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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手》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安德烈斯·巴爾瓦  2020年07月09日09:21

    作者:安德烈斯·巴爾瓦 著,童亞星 劉潤秋 譯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5月 ISBN:9787559826060

    《小手》

    他們羞辱我們。他們和我們說:“看。”

    他們給一切都起了名字。

    他們呵斥我們:“看看你們干的好事。”

    事物的名字讓我們害怕。怎么能把事物封閉在一個名字里,從此永不見天日呢?任何東西,一旦有了名字,就會變得更強大,我們不懂這一點,所以才玩游戲,對彼此說:“這游戲挺好玩的,是吧?”

    我們心懷愛意,游戲就是我們的愛。我們看著抽屜上組成我們名字的那些字母,想象著一個洋娃娃就像一種色彩,如色彩般生動、閃耀。然后他們命令我們:“看。”瑪麗娜的洋娃娃成了我們的同謀,我們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而她依舊可愛,總會說:“來吃我呀,來喝我呀。”有那么一瞬間,洋娃娃是可愛的,她堅持去愛。但我們不能事事遷就她,應該讓她學會等待,直到焦慮也成為她渴望表達的一部分。直到她反復哀求:“來吃我吧,來喝我吧。”洋娃娃是從哪兒學會這些話的?然后呢,只要我們不回應,她就會平靜下來。

    一個個上午就這么過去。

    一個個下午也這么過去。

    瑪麗娜躺在花園的草地上,拿草葉編辮子玩。我們跳繩時,她就玩這奇怪而愚蠢的游戲。多么愚蠢的行為啊:用草葉編辮子。可她總是那么專心、冷漠,仿佛她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卻需要編出能填滿整個花園的辮子。我們總愛找到那些辮子,把它們拆掉。我們總對她說:“看,瑪麗娜,你的辮子。”她的目光仍然冷靜而專注,仿佛除了屈從,她什么都不會。她始終安安靜靜的,然后,用幾乎是殷勤的口吻喃喃道:

    “是的呢。”

    還有些時候,她什么也不記得,仿佛一下子忘了我們就在她周圍,在她身旁。她舒展開來,像一張面巾紙,一塊細膩的布料。

    可只要一蘇醒,痛苦就會卷土重來:“來吃我吧,來喝我吧。”我們說不出心底渴望的究竟是什么。終于有一天:

    “今天我來當洋娃娃!”

    “可你不行啊,瑪麗娜。”

    “為什么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可我想當。”

    “可你不行,你不行。”

    于是,她的哀求匯集在唇邊,她在飄搖的夜色中抿緊嘴唇。我們與那哀求只有一步之遙,我們害怕觸碰它。

    “可這游戲是我想出來的。”

    “這不重要。”

    從那時起,瑪麗娜的眼神就開始變得像洋娃娃。其實每一天,她都越來越像。

    “可我想玩。”

    “可你不行,你不行。”

    仿佛她生來就注定被排斥。每次做完游戲,她都會站到陽光下,閉上雙眼。拋開自己的身份,仿佛呼吸中都透著幸福。在休息的時候她也可以忘掉我們,等到她醒來,來到我們玩耍的地方時,我們總是假裝從未偷偷地觀察過她。我們身體里有種黑暗的愉悅,摻雜著努力和疲倦。

    我們總盼望著她向我們靠近。

    “可我也想當一次洋娃娃。”

    她很清楚,只要堅持,她總會做到的,總有那么一天,我們會拿她沒辦法。她會改頭換面,重新出現;她的雙手、雙腳、頭和緊張蜷縮著的軀干。她的聲音里不再有卑微和哀求,就像那些發現自己體內有著某種可怕東西的人,不再恐懼或羞恥,只會感到驕傲。

    她搖搖擺擺地走到黑色雕像旁的鐵拱上,身子突然繃緊,仿佛要發起進攻。她從鐵拱上縱身跳到我們中間,大喊:

    “看著我!”

    我們并不敢抬眼看她。

    “看著我!你們這群蠢貨!”

