱們進去吧。

    拐個彎,穿過兩邊是落地玻璃窗的服裝店展示櫥窗,一對塑料模特情侶手拉手面無表情地在野外散步。又拐個彎,到了婚紗店。婚紗店的員工兩班倒,當初接待我和好璟的服務員不在,有人叫了一個主管來。主管把我和蕭威安排在一個位置上坐下來,叫服務員上茶水,問我們哪里不滿意,為什么要退訂金。說不滿意原來的設計程序可以再設計,換風格,換旅拍地,換服務人員,換攝影師,統統都沒問題。主管口舌了得,溫和禮貌不卑不亢,也不等我們反應,又說可以贈送后續服務,比方結婚時,婚紗租賃可以打折,到時也會贈送化妝和婚禮上的妝容維護服務。

    主管說話時,我看看蕭威,蕭威似在聽,然而又不應對。我見他這態度心一火,說不用了,我們分手了,不拍婚紗照了,不用去斐濟了,更不用結婚了,所以我們是來退訂金的。就按你們的條款,可以扣除手續費。

    主管一愣,眉毛一挑馬上又溫和了,她笑了一下,怎么會呢,我看你們挺好的嘛,先生也體貼入微,剛才你坐下來時,先生還幫你扶著椅子。不過,情侶嘛,總會有口角,好好解釋就好了,要不先生給小姐姐道個歉,照片該拍拍,婚該結結。她說完盯著蕭威又說,先生您看呢!

    我對這位主管心生厭惡,受夠了她一副銷售精英的銳利眼神和咄咄逼人的口氣,但聽她把問題拋給了蕭威心里一高興,我要等著看好戲了。我把身子往天鵝絨椅子上一靠,好好地出了一口氣。

    蕭威正色一下,說,謝謝您的好意,我們做了決定,今天是來退訂金的,麻煩您按程序辦理就好。就是有一點要特意麻煩您,請全額退還陳小姐的訂金,手續費部分我來交。

    主管看著蕭威,依然是眉毛動動,眼睛以下依舊溫和,說,那好,你們決定了我這就叫前臺辦理。但是蕭先生知道我們的條款嗎?我們除了手續費之外還有違約金,加在一起是百分之六十的費用喔。又說,這個費用是拍攝地接那邊收的,不是我們收。

    扣百分之六十?我吃一驚,隨即臉上一臊,好像要他陪我來就是為了交這高昂的違約金的。蕭威倒是沒有太驚訝,說有條款嗎?主管說有,說著從手里的文件夾里抽出臨時合同和訂金單給他看。說實話,我當時簽這份臨時合同時并沒有認真看合同,是想著還有正式合同的,到時好好看。

    蕭威快速地瀏覽一遍臨時合同,推過去時說沒關系,就按合同辦吧。

    主管起身朝前臺走去后,我怯懦地說不好意思,我當時沒認真看合同,不知道還有違約金。要不,我們一人一半吧。蕭威說不用,他來付。我本想說還是我來付吧,又覺這個時刻才這么說是很假的。這個時候想做好人太難了,怎么都假。

    9999元的訂金,百分之六十的手續費和違約金,蕭威簽完字后在主管拿過來的手持收銀機上刷了卡。

    我提前站起來,走到門口等蕭威,開始想著什么時候交換回“定情物”合適。

    出了婚紗店,經過鴿子廣場,正巧鴿子起飛,在我們的頭頂上旋轉。有的鴿子腿上有哨子,飛起來凌厲地響。

    我們正要下廣場的大臺階,蕭威說要不吃個飯再回去吧,正是飯時。

    我說不了,最近沒什么胃口。蕭威說吃飯有時也不過是個形式。我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他已接著說,再不吃今天的晚飯時間就要錯過了。我還是沒明白他的意思。他說,就隨便吃點,算是對晚飯一個交代。人與人之間的語言有時很吊詭,分明是對眼前事物的描述卻很難讓人理解,這時就需要把眼下抽離出去,用象征去蒙一下。這下我明白了,他就是想盡一份誠摯的歉意。要不要讓他如意全看我一念之間,但何苦把事情做得太絕呢,他難堪了,我也不可能好到哪去。我給自己找個臺階,想著我們的“定情物”還未交換回去,就說好。蕭威選了一家輕食店,我們下臺階后轉入電梯進入另一座大樓。

    剛到飯時,人還不多,我們坐在一面落地窗旁邊,待我坐下才發現,位置正是鴿子廣場的上方。鴿子旋轉飛時,正好是我們在的樓層高度,霎時間,幾百只鴿子朝我們飛來。它們經過我們,朝一棵鳳凰木的頂上飛去,然后落在了一棟樓的屋頂。

