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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0年第6期|楊靜南:暗涌(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0年第6期 | 楊靜南  2020年07月08日08:26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已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射了進來,一小束金黃的光亮正灑在靜靜地趴在淺灰色地毯上的“藍鯨”旁。”

    明月初升,一線薪火通往山頂。

    人世早已消失我的影蹤。

    弦歌恰似絕唱,宏誓猶如輕響。

    ——《絕唱》

    胡里杰,2013年7月16日

    上周一一大早,我才在吃早飯,就接到李副電話,說邱玉浩被發現溺死在新西河里面。聽到這個消息,我有些意外,星期天晚上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還和張向東、蘇宏他們幾個在單位里加班,怎么會突然間溺亡在新西河里面?

    上周三如期召開的那個大型會議是按新來的市委書記要求舉辦的,因為與會的人多,時間緊,單位里人手又少,大家都忙得團團轉,邱玉浩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那關鍵的節骨眼上出狀況,真是太糟糕了。我在手機里沉吟片刻,讓李副跟公安分局保持聯系,需要的時候過去看一下,然后又指示他打電話給張向東,讓張向東把原來邱玉浩負責的那攤工作給大家分一分,確保這次會議萬無一失。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是沒辦法,工作擺在面前,只能迎難而上了。

    幸好那三天會議沒有出任何岔子,而且可以說是順順當當、圓圓滿滿地完成了。新來的市委書記對這次會議評價頗高。昨天早上,原來對我就比較熟悉的市長把我喊到他辦公室里談工作時,也半開玩笑地表揚我說,你原來能武能文嘛!到市里頭當這個局長前,我在長北區當副區長,那幾年美林街道舊城區改造,原來的市委書記讓我們區立下軍令狀,要在半年之內完成舊糖廠地塊的拆遷任務。時間那么短,當時區里的同志都說不可能,區委書記和區長也很頭痛,可我確確實實帶著美林街道的同志們一起做到了。軍令如山,只要想辦法就一定能完成任務。也是拆遷一役,我的崗位才得以調整,到了現在這個更大的平臺。在我看來,做工作別無他法,不外乎就是肯投入,投入時間、精力、情感、意志,投入,投入,再投入,所有事情沒有干不成的。

    李副到我辦公室來時,我才又想起邱玉浩的事情。他們上周跟我匯報過,說公安局那邊尸檢報告已經出來了,結論是醉酒后不慎落水,陷在淤泥中,河水隨海潮漲起來后他被溺身亡。雖然邱玉浩生前并不是我喜歡的干部,但不管怎么說,他才36歲,好像還有個才念小學的孩子。他這一走,這個家庭基本上就算毀了,僅就這一點而言,他的突然離開還是讓人感嘆。

    邱玉浩是通過公開招考到我們局的。他原來在東海縣政府辦干過,聽說在那邊是給他們阮副縣長當秘書。因為工作關系,我跟阮打過幾次交道,偶爾也聽東海的朋友說起過阮的逸事,阮不僅貪財,而且似乎有斷袖之癖,對男秘書長相要求很高。大概是前年年底,阮就出事情了,聽說是他手下一個秘書實名舉報鬧起來的,最后移交司法機關處理時只講了阮受賄一千多萬的情況,斷袖一節被隱去不表。知道邱玉浩是阮的前任秘書后,有一次到下面下鄉,在車上我還逗趣地問過邱玉浩,給阮當秘書感覺怎么樣?邱玉浩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沒有說。我當時笑了下,在我眼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事情,看他那樣子,我估計他跟阮那段時間也是受了不少罪。

    我剛過來時,邱玉浩表現得還不錯,交代他的文字都能高質量完成,但后來他就漸漸變了,雖然他也照常上下班,和過去一樣主要負責辦公室里面文字材料那一塊,但總給我一種不主動、不積極、沒激情的感覺。跟著我是比較辛苦,可是沒辦法,每個人都是這么過來的,等他們到一定位置,他們也就輕松、自由,有權力指揮別人了,想要干什么也就都會游刃有余,這時候,他們還得再熬一熬。我本來有想過要把邱玉浩叫來談一次話,卻正好碰到他加班時暈倒在辦公樓下面的小廣場上,之后他請了幾天年假。邱玉浩回來沒多久,又碰上原來市委書記不慎墜樓的事情,一時之間市里頭人心煌煌。新書記來后,大家又忙著適應新領導,我也忙得團團轉,找邱玉浩談話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聽蘇宏說,星期天晚上加完班已經是七點半了,他們幾個還一起到市政府附近的一家小菜館里去吃飯,邱玉浩沒去,他去了建設路那邊的另一家飯店,說是另外有幾個朋友在那邊等他。出事以后,那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人也都被派出所叫去做了筆錄,原來是幾個所謂的詩人。這年頭做啥不好,寫什么詩呢?我是有點不能理解。這些人中,居然還有一個是恭城師專的戴欣,她是我朋友鄧勇的老婆,在一起吃過幾次飯的。

