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0年第4期|荊歌:我和齊哥(節選)
一個在建筑工地打工的年輕人,偶遇了一只被耍猴人虐待的小猴子。充滿靈性的小猴尋機投奔善良的年輕人,一場在自行車上一人一猴相依為命的大逃亡由此拉開帷幕。逃亡回鄉的途中,又奇跡般地與小猴原來所屬的雜技團兄弟們相逢,終于給這只名叫齊哥的小猴找回了最好的歸宿。這部具有兒童文學色彩的小說,情節曲折有趣,通篇彌漫著悲憫情懷,新穎且感人。
初 見
三十年前,我剛過16歲生日,就跟著周師傅去深圳當建筑工,給特區蓋房子。深圳那么多高樓大廈,都是我們這些打工者蓋起來的。我跟周師傅到深圳,去蓋一個圖書館,這座宏大漂亮的建筑,就是我們親手蓋的。
我們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晚上就睡在工地上。工地上搭建了一些彩鋼板房子,我們就住在里面。深圳天氣熱啊,彩鋼板房里沒有空調,晚上總是熱得睡不著覺。我睡不著覺,經常就干脆不睡了,跑到馬路上瞎逛。
馬路上多少總有一些風,吹在身上很舒服。
我雖然很困,但就是不想回彩鋼板房子里睡覺,因為里面實在熱得吃不消!逛累了,走不動了,我就坐下來,坐在馬路牙子上。直到困得眼睛再也睜不開了,才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樣回彩鋼板房子。盡管這樣,還是會經常熱醒。
對,就是那一天,我在街上見到了一只猴子。
一個光著上身、把上衣系在腰里的人,牽著猴子。
他甩一甩繩子,猴子就跳起來,在空中翻一個跟斗。
圍觀的人就鼓掌,很開心。
他又甩繩子,猴子又跳起來,又翻一個騰空跟斗。
猴子一連翻了三個跟斗,排骨(我給那個人起的綽號,因為他很瘦,每根肋骨都清清楚楚)就給猴子半個可樂罐,讓它向圍觀的人要錢。
猴子就像一個懂事的小孩,把可樂罐舉到人們面前。有人就會向里面扔硬幣。每扔一個硬幣進去,猴子就會馬上向扔錢的人敬一個禮。它的樣子真是可愛啊!
它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摸來摸去,摸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沒有摸出一分錢來。沒辦法,我只能向它抱歉地擺擺手。
沒想到的是,排骨上來就給猴子一記耳光。
他打得很重,不是假裝打,而是真打。他的大手,無情地甩在猴子的面孔上,發出了很響的聲音。猴子的身材小小的,被他一巴掌打得身體都彈出去半米。
它的嘴里,發出了一聲慘叫。
但是,排骨根本不饒它,還想再打它一巴掌。
有人說:“為什么打它?”
排骨對猴子說:“打死你,沒用的東西!”
啊,我沒有錢給它,他就打它,我的心里,真是感到難過極了。我大聲對排骨說:“別打它!”
排骨用很兇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又啪地在猴子的腦袋上甩了一巴掌。
“別打它,我給錢!”我說。
但是我沒錢啊,渾身上下一分錢都沒有。
大家都看著我,猴子也抬起頭看我,他們都在等我拿錢出來。
“我、我身上沒帶錢,我明天來給,好嗎?”我對排骨說。
排骨冷笑著說:“你明天就是帶來巨款,恐怕也找不到我們了!我們哪會那么傻,坐在這里等你送錢來!”
“不、不會的!”我趕緊說,“明天還是這個時候,還是在這個地方,怎么樣?”
我看到了猴子的眼睛。它的眼睛,就像孩子一樣純真,它一眼不眨看著我,目光里滿是哀求。如果它會說話,那它一定是說:“大哥哥,求求你了,給一塊錢吧,否則我又要挨打了!”
我心里酸酸的,覺得太對不起這只小猴子了。
但是有什么辦法呢?誰讓我口袋里沒有一分錢呢?
“那、那我現在去拿錢,你在這里等我,好嗎?”我對排骨說。
排骨又冷笑了兩聲,說:“哈哈,這位小哥,你真逗,你不給錢倒也罷了,耍什么滑頭?騙我一個走江湖的,有意思是嗎?”