    蕭威叫我點餐。既然是輕食店,是吃健康的,我便信任了他們點了一個套餐。蔬菜沙拉、海鮮焗意粉、橙汁。蕭威叫了自己的一份,又叫了餐前小食和酒。他這么一叫,把輕食要吃成法式西餐了。

    因為已退了婚紗的訂金,算是已經分手了。我身上有無愛一身輕的感覺。本來之前聚會總還是裝一裝、拿一拿姿態,現在一下子回歸了本性。待餐前小食和酒上來,我看是白色的,以為是蘇打水,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入口發現是白葡萄酒。為什么會有泡?白葡萄酒里加了什么?沒好意思問。

    不知怎的,蕭威也喝了大大的一口白葡萄酒。

    等著上菜的時段挺尷尬的。我想不如這個時候交換回“定情物”吧。我拿出項鏈交給蕭威,說抱歉,原手提袋弄不見了。然后又聲明,除了手提袋不見,其他的都在,因為戴了一次還清潔過。

    蕭威一直很鎮靜,這時一怔。我問怎么啦?蕭威說那對碗落婚紗店了。我說你打電話問問。

    婚紗店回復店里沒人撿到東西。

    那會落哪了?

    車上?

    沒有,怕塞車,坐地鐵來的。

    那落地鐵了?還是婚紗店沒仔細找?要不要回婚紗店看看?

    你看見我時見我提一個藍色的紙袋了嗎?

    我想想。好像沒有,好像就是一個黑色的手提包。

    這手提包是電腦包。我專門去車里拿了那個紙袋。那是不在婚紗店了。蕭威失望地說。

    我心里不是味兒。

    蕭威打了地鐵公司的電話,說了時間和路線,讓總部問問有沒有哪個站點撿到失物。然后等地鐵公司回電話。

    不好意思,東西當時你拆開給大家看過之后,我回去沒打開過,記得是一對舊碗。應該值錢的吧,要是找不回來了,你看我賠你錢行嗎?

    說著我們點的餐到齊了。我吃不下去,五味雜陳,就不是錢的事。

    蕭威說,你說什么?不是錢的事嗎?那是怎么回事?

    我沒有說出聲啊!只好掩飾說,沒有沒有。但這么說過又后悔了,明明有事,又要裝沒事,裝來裝去還是裝,于是對自己很不滿意,心里很不舒服。這時,我把叉子一丟,發出叮一聲響,把我們都驚了一下。

    這無意識的動作一出來,再也裝不下去,我干脆明著生氣起來。

    眼看著沒法收場,蕭威又打電話給地鐵公司,回復說沒有站點收到他說的那樣的紙袋和一對碗。

    我說,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為什么送你那對缽嗎?你是余杭人,那對缽是越系窯風格的出品。你知道越系窯嗎?以紹興、余杭、吳興三地的著名,多處為官窯。你知道官窯嗎?

    蕭威點了下頭,說知道。

    我說,這對缽幸好不是官窯出品,不然一只也得百萬。所以,你知道這對缽不是你以為的破碗了吧,不是給你們看后,拿回家都不值你一看的破碗了吧。

    那這么貴,我怕也賠不起了,我出差前盡量找,真找不回來了再聽你發落吧。現在想起來,那時的蕭威有點不在乎,又有點拘謹,可是他很快把復雜的情緒掩飾過去,說沒想到你會送這么貴重的東西,我還就隨便到商場挑了一條便宜的項鏈,我真是太不應該了。那,事情這么突然,我們也未能成為那什么情侶,我先賠你點精神損失吧,你看行嗎?蕭威額頭不知是冒汗,還是燈光照的,泛著亮光,他松開煙藍色的棉紗襯衫的第二顆紐扣看著窗外。他知道我送的“定情物”是從英國帶回來的,當時幾個人一起看時我說了,但沒說多“貴重”。

    我腰疼起來,伸直腿,感覺從未有過的焦慮。我翻看手機通話,想看看有沒有電話進來。我把耳機線拔下來,把手機鈴聲調高到百分之八十。這個音量是我平時聽英語才會用到的。

    那還不至于賠精神損失費,因為不是官窯產的,就是民間的東西。也可能是當時英國人拿回去仿制用,也沒當回事,最后流回到一個華裔手里。這個人要一萬塊一個賣給我,最后一萬六一對買的。

    蕭威松一口氣。那我給你一萬六,不,二萬六,還是得算上精神損失費。

    精神損失費你賠得起嗎?我一下子又發火了。也不要你賠精神損失費了,你就說說實話吧,你為什么當初接受朋友們的安排把咱們湊成對,到試婚紗又反悔了,你想過這事對一個女生來說多尷尬嗎?