    根據幾個所謂詩人的說法,他們那天晚上先是一起吃飯喝酒,后來就開始朗讀他們自己寫的詩,大概到晚上十一點左右就散了。那天晚上,邱玉浩喝了不少酒,甚至可能是他們中喝得最多的一個,后來是這批詩人中唯一一個不會喝酒的女醫生開車送他回去的,不過這一點和邱玉浩老婆說的對不上,邱玉浩老婆說他過了十一點還沒有回去,她還給邱玉浩打了電話,邱玉浩說他在單位剛加完班,正和幾個同事在外面吃夜宵,讓她和孩子先睡。邱玉浩顯然是在撒謊,他這不是在坑我,坑我們單位的名聲嗎?

    那天晚上,邱玉浩好像又去了老織染廠那邊的一家酒吧,后來才溺死在新西河里。但他被送到他們家樓下后,為什么沒有進家門,派出所也沒有給出個說法。這個節點曾讓我想起鄧勇老婆,她跟鄧勇分居好像有一段時間了,邱玉浩的死會不會跟她有什么關系?但警方好像并沒有在這條線索上找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來。

    李副告訴我,邱玉浩的遺體明天就要火化了,邱父希望我們單位能主持告別儀式,并在儀式上給邱玉浩作一個評價。我想了一下,最后對李副說,局里可以派人到他家去慰問下,跟邱玉浩有來往的同事也可以以個人身份去參加告別儀式,至于以單位名義來主持這個儀式,我覺得有點兒不合適。

    我對李副說,你想個辦法,委婉地推掉吧。

    簡玲,2013年8月25日

    十幾年前,如果我有現在對生活的理解力,或者生活能重新再來一遍,我還會選擇跟原來一樣的人生嗎?

    玉浩去世后,我母親對我講起做七的事,她說按農村民間的講法,人離開這個世界后靈魂一般都不能馬上轉生,除積善極多的人會立即升天,罪惡很大的人會立即下地獄外,大部分靈魂都在一個模糊地帶等待著轉生的機緣,如果能在五七之前為玉浩做好法事,他就能更好地投生轉世。

    我小時候在橫街一條巷子里看到過人家做七,那戶人家請了一班和尚敲木魚念經,還燒了一座紙糊的房子,紙馬紙衣服什么的,我對這種場景一直懷著莫名的畏懼。玉浩父母親不是太懂迷信的事情,他媽媽不像我媽媽,幾乎很少去寺廟燒香拜拜什么的,但在做七這件事上,聽我媽媽說了做的好處后,他們也覺得應該要做。我個人并不太相信這種事情,而且覺得玉浩也不會相信,說不定還會討厭,但是,既然他們都想要做,我也就不反對,但愿我們做的事情真的對玉浩會有好處。

    雖然玉浩生前和我有一些矛盾,我也經常沖他發脾氣,但他的突然離開,還是給我帶來很大的打擊。他走以后,親戚朋友們幫忙一起辦了喪事,我的一些朋友和閨蜜也陸續到家里面來,想要安慰我。然而,一個人試圖要去安慰另一個人真是太困難了,與其和她們在一起講玉浩的事情,我更愿意一個人找一處僻靜的地方細細地舔舐傷口。

    我跟玉浩都是師大畢業的,他比我要大兩歲,我們認識的時候我才在晚報社實習,他那時候在縣政府里給一個副縣長當秘書。當時,我還有大學里文青的習慣,時不時會寫一點兒小散文、詩歌什么的,跟玉浩他們幾個人認識后,大家就經常在一起吃飯、看電影,在街頭吃刨冰,有時候還會到報社大荒租的房子里去玩。玉浩上班比較忙,他出來得少,但他一出來,我們吃吃喝喝的聚會就會變得有點兒像是專業讀書會。

