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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0年第6期|陳鵬:十四又二分之一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6期 | 陳鵬  2020年07月13日07:45

    內文摘錄

    重要的是我和武漢的緣分——我老早就讀過方方池莉劉醒龍的大作,老早就對武漢心向往之,沒料到果然去了東湖岸邊、珞珈山下“抖虛”,豈非上帝的安排?但置身武漢才發現,作家筆下熱氣騰騰之武漢尚不及武漢之十一。

    此文,獻給我的武漢。愿她吉祥,安好!

    ——題記

    1993

    火車打個趔趄就停住了。外面烏漆麻黑,月臺高處的弧形燈直直照著。列車員敲打著臥鋪之間的小梯子說,武昌,到了,武昌。武昌站的,快下車。我跳下中鋪穿好鞋系緊鞋帶,問列車員幾點。四點,她說。我抓起背包往外走,問她說,托運行李咋辦?她說會拉到托運處的,你抽空再取,不然這黑燈瞎火的。我說,就是,不然這黑燈瞎火的。她在我下車前忽然說,你哪個學校?我說,體院。什么?她說。武漢體院,我說。哦——,她還是有些驚訝。

    我摸黑往外走,燈光少得可憐。弧形燈的光,沒走多遠就暗下去了。出站的人不算多,但你忽然覺得空氣也不夠用。我直奔出站口,走得很快,似乎擔心走丟,再也出不去了,或者又被弄回火車上往前開。武昌以北,應該是襄樊吧。空氣濕熱,像燙熟的毛巾悶在臉上。沒想到八月末的武昌那么熱,而且是凌晨。昆明的凌晨哪有這么熱啊。

    出站口亂糟糟的,我決定搭公共汽車去學校,否則在昆明研究好的公交路線就白廢了。我穿出人流找到公交站臺。站臺不大,我仔細看了看,很快站牌上找到130。對,經11個站點直達馬家莊。武漢體院就在馬家莊,錯不了。現在好了,找對地方就不擔心了。我從沒擔心過什么。凡事不必害怕,上帝自有安排。我18了。當年我爹才16就拎個大箱子從廣東老家來到云南,飯都吃不飽,不也扛過了無數大風大浪?我怕什么?

    站臺上沒一個人。頭班車得六點。路邊一溜小飯鋪,燈光很亮,裊裊的香氣讓我一下子餓了。木牌子上寫著“熱干面”,我早聽說過武漢熱干面大名,相當于昆明過橋米線吧。我走過去,店家熱情招呼我,“其么事?”我知道他說的是吃什么。我全能聽懂。武漢話就像四川話和湖南話的奇特混合體。

    “熱干面。”我說。

    “一塊五。”他說。

    “真便宜,來一碗。”

    “便宜?”

    “我們昆明的小鍋米線,兩塊五三塊啦。”

    “哦,你昆明來滴。抖虛(讀書)?”

    “是,抖虛。”

    他哈哈大笑。

    碗不大,面也不多,香吶,特別地香。簡簡單單二兩鮮面加一點蘿卜干,再澆上芝麻醬。我風卷殘云,半分鐘就見了底。

    “再來一碗?”

    “再來一碗!”

    1995

    小謐說,第三天了。

    李果居然絕食?沒必要嘛。所謂忍一時風平浪靜,他這么干,只會讓事態迅速惡化。何況,我已經把聯名信送到院辦了。小謐說她勸他來著,可他不聽呀,不聽,你能咋辦?

    李果說讓他服軟絕無可能。除非——

    “什么?”

    “除非老葛低頭認錯。”

    “癡心妄想。”小謐說。我也覺得李果錯了,大錯特錯。你怎么可能期待你的班主任低頭認錯?就因為他扣發了你們19人的獎學金?

    我不認為李果以絕食方式向老葛叫板會有結果。唯一可能是他被開除,至少,留校察看,不予畢業。但怎么勸也沒用,他說天底下哪有獎學金被班主任截留的道理?老葛到底截這筆錢干嗎?他有什么資格什么理由?我說聯名信不都送上去了?等等看嘛,別跟自己過不去。他又數落了沒簽名的三個家伙,想不明白如此大是大非面前,居然有人拒不簽名。

    頭一個簽名的,是李果。我第二,小謐第三。

    晚八點,我獨自前往學校家屬區。那兒離東門足球場不遠,穿過一片小樹林就到。樓房是七層方盒子樓,呆頭呆腦的,式樣土氣難看。老葛的家在3棟三單元102,我都打聽好了。通往3棟的小徑很窄,一層硬撅撅的煤渣直硌腳底。我找到三單元,進去,右手就是102。我敲門,開門的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扎兩只高高的羊角辮子。我一愣。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瞪得溜圓,說,“你找我爸?”