    窗外的廣場上鴿子休息了半個小時后,又有人在喂鴿子。可能上一場吃得太飽了,這時鴿子不太想飛,每一次哨聲響起,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只在飛。有一只還落了單,跟鴿群拉開了半個圓的距離,在經過我們所在的落地窗前時恍惚了一下,好像要沖我撞上來。

    蕭威也看到了這只鴿子,沒向我繼續賠不是,而是好像觸景生情憂傷起來。他說,天要黑了,鴿子也累了。停一下又說,它們也是可憐,一天不知道要飛多少場。我在北京讀書那年,學校附近也有一個鴿子廣場,一個郊外的人帶著籠子來廣場飛,因為要賺喂鴿子的飼料錢,放鴿子的人根本不讓鴿子中場休息,讓它們一直飛一直吃,這樣就可以賣出去更多的飼料。有的鴿子到天黑就撐死了。

    很奇怪蕭威給我講起這些,他以前從不講他的過去。我有點動容,想收場了,可我還是覺得心里委屈,想知道他為什么反悔了。我不吭聲,等著聽他還有什么話說。

    我回答你。我想過結婚。二十八歲時就想過。但那時在北京認識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很現實的問題,因為她要留在北京,我買不起房。后來我換工作來到這邊就不想這事了,就想好好地生活。什么是好好地生活呢?我也不太知道,大概還是以前跟女朋友相處時的標準,吃得起館子,出得了國,能旅游,能買品牌的衣服。后來我的收入能達到這些了,但還不能買房,因為買房要供房,那樣生活又要拮據了。所以我不想買房,我租公寓。上次好璟說我開名車,搞得像個富二代。我聽著不太舒服,我沒有想過要搞成“富二代”,我只想這樣生活,下館子,健身,打高爾夫,自駕游。對車的標準我只是想自駕游時舒服。你們認識的我那幫朋友也就是自駕游的一幫朋友,他們帶著女朋友和老婆自駕游,我沒有,我總是一個人。這幫人本來就愛玩愛熱鬧,他們叫我參加相親派對,無非是想找個由頭玩樂一下,圍觀一個事情怎么發生。我單身,是那個能提供條件的人,我報了名。你的朋友大令跟我的朋友常青熟,說你著急結婚,有房,收入不錯,跟我非常“門當戶對”。怎么說,我朋友中也有人找合適結婚的人結婚,結了婚也有過得好的,至少面上好。也有各玩各的,就是大家都完成了結婚這個任務。你懂吧!我跟我媽長大,我大學時她去了加拿大,她走時說希望我畢業后去加拿大讀碩士。我大三時她回國一次,但她沒有提讓我出去繼續讀書的事。這是我最后一次見著她。后來一直是電話聯絡,每次聊些沒實質的話,她從沒問過我是不是有女朋友,后來我們失去聯絡,更沒有誰催促我結婚生子。年初,我爸那邊的二姑提過,說我奶奶掛念著我,那一陣子我人生第二次有結婚念頭。我奶奶現在昏迷,靠藥和機器維持著,我過去看過她一回,眼睛都不會睜,但是我二姑他們還不想她死,她死了她隨我爺爺享受的軍官待遇就要被收回了。這是惡!他們太貪婪了。我也貪婪,這讓我想起什么問題。比方我們,我們認識了,聚過幾次,彼此條件是很合適,可是我們談情說愛了嗎?我們知道對方究竟是怎樣的人,將來要如何生活嗎?這些都沒有,就直奔結婚而去,那結了婚呢,結了婚我們各自返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自己的內心世界,結婚意義在哪里?僅為了達到某一個目的,怕這也是一種貪婪,也是惡。交往中我覺得你不是多想結婚的人,你也應該不是為了結婚而結婚的人,所以你朋友說你著急結婚我就看不懂了。那我就猶豫了,你不是急迫要結婚的人怎么又急迫著要結婚了。這些都是我的實話,也是我的疑問。

    我走神了,沒太明白蕭威說什么。我問,你說什么?

    蕭威沒出聲。半天才說,你為什么要送那么貴重的東西?

    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當時太在意自己的感受,覺得尷尬和氣惱。此時才有一個很輕淺的念頭,蕭威那時希望重新認識我?但這個念頭隨我看著街道,隨著看冬天的陽光照在古老的街市以及照在流動的人身上,被一個馱著羊羔皮的男人沉重的步伐帶走。他想了解我,想我們之間到達一種情人情意,我們從此有了知己,不再是孤獨的個體?遠眺的視野里,一個屋頂上閃閃發光,像是太陽落在了那里。

