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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7期|孫未:信徒(節選)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7期 | 孫未  2020年07月17日07:23

    我辦卡的健身房位于大廈的底樓,十字路口的拐角處。在這樣的健身房步行是有點滑稽的,只隔著一層玻璃,我穿著背心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上揮動四肢,面向車來人往的街道。就在一兩米開外的地方,行人們趕路的趕路,逛街的逛街,其中不乏停下來“參觀”我們的。盡管我對自己的身材還算自信——輪廓清晰的胸肌,壯碩的三角肌、三頭肌、二頭肌,但這并不妨礙玻璃后面的這一方空間看上去像是城市中心的一處動物園,而我就是供展出的表演動物之一。

    一百八十二天前的傍晚,下班之后,我照例來到健身房里步行。我在跑步機上與履帶戰斗,走得氣喘吁吁卻仍然在原地止步不前。天色漸暗,有一刻,所有的路燈同時點亮了,正是初夏季節,應該是六點左右吧。

    就在這一刻,我看到有個姑娘在注視我。她在對我微笑,不是我們平時總是不得不掛在臉上的那種,這是一種我很久沒有見到過的微笑。如果你是一個特別愛貓的人,當你在路邊意外見到一只周身毛茸茸的橘色小肥貓,你大約就會流露出那樣的笑容。在整條街道的路燈亮起的一瞬間,她忽然綻放的笑容仿佛彰顯了某種奇跡。我在跑步機上趔趄了一下,要不是預先設置了安全裝置,履帶驟停,估計我就當著滿大街的人摔得四仰八叉了。

    這個姑娘我認識,她那雙毫無焦點的大眼睛,小圓臉,新月一般兩角向上彎起的嘴,還有她的發型——短發齊耳,劉海齊平在眉毛上。她穿著毫無腰身的文藝齊膝裙——幼稚地垂在平平無奇的矮小身材上,一雙白球鞋,背著一個與周圍環境并不相稱的雙肩登山包,整個人從頭到腳看上去就像一顆糖果。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要命的是我完全想不起來究竟在哪里見過她。

    近些年大家的記性都非常糟糕。比如說,我開始網購才幾年的時間吧,以前每個周末推著購物車在家樂福買啤酒的日子就像是前生前世,完全記不清了。比如說,兩個星期前所有人還在刷屏聲討性侵的幼兒園、害人性命的假保健品,這兩天所有人都忘了個干凈,正忙著歡樂地為某明星出軌的新聞議論紛紛。再比如說,在我與方芳重逢了一百八十二天之后,我已經完全忘記了以前沒有她并肩走在我身邊的日子,我甚至沒法想象以前每天必去健身房是一種什么感覺。

    方芳的愛好是在我們這個城市里步行,每天五公里起。據說這種健身方式節能環保,還能省下健身卡的年費。朋友圈經常有人刷屏比賽每天是否超過一萬步,這不算個新鮮事,我也試過。但我受不了從高樓大廈間的窄縫里穿過,白天曬不到太陽,晚上還得頂著人工峽谷里的颶風,汽車就在身側排著長龍,喇叭和發動機的聲音吵得我要發瘋。我沒法勻速行走,人行道上摩肩接踵,不斷有提著公文包疾步行走的人迎面而來;我更沒法深呼吸,到處是汽車尾氣,有人在大街上抽煙,還有霧霾。

    “我們說的是同一個城市嗎?”方芳催著我系好鞋帶,她的嗓音細聲細氣的,發音的方式有點害羞,語氣里偏偏顯出一種知識分子的自信。

    穿過一片周圍滿是玻璃幕墻的中心商務區,我瞇縫起眼睛,抵御幕墻上的反射光線入眼,半瞎一般跟著她的腳步,確切地說,是跟著眼蓋下她那雙輕盈起落的白色球鞋。左拐,走下一段帶著花壇的大理石緩坡,我開始覺得周圍的噪聲減弱下來,光線也變得幽暗勻凈。我睜大眼睛東張西望,路的兩側還是高樓,不過行道樹開始茂密起來,從十幾步看到一株樹苗,變作三四步一株,樹齡也在增長,明顯是進入了近些年沒有被擴建過的城區,漸漸就有法國梧桐成排,綠蔭如蓋,空氣分外清新。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午后,我與方芳重逢的第二天。正是暮夏季節,樹蔭之間穿過的陽光星星點點在路中間舞蹈,風吹樹響,這條路又直又長。我倆并肩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恰好沒有一輛汽車經過,就這么靜靜走到路的盡頭,方芳在我耳畔小聲說:“你聽到噴泉的聲音了嗎?”