    “不好意思,是葛老師家?”

    “進來吧。他知道你要來。”

    我進去了,心里七上八下。他怎么知道我要來?誰走漏的消息?

    “陳鵬吧?來啦?坐。英子,給哥哥倒茶。”

    老葛的聲音從里間傳來。眼前的客廳很小,最多五平米,沙發、桌椅都舊了,電冰箱也是新飛老款的。再沒別的。墻白得晃眼,又蒙著一層不太真實的淡黃。英子一身紅藍色運動衫,明顯是校服。她倒了茶,放在茶幾上,老葛還沒從里間出來。我大聲說謝謝葛老師。又低聲問英子,葛老師這是——?

    英子故意搖頭。使勁搖。羊角辮蹦來蹦去的。我禁不住笑了。英子咬著嘴唇,看著我,目光兇巴巴的。

    “你見過我?”

    “沒見過。”

    “我說嘛。”

    “你是我爸學生。”

    “對啊。”

    “我爸學生太多了。我不可能都見過。見了也記不住。你們一個個長得,奇形怪狀的。”

    我哈哈大笑。老葛還沒從里間出來,不知道憋屋里干嗎呢,孵蛋呢還是數錢呢——數錢?把我們19個人的獎學金縫在被窩里?19乘3000,不少啦,一筆巨款。

    “不許笑。”英子非常嚴肅。

    “好的,不笑。”我使勁忍住,“你爸他怎么——”

    “我知道你跑來干什么。”

    “你知道?”

    “知道。”

    “你說說看。”

    “為你們的獎學金唄。”

    我又嚇一跳。她怎么會知道?老葛怎么能把這么大的秘密這么大件事告訴一個孩子?

    “你幾年級啦?”

    “三年級。”英子盯著我,眼睛一眨不眨,“我說得沒錯吧?”

    我點頭承認。

    “我爸沒拿你們的錢。”英子壓低聲音。“我爸說了,他想留到放寒假的時候,再給你們。”

    “那不一樣嗎?”

    “不一樣。那時候,你們的考試成績就出來了,考得好的,就多發一點點。考得不好的,就少發一點點。公平嗎?”

    我說不出話來。

    “你說呀,公平嗎?”

    “你說的,是真話?”

    “我都9歲啦,騙你還怎么混吶。”

    老葛忽然在里間嘰嘰咕咕說了什么。我這才意識到,里間有人。門是關著的,燈光從門底透出來,淡得像一小攤尿液。門頭上還拉著一塊白布簾子。門上有掛歷,是明星坐在跑車上的大照片,看起來很舊了。沒準是去年的,不,竟然是1993年的。1993年9月我坐著哐當哐當的綠皮火車一路晃到武昌。

    “陳鵬你喝茶呀。”老葛在里間喊了一嗓子。

    “好的葛老師,您先忙。”

    英子兩手抱在腿上,腰板挺得很直。她還是那么嚴肅,讓我想起我小學班上的學習委員兼大隊長。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英子?”

    “我爸的事情,一件也瞞不了我。——你就是那個不好好上課縮在最后一排寫小說的家伙?”

    我滿臉通紅。

    “沒錯吧?”

    “你爸說的?”

    “你想當作家?”

    “對。”

    “那你就不該拿獎學金嘛,因為,你的成績,肯定不行。”

    “還好。我挺會考試的。”

    “那你也沒好好學唄平時。你們班最能考試的是李果?李果和劉小謐,對吧?”

    “天吶,你全知道。”我故作夸張。“可是,你說對了一半,我考試也很厲害,從來九十分以上。”

    “騙子。”英子撅起嘴巴,“你是個大騙子。我爸說,所有的老師都跑來說,陳鵬這家伙,出工不出力,考試怎么辦吶。”

    “所有的老師?”

    “我爸說,他想當作家嘛。體院什么時候出過作家?我們要支持嘛。”

    “真的嗎英子,你爸真這么說的?”

    “我說了我都9歲了,騙你還怎么在武體家屬區混嘛。”

    “謝謝你,英子。”

    “謝我干什么?”