    然后是漫長的寂靜,我們知道當天夜晚會發生什么。我們咬緊牙關,那是種日復一日地滋養著我們的恐懼。可這一切之后,什么都沒有發生,只有漸漸響起的笑聲、問候、尖叫和交談交織在一起。瑪麗娜的眉毛低低地掛在狡黠的雙眼上方,臉龐突然變得小小的,兩只大耳朵讓人聯想到一只搖尾乞憐的狗。

    是,這就是我們追尋的:洋娃娃那小巧而粗陋的身體。轉眼之間,夜幕降臨在我們每個人頭上。大人馬上就會來關燈了。二者仿佛被一些神秘的東西聯系在了一起:瑪麗娜和夜晚。

    先是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響起。隨后,這聲音在黑暗中變得甜美。我們仿佛第一次聽到這首歌,仿佛它第一次來到我們中間,從未被人吟唱過。

    齊哩齊嘟哩,阿拉嘛嘟哩,阿拉波唻叮格嘞

    學道德,學詩論,學文章

    齊哩齊嘟哩,阿拉嘛嘟哩,阿拉波唻叮格嘞

    有人去跳康康康!

    是的,我們知道,黑暗與聲響的的交會之處,就是洋娃娃的身體所在。眼下她是如此安靜,充滿期待。她第一次將臉龐向我們的好奇心敞開。她那細細的眉毛。她那圓圓的眼睛。她那彎彎的嘴唇里藏著的溫柔。她脖頸皮膚上那桃毛般纖細的絨毛。她的頭發變得更加烏黑,柔順。這飄逸的頭發讓人充滿渴望,就像一片微型的森林,如果我們能變得跟蚊子一般大小,就能深入探險。我們渴望著那一個個即將被傾訴的秘密,因為她已經近在咫尺,她愛著我們。現在,我們近距離地欣賞著好幾個月以來都只能遠遠仰慕的東西:耳朵上褶皺的皮膚;眼皮上微弱的反光;鼻子上的兩個洞;脖頸光滑的皮膚,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再那么細膩;還有肩胛骨勾勒出的輪廓。

    “要脫掉她的衣服。”

    “內褲也脫嗎?”

    “嗯,內褲也脫。”

    她打了個寒戰,突然,她的身體袒露出來。在她的雙腿和雙手間,我們感受到了那種過于脆弱的東西特有的溫柔,就像必須小心呵護的玩具。對于她的軀干,我們卻不知作何感受,仿佛有兩種互相矛盾的思想在來回拉扯我們。她肩上的傷口已經不太明顯了,在胸膛之下,小腹以上,有一個小洞。我們覺得它好美。

    “好美啊。”我們贊嘆道。瑪麗娜的神態似乎很鎮定,可這鎮定僅僅持續了一秒。她把頭向后仰去,眼瞼低垂,突然綻放出一個迷人的笑容。

    洋娃娃,有一回我上課時尿褲子了,被發現時我恨不得去死,不停地想:要是我立馬死掉就好了。

    好幾分鐘里,瑪麗娜臉上的表情一直捉摸不定。眼睛鼻子嘴巴擰在一起,可看上去又毫無關聯,必須死死盯住她,才能想起她很漂亮,我們喜歡她。變化是從皮膚開始的,最表層的皮膚。仿佛在那之上又添加了許多層皮膚,立馬變厚不少。她臉上的光彩也很快消褪了。我們開始游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突然飄遠了,但她又一直在這里,這種不可思議的場景只可能發生在小說和電影里。

    洋娃娃,我有時會鉆進被窩,不停地說:你媽逼的!婊子!雞巴!我操!媽的!

    隨后,她小心翼翼地閉上雙眼,我們則注視著她的眼珠在眼皮下轉動。那里之前還長著眼睛,如今卻只有一層薄薄的、閉合的、靜默的皮膚,困在眼皮下,看得見摸得著,我們用手一摸,它就一陣抽搐,皺起眉頭,像是一個小小的夏天,那里面有一個太陽,也是小小的。我們總是喜歡小小的東西。

    洋娃娃,有一次我夢到了魔鬼,它朝我走來,吃掉了我的雙腿,我沒腿了。

    是啊,總是喜歡小小的東西。我們發現,娃娃的身體變得前所未有地小。越小,就顯得越發可愛。因為小小的東西才能捧在掌心,才可以撫摸,移動,猜測它的作用,研究它的構造。有人拿起娃娃的手,用它拍打自己。這傻乎乎的玩法,洋娃娃也接受了,因為她是洋娃娃,洋娃娃必須接受一切。因為洋娃娃都干癟而空洞,一言不發,身體像睡著的人一樣沉重,還傻傻的。