    大約是第四次聚餐吧,我們和你的朋友常青和大令還有好璟在一個音樂主題餐廳聚餐那次。餐廳放《克羅地亞狂想曲》,我聽得很認真,我說我以前聽這個曲子聽哭過。那里面有戰亂,有求生,有自由什么什么的,讓我很懷疑自己沒有痛苦的生活是在夢里。然后你起身走去餐廳的鋼琴前彈了這首曲子。你回來他們起哄,要你向我求婚,叫我們交換定情物。那個時刻我們確實有些兩情相悅的情境,兩方都覺得應該你向我求婚,理由很簡單,你是男生。你走開去對面的商場買了項鏈。這時能說實話了,我開始并沒有因為“門當戶對”有什么念頭,是你彈那首曲子讓我想送一樣很特別的東西。就是想特別一點,沒想貴重不貴重。

    那個時候我是想博你開心,彈琴也好,走開買項鏈也好,在那時都是自愿的,跟朋友的慫恿也沒有太多關系。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那些不過是故意的賣弄。你不覺得我們都在故意的賣弄嗎?我一低頭,有些尷尬。蕭威接著說,好吧,不說這個。其實我不會彈更多的曲子,不過一個業余水平。我博你開心不是博你的愛,是博一場大家都看好的婚事,那之前你始終沒點頭跟我正式交往,聽講奶奶病重,我打算給奶奶一個交代。

    是。那之前我還不敢點頭。

    我們都在心底萌動過一些想法,但我們都不想表達,我們習慣了沉默,掩藏真情,我們隔著內心覺得安全的距離說話。我們習慣了這套語言,換成另一套語言就失語了,我們患得患失,好像真情會出賣我們,使我們危險,就像個雷區。

    服務員收走空餐盤,但我們的食物還有太多沒吃。服務員問,還用嗎?我們都沒有說話。

    太陽落去了一棟叫不上名字的大樓后面,留著不太干凈的余暉照著這個城市。斜對面一棟大樓白色玻璃上灰蒙蒙的,沒有蜘蛛人吊在那里清理。或者是要拆了,所以沒有人關心它與周邊的新大樓好看的玻璃幕墻格格不入。

    我啞言,緊閉著嘴不敢開口說話。

    外面光線暗了,餐廳里越發暖亮,餐廳坐滿了人,幾桌搭臺的把路都占了,本來很年輕很好身材的男女服務員還是需要偏著身子舉著托盤小心翼翼地穿過,忙進忙出。

    蕭威用手機掃了桌上的二維碼,我以為他在買單。不一會,服務員又上來一碗熱的桃膠紅豆糖水。然后問其他的盤子可以撤了嗎?我說撤吧。服務員一一撤掉我們都沒有吃完食物的餐盤。一會兒服務員又來了,把發票給了蕭威。

    我想蕭威這次是買了單了。我的糖水都還沒動多少,還是想起身離開。我不敢在這里留戀,不敢繼續開口說話。蕭威看我站起,也起了身收起東西準備離開。

    一道一道的食物就像是為了完成它們在我面前呈現的任務,上過就好了,不一定真為了讓我吃下。所謂的都市概念菜,其實是個沒有地域特征的餐館,西餐不像西餐,中餐不像中餐,但是這風格在近兩年來很受歡迎,或者它像極了深圳這個城市,從世界各地而來,又互相交融、面目全非后成了一個新型的東西。我們起身,我位置面前,被我攪起來露出水面的紅豆被桃膠水裹了一層,在一束黃光照耀之下,嬌艷欲滴。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蕭威要送我去地鐵口,我沒有同意,也沒有不同意。這也是我當時心里真實的感受,像秋收后的田野,一片荒茫,寒涼。

    蕭威說,我知道你不討厭我,愿意交往,但我也知道你沒有喜歡上我。既然沒有喜歡,為什么你還要接受朋友的撮合?或者說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著急結婚。不好意思,我是聽他們說你著急結婚。剛才我問過這個意思了,你沒有答。回想起來,蕭威顯然沒有放棄這次可能重新認識我的機會。

    我說你想知道是吧?

    蕭威說是。

    兔子逼急了會跳墻,我想我那時的感受就像兔子。我脫了高跟鞋,露出穿著絲襪的腳,捋好裹裙坐在街邊裝飾用的石臺上。我沖蕭威說,你看,這才是我,以前你看到的那個特意燙了波浪發型,裝成淑女一樣的女人不是我。她是按照市場的需求包裝出來的,傳說那樣的女人能很快出手。我也能那樣啊,你看我,長得也不難看,腰也細,膚也白,也不窮,對吧!好,你說對!我們可不都是按照市場的需求在包裝自己在出售自己嗎?不然你為什么不買房,要過得像個有錢人一樣,為了形象對的吧?你也是,我也是。一方面我們都活在社會標準里,一旦進入,覺得那里舒服就不想出來。我們也知道這就是漁夫遇著塞壬,但我們就是想待在自己的舒服區里。現在很多的年輕人已經過了不能自主的階段,被迫結婚的時代過去了,是自由的。自由后的結果是,這個城市里有許許多多的大齡青年,你是,我是,好璟,春春,趙春燕,都是。這是集體反叛的結果,我們擺脫了舊思想的束縛,我們終于自由。我們甚至不在乎被定義為沒有自己生活的人,因為我們不結婚,沒有家庭和孩子。但我們為什么又要折回頭來完成被我們認為甩掉的束縛,又重新追求別人認為的好的生活?只要條件合適,我們不惜用回原始的相親模式結識,然后是結婚,甚至生子。我們不過是反叛夠了,對,我們就是這樣的,反叛夠了,又想要回去!對,我們就是這樣的,你說對不對!