    我瞅了瞅里間。似有細微的聲音傳出來。低低的說話聲。標準的湖北話而非武漢話。

    “你爸他——?”

    英子一聲不吭,看著我。

    “你能不能告訴我,里面——”我繼續壓低聲音。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雪白的回力運動鞋在水泥地板上蹭來蹭去。“我媽癱了,類風濕。天天做理療。我爸天天給她做兩小時理療。”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別急,他讓你等你就等等。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多久了?我是說,你媽媽……”

    “很久很久了,下不來床。你們不知道?”

    我使勁搖頭。

    “別以為我爸會要你們錢。他怎么可能要你們的錢?他說,都鎖在教研室的保險柜里呢。”

    “我走了英子。我走了。”我跳起來,往外走。

    “喂你等等。”

    老葛在里頭大聲說,“陳鵬你等我幾分鐘好嗎?就幾分鐘。”

    “不用了葛老師,我走了。”

    我頭也不回地出來,踩著硬邦邦的煤渣小徑,穿出小樹林,來到寬闊的校內大道。遠處有燈光,近處也有高高的路燈,燈光瑩白耀眼。一群小蟲子繞著燈泡飛來飛去。我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英子大聲喊我,“陳鵬你等等,我爸讓我告訴你——”

    我跑起來,跑得飛快,終于什么也聽不見了。最后的聲音是略為失真的細得像躍出海面的小銀魚似的嗓音,“喂——喂——,你這個人!”

    1993

    我頭一個見的同學是劉小謐。

    當時天還灰蒙蒙的,剛泛出一抹魚鰾似的灰白。武體大得超乎想象,到處是運動場,清晨出操的學生稀稀拉拉的。我沿筆直的水泥大道往里走,一路打聽管理系在哪,徑直走到底才終于看見管理系的兩層筒子樓,很舊,像胡亂搭的。鐵門敞開著,一個小老頭拎一把掃帚在門前嘩嘩掃地。路邊的梧桐樹密密匝匝。左手不遠是食堂,右手的體育系三層宿舍樓就有氣勢得多。我剛要往前,門洞里走出一個扎馬尾辮的女生,穿牛仔短褲,白旅游鞋,T恤上是一個卷發的滑板小子。兩腿又白又長。

    “你是——?”她看著我,笑瞇瞇的,“也93的吧?”

    “是,93的。我叫陳鵬。”

    “哦,哦,知道,知道,哈哈,云南的對吧?你好,陳鵬同學,我叫劉小謐。”

    “蜂蜜的蜜?”

    “靜謐的謐。”

    “哦,小謐,你好。我們是同學?”

    “對,同班同學。咱班一共19人。到目前為止,到了18個。”

    她說她是本地考生,純正武漢人。她還說,武漢姑娘大多沒她這么高個的。她祖父是山東曲阜的,所以,算四分之一北方人吧。她一面嘰里咕嚕說話一面將我帶入一樓的系辦公區。地方真小,一間一間小房子,各有兩張書桌。為我報到的是一名學生會的師兄。隨后,小謐帶我上二樓,找到宿舍,217。小謐可真是話多啊,也不避諱剛起床的四個光膀子男生,著急把我引薦給他們,說,“你們這間,齊啦!”

    我的鋪位是右手第一張高低床的下鋪。上鋪的男生跳下來站我面前,沖我伸出大手,說他叫李果。對,水果的果。他笑得很好看,牙齒又白又整齊,個子比我高出一頭。少說一八五吧。他帶我認識了其余的兄弟。恕我不一一寫出來了。我只想寫寫李果和劉小謐。他說,他也來自武漢。全班就他們倆來自武漢,其余來自大江南北,四面八方。

    “吃了嗎?”他忽然問我。

    劉小謐大聲說,“嗨,人家剛下火車,這才幾點,上哪兒吃?”