他揚起手里的繩子,把繩子的一頭揚起來當鞭子,使勁地抽在猴子身上。猴子痛得吱吱大叫,還用手捂住自己的腦袋。
邊上有人看不下去了,說:“別打它了,我替這位兄弟送它一只梨子吧!”
他的手上,果然有一只梨子。他把梨子向猴子扔去,猴子的身影,像閃電一樣,瞬間就把梨子接住了。
它一定是餓了、渴了,把梨子塞進嘴里就咬。
排骨一腳就把猴子踢得飛了起來。它手上的梨子,落到地上,滾過來,滾在了我的面前。
我彎腰撿起被咬了一口的梨子,憤怒地對排骨說:“為什么踢它?你為什么要這么狠心?”
排骨一把將梨子搶過去,塞進了他的褲袋里。
他對我說:“我狠心,那么你就是好心人咯。了不起的好心人,可惜就是沒錢,是嗎?梨子又不是你的!”
拿出梨子來的人說:“梨子是我的,我要給它吃!給它吃呀!為什么不給它吃?”
排骨惡狠狠地說:“給不給它吃,我說了算!”
給梨子的人說:“梨子是我的,我說了算!”
排骨說:“它給你們表演,你們就應該付錢!沒錢就拿梨子來充數?跟斗是白翻的嗎?你們翻幾個我看看!至于梨子什么時候給它吃,你們管不著!”
他拍了拍褲兜里的梨子,指著我說:“要都像這位兄弟一樣,我們就要餓死在街頭!”
我被他說得尷尬極了,一咬牙,轉身就走。
我鉆出人群,就像偷了東西被人發現一樣,撒腿就跑。我聽到排骨在我身后大聲說:“窮光蛋湊什么熱鬧!世界上三條腿的人我都見過,就是沒見過這種身上沒有一分錢的窮光蛋哈哈哈!”
他嘲諷的笑聲,就像蒼蠅一樣追著我飛,我跑得很遠了,似乎還能聽到。
我一口氣跑回工地,但是沒有直接進彩鋼板房子里去,因為我跑出了一身汗。
我坐在一塊混凝土預制板上,喘著粗氣。
我的心里,既羞愧,又后悔。
我覺得對不起小猴子,是我讓它挨了打。我仿佛還能聽到它吱吱的慘叫,從黑暗深處傳來。
直到躺在床鋪上,我的眼前,還是浮現出它可憐的樣子。它明亮的眼睛,一眼不眨看著我,它無聲地哀求著我,要我拿出一塊錢來,扔進它手里的可樂罐,這樣,它才能免于挨打。可是,可是我身上真的沒帶錢啊!
這一夜,我難過極了。我睡睡醒醒,我的耳邊,總是回響著小猴子可憐的叫聲。
由于晚上睡得不好,白天一點精神都沒有。干活的時候,還心不在焉。周師傅對我說:“你怎么啦,病了嗎?”
我說我沒病。
“那又是為什么?”周師傅說,“是不是不想在工地上干了?”
我趕緊說:“哦,不!”
周師傅說:“建筑工人確實是又苦又累,日曬雨淋,風雪嚴寒,但是年輕人,就要能夠吃苦耐勞啊,奮斗幾年,掙到了錢,回家娶老婆!”
我的心事周師傅根本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對他說。我要是說了,他一定會笑我,為一只猴子而如此傷心,不是腦子有病吧?
我暗暗決定,今天晚上,我還要到那個街口去。我會在口袋里裝好幾個零錢,小猴子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要向它的可樂罐里投兩個,或者三個硬幣進去。
但愿他們今晚還在老地方。
尋 找
第二天吃過晚餐,天還未黑,我早早就向那個街口走去。
也許是我到得太早了吧,那里非但不見排骨和小猴子,連行人都很稀少。
我呆呆地站在街口,手插在褲兜里,輕輕捻著三個一元錢硬幣,它們在口袋里發出嗒嗒嗒的聲音。
一直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是不見他們出現。
我就不想再傻瓜一樣站在那里了,我慢慢走,只是隨便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拐過幾個彎,忽然就看見遠遠的一個小廣場上,簇擁著一大堆人。我的心頓時怦怦亂跳起來,啊,他們換地方了,不在昨晚那個地方了,原來今天是到這里來耍猴了啊!