    我不知道對不對。但現在的你確實不像之前的你。蕭威站在我面前,厘不清頭緒一樣沖著我說。

    又說,我們反正成不了情侶了,也不會結婚了,那你說說,你為什么要趕快結婚!

    九月的天氣了,黑夜起了絲絲涼意,不再是讓人灼熱的風了。我們兩個像喝醉酒的人在街頭互相叫嚷。離我們不遠的人行道上是匆匆趕路的人,有人往地鐵口去,有人從地鐵口出來,著急下班,著急回家,著急趕去下一個落腳點。

    我看一會兒人來人往,緩了氣說。我三十五了啊,我過生日時意識到的,然后朋友們就覺得我著急了。一起給我過生日的朋友有一部分是你見過的,還有幾個年齡大些的你不熟,但都單身,有的結過離了,有過了,所以不著急;有的比我還大了,過了生孩子的年齡,不用考慮生孩子了,干脆不結了。你們男生可能沒有這種顧慮,所以這個城市單身的男女中男的年齡更大。他們看好你,除了你是審計師,高大上職業,還因為你更年輕,有持家的本錢。你滿意了吧!

    4

    我那天情緒不對,明明沒喝幾口酒,卻像醉了。蕭威沒收回金項鏈,說當賠個不是吧。我們各自乘不同的地鐵線回家。

    我走到一半,心里還是不好受,想叫誰出來喝酒。擱平時,我可能隨便給誰打個電話,好璟,大令,春春,趙春燕,鐵扇公主,誰都行。但她們都在我的這場相親中表現得太積極了,太渴望我能成事,而現在我落個分手的下場怎好再叫她們來看我的憂傷。所以一時我找不到合適的人,翻了半天手機也不知道打給誰。

    蕭威說我不像想結婚的樣子,那我應該是什么樣子?我天天給他發信息,問他在做什么?問他出差回來沒有?問他給我帶禮物了沒有?戀愛莫非都得這么談?那么婚姻呢?想想我媽是天天怕我爸出車時在外面鬼混,天天打電話查崗。人好不容易回家了,倆人又吵架,撕打成一團。我媽討厭我爸在外面有人,但后來我一畢業就成了別人的丈夫在外面的人,那個人的妻女在老家。我為什么成了那樣的人呢,可能是忙著讀書一心想從大山里出來的愿望掩埋了青春期的叛逆,畢業了,人身自由了,曾經掩埋的叛逆又跑出身體。我媽不知道這個,她永遠不知道我在每個成長時期的心理活動。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的事情太多。她在乎的永遠是她的心理活動。然后她忙著把那些心理活動轉移到生活里。她知道我交往過的一個男朋友是后來談的,當時我也是認真了,奔結婚生子去的。媽媽沒見過真人,但她喜歡翻著我的手機說人家這不好那不好。我不作聲,她就會設法說服我,說人家額頭太短,又有皺紋,又說人家的眼睛有兇光。她拿我爸爸和弟弟比,說,得有那樣的額頭。我討厭媽媽的這些,不想知道她這樣比喻時還愛不愛我爸爸。對媽媽還有感情是她叫我把自己打扮好在人前能抬頭,叫我存著錢自己花,不用寄錢回去。那時爸爸還沒有生病,還在跑貨車,她一會兒要錢買地,一會兒要錢蓋房子,一會兒找人送錢給弟弟安插工作,一會兒要給弟弟娶老婆下聘禮,總之她要不停地找各種理由讓爸爸把錢交回去。這樣也好,我的工資能讓自己豐衣足食,不愁吃穿,可以干自己喜歡的事情。至于我爸爸,好像我記憶里他一直是缺席的,要翻出幾張全家福才能知道他哪個時期長什么樣。