    “吃過了,熱干面。就在火車站吃的。”我說。

    “走走走,嘗嘗學校的小籠包,極好!我請客。”李果說。

    我架不住兩人生拉硬拽直奔食堂。我們就在寬大的像巨型LOFT工廠車間的食堂里坐下來,小籠包很香,另用餐盒盛豆腐腦,小謐又給我弄了一勺醬油,擱豆腐腦里。我又餓了。明明塞了兩碗熱干面吶。18歲的陳鵬真能吃。

    小籠包配豆腐腦,風味極佳。在昆明,絕沒這么吃的。

    “好吃?”李果問我。

    “好吃,好吃。”我說。

    李果一口一個,吃得飛快。他說他買了七十個,不夠再買。劉小謐說他是豬變的。事實上她也很生猛,兩口一個。小籠包那叫一個燙,我們窸窸窣窣吃得滿嘴油花兒。

    “記住啊劉小謐,你又欠我一頓。”

    “是你欠我吧?昨天小食堂點餐忘啦。你黑(嚇)老子,把我半個月飯票吃光咯。”劉小謐忽然蹦出純正的武漢話。

    李果也操起武漢話,“老子硬是冇見過這么能其(吃)的女滴。”

    “又冇其你滴,其我爹媽滴,你急個么事?”

    “好,好,以后不準其我東西,我警告你,我一個月也就三百塊生活費,哪像你,五六百。”

    “我跟我媽講了滴,一個月最多最多四百,多了我會亂花。”

    “你給我花嘛,請我大其大喝嘛。”

    “做你大頭夢喲李果!”

    他們嘻嘻哈哈,當我是空氣。我接連吃了十來只小籠包,忽然覺得都是靠父母養活的同班同學,是不是吃得太狠?我停下來,看他們吃。

    “飽啦?”李果說。

    “飽啦。”我說,“我四點多吃了兩碗熱干面。”

    “武漢也就熱干面還行。但是,學校熱干面不行。真不行。好吃的熱干面在漢口。”劉小謐說。

    “對,漢口老東城。改天我請你。”李果說。

    “我請我請。”我說。

    “嘿,你在我們大武漢地盤哪能讓你請?”劉小謐說。

    “劉小謐請,她有的是錢。”李果說。

    “行啊,”劉小謐說,“我請陳鵬不請你。”

    “做么事?”

    “煩你煩得不行,莫跟著,狗樣滴,曉得不?”

    “好好好,我請,行不?你們兩個,我都請。”

    “哈哈,還算個武漢伢。”

    他們唇槍舌劍斗了半天,武漢話嘰里呱啦語速快極了,像機關槍一樣。后來,他們終于想起了我。

    “我們班就你最遠啦,二十多個小時火車?”劉小謐說。

    “三十三小時。”

    “天吶,”劉小謐表情夸張,“昆明滿街跑大象吧?天上飛孔雀?”

    我哈哈大笑。

    “你曉得么事!昆明超牛。西南聯大在昆明?”李果說。

    “是。”我說。“云南師范大學的前身。”

    “曉得算么事,你又某客(去)過。”

    “你不也某客過?”

    “我寒假就跟陳鵬客一趟你信不?”

    “你哪有那個膽子哦,你客了,人爹媽咋看你,講不清楚咯。同學還是耍朋友,你說說看?”

    我又大笑。我發現只要給他倆時間,他們能一直吵下去,直到地球毀滅。

    后來我用了池莉小說《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才讓他們停止斗嘴。我說,我很喜歡武漢,作家池莉是這么寫的:一個叫貓子的女司機開著公交車在酷熱的漢口大街上飛馳,回到家和男朋友發生了一點小摩擦,還偷偷親熱了一把,弄得滿身大汗。

    “池莉寫道:每年七八月,滿大街的竹床,有人為了搶位置還動了手。”

    他們看著我。“你想當作家?”劉小謐說。

    “你居然考了體院。媽也。”李果說。

    “方方在《桃花燦爛》里也寫過夏天,在碼頭背麻袋的粞和星子沒完沒了地流汗,沒完沒了的愛和恨……”

    “七八月的漢口,真滴熱死人,滿大街竹床、涼席,一眼望不到頭。”劉小謐說。

    我們忽然安靜下來。從玻璃大門往外看,晨光照亮梧桐,滿樹濃綠幾乎要淌下來。樹下是筆直的水泥大道,通向我來時的西門。門外就是六車道的珞瑜路,一趟接一趟公交車將武昌幾十所高校串在一起。我知道,武體有東湖,東湖北岸就是武大。西面緊挨著武大、武水、武測、金融專科,再往東,是地大,等等等等,太多了,兩只手都數不過來。