我快步向前,幾乎是奔跑著過去的。
我褲兜里的三個硬幣,叮叮叮地響著,好像是在催促我:快點!快點!
撥開人群,以為就能見到小猴子了,它一定又在翻跟斗吧?它討到錢了嗎?有人向它的可樂罐里扔硬幣了嗎?排骨不會又打它吧?
沒想到那么多人圍著看的,不是什么小猴子翻跟斗,而是兩個女人在打架。她們互相扯住對方的頭發,姿勢就像兩頭牛,角頂著角似的。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從人群中退出來,悻悻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雖然街上車流不息,熙熙攘攘的人也不少,但是在我眼里,卻是空蕩蕩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會是這樣的失落。是為了一只猴子嗎?說出來會被人嘲笑,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竟然就是為了找到一只猴子,那只會翻跟斗,卻被主人無情毆打的小猴子。
事實就是這樣的。我的眼前,不斷浮現它的形象,它小小的身子,它那雙孩子一樣明亮的眼睛,眼睛里滿是哀求的光。我的耳畔,還時常回響起它吱吱的叫聲,那么的無助,那么的可憐!
我就想見到它,仿佛是要見到一個我朝思暮想的人。
可是它在哪里?
深圳那么大,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我只能相信偶然。昨晚我遇見它,不也是偶然嗎?我只是因為熱得睡不著覺,才到街上隨便逛來逛去的。結果就看見了它。那么,只要我繼續在街上游蕩,就一定還會見到它的。排骨既然曾經在這里耍猴,那他總不見得只來一次,不見得永遠都不再到這個地方來了吧?況且,我對他說,今晚要帶錢過來,把昨晚欠他的一元錢補上的。他又為什么不來了呢?他不想要那一塊錢嗎?
也許,他找到了更好的地方,那里人更多,愿意向猴子的可樂罐里投錢的人比昨晚多得多,所以他當然就不來昨天這個地方啦!
我相信,只要我邁開步子走走走,只要我不是躺到彩鋼板屋里睡覺,我就有可能再次見到他們。
我在陌生的大街上走啊走啊,看自己的影子,被路燈一會兒拉得很長,一會兒又收得很短。我還經常踩到自己的影子,踩自己的身體,踩自己的肩膀,踩自己甩起來的手臂。但是,將要一腳踩到自己腦袋的時候,我收住腳,繞開了它。我不能踩自己的腦袋,因為我爺爺說過,踩到自己的腦袋,哪怕只是影子,都會讓自己變笨。
我就這樣走啊走啊,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當我的手無意伸進自己褲兜時,突然發現,口袋里是空空的,那三枚剛才還叮當作響的硬幣,竟不翼而飛了!
哪去了?它們怎么不見了?當然不會是自己飛走,也不可能是掉了。我的手指,摸索著褲兜的每個角落,都沒有發現它們。而我的褲袋,也并沒有漏洞。我把褲袋整個翻出來,它好好的,沒有任何問題。
可是里面的三個硬幣,卻真的不見了!
會在另一只口袋里嗎?我趕緊掏,沒有,也沒有!
我的全身上下,只有兩個褲兜。上身穿的,是一件T恤,根本就沒有口袋。
一定是被偷了!
剛才擠進人群,滿以為是小猴子在里面翻跟斗,誰知道只是兩個女人打架。一定就是那時候,褲袋里的錢,被人掏走了。
偷錢的人本領真大啊,他的手,伸進我的褲兜里,我竟渾然不覺。三個硬幣,我自己拿出來都不一定順當,他卻悄悄把它們全都掏走了。
其實我是應該感到慶幸的。褲袋里裝的,幸虧只是三個硬幣,而不是更多的錢。如果裝著錢包,里面還有身份證,被人掏走的話,事情可就大了!
好了,錢沒了,我還接著逛下去嗎?我還繼續尋找小猴子嗎?要是我見到它,拿什么給它?那不又要重復昨晚那樣的事了嗎?不是又要害它挨打了嗎?難道說,我花了這么長時間,走了這么多路,白白損失了三塊錢,就是為了看到它被打嗎?