    由于我在大學期間做了幾個網站,一畢業就到了一家企業做網站建設。他們的網站完全是我一個人一手做出來的,后來我就一直在這家公司做網站維護與管理。大學學了計算機專業是因為我高考沒考好,落了第二志愿。第二志愿其實是瞎填的,因為整個高中在縣城讀,沒有人管,經常出去上網,夙夜不歸,填計算機專業可能就跟那段時間上網有關了。但我其實是想學設計,可惜落榜,它就成了我后來一直想實現的愿望。所以那些年我除了工作以外,都專心自學設計與做設計了。起初攻的是器物設計,后來做飾品設計。那些歲月很美好,懶于主動戀愛,更不愿去想婚姻中那些猙獰的面目。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分不清年月,日子過得不著四六,我以為這就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了。二十七歲那年我去香港讀研,還在學業期間拿過幾個小獎接了幾個設計,這對我畢業后再次就業幫助很大。我一點不愁工作,我不想接單,不然我可以接下十家二十家的服裝設計公司中的配飾設計。現在我主要接三五家的活兒,十分穩定與悠閑。我四處去看展,自由旅行。看展是工作,旅行成為我生活中的出口,讓我結交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朋友,吃喝玩樂,從不覺孤獨和寂寞。或者說那樣的時間少,當孤獨來臨,我早已準備好了,畫圖紙,喝咖啡,喝各種來源不明的酒,時間很容易就打發過去了。這樣的孤獨或者不叫孤獨,能過去,只要能挨過一陣陣小痛苦。當時間過去,回頭看工作成果,又會覺得那過程很享受。包括對孤獨的享受。有時覺得歲月就這樣過去也沒什么,可能是這樣一遍一遍想下來,消耗了力氣,人也就麻木了,最終孤獨成為心中一悸,轉瞬化為烏有。但我還是沒對蕭威說這些,也沒對他說我著急結婚的真實理由。

    電話又再打來跟我核實資料。我重復之前的話,對,我是陳僖,我的電話是×××××××××××,對,我認識蕭威。

    什么關系?朋友。

    我有權利不告訴你。我對著電話說。我胸口剛起厭煩,熊哥,他自稱熊哥,要求加我的微信給我傳資料。

    是一張資料卡,包括身份證號、姓名、民族、血型、身高、體重、個人病史、過敏藥品、緊急聯絡人,緊急聯絡人電話、保險公司名稱與單號、保險公司服務電話等等。這是蕭威的資料卡,緊急聯絡人有兩個,第一聯絡人是秦南子,第二聯絡人是陳僖。

    對,是我。我回。

    請你保持電話暢通,我會再聯絡你。他用的是“你”,不是“您”。不像是什么客服人員。

    你總得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吧?

    大致是這樣,我是領隊,我們剛結束一次探險旅行,已收隊十小時。蕭威已與我們分別七小時。因為一個隊員有件東西在蕭威那里找他,但現在聯絡不上。

    你們在哪里?你們在哪分別的?

    我們在康定分別。收隊后隊員去處不一,蕭威從康定飛成都轉機回深圳。我們還在聯絡,麻煩你保持電話暢通。

    我不知道怎么回復熊哥最后這條信息。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常青。但是蕭威跟常青熟悉到什么程度,是否愿意他知道他的行蹤?我只知道女人之間是這樣的,A做什么不想讓B知道,B做什么不想讓C知道,男人間交往是否也是這樣我并不清楚。

    一時驚慌,不知道熊哥說的聯絡不上是什么狀態。是電話打不通,還是別的什么情況。我試著撥打蕭威的手機,是通的,無人接聽。然后我就進入了不安狀態,一直重復撥打蕭威的電話。

    常青和大令十月一日結婚。好璟本來跟我商量過給大令送什么禮物好,當時我怎么說來著?好璟是做凈水器的,她準備送大令一臺凈水器。我準備送一對巴黎買的手鐲?意識到自己心里有些慌亂,我分神安慰自己,那話當時只是跟好璟說,不是對大令說,所以說過送什么沒關系,我有許多首飾和有特色的裝飾品,到時選一樣能拿出手的不難。

    常青和大令都沒我大,大令也不用趕最遲一撥大齡孕婦的趟子。但是他們需要結婚,一個人在這個城市買不起房供不起房貸,去其他城市生活又不愿意,他們要守住這個城市最好的辦法是結婚,兩個人一起供房,努力工作,生子,把眼下的日子守住了才能繼續往前走。他們買房的首付是常青的爸爸老單位的房子拆遷款,在老家的省城夠買200平方米的房子了,在深圳只能付個不到100平方米的小三房的首付。