    很久無人說話。似乎不太相信我們已置身大學校園,已經是大學生了。安安靜靜的清晨出現越來越多的家伙走進食堂,大多高大結實,身材健碩。劉小謐說,體院的學生吶,就我們管理系文縐縐的,其余院系可都是運動員,武術、散打、皮劃艇拿過三十多個全國冠軍、十多個亞洲冠軍呢。

    2020

    小說寫到這里,我已經很難分辨現實和虛構的邊界了。換句話說,虛構究竟重要,還是不重要?我不剛有個創作談說了虛構的重要性?且信誓旦旦地說,小說家的唯一要務無非虛構,怎么扭頭就忘了?哎,也罷,至少這個小說我想實打實地寫。跌宕起伏的大學生活足夠寫兩三部長篇了,也足夠寫七八個不錯的短篇。何況,這次專為武漢而寫,哪還管得了這許多。

    重要的是我和武漢的緣分——我老早就讀過方方池莉劉醒龍的大作,老早就對武漢心向往之,沒料到果然去了東湖岸邊、珞珈山下“抖虛”,豈非上帝的安排?但置身武漢才發現,作家筆下熱氣騰騰之武漢尚不及武漢之十一。首先,它太大了,一城實為三城:武昌、漢陽、漢口;其次,人太烈了,動不動就粗口,“你黑老子”和“婊子養滴”是標準“漢罵”;其三,東西太好吃太便宜了。除了熱干面還有豆皮、湯粉、水煎包、武昌魚……其四,武漢人真心好。男人仗義,夠哥們,有血性;女子傳統、敦厚,刀子嘴豆腐心敢愛敢恨。無論男女,最大特點是聰明。非常之聰明。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絕不是吹的。

    2003年,劉小謐和李果在漢口辦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我從昆明飛過去,大醉而還),十年前又轟轟烈烈離婚,五年前轟轟烈烈復婚。他們的兒子小名氣球,今年,都16了。

    1993

    “你行李呢?”李果說。

    “火車站吶。”我一拍腦袋。

    “哎喲喂,咋辦?”劉小謐說。

    兩人像發現了新大陸,決定陪我去一趟武昌站,把行李扛回來。我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李果說我人生地不熟,他們必須同去,好歹有個照應。他又問劉小謐,要不她留下,劉小謐說她非去不可,不放心啊。

    “不放心么事?我在,你不放心?”

    “兩個大老粗,我當然不放心。”

    “你錯咯,我心細如發。”

    “哄鬼喲,你也就數錢滴時候心細如發。”

    我們沿西門大道來到珞瑜路。才八點剛過,太陽已升得很高,空氣熱辣辣的。我后悔干嗎不一直呆在車站,待托運處開門把行李一次性搬回來。哎,我哪知道武漢那么大。130跑單邊就一個多小時。到了武昌站,托運處的工作人員要我身份證,否則不能提件。我傻眼了,問托運單還不行?回答說,不行。

    劉小謐問我身份證呢?我說,“背包里呢。”

    “背包呢?”

    “宿舍呢。”

    李果劉小謐急得直跺腳。

    “咋辦?”李果說。

    “我陪陳鵬回去取,你就這兒等著。”劉小謐說。

    只能如此。我像個內疚的傻瓜隨風風火火的劉小謐跳上130,哐當哐當往回趕。路上我們聊了聊文學、劉德華、王祖賢和香港電影。劉小謐對文學的理解還停留在小學生階段,其余倒是行家里手,她說她最愛劉德華的《雷洛探長》系列,怎么也不明白王祖賢怎么就跟齊秦談起了戀愛。

    “一個才子,一個美女嘛。”

    “王祖賢太美太美了。”

    “齊秦的歌多棒。”

    “你喜歡哪首?《狼》?”

    “嗯。《狼》。還有北京演唱會,全部的歌,都喜歡。”

    “我喜歡張學友。”

    “哈哈,《吻別》。”

    “我欣賞學友的成熟。我欣賞成熟的男人。絕對絕對不是李果這樣的小男人。”

    “小男人?他不挺好的嗎?高大帥氣熱心腸。”

    “他好?幼稚!咋咋呼呼上躥下跳,按武漢人的話說,就是撮蝦子。”

    “撮蝦子?”

    她告訴我這三個字怎么寫。

    “蹦來蹦去捉蝦呢,你想象一下。”

    “太形象了!”