    我聽到了,水聲歡快地轟鳴著,雨點般敲打著水面。一個拐彎過后,我就看到了那一處有點古老的噴泉,和如今流行的開放式廣場噴泉不同,那是石頭基座環繞著的雕塑噴泉,雕塑還挺寫實的,是一位姑娘在彈豎琴,水流組成豎琴的琴弦,穿過她的手指。不知怎的,這姑娘看上去與方芳頗有幾分神似。

    “這叫作玉簪花。”方芳指著路中央的花壇對我說。玉白色的花朵很考究地將車行道與人行道分開,依然沒看見什么車輛經過,只有幾輛自行車滑行而過,這可真邪門了。

    行道樹換作了櫸樹,又高又直,細小透亮的葉子交織在頭頂,這條路更寬一些,地面上的樹影就像一幅巨大的細密畫似的。方芳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角,指著前方悄聲說:“你看見了嗎?那只特別胖的鴿子站在路燈上,路燈桿都要被它壓斷了。”

    我沒看見。路燈桿遠遠近近這么多,我探著頭找了很久。

    “就是那只淺灰色的鴿子呀,頭頂上有三個小白點的。”她被這只鴿子逗得笑個不停。

    我還是沒看見。“你戴隱形眼鏡了嗎?”我問。她的大眼睛看上去就是近視的。

    她認真地注視著我,對著我搖頭,“要看見這些小鳥,我還用不到眼鏡。”

    我也沒有看見她說的一大群麻雀、一只罕見的藍色蜂鳥,沒有聽見她說的布谷鳥叫。這個城市里真的有這么多鳥類嗎?我還以為只有廣場上人工飼養的白鴿呢。盡管暫時沒能見識到鳥群,這次步行依然令我大開眼界。方芳與我同為這座城市的“土著”,生于斯長于斯,然而于我而言,三十幾年的時間里,除去童年模糊的記憶,我從不知道這座城市可以如此靜謐與生動。

    方芳是一名建筑設計師。建筑設計師經常旅行,從其他城市的當代建筑中尋找靈感,也從鄉村的傳統建筑中尋找靈感。一度,方芳覺得再有設計感的人工建筑都不及大自然給人帶來的身心愉悅,人工建筑不應該是大自然的敵人。如今的建造都是以經濟效益為先,造得越滿越好,沒人有閑心去考慮怎么將自然景觀與建筑結合,就算她愿意這么做,老板也不會允許她這么做,有損于得房率的設計,誰來買單?

    職業追求得不到實現,方芳便開始覺得這個堆滿了快餐型建筑的城市也變得讓她厭煩了。好些年前,她曾經辭職離開過這個城市,在內地山區一處美麗的鄉村買下過一個農家院子,很便宜,然后憑著她擅長的專業重新整修,弄出了一處低調奢華的別墅。有一陣文藝青年中特別流行這個,采菊東籬下,放眼望去都是風景,日子過得和神仙一樣。

    但是沒幾年,方芳就回來了,回到大公司繼續做她的建筑設計,言聽計從,做得比任何時候都死心塌地。怎么說呢,人必須認命,建筑設計師這個工作只能在大城市里做。方芳住在大自然里享受寂靜的時候,也試過到鄰近的小城市接活兒,小城市壓根沒有“設計”這個講究,所謂建筑設計師就是包工頭。

    方芳這個處境我特別理解。我有一個朋友是愛沙尼亞語教師,他也熱愛大自然,但是他也必須在特別大的城市里才能找到工作,稍微小一點的城市,大學里壓根不開愛沙尼亞語這個專業。