    我的幸運在于2010年前買了房子,不然接下來的幾年房價翻滾地漲,我也一樣買不起房。我想過是周游世界享受生活還是攢錢買房,想到我媽我爸一見面就打架還是決定買房,我那時不想要婚姻,想一個人生活,想為自己找個固定的住所。我算活得明白的人,早早看透俗世,這種心理讓我提前買房撿到了便宜。都說2012年后的深圳,再無可能靠打工買房,這事是真的。從我買房時一萬均價到2012年三五萬一平方米的房子又翻滾了七八萬一平方米,付個首付都得一百多萬,沒個好爹好娘,沒點家底誰也別想再靠工資買房留在深圳生活。跟我一起到深圳的同學在深圳轉型過程中隨著一些工廠企業淘汰,多成了殉葬品,好幾個灰頭土臉地回了三線四線城市。大令的條件比常青好,能同意跟常青結婚,原因還是對方的父母愿意出首付。總之大令要和常青結婚了,應該為他們高興。

    好璟問我去不去臺灣自由行,我不想去。好璟說,去唄,臺北也有故宮博物院。她這一說,我還是心動,說,那好啊,去。

    但我最后還是沒去成,好璟要去的時間,我得去醫院做一項復查。這事好璟知道。我在心里一再嘆她們真是我的好閨蜜,直到現在都幫我隱瞞著我著急結婚的原因。

    檢驗報告并未見好轉,造影顯示囊腫面積有八厘米,我伸出手掌看看,想知道八厘米的實物是多大。若不能照醫生說的方案治療,會不會更嚴重?醫生不說絕對的話,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我無精打采地畫一家服裝設計公司的配飾設計稿,根據他們公司提供的服裝面料、材質、顏色、系列風格、款式,先想好配飾材料才開始畫設計稿。但我手上可用的配飾材料有限,本來應該先去材料市場找些樣板的,我懶著不想去,所以盡著手上可用的資料畫著。畫著,總覺得受條件限制不能盡興,常常愁腸百結。

    一周后好璟從臺灣回來,約我喝酒。我答應去,這一周受檢驗報告的影響心情低落,怎么哄自己也高興不起來,早想出去走走。于是下午去理發店剪掉了幾個月前為“520”那場相親而燙的大波浪,一頭長發成了齊耳短發。既然是短發了,又去修了合適短發的眉,配了合適短發的耳環,還買了她們說是性冷淡風的口紅。就是偏點鐵灰,我看著挺好,性冷淡不性冷淡不知道,反正無性。

    照著中性中透著妖嬈的路子打扮了一番出門,肚子咕嚕嚕地叫,想著等會兒少不了吃吃吃,又忍著不吃東西。

    一家叫什么研究所的館子,店長是所長,廚師是研究員,服務員是實習生,很新潮的地方,專吃世界各地的花和水生植物,炸的蒸的煮的煎的冰鎮的,看著五花八門。我去到后只看見好璟一個人,說一會兒姚姨幾個就到。因為肚子餓,我說我能不能先弄一樣吃著。跟好璟太熟了我沒有客氣,一邊說就一邊打鈴叫服務員點菜。石榴花煎蛋,看著管飽頂餓的樣子。等姚姨幾個人來,我正在吃石榴花。

    姚姨帶了小男朋友來,還有一個好璟在臺北剛認識的在韓國做中國旅游市場的朝鮮女孩。太亂了。你好我好點頭認識了一遍。大家坐好,我對面還有一個空位,好璟說她男朋友的。我說也是臺灣認識的?好璟一臉壞笑。她的男朋友也沒幾個,我心想還不認識了咋的。大的很大,能當爺爺,小的太小,剛回國碩士。但是都不是。是蕭威。我正吃盤中的最后一口,還在往嘴里填,差點沒生吞下去。

    蕭威一一跟大家打招呼握手,很有禮貌。輪到我也要握,我沒伸手。一會兒,春春來了,春春比我大一歲,常年理板寸加個偏劉海的混剪發型,也常年戴一身金屬鏈子穿T恤,看著極帥氣。一身一輩子不想結婚的氣質。我趕緊拉一個椅子過來在我旁邊讓春春挨著我坐,心里舒服多了。

    吃是附帶,享受餐館的新潮裝修,看燈光琉璃,胡扯吹牛,看過氣的明星演出是正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星,唱楊鈺瑩的歌,扭著柳腰,很像那么回事,有幾分楊鈺瑩的韻味。幾首歌都是我小學的時候流行的,吃飽不餓后我跟著晃跟著唱。平時記不起這些歌,但童年經歷的東西能在一個人身上刻一輩子,且年齡越大越記得清。我完全不是跟蕭威相親時的淑女樣子,我咬著叉子唱,咬著玻璃杯唱,拿著飲料攪拌棒敲著杯子唱。春春說我,傻不傻?暴露年齡。我說,你不傻,你喜歡小虎隊。春春說那沒辦法,大山里落后,晚好幾年才唱到我們山上。