    洋娃娃,你剛來的時候,我好想變得跟你一樣,總是偷看你。有一天,我走到你身邊,想著:我要是摸摸她的裙子,就能跟她一樣了。然后我摸了摸你,可什么都沒發生。

    其實洋娃娃還有些抗拒,我們拿起她的手,正要拿它去拍打她的臉時,她稍微使了點勁兒,讓那拍打不那么用力。打了好幾下后,她睜開眼睛,堅定地說:

    “我不玩了。”

    “你不能說話,你是洋娃娃。”

    洋娃娃僅僅復活了三秒鐘,就又縮了回去,像是最終還是選擇繼續這個游戲,而其他的一切,我們到那時為止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開始。她又閉上了雙眼。

    洋娃娃,我有時候會說:我媽是個婊子,她拋棄了我。

    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游戲突然變得詭異。仿佛其中有什么東西被打破了,一切都不再簡單,無論是洋娃娃,還是我們。我們開始給她化妝,給她畫了個大嘴巴,一對大眼睛。因為嘴就該是那樣,鮮紅鮮紅的,眼睛就該是烏黑烏黑的。我們畫得很用力,像被催眠般,筆頭簡直要扎進皮膚,嘴唇幾乎要涂到腮邊。我們吸進口紅的氣味,又甜又膩,洋娃娃似乎已經像夾心糖果一般汁水四射,那汁水是紅色的,我們可以舔掉它。

    洋娃娃,我打過你,其實我很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我們開始互相推搡,似乎每個人都擋了別人的路,卻不知道是為什么。仿佛所有人一下子全都餓了,仿佛午飯的時間到了,據說是煎奶酪里脊,于是每個人都急不可耐,豎起耳朵,攥緊雙拳。一種強烈的感覺籠罩了整間屋子,籠罩了每一張床,每一個用彩筆寫著我們名字的柜子。我們不知道該不該笑。我們很高興,圍成一個圈,開始繞著洋娃娃打轉。

    洋娃娃,我一直很害羞。

    洋娃娃驚訝地看著我們,睜開了一只眼睛,右邊的,只睜開了一條縫。她的雙手還安放在膝

    蓋上,等待著某種她并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我們也不知道。我們越轉越快,知道有東西即將像彈簧一樣彈出,知道這圈會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直到消失在空氣中,而我們也會隨之消失,一切都將消失。

    洋娃娃,我弄折了你的胳膊和腿,把你跟毛毛蟲埋在了一起。

    是誰跳了出來?是我?是你?是誰穿過了干燥的空氣,隔在快速旋轉的我們和洋娃娃之間的空氣?是誰第一個撲了上去?憤怒成了我們唯一的感覺。一只只胳膊、一雙雙小嘴間,全是唾沫和憤怒。是的,我們無法理解的、我們愛著的,粉嫩、平滑的指甲。肯定有人捂住了洋娃娃的嘴巴,不讓她叫出聲來。是我?是你?肯定有人把她推了下來,因為現在我們都在地板上,壓著她。肯定有人縛住了她,所以她現在不蹬腿了,乖乖地待在那里,比任何一個洋娃娃都安靜,安靜得讓我們忘了呼吸。

    洋娃娃,我哭了好多天,我想你。

    我們就這樣跟她玩了一整個晚上,她一動不動。

    然后,我們圍著她坐下,滿懷感激與歡喜,一個個慢慢吻過她的雙唇,仿佛要把她吃掉。

    《正當意圖·馬拉松》

    他很容易便在起點處找到了埃內斯托,在為了占據有利位置而聚集起來的人群中。在派發號碼牌的隊伍中他們認出了彼此,他們希望能夠被排在一組,沒有說一句話來曲解沉默。他感到強大、亢奮,從專業運動員出發到允許他們開跑,在那段長達三十分鐘的等待里,這種強大和亢奮的感覺在不斷滋長。跑步的人們喘息著,像一只被繩子牽制的怒獸,盡管他們看起來像是聚在了一起,可實際上卻是互相觸碰一下都會帶著嫌惡,任何胳膊或者腿的摩擦,都會像在極度敏感的肌膚上蟄了一下一般令人暴躁。埃內斯托嘟囔了一句他沒聽懂的話,兩個人第一次看向對方。他們出汗了,不是因為努力,而是出于對努力的期待,在那個凌亂而緊密的人群中沒有人講話,但是在所有人的眼中,在不停擦干雙手的方式中,在呼吸中,這些人有著共同的地方。起跑槍聲就像是一場幻覺的開端,而聚集在隔離帶周圍的人群的喊叫聲則像是從一個洞穴的深處傳來,從某個遙遠而荒誕的地方傳來。跑步的人們分散了,又合攏了,然后稍晚一些時候又再一次分散開來,就像是消化過程中的內臟器官。由于隔離帶會不時地輕微收窄跑道,也由于擔心某個跑得比自己慢的家伙會趕上來,跑者們為了保住位置都雙肘大開,有時候會毫無緣由地互相碰撞。