    也就是在回到這座城市以后,方芳開始了她每天步行的習慣。

    “你看,其實桃花源無處不在,樹木、繁花與鳥類,山脈與河流,這些不是都在我們的城市里嗎?城市里也總有一些短暫的季節可以讓我們享受沒有霧霾的清潔天空,我們也可以躺在露臺上或者廣場上,仰頭辨認金星與火星,欣賞百年一度的月食與流星雨。云朵在城市里一樣可以肆意伸展,降雨也不需要經過審批,隨時愛下就下,完全不用顧及天氣預報的感受。”

    她端給我一大碗精神雞湯,“現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不需要搬家或者移民去尋找更好的生活環境,我心安處就是家,能靜下心來每天走完五公里,其實哪里都一樣。”

    就在那一次美好的散步之后,我回家,走上樓梯,打開公寓的門鎖,推門進去嚇得我立刻驚呼一聲倒退出來——有個姑娘站在客廳里脫得光光的,在換衣服。我是單身,一個人住,怎么房間里就憑空多出了一個人?

    門后面窸窸窣窣響了一陣,那姑娘換好睡衣探出頭來叫我的名字:“李瑞,你幫我叫個外賣唄,餓死我了。”我站在堆滿雜物的漆黑樓道里,完全看不清她的臉,不過我立刻就認出了她的聲音,她是簡珊珊,這個城市里一度非常著名的“美少女野心家”,而我見識的都是她最落魄的時光。

    簡珊珊最初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賣過保險,她當時穿戴土氣,楚楚可憐,活像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成天來寫字樓纏著我們買保險,我是整棟寫字樓里唯一一個買了她保險的“客戶”。我活活交了五年的保險金,到了第五年,她才良心發現地提醒我,“別交了,交了也白交。”果不其然,第五年年底,那家野雞保險公司“跑路”了,那時候簡珊珊早就已經換了好幾份工作,或者應該稱之為“事業”更加合適。早在她還穿著對襟小花襖滿大街推銷的時候,她就在我面前許下過豪言壯語,她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像歷史上中國的馬云那樣成功的商人。

    她攢過一個公眾號,是個時不時就有“十萬+”的廣告費收割機。她的文化水平我是知道的,抄寫客戶的名字都寫不對,描花似的。盛情難卻以及好奇心使然,我訂閱過這個公眾號,看得出來大部分靠洗稿,小部分靠照搬一些所謂“情感專家”的極端觀點。她當時的緋聞男友是一個媒體大V,給她的公眾號帶來過不菲的流量,后來因為一些觀點走得太偏,公眾號被封了,她個人被禁了,男友為了自保也跟她撇清了。

    她還曾經是某共享單車創業項目的創始人之一,那時候她和一個創投企業家在戀愛。風光的時候,電視談話類節目和新聞網站首頁鋪天蓋地都是她,涂抹著一張網紅臉,長發飄飄,穿著裝飾極為復雜的職業裝。沒多久聽說資金鏈斷了,退押金的用戶層層疊疊包圍了辦公室,網上都是現場照片。

    為此簡珊珊還被通緝了一段時間,后來她的合伙人不知怎么弄到了一筆錢,還清債務后取得諒解,把事情給擺平了。她這才從我的小破公寓離開,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沒想到她還保存著我家的鑰匙呢。

    很顯然,簡珊珊出現得非常不是時候。我用手機給她叫了一份生煎饅頭配牛肉粉絲湯,我告訴她,我好不容易戀愛了,如果她沒有特別大的困難,最好這幾天就搬走,免得引起誤會。她一邊嚼著生煎,一邊口齒不清地說:“每次我都是有特別大的困難才來找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些年我一直單身著,要說我對簡珊珊沒有動過念頭,那是假的——一個身材火辣的年輕姑娘隔一段時間到我這里來住一陣,還有著一副狐媚相。但是她有她的戀愛哲學,她覺得戀愛就像是去上長江商學院,她只跟成功企業家戀愛,從而可以近距離地獲得言傳身教。我遠遠不夠格。我明白她一落魄就來找我,表現得跟我有多熟似的,這純粹因為她深知我心腸夠軟。“李瑞,你真是個好人。”她跟我借完錢、借完宿,無數次蹭吃蹭喝之后,總是用這句話跟我撒嬌。大家都懂,一個女人看不上一個男人的時候才會說這句話。

