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林芝看桃花》
作者:江子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7月 ISBN:9787549523351
浙江
養一只美狐
1
在浙江省建德市一個叫青柯院的仿古建筑里,我聽到了一群古人與一只美狐的故事。
故事的緣起卻并不在浙江,而是在與浙江建德相距1000多公里的山東淄博。那里有一個村子叫蒲家莊,莊里有個老秀才人稱蒲先生。他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可他除了19歲時應童子試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得以補博士弟子員,在科舉路上有了短暫的高光時刻,之后應考40年,再也無毫厘斬獲。
科舉是個十分費家底的活兒。想想,如果家有考生,屢屢不中,屢屢補習復讀,而且考試還要去遙遠異地,每次都要消耗大量旅資盤纏,誰的家經得住這么折騰?
何況,蒲先生的家境本就不算太好。
他的家境開始是好的。他的父親蒲槃也是個讀書人,但因屢試不中,只好棄讀經商。多年下來,他掙下了一份較為殷實的家業。可他年近40卻依然沒有子嗣,遂散金行善,救濟鄉鄰,后來果然有了好報,生了三個兒子。
排行第三的蒲先生少年時在父親的庇護下度過了一段不錯的時光。他先由父親教導讀書識字,后與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組織“郢中詩社”,以風雅道義相互激勵,詩文唱和。
可是蒲槃的家產經折騰到后來所剩無幾,更何況他有三個兒子。他們并不愿意在一起生活。蒲先生25歲那年,兄弟分家,蒲先生一家僅分到農場老屋三間,20畝薄田,和240斤糧食。農場老屋,破得連門都沒有,蒲先生只好借了門板安上。那時他已成家,并生有一個兒子。分到的240斤糧食,只夠蒲先生一家三口吃三個月。
蒲先生與詩友談詩論文、衣食無憂的日子宣告停止。他去了幾十里外的西鋪村畢際有家做塾師,一教就是45年。
蒲先生教館每年大約掙8兩銀子。而農村一個四口之家維持基本生活大約需要20兩銀子。
在《紅樓夢》第39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中,劉姥姥無意間道出了農村一個家庭一年大概需要的經濟成本:“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紅樓夢》成書于清乾隆年間,莊家人20多兩銀子一年應該是清代早期的物價。劉姥姥家是五口人。而到同樣是清代早期子民的蒲先生35歲時,蒲先生的一家已經是四兒一女再加上母親一共八口人的大家庭了。——他30歲那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他的母親由他贍養。
教館的收入,和20畝薄田的產出,讓蒲先生一家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用“家徒四壁婦愁貧”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蒲先生曾經寫過一首《日中飯》的詩,描繪了康熙十二年(1673年)夏天淄川大旱時他的家中生活情形:“黃沙迷眼驕風吹,六月奇熱如籠炊。午飯無米煮麥粥,沸湯灼人汗簌簌。兒童不解燠與寒,蟻聚喧嘩滿堂屋:大男揮勺鳴鼎鐺,狼藉流飲聲棖棖;中男尚無力,攜盤覓箸相叫爭;小男始學步,翻盆倒盞如餓鷹。弱女躑躅望顏色,老夫感此心惸惸。于今盛夏旱如此,晚禾未種早禾死。”
因為久旱不雨,到處黃沙彌漫,天氣奇熱。雖然剛過麥收,但蒲先生家的糧食已經匱乏,只能煮點麥粥充饑。幾個饑餓的孩子不管冷熱,見了稀粥就你爭我搶……如此境地,說句不客氣的話,比乞丐家的境遇好不了多少。
既要養家糊口,又要準備三年一度的科舉。這樣的家境,蒲先生應該節衣縮食、精打細算、心無旁騖才對。他應該向所有無謂的損耗說不,將自己的欲望調試到最低的程度。
可是蒲先生愛上了寫小說。
寫小說?會有刊物發表并給他稿費嗎?他的作品會參評各種文學獎,從而獲取額度不低的獎金嗎?他寫的小說會被當時的勾欄看上,改編成昆曲呀、雜劇呀什么的搬上舞臺嗎?他會因出售改編權獲巨額的版權費嗎?他會因此江湖聞名,到處受邀去開講座或參加各種有償的筆會、采風活動嗎?