它哀求的眼神,它可憐的面容,又浮現了出來。
我當然不再往前走。我看了一下路牌,抬頭辨認高得似乎能觸到星星的摩天大樓,確定了我們工地的方向,慢慢往回走。
時間已經很晚,街上的人變得少了,車也只是稀稀落落地在空曠的馬路上飛馳而過。
想 念
這以后,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街頭瞎逛。一開始我還相信總有一天能見到那只小猴子,漸漸地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深圳那么大,世界那么大,一個耍猴的人和一只小猴子,就是茫茫大海里的一滴水,就是浩瀚太空里的一顆星,我也是一滴水,我也是一顆星,一滴水要遇見另一滴水,一顆星要碰上另一顆星,那有多難呢?
我好像只是因此養成了散步的習慣,每天到了工友們睡覺的時候,我還不想睡,必須要到街上去逛上一陣子,才能鉆進彩鋼板房子里,才能睡得著覺。
有一天,看到有人自行車前的菜籃子里,有一雙小眼睛在閃亮,我還以為是我的小猴子呢!是的,我早已把那只小猴子稱為“我的小猴子”,并且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阿龍”,因為那一年是龍年。名字就是這樣來的。我還以為人家自行車菜籃子里探出頭來的小家伙是阿龍呢,就趕緊追上幾步去看個仔細。結果當然不是啦,那只是一只小泰迪狗。它剛剪了毛,模樣跟阿龍真有一點相像呢!
但它不是阿龍!
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小家伙會有阿龍那樣的眼神。
差不多都已經成為了一個夢。在我真實的世界里,是不是真的出現過一只會翻跟斗的小猴子?這在我的腦子里,時常變得模糊了。有時候我就是懷疑,那其實只是我的一個夢。而有時候,我又堅信,那不是夢,那是我確確實實遇到的。
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彩鋼板房子里不再有酷暑的悶熱。但我依然每天晚上逛街到很晚才回來睡覺,周師傅覺得我這樣做很奇怪。他終于很認真地問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的眼光,很尖銳地盯著我,好像要看出來,我到底對他隱瞞了什么重大的事。或者,他是要透過我的腦殼,看一看我的腦袋里,究竟哪根神經出了問題。
在周師傅的再三逼問下,我終于說出了實情。其實,我想通了,告訴他又怎樣,我又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心里惦記著阿龍,又不是不可告人的,最多讓他覺得我傻,最多讓他覺得我可笑。他要嘲笑我幾句,甚至罵我神經病,也是無所謂的呀!
周師傅沒有罵我。他只是盯著我看,他的目光,由犀利慢慢變成了和善。他笑了笑,說:“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的心頭一熱。我沒想到周師傅會這樣說,他真是個好師傅!
聽他這樣說,我就更加想念我的阿龍了。連周師傅都沒有覺得什么不對頭,他一定是覺得,眼見一只小猴子被人虐待,過著悲慘的生活,心里覺得難過,這是當然的事。他周師傅沒有親眼所見,只是聽我說了,他的心里也同樣覺得不忍心。也許所有的人知道了這個故事,都會對可憐的小猴子產生同情心的吧!
盡管如此,我還是對周師傅說,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反正我已經肯定不會再見到它了,這件事,也就只是藏在我心里,就當它其實并沒有發生過,就當只是一本書里寫的一個故事罷了!”我說。
周師傅說:“那是,畢竟只是一只猴子,你就忘記它吧!不要再為它難過了,那個人靠它乞討生活,他也不會太難為它的。要是打傷了它,要是它死了,那個人不就是斷了自己的生路了嗎!”
我悵悵地說:“估計他們已經離開深圳了!”
周師傅說:“有可能的,耍猴的人,就是跑江湖的人,四海為家。”
我說:“會不會去香港了?”
周師傅說:“不會!怎么會去香港呢?香港又不是隨便可以去的,何況他還帶著一只猴子,海關肯定不讓他過。”
我自言自語地說:“那他們到底去哪里了呢?”
周師傅說:“哪里都有可能去,就像我們,蓋完了這里的房子,就要去別的城市。哪里有活,我們就去哪里干。”
我想,我的阿龍多半是去了別的地方。那么,我要是繼續在深圳干活,就沒有可能再遇見他們。
周師傅說,我們的房子快要蓋完了,等蓋完這幢圖書館大樓,我們就要離開深圳了。聽他這么說,我感到又有了希望。我們接下來會去哪里干活呢?說不定,排骨帶著阿龍也去了那個城市呢!