    回想那段時間,現在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非常明顯地,我的生活被分成了前后不同的兩截,前面短短的幾年貧窮卻又浪漫,后面的這些年則充滿了憂慮、艱辛和努力,同時又為生活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那條分界線是什么時候劃下的呢?我現在無法說出準確的時間,但我知道,大概是我和玉浩結婚后,小煜出生了,我們要給孩子買奶粉和尿片,我們還得要買房子。正像雨果在他的哪一部書里說的,一個少女是天使的軀殼,當她做了少婦,那天使便飛走了。春節時,我和玉浩一起回他老家瑤臺島,明顯感覺到他那些沒考上大學的親戚朋友都比我們有錢,大學畢業五周年時,我們班搞了個聚會,我發現班上好幾個同學都已經買車了。我承認我是比玉浩俗氣,他對同齡人之間這種物質上的差異沒什么感覺,反正整天就是上班、加班,僅有的一點點時間他也是用在看書和寫詩上,但這種差異讓我受不了。大概就是在那段時間,我突然明白我們不能再像原來一樣過日子了,我們得賺錢,得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不能過得比同齡人差。

    那一段時間,我突然發現玉浩身上有好多缺點,他太沒有現實欲望,太務虛,太不切實際了,我們經常吵架,我生氣的時候,有時候會把東西往地板和他的身上摔,這樣吵過幾次后,我昔日的淑女形象估計已經在他心目中蕩然無存了,他不再跟我講他對生活的想法,家庭方面的事也全聽任我來安排。在我堅持下,我們終于貸款買了我們家的第一套房子。玉浩父親是一個好人,我們買房時,他還拿了五萬塊錢給我們,在當年,五萬塊算是一筆大錢了。房子裝修好后,玉浩父親還出島來看了一下,我感覺他也挺高興,雖然房子裝修得比較簡單,但在這個城市里,我們總算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家。

    玉浩很討厭東海縣的那個副縣長,總是盡可能地躲開他,借調期間他好像還差一點就被打發回瑤臺中學去,后來,他通過考試考到了市政府里,在市政府上班,聽起來很好聽,可事實上,他那個單位真不是好單位,他們太經常加班了,他們局長經常周末不休,晚上也常常不回家,就待在辦公室里,他加班,所有人也都得加班。玉浩說他們局長是個事業狂,我猜他肯定是家庭生活方面有很大的缺憾,所以才會總想著要從事業中來彌補。我奶奶以前跟我說過,會干活的農民,總是氣定神閑,衣服和鋤頭都是干干凈凈的,只有那些不會干活的人,才總把自己搞得看過去忙得不得了,身上也邋里邋遢。我奶奶說的是農民,一個單位其實也是這樣,好單位一定是在正常工作時間就能把工作完成的,經常要加班,肯定是有問題。就是因為玉浩太忙了,后來我才把我媽媽從鄉下接過來照顧小煜,如果不是我媽媽來幫忙,我們這個小家庭要怎么運轉我都搞不懂。但也許正是因為我母親來了,玉浩反而變成了家里面的閑人,后來,他好像也習慣了這個閑人的角色,漸漸地把家當成了旅館和飯店,這一點,我在他走后才有所體會。

    買心家泊那套電梯房時,我跟玉浩大吵過一次。那時候,我哥哥在新城區看到這個樓盤,覺得地段很好,哥哥通過他在建筑設計規劃院的朋友了解,知道這里日后學校、醫院都有配套,在離小區不遠的河邊還規劃了一個新公園。哥哥頭腦活絡,他前些年就辭職自己辦了公司,在市區里也有兩套房子,看過心家泊后,他對這個新樓盤很動心,打電話給我,叫我跟他一起在那里面對面買兩套房子,這樣彼此間有個照應,也方便照顧我們父母親。我和玉浩在老市區的房子是樓梯房,我其實一直想著要換電梯房,可就是沒有機緣和動力。