    事實上,從內心深處我也瞧不起她。我們就在這種彼此鄙視的平衡中做著熟人。

    每天跟著方芳一起步行,這逐漸成為我生活中最期待的事情,仿佛每天按程序起床吃飯上班直至等待下班,都是為了得到步行這一兩個小時的獎賞。方芳有著極佳的品位,她帶我去步行的路線經常不同,每次都有讓人驚喜的不同風景。有一回我們看到了整片正在盛放的百日菊,挺直的花莖上渾圓的火紅花朵,每一朵上面都頂著細小的金冠,完美精致得簡直像人工造出來的假花。

    “你說反了,如果要夸贊假花,應該說‘簡直像是大自然的杰作’,哪有夸贊真花像假花的呢?”方芳柔聲教育我。

    有一回我們甚至途經了一片兩層樓高的聯排紅磚老房子,石頭門階,鑄鐵大門和陽臺,就是我們小時候住過的那種。這些房子大多數早已拆除,包括我童年的住宅。我驚詫之余感慨萬千,圍著那些房子轉來轉去耽擱了很久,差點掉下眼淚來。

    還有一回更加奇妙,我們應該是走在一條鬧中取靜的商業街上,那時候剛好沒什么人。當我跟著她的腳步穿過攀爬著凌霄花的回廊時,她問我有沒有聽到水聲。

    那是一個晴朗的月夜,我分辨著耳中隱約的噪聲,說實話,始終住在鬧市中,我對所有的背景聲都已經麻木了,好像耳朵生來就是為了承受這些噪聲,并且自動忽略換算為無聲。此刻,我從鄰街往復不息的車行聲中仔細分辨,居然真的聽到了潺潺的水流聲,不是下水管道的排水聲,這水聲天然而活潑,無拘無束。當我努力捕捉它,它便越來越響亮起來,近在耳畔。

    “這里有一條河。”方芳興奮地對我耳語。

    “這不可能。”我四下環顧,高樓廣廈地磚光潔,附近也沒有公園綠地,更不可能是自然河道。本城臨海,但是數百年間不斷填海造地,成為世界市區面積排行前十的大都市,海離這里要多遠有多遠,這就是城市唯一與自然水域相關的概念了。

    “你沒看見這條河,并不等于它不存在呀。”方芳的眼睛在月夜中顯得非常皎潔,她就這么雙眼明亮地看著我,嘴角上揚,與我一起側耳傾聽,我的懷疑并沒有干擾她一絲一毫的雅興。

    我掏出手機,打開地圖定位,試圖在地圖上找找附近是不是真有一條河,興許是房地產商為了抬升房價臨時造出一條河也說不定。然而,地圖甚至不能正確定位我們此刻的位置,連我們所在的道路都沒有顯示,輕輕擺動的藍色圓點顯示,我們正身處一整片連續的建筑之間。城市里的地圖就是有這個毛病,城中各處總是一刻不停地拆與建,無休無止,說三個月滄海桑田都不算夸張,加上不斷更換的店鋪,地圖更新的速度從來跟不上現實。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們在哪兒,但是走走就會知道的。”方芳的話令我大吃一驚。她每天帶著我走不同的路,我還曾經暗自欽佩她是一張活地圖,沒想到我們迷路了。

    方芳倒是非常篤定,“只有我們承認自己迷路的時候,我們才是迷路了,不是嗎?”這話沒錯。這讓我覺得,在方芳文靜的氣質之中,其實有著非常浪漫與熱烈的部分,我簡直越來越著迷。

    為此我天天催著簡珊珊搬家,我和方芳不能總是只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哪天走路走累了,請她到家里坐坐,沒準就能使我們的關系更進一步,我甚至已經想到了跟方芳求婚,兩個人一起買房還貸。方芳是我尊敬的那種姑娘,我相信她完全不勢利,有一顆真誠的愛心,而且自立自強,是最佳的結婚對象。

    一百二十二天前,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方芳與簡珊珊決定一起開始創業,為這個城市的居民提供一種叫作“身心步行”的付費服務,服務實行包年的會員制,會員可以每天跟隨方芳在這個城市里步行,每兩周更新一次步行路線。