    都忙著吃,碰杯,喝,胡扯。中間好璟把手機給蕭威看,蕭威說,這個好,這個好,發給我。他倆坐一塊,肩碰著肩。春春有時也與我肩碰一下肩,我沒理春春。姚姨跟小朋友倒不膩歪,好像姚姨小了很多歲,男朋友像個大男人一樣地照顧她。好璟的朝鮮朋友眼神四處縹緲,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找誰說話。朝鮮族?什么,不是朝鮮人?春春問。是。也不是。朝鮮姑娘眼睛笑瞇瞇地答。我媽朝鮮(朝鮮)的,我爸朝鮮族(中國),我是朝鮮族。真亂。春春悄悄地跟我說。有時我們是對外界不上心,一有點麻煩就沒興趣了。我們喜歡簡單的東西,越簡單越好,友情也是一樣,碰一下杯,喝口酒就能完成的交往最好。

    大家喝得差不多,好璟問大家要不要下半場,我看看時間要十點了,問春春,春春說不去了,明天還要去廣州拉皮條。她開玩笑,就是把客戶拉到深圳的展廳來看模擬展示。她們公司玩的東西有點高級,VR器材重要部件的生產。那我也不去了。好璟跟蕭威抵著頭說話,我當沒看見,挽著春春的胳膊,好像她是我的男朋友要依賴。

    我們相處的原則是誰許愿誰磕頭,誰燒香誰拜佛。就是誰叫大家出來的誰買單。要是大項目,出市區,去海邊,或自駕什么的是AA制。我們都不管買單的事,好璟朝蕭威說,帥哥請我們吃飯嘛!蕭威說,好啊,說著起身去買單。

    春春捏我一下。我沒回應。我們起身往外走,在餐廳門口等他們。不管多熟,沒有跟請客的人告別,我們不會先走,這點基本禮貌我們還是會有。等好璟和蕭威出來,大家站著又說一會兒話。這是一條剛興起來的食街,對面開了一家越南菜,迎賓姑娘穿著越南人的服裝,據說叫奧黛旗袍,挺好看,顯得人高挑。春春說,那姑娘漂亮不?我正想調侃春春叫她弄一套穿,好璟最后一個出來,猛地挽起蕭威的胳膊。我一下子啞口,要對春春說的話沒有說出口。

    春春說,戲精上身了吧你。

    好璟一邊挎包,一邊說什么什么呀,不能我追求啊,這么好看的帥哥,肥水不流外人田,跑掉了多可惜。蕭威有點犯愣,可也沒表示什么。我不知說什么好,沖他們說,太過分了。我也不知道是說他們倆誰。

    我走開,春春追上我,不知道他們后來是什么情況。

    春春打車順路送我,她說明天真的去廣州,不然就陪我上樓了。我說不用,說著還是哭了。

    春春往前走,很快給我發微信,別往心里去啊,她就那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說,我讓她多少回,我每次帶東西回來都讓她先挑,我給客戶的設計樣品也都是偷偷幫她留一兩樣,她從不付零頭,現在要這樣對我。

    春春是有一次我跟好璟旅行時認識的,好璟放得開,什么人都能聊上。她跟我賭春春是同志,不為輸贏,就是為了賭,我賭不是,她就過去跟春春搭訕了。春春跟我們住一個酒店,也是深圳的,后來我們三人自然玩到了一塊兒。春春聲明自己不是同志,就是喜歡中性的樣子,她那時摸摸頭發,說,多省事。

    春春沒回我的話。我等了一會兒以為她也不想理我,心情低落到崩潰,到小區門口了又返到馬路上往一個沒人的地方走。春春說她接電話了,問我到家沒有。我說到了,正要洗澡。我在路邊跟春春道了晚安。

    好璟蕭威他們會發展下去嗎?我覺得自己陷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僵局里,但里面又沒有其他人,就是我自己。我從來沒有感到這么悲傷,孤獨無助。

    好在這時我媽發微信來。

    我弟畢業后,媽媽托一個表舅舅在縣城城管部給弟弟安插了工作。在可以生二胎之后,媽媽勸弟弟他們生二胎,還要把鎮上的一棟房子都給他們。本來弟弟結婚,爸爸媽媽給弟弟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的。弟媳高興媽媽把鎮上的一棟房子都給他們,很快懷上生了二胎,是個女孩。還是個女孩,媽媽說。媽媽問我二侄女滿月回不回去,我說不回,我回去還不被你嘮叨結婚啊。媽媽說那你不回來,總要送禮的吧。我說我給你一千塊,你想買啥買啥吧。媽媽說那怎么一樣,你從深圳買什么東西回來都比縣城的好。我說還是一千塊實用吧,你也覺得有面子,買東西人家不知道多少錢,不合意了還要說我小氣。媽媽說那也是,那你就微信轉我一千塊錢吧。

    …… 

    舊海棠,本名韋靈,1979年生,安徽臨泉縣人。小說發表《收獲》《十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山花》《江南》《西湖》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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