    哥哥跟我說了心家泊的情況后,我也覺得心動,沒想到玉浩對此很不高興。我跟玉浩說心家泊老板答應給哥哥比較大的優惠,而且哥哥愿意幫我們墊首付的錢,這相當于我們只要還每個月的按揭就可以了,玉浩說,現在住的這套房子按揭都還沒還完,就又要買一套,這樣做有什么意思啊?那時候我已經有投資增值的意識了,我說,心家泊那邊的房子升值空間大,我們搬過去后,還可以用現在這邊房子的租金去還心家泊的貸款。玉浩冷笑了一下,搬過去住?等那邊配套完成,小煜可能都上初中了。他這么說是對的,孩子上學是在老城區方便。我知道那時候我們買心家泊壓力是有點大,但和哥哥一起去售樓部看過心家泊的沙盤和戶型圖后,我被這個小區迷住了,這小區設計得確實好,綠化率也高,就連名字都起得好,心家泊,讓心在家里面停泊,多溫馨的名字啊!最后,我一時頭腦發熱,沒跟玉浩商量,直接就在售樓部簽了合同。知道這事情后,玉浩非常生氣,我們兩個人大吵了一場,他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跟我說話。

    我知道玉浩不喜歡天天在銀行債務的陰影里生活,但問題是他的想法是行不通的。我們年輕時的那幾個詩友,早已經風流云散,就連過去一頭飄逸長發的大荒,現在也已經剪了板寸,挺著個小肚腩,變身為北京一家民營醫院的院長。雖然因為還貸,生活變得有些緊張,但事實上,我們前后買的兩套房子還是很值,在我買下心家泊的房子后沒多久,恭城的房子就開始瘋漲,短短兩三年時間,全城的房價就已經翻了一番,心家泊漲得更厲害,要是放到現在,我們是絕對買不起那邊的房子的。

    我承認,我對玉浩的感情是復雜的。他太不務實,不懂得享受世俗生活,在他去世前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是覺得他很傻,可是他走后,我又意識到他這樣的男人并不多見。深夜里,我一個人睡在那張兩米寬的大床上,平時他睡的那一側空曠得就像是沙漠。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要想起我和他的分歧。過去,我從沒有想到過死亡會離我們這么近,面對死神的鐮刀,我突然有些惶惑地感到自己其實是被欲望所挾持,還有就是擔心在經濟上被別人甩在后面,我不得不承認,如果這一次死神是要突然間來帶走我,那在我的墓碑上只能寫下,她到過這個世界,買過兩套房子,在銀行按揭尚未還清時就離開了。想到這一點,我真有些難過,我不是庸俗的女人,我不是不喜歡更美好的人生,我也不想一輩子做房奴。

    那天晚上,我給玉浩打過電話,他說他加班剛結束,正和同事在外面吃夜宵,讓我和小煜先睡。玉浩加班是常有的事情,我也沒有在意,我沒想到他欺騙了我,最后還在新西河那里出了事。和他在一起的朋友說送他回來過,還看他上了樓梯,可是,他并沒有打開家門。在感情方面,我一直是相信他的,但那天晚上的事情,讓我對我們的感情打上了問號。

    開車送玉浩回來的醫生開的戴欣的車。說到戴欣,我想起好像是在我媽媽剛來城里不久,玉浩曾經在某個周末下午被我閨蜜看到和一個女人一起從興業大道的夕時咖啡館里出來,閨蜜打電話告訴了我這件事。玉浩回來后,表情上看不出有什么異常,吃飯時,我故意問他下午到哪里去了,他倒是坦白地告訴我說,戴欣找他有點兒事情,和她一起在外面坐了會。戴欣是他同班同學,以前有見過的,后來嫁給了一個開車行的老板。我們結婚時,她還來參加過我們的婚禮,后來漸漸地來往得少了。我故意裝著打趣的樣子問玉浩說外面是哪里,他微微皺了下眉頭,說了夕時咖啡館的名字,和我那閨蜜說的完全一樣。后來他還跟我說了戴欣找他的原因,時間隔得太久,我已經記不得具體內容了,好像是她們師專里的事情。

    有沒有可能,在大家散掉后,玉浩又單獨和戴欣去了哪里?我對警察說起過我的疑問。但警察說沒有,他們說玉浩只是一個人在織染廠那邊的一間小酒吧里喝酒,是喝醉酒后不慎落入河道溺水致死。至于他為什么到了家門口卻沒有進來,沒有人跟我解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這和玉浩的死沒有任何關系。

    在無法入眠的深夜,我在空曠的床鋪上輾轉反側。床褥上還有著玉浩的氣息,我抱著枕頭,卻悲哀地想到,我極有可能一直被瞞騙著。玉浩的靈魂可能早已經離我遠去,每天和我在一起的只是一副毫無價值的軀殼。而現在,就連這一副軀殼也離開了我。