    為了保證每次步行的幽靜環境,參加單次步行的會員不得超過十名,方芳最多一天可以帶四次隊伍,也就是一天提供四個時間段供會員選擇。等生意做大了,她們就招聘更多的“步行師”進行培訓,或者干脆實行加盟制,收取加盟費。以后還可以把這個生意做到全國每個大城市,乃至世界各大城市,包括紐約、倫敦、柏林、米蘭、斯德哥爾摩、蘇黎世……她們甚至已經擬好了廣告語:

    獨辟蹊徑,洗肺靜心,市中心的步行運動;

    健康時尚,冥想升級,帶您發現這個城市的桃花源。

    她們倆在我局促的客廳里宣布了這個雄心勃勃的創業方案,我把方芳拉到一邊,小聲責問她:“你怎么居然受‘那種人’的蠱惑,跟‘那種人’談什么創業?”

    “什么叫‘那種人’,她不是你的表妹嗎?再說我也做了這么多年的‘白骨精’,你就不相信我能創業嗎?”方芳用一種凝重的眼神看著我,那分明就是在說,你自己的嫌疑都還沒解釋清楚,你還好意思對我指手畫腳的嗎?

    這都怪簡珊珊。她白天發信息給我,說她已經搬走了,我這才在步行之后請方芳到家里小坐,結果簡珊珊就端坐在客廳里等著我們倆呢。盡管她自稱是我的“表妹”,還找了個大叔到我家做客,向我們介紹說,這是她男朋友老劉,是個天使投資人。然而方芳是那樣一個心思敏感又冰雪聰明的人,她怎么可能沒猜出一二分?

    簡珊珊完全就是蓄意為之。回想之前的好些天,她貓在我家的沙發里,趁著我臨時放下手機的時候,自來熟地拿起我的手機刷著玩,刷到照片,她總是大驚小怪地問我是在哪里拍的,是不是去郊游了。這都是我在步行的時候順手拍的。

    “你每天步行經過的不是文藝照片,那都是花花綠綠的現鈔啊!”她嘟噥著。估計鬼點子就是那時候想好的。

    簡珊珊的新男友老劉,一個愛好炫酷運動裝束的中年男人,有著演講家一般光滑嘹亮的嗓音,他為這個創業項目投了一小筆啟動資金。簡珊珊擔任CEO,方芳擔任CTO,而我成了COO。簡珊珊弄了一個公眾號,讓我負責圖文,她張羅著推廣,四處拉會員。

    一開始非常不順利,根本沒有人來購買會員包年服務。本來嘛,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是公共區域,又不是健身房,大家想在哪里步行就在哪里步行,不需要花錢。每天錢只見出去的,不見進來的,我們都開始懷疑這個創業項目的可行性了。花錢的那個人倒是最悠哉的,老劉在我的客廳里擺了一套看上去特別唬人的茶具,他一邊沏茶一邊懶洋洋地說:“比這個項目荒唐一百倍的我都看得多了,沒事,慢慢來。”

    于是簡珊珊更加大刀闊斧地“敗家”,她搞了個“返現”的小范圍活動,但凡購買會員的,她都全額返還年費,就等于是白送。當然這些免費的會員不可以將“返現”的秘密說出去,而且在免費體驗期間,必須在各種社交媒體上至少發三條“身心步行”的親歷圖文。

    有一個“程序猿”小哥發出了一條走心的親歷,他在跟隨方芳步行的途中遇見了一位做糖人的師傅,那位老人將挑擔擺在一棵大柳樹下,凝神靜氣地在石板上畫糖人,一排糖人剛剛做好插在他的擔子上,陽光下晶瑩剔透,這番情景讓小哥驀然間眼眶濕潤。小哥不僅拍下了照片,也寫了一段聲情并茂的文字,回憶起他的家鄉小城、恬靜的童年,以及自那時以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的糖人擔子。

    某個早晨,我醒過來,忽然發現公眾號單篇點擊破十萬,會員購買的小程序已經被流量沖垮,“身心步行”一夜之間成為網紅。感性的故事引爆了公眾對于這個城市另一張面孔的好奇,網上到處都在議論,在這片高樓堆砌、燈光耀眼到望不見星辰的鬧市中心,是否真的存在著步行通往內心靜謐的“桃花源”。