但是轉眼我就又黯然了。世界那么大,即使大家都是在深圳,也再也見不上了。其他城市,是哪個城市?中國那么大,城市那么多,怎么可能正巧我去了那個城市,而阿龍也去了那個城市呢?即使天底下有這樣的巧事,我們都離開了深圳,又到了同一個城市,我們也不見得能再相見呀!
“也有可能他們還在深圳!”周師傅又這么說。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睡吧,睡得著,吃得下,拉得出,身體就好。身體好,才有勁干活!”
周師傅的話,我當然是要聽的。是他把我帶出來工作,我才可以掙到錢,才能養活自己。多下來的錢,我每月都寄回家里。媽媽說,會把我寄回家的錢都存起來,到時候給我蓋新房子,給我娶老婆。
晚上我不再一個人去街上瞎逛了,我和周師傅他們一樣,早早地睡覺。不過,躺在床上,我總是不能一下子睡著。聽著工友們的呼嚕聲,聞著周師傅他們嘴里吐出來的酒氣,我的心里,還是惦記著我的阿龍。
又 見
我們的工程,眼看就要結束了,大樓已經封頂,最多再過十天半個月,我們就要離開深圳了。
我的心里,依依不舍。
在這座城市里,有一只小猴子,它會翻漂亮的跟斗,它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是的,阿龍和深圳,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以后凡是想起深圳,我都會想起我的阿龍。
周師傅說,離開深圳之后,大家可以先回一趟老家,在老家休息幾天,然后到新的城市新的工地上去蓋新的大樓。
下一個地方是哪里呢?周師傅說,是昆山,那是江蘇蘇州的一座小城市,離上海很近。“上海你沒去過吧?那是世界一流的大城市!”周師傅說,“我們去昆山蓋樓,就可以到上海去玩,坐車過去很近很方便。”
他說得我有點激動。
我還幻想,也許我會在昆山遇見阿龍呢!有沒有這種可能?俗話說,無巧不成書,世界上有時候就是會有很巧很巧的事情發生的。
就要告別深圳了,我想去商場買點東西帶回老家。我要買一只保溫杯送給媽媽。她每晚半夜醒來,都要爬起來喝幾口水。她又不愛開燈,說那樣費電。她總是摸黑起來,從熱水瓶里倒點開水,再摻上一點涼開水,然后咕嚕咕嚕喝下去。有一天,她在長凳腳上絆了一下,摔倒了,膝蓋腫得很大,瘸了好幾天。要是有一只保溫杯就好了,她可以臨睡的時候裝上溫水,放在床頭柜上。半夜要喝水了,就打開蓋子喝幾口,溫溫的正好,也不用爬起來了。
我想,媽媽拿到我的禮物,肯定很開心。當然,她也會心疼錢,覺得這么好的保溫杯,一定很貴。我要告訴她,這是我掙錢買的,是我孝敬她的,讓她別心疼錢,我會繼續努力工作,賺更多的錢。
我揣著一百多塊錢,剛下公交車,就看見廣場那里有人在耍猴。耍猴的人,雖然不是光著膀子,但我還是認出來了,他就是排骨!他手上牽著的,不正是阿龍嗎!
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來,急急向他們那里走去。
沒錯,就是他們!排骨說話的聲音,我也聽出來了。他的嗓音高高的細細的,就像女人一樣。
我看見阿龍了!它也看見了我,它的眼睛是多么的明亮啊!它小跑幾步,好像是向我迎上來。要是它會像人一樣開口說話,那么,它會對我說什么呢?
而我,要對它說:“阿龍,你好!阿龍你好嗎?你不知道,這么多天,我每天都在街上尋找你,我是多么想念你啊!阿龍你知道嗎?你也想念我嗎?”
阿龍當然不會說話。而我要對它說的這些話,當然也不會說出來。我要是真的說出來,人們肯定把我當成一個神經病。
我走近阿龍,它也走到了我的面前。它把手上的可樂罐向我舉起來,我就摸出一個硬幣,當的一聲扔了進去。
排骨也認出了我,他笑著對我說:“這位兄弟,好久不見!”