    “對咯,他就是個撮蝦子滴。”

    “我覺得他挺好的,能做一輩子兄弟。”

    “就算地球上男人全死光了,我也絕對絕對不會嫁給唯一幸存的李果。”

    我哈哈大笑。

    她問我,四年吶,漫長的四年,什么打算,我說,讀書,寫小說唄。我問她什么打算,她非常認真地看著我,一雙鳳目閃閃發亮。

    “考托福,去美國。”

    “美國!”

    “看過《北京人在紐約》嗎?王啟明說,美國,曼哈頓,我,王啟明,來啦!哈哈,四年之后,我也要說,美國,曼哈頓,我,劉小謐,來啦。”

    我們取了身份證,又跳上130咣當咣當返回武昌站。這么一折騰,都中午一點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到了托運處就傻眼了——門前熱浪蒸騰,但見李果一個人坐在大太陽下面,就坐在我的鋪蓋卷上,兩只長長的胳臂撐住膝蓋,白T恤浸滿汗水。他整個兒都濕透了,像鉆出海面的波塞冬一樣。他一面撩衣服擦汗一面說,我們白跑一趟,他后來跟托運處的人說了幾句好話,憑托運單就把行李取出來了。劉小謐哈哈大笑。

    “你黑老子,也不找個地方躲陰涼!”劉小謐說。

    “我躲起來,你們找不見么辦?”

    “我們不瞎不瘸,會跑會看撒。”

    “就你?!還不瞎不瘸?”

    “你給老子死了算!熱死你,算!”

    又斗上了。

    我趕緊插話,“餓了吧?請你們吃頓好的,我們下館子。”

    “不用,找地方吃碗熱的就行。”劉小謐說。

    “哎喲喂,太熱了,有口喝的就行,來瓶冰鎮汽水,就行。”李果說。

    1994

    “謝謝,謝謝你陪我出來看球。”

    “不用謝。我也喜歡意大利。帥哥真多呀。”

    “巴喬,哎,悲催的巴喬。”

    “就差一步到羅馬……”

    “足球永遠充滿遺憾。就像我們現在,將來,時刻充滿遺憾。”

    “是啊,是啊。”

    “這地方真美。你看,大熊星座?”

    “是獵戶座吧?我不太懂。嗯,抱歉。”

    “道什么歉。你覺得是什么星座就什么星座吧。”

    “太熱啦。”

    “還好,這地方還好,有風,沒那么熱,也沒蚊子。”

    “蚊子飛不上來,七層樓頂呢。”

    “涼席一鋪,你說說,這武漢人,這夏天過得。”

    “我打算,畢業了回宜興。”

    “不留武漢?”

    “不留,熱死啦。”

    “就是,熱熱得要死,冷冷得要命。”

    “你呢?”

    “昆明啊,我必須回昆明。我是徹頭徹尾的家鄉寶,不回去不行。”

    “回昆明干嗎?”

    “不知道。寫作唄,當作家。”

    “你居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一直清楚我最想干什么。可是——”

    “什么?”

    “能養活自己?不,根本養活不了。我這一年多,才發了兩個小說。我們昆明的雜志《滇池》一個,南京的《青春》,一個。”

    “已經很牛啦!”

    “一個掙了三百,另一個,二百多。”

    “哇塞!”

    “一年兩個小說,活活餓死。寫作養活不了自己。”

    “那咋辦?”

    “天知道。”

    “嘿,嘿,流星!”

    “我操,真是流星,太快了!”

    “許愿了?”

    “哪來得及!”

    “我也沒有。”

    “星空多美啊。”

    “王小波說,滿天繁星是銀河篩下來的面粉,是星星的眼淚。”

    “真美!”

    “你說,有外星人嗎?”

    “有,絕對有。我相信。”

    “拯救人類還是毀滅人類?”

    “應該是,拯救。”

    “嗯,拯救才對。”

    “不說這個行嗎?”

    “行啊,不說這個。”

    “其實武漢挺美的。”

    “除了天氣,是挺美的。”

    “嘿,你知道他們倆的事嗎?”

    “誰倆?”

    “李果和小謐啊。”

    “嗨,這誰不知道。”

    “他們倆,你還別說,般配。”

    “我可聽說小道消息啦。”

    “什么?”

    “我能說嗎?”

    “說呀你。”

    “他們說,你喜歡劉小謐。你們仨,三角戀,扯不清楚了都。有人說你想拆散他們倆。”

    “胡扯!”

    “今天你約我來財大找你老鄉看球,看完了上屋頂看星星,都受他們倆刺激了吧?——他們倆,今晚直奔卓刀泉錄像廳通宵了吧?你敢說不是?”

