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0年第3期|趙志明:路口(節選)
每一座城市里,似乎都隱藏著Y字形的路。兩條路像彈弓架的雙臂,匯聚到一處,形成柄,又向遠方奔涌;反向看就是一條路延展到某個點,突然被劈成兩半,一分為二,流往兩個方向,漸行漸遠。這兩條手臂環抱區域,面積可大可小,兩側人流順逆而行,中間又能鬧中取靜,大都能孵化成城市中相對繁華的所在,有銀行,有澡堂,有飯店,有花店,有理發店,有照相室,可以說店鋪林立。
在應城,陳學勤是看著這條彈弓路長大的。長金街和寶昌街分列左右,然后匯聚成工農兵路。在匯聚點,長金街和寶昌街可以說是背靠背,好像一步就能從寶昌街跨到長金街。事實上,連接這兩條街的是工農兵路上的一座天橋。天橋上行人絡繹不絕,有步行的,有推自行車的,有推摩托車的,有推三輪車的,往來于兩條街之間。有一次,甚至有一輛小汽車冒險爬上了天橋,像一只從河里爬上岸的甲魚,引起眾人圍觀。這次出乎意料的特技表演,成為當天應城的頭條新聞。天橋兩側平時被各路小販占領,算得上寸土寸金,以前多是賣盜版光碟和盜版書的,手機盛行后,貼膜成了天橋上的主打產業。站在天橋北端向西看,能看到“榮昌浴室”的“室”字,“浴”字則只能看到半邊“谷”字。后來,好像為了特意成全這個視角,“浴”的三點水掉了下來,很長時間沒有補上。從天橋南端往西看過去,能看到“儲蓄所”三個大字的背面,全稱是“應城村鎮儲蓄所”,陳學勤的父親陳衛國就在這里工作。
陳衛國年輕時當過兵,退伍后被組織照顧安排到長金街儲蓄所擔任保安處長,雖然對金融業一竅不通,畢竟當過兵,身體結實,相貌威嚴,做個保安也能唬住人,多少算是發揮了專長。陳衛國在這個位置上一干多年,按他的自我解嘲,就是從原來張桂英眼中的香餑餑,逐漸變餿變質,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上不得臺面,掉價得厲害,領份薪水,聊勝于無,基本是固定的,這么些年下來,工資算是調過好幾級,增幅畢竟有限,和飛漲的物價沒法比,和陳衛國柜臺同事的灰色收入沒法比,和儲蓄所里每天過手的人民幣更是沒法比。張桂英的心態日漸失衡。當張桂英從所在的羊毛毯廠下崗,陳衛國申請讓張桂英做儲蓄所的保潔員未果后,夫妻之間累積的矛盾終于爆發,他們再也無法和平相處在同一個屋檐下,協商離婚,陳學勤被判給了張桂英,母子仍舊住在原來的家里。陳衛國的表現終于有了點積極的軍人氣概,他凈身出戶,一個人租了單間住,就在寶昌街上,離儲蓄所很近,離榮昌浴室更近。陳衛國喜歡泡澡,特別是在儲蓄所值夜班后,都要去榮昌浴室泡一下澡,然后再回住處休息。這個習慣雷打不動,很多人都清楚。
在陳學勤小時候,那會兒他的父母還沒有離婚,但關系已經漸趨緊張。如果說他們曾有過如膠似漆相敬如賓的親昵,那估計也是在制造陳學勤期間和陳學勤能記事之前。逢寒暑假,陳衛國會將陳學勤帶到儲蓄所,陳學勤就在那里悶頭調皮,有時也把當天的作業帶過去完成。陳衛國騎車上下班,過天橋時,他仍然讓陳學勤坐在自行車后座或前杠上,推著兒子上橋,推著兒子下橋。那時的陳學勤,竟然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游戲,隔幾天便心生向往。天橋離儲蓄所很近,穿著制服的陳衛國每天上下班都要從上面經過,與那里擺地攤的商販早已相熟,有時候賣煎餅的遠遠地看到父子二人過來,就會提前做好煎餅,等他們經過時正好手遞手地傳給陳衛國,就像地下黨接頭那樣嫻熟,自然而然,又不引人注目。他們很羨慕陳衛國的工作,言談之間讓陳衛國倍感受用,陳學勤想這也許是父親從來不愿意改變上下班路線的原因。等陳學勤長大了,他才發現,從父親住的地方,不管是原先的家還是后來的臨時住所,到父親工作的儲蓄所,其實通過很多小街小巷都可以七拐八繞地抵達。諳熟Y形地圖之后,從天橋上俯瞰這片區域,陳學勤依然深覺詫異,父親當年以及這么多年來,為什么從來沒嘗試過其他的騎行途徑,就這么一條道走到黑,像蛇出行的軌跡。很多條巷弄隱藏在鱗次櫛比的建筑里,被樹蔭覆蓋住,就像地下通道,四通八達,無所不至。有時,陳學勤覺得自己就像那只陰郁的蜘蛛,匍匐在天橋上,寶昌街和長金街兜住的就是一張蛛網,陳學勤期待著網上有些動靜傳來,以便自己能適時地撲過去。
陳學勤經常來到這座天橋,從天橋上靜靜地望下去。這么多年來,周圍早已經物是人非,但談不上滄桑巨變。儲蓄所是早就沒有了,曾經的建筑被直接用作一個公司的倉庫,經常有幾輛大卡車停在那邊裝卸貨物。浴室倒是一直都杵在那里,連名字都懶得更換。陳學勤偶爾看花眼,以為某個時間段進去出來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但顯然不是,陳衛國現在成了植物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言不語,無知無覺,不要說洗澡,連用毛巾給他擦拭身體的兩邊都很困難,翻他的身體越來越像翻一座山。陳學勤從來沒有見過像父親這么愛洗澡的人。張桂英甚至還為此不時譏諷陳衛國,覺得陳衛國之所以沒有財運,天生窮鬼,是因為他太喜歡洗澡了,老話說錢是人身上冒出來的垢,天天洗,日日洗,身上的垢都洗沒有了,哪里還能生錢呢?