我也對他笑了笑。
他說:“要是我沒看錯,你剛才只扔了一個吧?”
我聽懂了他的意思,他還記得我說過第二天要給兩塊錢的,他這是在提醒我,還要再給阿龍扔一塊錢。
我又摸出一個硬幣,扔進了可樂罐。
他高興地抖了一下繩子,說:“孫大圣筋斗云翻起來咯——”
阿龍好像也很高興的樣子,它靈巧地連翻了三個跟斗。
它立定腳,又把可樂罐向我舉起來。
我猶豫了,我沒有再給錢。我不想再看它翻跟斗,我只是想看看它,我實在太想念它了,我只要見到它就可以了。我見到它的目的,不是為了讓它翻跟斗,恰恰相反,我不要它翻跟斗,我只是希望排骨不要打它。
我是為了它不挨打,才愿意向可樂罐里扔錢的。
也許排骨正是看透了這一點,他才揚起繩頭,要抽阿龍。
是的,他把手上的繩子高高地揚起來,眼看就要無情地抽向阿龍。阿龍一定是被他打怕了,看到他揚起繩頭,腦袋就縮了起來。可憐它沒有烏龜一樣的硬殼,不能把腦袋縮到安全的地方去。
只聽得啪的一聲,繩子抽打在了阿龍的頭上。
它吱的一聲叫,刺痛了我的心。
我只能再拿出一塊錢。但是我對排骨說:“不要再讓它翻跟斗了,我不想看它翻跟斗!”
可是我把錢扔進可樂罐后,他又甩了甩繩子,又讓阿龍翻了三個跟斗。
我轉身要走,他一把將我的手臂抓住。他的手真長啊,仿佛是突然變長的。他離我有一段距離呢,竟然一把就將我拽住了。他說:“兄弟別走,看了表演,要付錢呢!”
我說:“我已經付過錢了!”
他說:“那是上幾次的,這次沒付!”
我說:“我說了,我不要看翻跟斗!”
排骨冷笑道:“但你已經看了!”
我的手臂被他抓得有點痛,我掙扎了一下,將他掙脫。我說:“我再給最后一次,請你不要再讓它翻跟斗了!你要是再讓它翻,我也不會再給錢了!”
排骨二話沒說,只是連續甩動繩子。阿龍隨著他繩子的甩動,又翻起跟斗來了。排骨的嘴里,啰里啰嗦地喊道:“哎,來自花果山的孫大圣,七十二變大鬧天宮咯!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咯!大家快看,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孫行者的筋斗云看得你眼花繚亂咯——”
我不知道阿龍到底翻了幾個跟斗,它就像風車一樣轉個不停。看熱鬧的人連聲叫好,還有人啪啪鼓掌。我看得頭都暈了,我想阿龍也一定頭暈了,我看到它跟斗越翻越慢,動作明顯不如剛才靈活了。
排骨也一定看出來了,阿龍已經快翻不動跟斗了。他手里的繩子,使勁抽打它。仿佛不是它自己在翻跟斗,而是被排骨的繩子像陀螺一樣抽打著在空中旋轉的。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大喊著:“停!停!”
但是排骨反而更起勁了,他一邊抽打,一邊用尖細的嗓子喊著:“孫大圣筋斗云十萬八千里哦,七十二變大鬧天宮玉皇大帝也掉眼鏡咯——”
阿龍翻了無數個跟斗,它終于翻不動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它像一袋東西,從空中落到地上。它躺在地上,嘴巴張得很大,喘著粗氣。
排骨卻還在抽它。他還用腳踢它,嘴里說:“起來起來,裝什么孫子!”
這一次,是我把排骨的手臂抓住了。
他的手臂真硬啊,我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樹棍。
他猛地甩了一下,就把我甩脫了。
我感到我的手有點痛。
他看上去骨瘦如柴,原來力氣這么大啊!
“你想干什么?”他兇狠地說。
我心里有點怯,但還是裝作也很兇狠的樣子說:“你想把它打死嗎?它死了你用什么賺錢?”