    忽略簡珊珊在隔壁興奮的尖叫聲與不停進出的腳步聲,連一貫安靜沉著的方芳也給我打來電話,在電話那頭她細小的聲音充滿了激動,“沒準再過一些日子,我就可以不用在老板的壓榨下成天畫這些煩人的圖紙了,我可以自由了,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個城市還真是有奇跡的。”

    可不是,我也開始相信奇跡了。為了應付突如其來的客流,我們不得不分班去帶會員步行,方芳先確定路線,我們手繪下地圖,憑著記憶各自為戰,一天從兩個時段增加到四個、六個、八個時段,連老劉也不得不上陣帶隊。

    每個新會員都熱衷于炫耀他們參與的新時尚,各種風景照片、童年回憶、心靈感悟在網絡上不斷增多,吸引了更多的會員加入,更多人發出網站熱帖和議論,“身心步行”的話題呈幾何級數增長。很快我們收到了第一筆廣告收入,居然來自最初發帖引爆網絡的那個“程序猿”小哥。

    “程序猿”小哥名叫程然,精瘦的身材,戴著眼鏡,每次跟我們步行的時候總是一聲不響。他一周固定步行三次,兩次在休息日白天,一次在工作日夜晚,出席得跟鐘表一樣準確。看得出他工作壓力很大,每次出來都是囚犯放風一般的表情,不斷用手揉著后脖頸,瞇縫起眼睛仰望陽光或星光,蒼白的臉上露出短暫的極其安慰的淺笑。

    程然這些年有了些積蓄,他籌劃在當初看到糖人擔子的地方開一家做糖人的小店,這是如今我們“身心步行”的必經路線之一。周圍柳樹環繞,有半個還未拆除的老公園,水泥長凳,都是這個城市里現在很少能見到的了。他盤下了附近一個瀕臨倒閉的書報亭,簡單裝修完畢之后就第一時間來我們的公眾號打廣告。廣告語是:

    身心糖人鋪,坐落于鬧市中心的桃花源,甜入人心。

    “還得付一筆商標費,你用了我們的品牌。”簡珊珊收錢的時候說。她忙得沒空說別的,但是關鍵的收費她一毛錢也不會落下。

    這家糖人鋪并沒有能招募到糖人師傅,暫且賣著從工廠進貨的棒棒糖——人形的、動物形狀的,生意莫名火爆,所以也沒有繼續尋找糖人師傅,這是后話。

    誰都沒有想到,緊接而來的廣告客戶完全不再是一個重量級別的。那是一個房地產商,算不得行業內有排名的,但是房地產商于我們而言,都是螞蟻眼中的大象。那個老板弄了一小塊地,蓋起了一個頗為局促的小區,名叫“登云墅”。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來,這個樓盤的地段有點尷尬,雖說在市中心,卻恰好在兩個商業核心地帶的輻射區之外,也不臨近地鐵站,周圍環境毫無華麗可言,連個帶英語標志的超市都沒有,所謂高不成低不就。

    老板是個頗有福相的老太太,銀色卷發,唇紅齒白,姓寧。寧總在網上看到了一張“身心步行”會員拍攝的照片,照片里有他們家的樓盤,還有一片茂盛的竹林在左近環繞,幽靜別致。“寧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不正是打動文藝白領青年的最佳定位嗎?她讓助理將我請到售樓處辦公室,當場簽合同開支票,包圓了“身心步行”一個月的置頂廣告。

    “我怎么從來沒發現這里還有一片竹林呢?要是誰最近給種下的,我倒是還得去謝謝他,不能虧待了人家。”老太太自言自語地說。

    此前我特地去看過那片竹林,老竹遒勁,幼竹挺拔,根系盤繞在一起,泥土上還落滿陳年的腐葉,幽深得很,顯然不是新種下的,有年頭了。我順便還去“登云墅”轉了一圈,思忖著再過一兩年,如果這個創業項目真的進行得順利,沒準我就能住進這里了。買一套像樣的公寓一直是我的夢想,我住的那套公寓位于一棟陳舊的多層建筑里,窄小寒酸,還是當年老房子動遷時的安置房,可憐巴巴地擠在幾座嶄新華美的高層住宅樓之間,就像住在井底,四季曬不到太陽。而且據我對這個城市拆建速度的估計,沒幾年,很可能這棟多層樓房又會被動遷。