    沿著江濱大道,一個十字架越過路邊民居的屋頂進入了我的視野,我望了眼手機導航,石浦教堂馬上就要到了。這是我今天下午的目的地。十年前,我第一次跟玉浩來這個據說是天主教最早傳入恭城所建的教堂,當時是初夏,教堂青灰色的剪影里,幾棵鳳凰木正如火如荼地盛開著,樹上的紅花飽滿、絢麗,像天邊的朝霞那樣熱烈,不含有一絲雜質,也就是在那臨江的鳳凰樹蔭下,玉浩第一次吻了我。

    停好車,我從教堂旁邊開著的鐵門進去,歷經滄桑的教堂和我第一次來時一樣,莊嚴肅穆,筆直伸向天空的哥特式尖塔卻又輕盈,讓人要忘卻塵世間的掙扎。但站在廣場上,我心里卻冒出一絲疑惑,石浦教堂似乎和我記憶中有所不同了。到底是什么地方發生了改變?我反反復復打量,最后才明白,原來是教堂兩座建筑物之間的位置變了,那座我和玉浩曾經坐在它臺階上看江的神父住的小樓,現在好像被移到了大教堂右側,而神父樓所在的位置,現在應該就是我開車來時的江濱大道。的確,過去在江與教堂之間,是沒有現在這一條六車道的馬路隔著的。

    真是不可思議。我滿懷困惑朝前走去。后來,我的判斷在廣場旁的一塊石碑上得到了印證。兩年前因為江濱大道建設的需要,神父樓被利用鋼城螺旋千斤頂先是往東平移了76.5米,旋轉90度以后,又向南平移了30.3米,石碑上還說,這是國內首例建筑定軸旋轉工程,填補了技術方面的幾項空白。

    這仿佛是滄海桑田的另外一種表現,神父樓的移位和那些鳳凰樹的消失讓我處在一種極為奇怪的感覺中:我像是到了一個從沒有到過的地方,可又確鑿曾經來過;眼前這座教堂明明與我的往事有關,卻又好像毫不相干,這樣的感覺,我不懂到底該如何來形容。

    廣場上,是一些慕名前來石浦教堂參觀的人,還有一對年輕人正由商業攝影師在給他們拍婚紗照。我知道,石浦教堂高聳的塔樓、尖形拱門,還有修長的石柱拍到鏡頭里面都會是很美的,這天下午,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坐在廣場一側的椅子上,悲哀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教堂里面,有并不算多的十幾個人坐在那聽神父講話,這些人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和婦女,他們身后,還有一大片空著的椅子。這似乎是教會周日下午的某種儀式。我不是天主教徒,不是基督教徒,也不像我母親一樣虔誠地信仰著龐大而復雜的佛道神仙系統,在玉浩去世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關于信仰的問題,可這天下午,望著那些坐在教堂里面的老人,我突然感覺他們挺幸福的。

    站在教堂門口,我不懂得非教徒的自己是否可以進去。

    可進去以后,我真的就能找到自己生命的依靠嗎?

    陳新宇,2013年10月12日

    這天晚上,戴欣打電話給我,告訴我玉浩在恭城不小心溺水身亡的事情時,我暗暗吃了一驚。這段時間,我經常會想起玉浩,夜里一個人在書房靜坐或者是在把玩石頭時,我好幾次冒起過要給他打電話的念頭,沒曾想,電話還沒打成,他卻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戴欣和玉浩念書時,師大還在原來的老校區,他們兩個都是水鳥詩社的,經常一起從學校西面的小鐵門過來,穿過那時還不太擁擠的學生街,到我家里來聊天。有時候碰到周末,我妻子在家,我還會留他們一起吃飯。他們兩個都挺有悟性,可以算得上是我當年的得意門生了。

    畢業以后,戴欣進了恭城師專,她父親在師專當副校長,算是有點兒近水樓臺,玉浩找工作不太順利,后來回了他老家瑤臺島,在島上當中學語文老師。以玉浩的才華而言,這多少有些不般配,但玉浩似乎并不太在意。那時候我們聯系得還比較多,他不時地會給我寫信,寄來他新寫的詩歌,說他在學校做的種種事情。后來,戴欣和他們那邊一個小老板結了婚,玉浩好像也借調到他們那的縣政府里,之后我們聯系就漸漸少了。年輕人畢業后要養家糊口,要忙事業,而我自己差不多也是在那段時間,因為某個機緣調到了現在所在的省報,大家都變得很忙,聯系少了也算是正常。