“你倒孝順,操心起老子來了!”他的聲音真是刺耳。
剛才還癱在地上的阿龍站了起來,它抬起頭看我。我和它對視,發現它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含著淚水。
我把手伸進褲袋,想再摸幾個硬幣給它。
它馬上明白了我想干什么,它真是一只聰明的小猴子。還沒等我摸出錢來,它就撿起地上的半個可樂罐,向我舉了起來。
我的口袋里沒有硬幣了,我的手,只摸到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我的口袋里,只剩下這張百元鈔了,這是我要去為媽媽買一只保溫杯的錢。
所有的人都看著我,都在等著我掏出錢來。
阿龍的眼睛里,更是充滿了期待。它把可樂罐舉得更高了,它好像還往上跳了一下。如果它的手臂再長一點,一定會把可樂罐送到我的鼻子下面。
我的手,在褲袋里握著紙幣,它是一張很新的鈔票,有點戳手。我還記得它的號碼,最后四位數是7091。我不止一次認真地看它,那金光閃閃的數字100,還有上面凸起來的盲文,特別好看。
要不要把它拿出來呢?我猶豫著。難道把一百塊錢全部扔在可樂罐里嗎?一百塊啊,我是要用它去給媽媽買一只保溫杯的呀!不行,不能,當然不可以拿出來!
但是阿龍的眼光,又讓我心軟。如果我一點都不往可樂罐里扔,那么接下來它一定又會挨打。
我可以讓排骨找錢嗎?最多給他五塊,那么,我把這張百元鈔給他,讓他找我95塊,可以嗎?他會答應嗎?
他一定不會找給我!
并且他身上,都不一定有95塊錢。
怎么辦?給還是不給?
阿龍剛才還是一只手拿著可樂罐的,它現在用兩只手捧著它,高高地舉到我面前。
我只有求助邊上的看客了,總有人會愿意幫我把這一百元破開的吧?
我拿出錢來,對邊上的一位光頭大爺說:“大爺麻煩你,能幫我換成零的嗎?”
我還沒把話說完,手上的紙幣,就突然不見了。
是排骨一把將錢抽走了。
他搶走了我的錢,塞進他的口袋里,然后牽著猴子就走。
我追上他,拉住他樹棍一樣的手臂,他又猛地一甩,把我甩掉。我便拉住繩子,他甩動繩子,甩不掉,結果把阿龍甩得又翻了兩個跟斗。
“還我錢!還我錢!”我對他吼。
他的眼睛里,好像射出兩把刀子,“誰拿你錢了?”他說。
“還沒拿嗎?一百塊錢,大家都看見的!”我拉著拴猴子的繩子就是不松手。這樣拖拖拽拽,把阿龍拉得踉踉蹌蹌。
“我拿了嗎?誰看見我拿的?”排骨無恥地大聲問。
沒有人愿意出來作證,所有的人都只是在看熱鬧。
我對光頭大爺說:“大爺,你看見的,對嗎?一百塊我遞給你,想讓你幫我換零的,不是嗎?”
光頭大爺說:“我沒拿,我沒拿你的錢!”
我說:“我沒說你拿,是他拿了,你看見的,對嗎?”
光頭大爺看了一眼排骨,不說話。
“放手!你想搶我的猴子嗎?”排骨尖利地叫囂,同時將我用力地推了一把。
他的力氣真大啊,我被他推得差點摔倒。
我不能讓他走,不能讓他搶了我的一百塊錢就這么走了!
我又要上前拉他,他卻突然亮出了一把刀子。
人群哄的一下散了,我看到光頭大爺跑得最快。
“快跑吧,小伙子!”我聽到有人對我說。
排骨拿出刀子,看上去并不只是嚇唬我。他走近一步,真的向我捅了過來。
我本能地后退,然后撒開腿就跑。
這時候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快快逃命。要是真的被他捅一刀,那可不得了。如果把我捅死了,媽媽不知道要哭成怎樣呢!
我拼命逃,飛快地逃。
跑過兩條馬路,我確定排骨沒有追上來,這才站穩了。
幾個姑娘從我面前走過,她們不知道在說什么好笑的事,咯咯咯笑個不停。而在我看來,她們仿佛是在笑我。
天上飛過了一群鴿子,我聽到了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
我呆呆地站著,心里感到萬分沮喪和失落。錢沒了,我也不可能再見到阿龍了。這個世界,依然是熱熱鬧鬧的,車水馬龍,天寬地闊,我的心,卻是那樣的落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