    可是就這么個小破地方,簡珊珊還成天跟我擠在一起,惹得老劉隔三岔五坐在我客廳里喝茶喝個沒完,把我這公寓干脆變成“身心步行”的辦公室了。

    而自從我們的事業開始騰飛,我和方芳就喪失了每天一起并肩步行的可能性,倒不是因為必須帶著一串活生生的“電燈泡”,而是體力的問題。我們每人一天帶兩次隊伍,加在一起每人就是十公里;要是相互陪伴一起走,那就是二十公里。況且我們倆都還沒辭職,還得上班。要是簡珊珊不賴在我的公寓里,我和方芳至少還有個二人世界的空間可以相處,現在這簡直是棒打鴛鴦了。

    我一到家就質問簡珊珊,都有老劉做男朋友了,為什么不干脆搬到他家里去住?

    簡珊珊正忙著在她新買的“生產資料”——那臺蘋果手提電腦上噼里啪啦地接單打字,她頭也不抬地回答我:“他還不夠有錢,我怎么能為了個免費住宿就以身相許呢,是吧?”

    這話有道理,她也免費住我這里,也沒對我以身相許。

    我建議她那就正經租個辦公室,住到辦公室里去得了,反正創業項目已經掙錢了。

    簡珊珊立刻駁斥我:“項目正在發展階段,正需要大投入呢,不能隨便浪費錢。”她盤算著不再問老劉追加投資,用我們賺的錢回購更大比例的股份,這樣將來ABC輪融資以及IPO的時候,我們才能有更多的空間。

    方芳唯一跟我見面的時間就是交接班,我們仿佛接力跑的選手,只有在交付接力棒的時候驚鴻一瞥,沒有時間溫言軟語,她筋疲力盡地問我:“李瑞,你說我現在要不要辭職啊?”

    幸好方芳還沒辭職,就在她打算提交辭職信的前一天,我們的項目出了大問題。有個名叫“人工智能”的網友發布了一組照片,是半年前拍攝于真實南路上的。這組照片拍攝的是一整片新建的四層仿羅馬式建筑。底層、二樓是商鋪,面向街道,三樓、四樓是辦公樓。建筑外立面掛著招租的字樣,商鋪周圍是光滑可鑒的大理石地面和寂寥的街燈,一切都是簇新的。

    在這組照片邊上,“人工智能”復制了多張“身心步行”會員發在網上的照片,也是拍攝于真實南路的,這是我們上周更新的路線,方芳意外發現的景觀算得上最新路線中的華彩篇章。這里存留著小半個古老的廣場,廢棄的石井邊有兩棵大槐樹,樹干龐大難以合抱,地面居然還是兩百多年前的青石板,石板磨蝕,還能依稀辨認出一些字跡。根據這些文字,有熱心網友考證出那是歷史上本城早年的海產品市場。這一帶仿佛被市區改建遺忘已久,附近并沒有什么現代的商鋪。

    然而這兩組照片的對比顯示,嶄新的商鋪和這個古老的廣場根本就存在于同一個地點,尤其是“人工智能”特意排列在最上面的兩張照片,湊巧是從完全相同的角度拍攝的,畫面上都帶有同一塊“真實南路”的路牌,連路牌上的涂鴉都是一模一樣的。

    “人工智能”攥著這個鐵證,宣稱“身心步行”項目根本就是一個騙局,網上所有的美譽度都是水軍的胡編亂造,所謂的“桃花源”不過是我們雇人將一些圖庫里的風景照和本城的背景PS在了一起。

    一時間網絡沸騰,數以萬計的質疑辱罵,使我們的公眾號不得不暫時關閉評論功能,由此引發了網上更多的惡評。簡珊珊幾乎二十四小時在處理會員退費,她的手機響個不停。

    ……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7期

    選自《中國作家》2020年第6期

    孫未,70后,上海人。著有長篇小說及小說集《迷路人間》 《雙面人格的夏天》《歲月有張兇手的臉》《熊的自白書》《單身太久會被殺掉的》等。曾獲拉脫維亞國際文學“銀墨”獎及《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獎項。英國、瑞典、瑞士、愛爾蘭等多國文學項目成員及學者獎金獲得者。現為上海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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