    “他們是去通宵了。可是……嗨,怎么說呢,我們是哥們,是兄弟,沒你想的那樣。”

    “你真沒暗戀劉小謐?”

    “當然沒有!”

    “我不是墊背的?”

    “當然不是。”

    “你發誓?”

    “……我發誓。”

    “你敢讓我親你嗎?”

    “你——”

    “來吧,讓我親親你。”

    “云燕,恐怕——嘿,你——”

    1994

    我承認,1994年7月14日世界杯決賽之夜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美的夜晚,沒有之一。我和瞿云燕躺在七層高的中南財大宿舍樓樓頂的涼席上,仰望浩瀚星空,被絲絲涼風裹得緊緊的;樓下,遠處,不時傳來決賽之后各路意迷的嚎叫,或哀鳴或大吼或罵娘,還有人扔出啤酒瓶子,砰砰的爆裂聲不絕于耳,還有人一聲聲呼喚巴喬,撕心裂肺。凌晨三點的星空最亮,讓人懷疑白晝提前來了。我們沒有一絲睡意,三點半的時候她出其不意地吻了我。之后,我們溫柔而笨拙地做愛,無所忌憚地親吻著,直到天色越來越暗又越來越亮。我們渾身汗水不知疲倦沒完沒了。我記得天蒙蒙亮時財大的兄弟徐廣爬上來給我們送了點吃的——小籠包和豆腐腦。我們吃完后相擁而眠,直到新的熱浪撲上來把我們燙醒,又透透地出了一身大汗。即便這樣,也比在樓下任何一間宿舍,任何一塊空地涼快多了。我們再無睡意,決定返回武體。我們在閱馬場上了141,轉一趟車到馬家莊。車上我們像連體嬰兒一樣緊緊貼在一起,渾身上下濕透了又被撲進車廂的熱風吹干。空蕩蕩的車廂以及穿T恤的女司機讓我想起《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里的貓子。我們相約晚八點再去東湖邊,帶上好吃的、風油精和毫無必要的薄毯子。我們在系門外兩三百米遠的地方悄悄地、果斷地分開了。說好她先走,我待十分鐘再回宿舍。分開前我們又深情地接了吻。她的嘴唇汗濕濕的,有一股鮮甜的梧桐氣息。她的臉沒有一絲瑕疵,就像一小片被凍住的東湖中心最優質的湖水。她嬌小的1米62左右的身材多棒吶,乳房堅挺上翹,短裙下的腿直苗苗的,輕盈得像穿著藍色薄紗裙子和牛仔短褲的小麋鹿,蹦蹦跳跳走進宿舍大門,不時回頭看我,笑著,沖我吐吐舌頭,揮揮手。我的心怦怦直跳,直到她像一個輕淺的藍色幻覺消失在門洞里也沒停下。我手心里,又像積攢金幣一般積攢了滿滿一汪汗水。

    2020

    該說說英子了。不知不覺就到了小說最后一節,不得不道別了。向同學道別,向朋友道別,向諸位道別。

    最后一次見她就是第一次見她。25年前,1995年10月某夜。此后整整25年,再沒見過英子。

    今天是2020年2月9日,英子忽然來電說,她和葛老師來昆明了,能不能見一面?我蒙了。完全沒反應過來哪個英子,哪個葛老師?猛然狠拍腦袋,啊呀英子,你們住哪兒?還有誰?我馬上到,馬上,請等我半小時,最多四十分鐘……我語無倫次。心跳快得不能再快。自大學畢業就再沒見過老葛,更沒見過英子。當然也沒見過瞿云燕——英子吐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眼前閃過武漢清晨的金色余暉。她怎么也來了?她怎么也隨英子和老葛一起來昆明了?來了我的昆明?

    “別問了,見了面,不都明白了?”英子笑起來。這是個陌生的聲音。對我而言,英子始終是陌生的。

    “好的,馬上,馬上。”

    “別急,千萬別著急。”

    “好的,好的。”

    “要跟葛老師說話嗎?”

    老葛的聲音一點沒變。蒼老,緩慢,讓我想起炎熱的夏夜,想起茂盛的法式梧桐。

    “陳鵬,你好!”

    “葛老師好葛老師好!您也不提前說一聲,也不——”

    “哈哈,連劉小謐李果都不知道你電話,英子七繞八繞找到你從前的單位,對,新華社,才算找到了。你都好嗎?”