    玉浩到我家來的那天晚上,我正在工作臺前研究一塊好多年前買的深黛色紋石。這塊石頭堅硬清潤,長12.3厘米,最寬處3.8厘米,高4.3厘米,深黛色的外表上密布著很難描述的細細的褶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的身形、頭、尾,包括后半身略微向左擺動的形態都像是一只歷經滄桑的大魚。這塊被命名為“藍鯨”的紋石是我最喜歡的一塊石頭,我常常把它擱在工作臺上,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研究它。

    欣賞、收藏石頭是我這些年來最大的樂趣,我在這上面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其他的就不用說了。妻子老是嫌家里面石頭堆得太多,對我這個愛好頗有怨言,她不能理解,石頭由時間造就的外形、色澤和紋理就是它們傳遞給世界的信號,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去揣摩和破譯,與石頭動輒數十萬,上億年的生命相比較,我們人類只有幾十年的生命簡直短得不值一提。

    玉浩電話打進來時,我看了一下,顯示在電話機屏幕上的號碼并不熟悉。現在打家中電話的人已經極少,只不過出于與養寵物一樣善始善終的心理,我沒有把電話拆機。電話鈴又響了幾聲,我拿起話筒,里面傳出來一個急切的聲音:是陳老師嗎?我遲疑了一下,回答說是,電話那頭自報家門說,陳老師,我是邱玉浩啊!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雖然十幾年沒見,但邱玉浩的聲音還是一下子把我拉回到過去,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親近。玉浩告訴我,他在省城開會,想到我家里來坐坐。“到家里坐坐”,這是念書時玉浩和戴欣要來我家電話預約時最經常說的話,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這么說。以現在省城的一般習慣而言,大家通常很少在家里面會客,按照正常情況,我本來是會找一個借口婉拒玉浩上門拜訪的,但也許是他讓我記起了過往時光中的一點美好,我還是對他表示了歡迎,并在電話里告訴了他我現在的住址。

    大概四十多分鐘后,玉浩出現在了我家門口。聽到門鈴聲,我打開里層鐵門,隔著帶柵欄的外層鐵門,玉浩看到我,欣喜地叫了一聲老師,眼睛似乎也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我笑著推開防盜門,把他迎了進來。

    那幾天高考剛結束,我妻子正好帶孩子到英國旅游,家里面就我一個人。我讓玉浩在客廳沙發上坐下。和十幾年前相比,他的變化并不算大,還是瘦高個兒,穿著白襯衫,黑西褲,襯衣下擺扎在腰帶里面,是機關公務人員的標準著裝,不過仔細打量,他的氣質還是讓我記起多年前到我家里來談論詩藝的那個年輕人。我問他現在在哪里上班,玉浩告訴我說,前些年他通過一場選拔考試考到市里頭去了。

    那要祝賀你啊!雖然對所謂的機關工作并沒有什么好感,但想起他當年畢業時在瑤臺島上教書的情形,我還是順口這么說了一句。

    沒什么好祝賀的,我天天在那寫材料,對這工作已經非常厭倦了。玉浩皺著眉頭說。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厭倦又能怎么樣,除非能跳出去,或者提拔到更高的崗位上去,否則不是還得照這樣活下去嗎?看玉浩書生氣的樣子,我估計他也沒有到社會上去經商的想法和能力。

    我泡茶的時候,玉浩悄眼打量著我客廳里專門擺放石頭的展示柜。在師大新村時,我家里到處都是書,客廳里是書,書房里也是書,玉浩和戴欣當年到我那去,一般是在小書房里坐,那里面擠擠挨挨,放兩三把椅子后就沒個挪腳的地方了。搬來這套房子時,我在寬敞的書房里只擺了兩個書柜,過去那些藏書,除哲學、歷史和很少一部分文學類書籍外,大部分都和老房子里的八個舊書架一起送了人。不在高校教書以后,我對讀書變得又慎重又隨意,慎重是覺得人生有限,要讀就要讀好書,隨意其實是懶惰,為自己的少讀書甚至不讀書找理由,說實在話,和以前的青燈黃卷相比,我現在更樂意把時間花在玩石頭上面。