據我對清代文壇的了解,這些好處,大致一個都沒有。
在當時,愛上了寫小說,可以說是這個人厄運的開始。因為,寫小說不僅換不來錢財,還要貼進去大量的筆墨紙錢,并且要耗盡一個人幾乎全部的精力。
那個寫《紅樓夢》的叫曹雪芹的人,因為寫小說,最后到了“滿徑蓬蒿”“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
一個叫吳承恩的人,寫長篇小說《西游記》7年,最后在貧困中死去。
一個叫吳敬梓的人,用了大約20年時間,寫出了長篇小說《儒林外史》,晚年的生活困頓無比,要靠賣文和朋友接濟度日,“囊無一錢守,腹作千雷鳴”,以至以書易米。
可蒲先生不管不顧。或者說,他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因為與其說是他愛上了寫小說,不如說,是小說這件事賴上了他。
西方的神話認為,文藝都歸天上的九位繆斯掌管。她們看上了誰,就給誰以才華與靈感。
中國西藏史詩《格薩爾王》的流傳也被認為是跟神靈有關。幾乎所有的說唱藝人都說,是一場夢之后,根本不識字的他們竟神奇地擁有了說唱長篇史詩《格薩爾王》的能力。
中國古代傳說也是支持文藝之才乃是神授的說法的。《南史·江淹傳》:“(江淹)嘗宿于冶亭,夢一丈人,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 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夢筆頭生花》:“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
蒲先生愛上了寫小說,很可能也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蒲先生所在的淄博,是齊文化的發祥地。早在上古時期,三皇之一太昊伏羲氏在此興起,并發明占卜八卦,創文字古琴,開啟華夏文明。以鳥為圖騰的爽鳩氏部落在此聚居。周時太公姜尚受封于此,楚漢之爭,韓信亦在此封王。泰沂山麓在南,九曲黃河在北。齊桓公、管仲、晏嬰、扁鵲、孫武、孫臏、田橫、房玄齡、王士禎……多少英雄豪杰都在這塊土地上留下過投影,多少歷史事件在這里展開。那些因山川歷史自然的不斷運行衍生出來的文化,自然需要有人記錄、加工和整理。
老天爺挑中了蒲先生。說不定,蒲先生出身書香門第, 19歲時連考縣、府、道童子試第一,并且有過衣食無憂與朋友詩文唱和的快暢時光,然后終生陷入科舉無望窮困潦倒的悲苦命運中,都是老天爺的精心設置。老天爺挑選了一個人來從事這種古老的、類似于神職的工作,必須先讓他嘗盡人間甘苦,然后慢慢熄滅其內心的欲念,直到他甘于忍受孤苦與困頓的程度。
在如此境地中,蒲先生順從上天的意思,忍受著貧苦、孤獨與無望,在教館、參加科舉與照顧家小之余,費了數十年的時間,寫了近500篇小說,最后結集為《聊齋志異》。
蒲先生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很多人可能更熟悉他的名諱——松齡。
2
說蒲先生愛上了寫小說或許只說對了一半。更深層次上講,蒲先生是用寫小說的方式,孕育和喂養了一種叫狐貍的美好生物。
是的,與其說蒲先生是一位小說家,不如說,他是一名養狐人。
百度百科對“狐貍”詞條做出這樣的介紹:哺乳綱,食肉目犬科動物,生活在森林、草原、半沙漠、 丘陵地帶,身體纖瘦,毛長且厚。擁有毛茸茸的尾巴。視覺、嗅覺、聽覺靈敏異常……
可這不過是生物學上對狐貍的解釋。蒲先生養的狐貍,當然不是狐貍的實物。他養的,是文化意義上的狐貍。
蒲先生所在的淄川乃至整個齊魯大地,自太昊伏羲氏首創陰陽八卦之術,自古就是陰陽家的祖庭,最容易滋養陰性之物。而他創造文字、古琴,更是開啟了這塊土地上的靈性。在這塊土地上,齊桓公成就霸業,楚漢在這里廝殺,孫子兵法在這里推演,各種道與術在這里展開。生與死,陰與陽,霸與王,離愁與歡愛,廟堂與江湖,英雄與美人,飄忽與永恒……如此種種,與齊魯大地獨特的山水自然結合在一起,就產生了某種異常美麗動人的、類似于巫的氣質——一種儒、道、兵、陰陽等等相互抵牾和融合釋放出來的特別氣質,一種神秘主義和浪漫主義交融而產生的文化淵藪。
自古以來,人們愛用動物來指認一塊土地的氣質。人們說,北京屬龍,王氣最重;東北虎相,陽氣最盛;楚地草木葳蕤,鳥就成了圖騰,發掘出的古代器物就多有鳥之塑像;閩南多瘴氣,蛇就成了閩之屬性,閩的字形,乃是門內爬行著蛇蟲之物。若干年后,一個叫陳忠實的作家,指認出西北的文化屬相,乃為白鹿之相。他將這一發現寫成了一部長篇小說,名叫《白鹿原》。他因這一重大發現而暴得大名。
蒲先生找到了他的故鄉的文化屬相,乃是靈異、陰柔的狐。
蒲先生的這一判斷并非空穴來風,山東的民間傳說早就道出了端倪:“山東多狐貍,嘗聞狐貍成精,能變男女以惑人。”
因為心中有狐,蒲先生經常在故鄉的大地上感知到狐貍的存在。有時候是在從教館返回的月光朗照的夜晚,他經常覺得狐貍從眼前一閃而過。在白天陽光斑駁的午后,他會感到有一只狐貍在陪伴著孤寂而貧寒的他。有時他在某座不知名的寺院里,莫名覺得有狐貍就在不遠的地方棲身。或者在他的一個人的夜晚,窗外竹影橫斜之處,就有狐貍的影子晃動……
終于有一天,蒲先生決定開始從事養狐的事業。他要采齊魯大地文化與自然之精氣,創造出一只通靈剔透、獨一無二的狐貍。他用小說這種文學樣式來孕育,然后用自己的精血來喂養。他要賜它多種本領,讓它千嬌百媚,讓它千變萬化,讓它亦妖亦人亦仙,讓它在荒涼墓地、寂寞山谷與人間盛宴中從容往來,讓它在地獄、人間、天堂間穿越如梭,讓它攜愛而行,愛落魄書生、貧窮少年、狷狂士人并為他們生兒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