    “好,好,非常好葛老師。”

    我突然鼻子發酸。當年我們鬧大了,聯名信加李果絕食讓老葛直接下課,就此離開管理系再無音訊。他癱瘓在床的夫人,也再無音訊。

    “啊,小謐他們,都好?”

    “離了又復,復了又離,哎。一個人帶兒子,都好。”

    “您呢,您后來……”

    “我一直在武漢。一直在。你來了細聊,好嗎?來,我旁邊這位,有話要說。”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來。她笑著問我,沒想到吧?我說,打死我也想不到啊。她問我實現當年理想了?當作家?我說,差不多。我問她,你呢,都好?她說,很好,也一個人了,單過。她又說,快來吧,我們就在翠湖邊呢,等你。

    我趕過去,帶他們上翠府吃了一頓大餐,真正意義上的滇味大餐,喝了很多酒。白的紅的都上了。之后我們在燈火璀璨的翠湖邊合影留念。老葛的確老了,老得我無法追憶他當年的樣子了。英子再也不是9歲的英子,她面目清秀,高挑健壯,標準的皮劃艇運動員,據說拿了三個亞洲冠軍。她呢,云燕,一點沒變,還是跟我足足好過398天的她,嬌俏,雪白,輕盈;當她湊近時我的心就怦怦狂跳,能嗅到她甜絲絲的梧桐氣息,就像我靈魂深處傳來的喟嘆。翠湖水面的密集燈光讓人想起1994年世界杯決賽之夜的星空,想起我們身上游蕩淋漓的汗水和反復嘗試小心翼翼的激情及其滌蕩的透出草料味夾竹桃味水味的滑溜溜的皮膚,想起我們舌尖上沒完沒了清澈如露珠的唾液,想起她笑起來微微皺起的鼻尖以及裁紙刀似的尖尖的小下巴……

    我醒過來。

    是英子的電話讓我驚醒過來。

    她說,老葛去世六天了,三天前才等來殯儀館的車。至于李果,劉小謐,生死未卜。

    我問英子,“你在哪兒?”

    “武昌。珞瑜路空空蕩蕩。全武昌,全武漢,都空空蕩蕩。冷清得呀,連條影子跑上去,都是熱鬧的。”

    她是一個一個通知的,畢竟,我們班19個人,是老葛帶的最后一批學生。也好,很多人已徹底失聯。

    “李果和小謐的兒子小氣球,今年16了。沒一點消息。一點也沒有。”

    長長的沉默。

    “英子,瞿云燕呢?”

    “她情況不好,很不好……”

    “怎么?”

    “她畢業留武漢了。”

    “一直在武漢?”

    “二十多年了,一直在武漢。”

    “天吶!”我深吸一口氣,“她當年說,必須回宜興——”

    “你啊。”

    “……”

    “哎,當年她是站我爸這邊。那又咋啦?不是她。真不是她。”

    “英子——”

    “你錯怪她了。”

    這話像一把鋼刀狠狠扎進來。我沒法說話,甚至無法喘氣。

    “她在漢口體專教書,二十三年了。”

    “她也——?”

    “協和醫院呢,隔離治療。整整14天。”

    我還是沒法說話。

    “你在聽嗎?”

    “英子,會好嗎?”

    “陳鵬,”英子的聲音平靜至極。她是一個多有主見的孩子啊,她從來都是一個有主見的孩子。這世上就沒什么事能讓她亂了陣腳。我都不記得她長什么樣兒了。但多年前就聽說,她進了國家皮劃艇隊,戰績顯赫。“當然會好的。當然會的。個婊子養滴!”她忽然來了一句標準的“漢罵”。

    “我欠葛老師的。我一輩子,都欠葛老師的。當年是我——“對不起——”

    “不說這個。不說啦。再也不說啦。”

    “英子你多保重!等一切過去了,我去武漢看你。我說話算話。”

    “嗯。你也保重。”

    我告訴她,我在昆明家里足足待了14天。不,現在是下午1點23分。141/2天。已經過去了141/2天。

    “這么說,你和瞿云燕一起,挺過了141/2天?”她說。

    “是啊,這不已經挺過了141/2天?”我說。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畢業于武漢體育學院,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湄公河國際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長篇小說《刀》、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今年夏天》等。現任大益文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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