    “老師現在還寫詩嗎?”玉浩問我說。

    “好長時間沒寫了。”我回答他說。我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于是就把放在面前茶幾上幾個月前我剛出的一本《奇石過眼錄》遞給他看。這書出得還行,精裝,銅版彩印,裝幀設計也是省城最頂尖的工作室做的,除了幾個老領導和一些國家級專家題詞作序外,還有近兩百個頁碼。我在書里花了三分之一篇幅簡單分地質、時間和收藏方向介紹了奇石文化,接下來就用大量圖片展示了我過眼的一些精彩奇石,幾乎所有奇石我都配了介紹。玉浩接過又厚又重的書,客氣地贊嘆了幾聲,他在我的指點下翻看了其中比較重要的一些奇石圖片,不過,他對石頭好像并沒有太大興趣,翻了一會兒后,就把那書放到一邊。

    “陳老師,我們那市委書記跳樓的事情您有聽說嗎?”他突然間問我。

    這事情我怎么會沒聽說?前一兩個月,恭城市委書記顧文龍跳樓一事簡直是轟動全省,甚至可能是轟動全國。顧是我同校同系的學弟,在校期間還跟著我們一起辦過詩報,他畢業后也和我一樣留校任教,在師大教書期間,我們還有一些來往,后來他到地方從政后,彼此間才聯系得少了。

    我沒有跟邱玉浩說起我和顧文龍之間的關系,只是點了點頭,告訴他我聽說過這事情,但也不是特別清楚,并問玉浩當時具體是什么情況。對顧文龍跳樓的細節,我還是想知道更多一點的。

    “他跳樓那天是星期一,”邱玉浩告訴我,“那天早上,市政府里有一個重要會議,顧文龍本來是要去參加那個會議的,會議室和他辦公室都在五樓,聽說他已經到了會場,會議也馬上就要開始了,可突然間,顧文龍接到一個電話,接起手機后,他一邊說話,一邊就當著眾人的面走出了會議室。起初大家都沒在意,以為他只是到外面去打電話。可過了十來分鐘,會議時間已經過了,他還沒有回來,他的秘書正要出去找他,這時候,樓下保安就大叫起來了。沒過多久,外面就有救護車和警車的聲音傳來,市政府大院像炸開了一樣,好多人都停下手中正在干的活,懷著疑慮在窗戶前面張望,一開始,很多人都不懂發生了什么事情,后來才知道原來是市委書記跳樓了。”

    “不過當時官方對外公布好像只說他是不慎墜樓,有沒有可能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我問玉浩說。

    “怎么可能不小心掉下去?”玉浩說,“顧文龍是從五樓衛生間跳下去的,到過我們辦公樓衛生間的人就都知道,在那里面,除非自己爬到窗臺上跳下去,否則根本就不可能掉下去。后來有傳言說,他是因為到恭城任職前的事情被中紀委盯上了,所以才出了事,具體是怎樣的我們也不很清楚。警車和救護車趕到的時候,我一些同事還跑到后面窗口偷偷地往樓下看,雖然他被抬上救護車拉走了,但我那些同事當時就判斷說他已經沒救了,后來事實證明他們說的沒錯。”

    我腦海中浮出顧文龍從五樓墜地的情景,當時現場肯定極為血腥。顧文龍個子不高,人也挺有才華,他當年和我們一起辦詩報的時候,就很會和各方聯絡溝通,表現出一定的組織能力。在師大同學中,他這年紀當到地方一把手,算是發展得很好的了,誰能想到他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我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么。

    “雖然在市政府上班,但我們平時也沒機會和市委書記有什么交集,只知道他很會做事情,為人也很豪爽,他跳樓以后,我們還聽說他是個孝子,一有時間就會回省城去看他母親。他原來也是農村出來的,父親去世得早,是他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的。就在他跳樓的前一個周末,他還回去看望過他母親,可眨眼之間,他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顧文龍肯定曾經是他母親心里的驕傲,可他跳樓以后,一切都要翻一個個兒了。”玉浩說。

    “那天中午下班時,我特地拐到樓后面去看了下,那一攤血跡已經被沖洗過,水泥地上只剩下一點一時洗不干凈的血污,在不遠處的草叢里,還有半片破掉的眼鏡片被遺忘在那里,正在中午的太陽底下閃射著反光。望著那半塊眼鏡片,我覺得非常悲哀,能當到市委書記,已經算是全恭城權力最大的人了,可他卻死得這么悲慘,沒有一點兒尊嚴。

    “有好幾天時間,大家都在議論顧文龍跳樓的事情。我也一直在想,他到底為什么會跳樓?他是不是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捆綁著,這繩子讓他從樓上往下跳,他就不得不跳?”