從天橋下來,陳學勤有時也去浴室泡澡,洗過很多次澡,談不上什么感覺。浴室老板跟陳衛國很熟悉,是老朋友了,以前還特意留了一個房間給他專用,每次洗完澡陳衛國都會在里面休息,有時輪到值夜班,陳衛國也會在后半夜摸過來,泡個澡,小睡一會,天蒙蒙亮的時候再折回所里去。那時路上沒有人,一起值班的保安也不會說出去,陳衛國就心安理得地享用著這一點特權。陳學勤躺在那個房間的床上,根本無法想象父親當年在這個房間里是呼呼大睡呢,還是迷迷糊糊時斷時續地看完一部錄像?房間在四樓,比天橋高出不少,窗子不當馬路牙,走到窗邊能勉強看到天橋的一截,倒可以將儲蓄所的后院盡收眼底。儲蓄所的營業廳窗口沖著長金街,接著是職工宿舍和庫房,緊鄰著浴室的是一小塊空地,擱置了一些綠植花盆。兩個建筑之間有一道墻隔著,墻砌得高陡,但從高處看下去,卻顯得很低矮,目光很輕易地就能從一側跳到另一側。浴室這邊是一個頗顯寬敞的院子,院子里有廚房和儲藏室,因為浴室里還設有棋牌室,要為客人提供簡餐。儲蓄所那邊的空地看起來就像面積很小顯得逼仄的天井,可能因為是管錢的地方,顯得有些森嚴。但這只是呈現給外人的假象。以前陳學勤在里面像老鼠一樣跑來跑去,并沒有人把陳學勤喊住,說什么“倉庫重地閑人免進”之類的話。在儲蓄所陳學勤就像在家里一樣自由,甚至比在學校還要玩得瘋。儲蓄所設有保安處,負責日常的安保工作,保安處處長也就是陳衛國,是有編制的正式員工,其他四名保安都是向社會公開聘用的合同工,面試的時候也很嚴格,他們兩名一組分成兩組,每個月輪流值一次夜班。一般來說,每天下班前都會有押款車開過來把現金提走,但偶爾難免有大宗錢款不得不留在儲蓄所里過夜,這個時候警戒就要升級,陳衛國必須親自坐鎮,容不得出半點差錯。只有在這個節骨眼上,大家才會緊張起來,如臨大敵,定點巡邏,通宵不睡,不像平常值夜班,也就是換個地方睡覺而已。長金街儲蓄所有鎮所之寶,保險柜里有一把五四手槍,配有五發子彈。每天例行檢查躺在保險柜里的槍支彈藥,也是陳衛國這個保安處長的任務之一。很顯然,只要這個寶貝疙瘩不出意外,陳衛國這個保安處長就會做得很踏實,即使躺在隔壁浴室房間里睡大覺,也不會有噩夢侵擾。
在天橋上看風景的人,并不只有陳學勤一個。很多年前,陳學勤就認識湯警官,有一段時間,他經常來找陳衛國,在儲蓄所和陳衛國的住所陳學勤就碰見過他好幾次。他是真正的警察,手里有槍,那種能看到形狀的槍,配在槍套子里。后來陳學勤才知道,湯警官是刑警,刑警和民警是有區別的,但小時候陳學勤習慣于一視同仁,見到大蓋帽和制服就認定他們是警察,是警察手里就有槍。即使看不見槍,也肯定被他們藏在什么地方,比如別在腰間,或者埋在衣服下面。遇到壞人做壞事,他們就會果斷而神速地拔出槍,大喝一聲“不許動”,壞人只得乖乖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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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明, 江蘇人,七〇后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等。現居北京,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從事文學期刊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