    之后發生的事情就屬于完全模糊的范疇了。他永遠不會知道是自己救了自己還是別人救了他。第一個絆倒的男人離他只有半米遠,當時他正看向別處。他只知道那個人并沒有絆到他,有什么東西(或許是他自己,或許是自己的本能)使他跳開了。之后他一邊聽著跑在他后面的人無法避免的撞擊聲,聽著觀眾們看到這種意外場面時的驚呼,一邊想到,應該是埃內斯托抓住了他的胳膊,使他免于跌倒。他沒有朝后看,根本不需要回頭看便可以知道,在那樣的速度下摔在柏油馬路上絕對意味著比賽的終結。或許,正是埃內斯托救了自己這件事,一瞬間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將其變成了敵人,也可能是他自己救了自己,而埃內斯托并沒有做任何事。但這并不重要。

    開始的十五公里就像他與迪亞娜談戀愛的八年時光:任何表情,任何反應似乎都符合別人對他們的期盼,這使他們不再是單獨的個人,超出了個體的存在,從屬于一個更為強大的秩序。他覺得,在那一刻,每一個在他身旁喘息的跑步者都有可能大聲喊出自己的快樂,然而,實際上,他們發出的不是快樂的呼喊,而是像一群攻占城市的怒馬一般大步奔跑的聲音,頻繁拍打著地面的聲音。任由自己被這種感覺驅使,就像是將自由獻給了一種更為強大的意志,享受著一種令人幸福的臣服感,不管在做什么都不會犯錯的幸福。之后的兩公里,真正的馬拉松開始了:在這場馬拉松中,他們孤身一人,他們的孤獨散開又合攏,就像是一片空無一物又充滿囈語的廣闊空間。

    到了第十八公里,他感到自己越發年輕,越發有力,比實際上更有力,利用埃內斯托輕微落后、似乎是在故意讓他的機會,他嘗試了一下超越。在六公里多的路程里,他的孤獨分崩離析,仿佛墜入了一場巨大無比的荒唐之中,他贏了,是的,但他似乎將自己的目標拋在了腦后,雖然自己贏了,但是卻看不到埃內斯托,不知為何,這似乎使他遠離了自己的初衷。到達一個陡坡的時候,焦慮使他加了速,同時也讓他倍感疲憊。有幾秒鐘的時間里他無法呼吸,然后大口喘息著,直到感受到埃內斯托在他身邊的存在,他才恢復了正常的呼吸。他的號牌是1476,他定定地盯著他的號牌看,仿佛這樣做會使之喪失真實感,會給他比實際上擁有的更多的力量。與迪亞娜之間也是如此,只是現在的世界只是簡簡單單地不讓埃內斯托距離自己半米以上,一切都濃縮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隔離帶旁圍觀群眾的呼吸,迪亞娜所做的翻譯,她的身體幾乎不帶任何分量地沉入他身邊的床上,被單上展開的手掌,以那種荒誕、簡直是幼稚的方式乞求著不敢用其他方式來乞求的東西(真令人難以置信),祈求他轉向她,祈求他與她做愛,可是在馬拉松的前一天晚上怎么能做愛呢?怎么能明知道(迪亞娜應該早就知道這一點)會削弱他的體力卻還要在比賽的前一晚去取悅她呢?他翻過身,不去看她,重復道“明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她說“是”,縮回手的時候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響,似乎她也為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而感到羞愧。那一刻,他對她的沉默感到愧疚,于是決定做愛,決定去取悅迪亞娜,盡管只是想草草了事,然后盡快入睡。訊號發出之后,他不想再明確說出來,因此他在被單下用自己的腳探向她的腳。二十四公里。沉默中的迪亞娜的身影不停地出現在埃內斯托的旁邊。再一次,他的腳探向她的腳,卻沒有碰到,因為她也已經轉過身去不看他,就像現在,埃內斯托稍稍領先一些便可以不看他:男孩的腿在他前面奔跑著,像極了前一天晚上迪亞娜的腿,臀部陷入床單中,就像一朵肉做的海浪,他差點兒叫出她的名字,叫出“迪亞娜”,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出口,就像現在他一直沒能趕上埃內斯托,沒能追上他。