    我坐在玉浩對面,發現他說話的口氣有點兒奇怪。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隨口提起顧文龍跳樓的事情作為談資,可看來不是,和普通的聊天相比,他的神態和語氣都表現出他有些過分投入了,他到我家里來,難道就是為了和我議論這件讓人內心沉重的事情嗎?

    對玉浩扯起的這個話題,我突然間覺得有點兒不能忍受。在這靜謐的夜晚,像我一樣好好地欣賞把玩石頭,把思緒放到遼遠的時空里去,豈不是更為美好的體驗?

    我給玉浩面前的杯子里添了一點茶水,對他說,“時間會抹平一切的,議論一段時間,痛苦一段時間后,人們就會把這事情全部忘掉,就像顧文龍從來沒有出現過,生活仍然會和過去一樣繼續下去。”

    我把話題生硬地切換掉,向玉浩打聽戴欣的消息,也就是那天晚上,我才從他那里知道戴欣和她丈夫已經面臨離婚。或許是話不投機吧,之后又坐了半個多小時,邱玉浩就起身告辭了。我站在門口,望著他走進電梯,知道電梯將下行17個樓層,把玉浩送到樓下。

    不過有點兒奇怪,邱玉浩在我家里時,我沒有和他聊太多東西,但在他走后,我卻發現自己的心有點兒靜不下來。我沒有再回書房里去,而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給自己又泡了一壺新茶。

    接下來的幾天,我老是會回想起過去的一些人和事情。邱玉浩的到來就像是一個奇怪的引子,把我貌似已經波瀾不驚的內心又重新攪動起來。我回想起我年輕時做過的一些事情,我的幾個已經很長時間沒聯系了的朋友(如果要準確地說,已經不能再稱為朋友了),受這些回憶觸動,第二天晚上,我還翻箱倒柜,從柜子里找出早年間的相冊來看,太長時間沒有去碰,那幾本相冊已經帶上了淡淡的霉味。看相冊勾起了更多回憶,那天夜里躺在床上,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記起了切·格瓦拉,當年我擁擠不堪的小書房墻上曾貼過他的一張畫像,切·格瓦拉高踞書房東墻許多年,可后來搬家時是如何處理的,有沒帶到新房子這邊來,我絞盡腦汁,居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回想這些陳年舊事的時候,我意識到,邱玉浩極可能是碰到了我當年也曾遭遇的精神危機,所以才會特地跑到家里來找我聊天。雖然他沒有說,但我猜想他的日子肯定挺難過,而且只要他沒忘記詩歌,還想著所謂有意義的生活,他的日子還會越來越難過。我比他虛長十幾歲,現在似乎已經看清楚了人生,人和社會就這么回事,我們年輕時所渴望的建功立業,現在所謂的夢想與輝煌,其實都不過是海市蜃樓,水中撈月,而所謂的文學詩歌,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我們心相的投影,大多屬于自欺欺人的虛妄。在放棄深度思考和詩歌寫作后,我活得輕松了許多。歷史像我把玩的許多石頭一樣,在漫長的時間刻度上,只有很少的一點點事件會被時光冷凝固結下來,能夠形成晶體的更是少之又少,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告訴自己,平凡如我之輩的努力,大多數時候在歷史進程中都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我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真是對的嗎?玉浩到我家來后,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我好像才剛剛年輕過,可再過幾年,我就要退休了。時間像箭一樣射過,而我在其中只不過是渾渾噩噩,稀里糊涂就過了大半輩子,在這一生中,我做了些什么?又有多少日子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

    這種很久都沒有過的思考使得整個夜晚都變得悲愴,以至于快十二點時,跟正在科茨沃爾德小鎮游玩,時差有七小時左右的妻子打過電話后我仍然感覺內心苦澀,為了平復自己的心情,我又從工作臺上拿過那塊“藍鯨”來端詳。

    那天晚上我可能有些累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把放大鏡擱在膝蓋上就歪在沙發上睡著了。在睡夢中,我的身體突然間縮小了,這個小小的我爬到了“藍鯨”背上,而“藍鯨”越變越大,最后變成了一只真正的藍色巨鯨,藍鯨馱著我在深藍色的大海中游弋,它輕盈地擺了下尾巴,在我們身后就翻騰起一大片白色的泡沫。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已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射了進來,一小束金黃的光亮正灑在靜靜地趴在淺灰色地毯上的“藍鯨”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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