    三十公里的危機并沒有因為預先知道就變得不那么難熬。危機先是從懊惱做了超越開始,之后一點一點地攀上手臂,肩膀,頭部。或許,如果不是在最近幾公里的路程里想了那么多關于迪亞娜的事情,如果能夠更加專注在跑步上,現在可能不會那么疲憊。埃內斯托好像永遠都不會累。他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從七公里前趕上他時起,便一直保持著同一種呼吸節奏,他突然覺得他的堅韌簡直超出了人類范疇。有人扔給他一瓶水,打濕了他的短袖和號牌。上面寫著1476,一千四百七十六,而埃內斯托已經跑遠了,半米變成了一米,一米半,“我不行了”與1476一起撞擊著太陽穴,迪亞娜在嘲笑他,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迪亞娜肯定會嘲笑他的,嘲笑他的失敗。他想著要在埃內斯托看不到他的時候放棄,不再跑下去了。要不是因為埃內斯托回過頭來看他,他在三十四公里的牌子后面便已經這么做了。他感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像是一記使他全身顫抖的鞭笞,此刻,將兩個人分隔開來的距離正在縮短,他感到很不可思議。

    “只剩下八公里了。”他大聲說道,似乎說出那幾個字能夠給他力量,或者能夠在冥冥中減輕接下來需要付出的努力。當埃內斯托再一次與他并肩的時候,他有種強迫了別人的感覺,因為埃內斯托落后的方式(也許)完全是不自然的,似乎再一次與他并肩完全是出于他的主觀意愿,似乎他一直在等他。他想說給他聽,但是最終什么都沒說。他之所以還在跑,那是因為他覺得他必須要跑完,而不是因為要跑贏埃內斯托。從五公里之前起,他便知道不可能突破自己的記錄了,而這,所有的一切,包括關于迪亞娜的回憶,都讓他覺得可笑。那種感覺又持續了四公里,但是,在穿過三十八公里的壁壘之后,身體里的某種東西崩潰了,就像是所有的意志都再一次傾入了戰勝埃內斯托這個唯一的目標。他嘗試了一次新的超越,但是這一次只不過是超過了一米遠。如果有人問他的話,他會回答說他恨他。他恨埃內斯托,也恨自己,恨隔離帶后面人群的叫嚷,恨自己對于戰勝他或被他打敗這兩種可能都覺得心安理得,那種仇恨如同一股怒火將他死死扼住。他想毀滅他,然后自我毀滅;戰勝他,然后在比賽結束的時候滅亡。

    最后四公里,他跑步的狀態近乎歇斯底里,牙關緊咬,甚至使自己受了傷。埃內斯托在最后兩公里的時候做了一個小小的沖刺,仿佛是想證明什么(可是證明什么呢),然后又回到了他的身旁。他再一次聽到了人群的喊叫聲,當他們給他扔水的時候,他也再一次感到了對他們的仇恨。想超過埃內斯托的嘗試差點兒使他失去平衡跌倒,而他之所以最終沒有跌倒,那是因為埃內斯托扶住了他,推了他一把。他沖過終點線,帶著那種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的人那種徹徹底底的不滿足感,回頭看向埃內斯托的時候,他只看到了一群人,那群人聚集在埃內斯托周圍,而埃內斯托則躺在距離終點十五米遠的地上。“我贏了。”他想。

    “我還是贏了他。”他說,仿佛說出那幾個字就能消除頃刻之間涌上喉嚨的不滿足感。他帶著愧疚想,埃內斯托的跌倒對他來說倒無所謂。可是,他想看看他,不是為了獲得戰勝他的滿足感,而是為了證明,只有看到他倒在地上才能找到自己一直在尋找(卻沒有找到)的滿足感。但他們不讓他過去,他太虛弱了,別人只要稍微推他一下他便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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