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7期|秦嶺:第二十九個半(節選)
引子
“真的!我想自殺。”她說。
這個叫麗麗的女人,使《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狀人員自殺人數登記表》中的數據由二十九個變成了二十九個半。前者是我們心理援助工作站近期掌握的災后實際自殺人數,后者是我們獨有的一種量化方式。一個“半”字,非同小可,特指生死交叉點上有明顯自殺傾向的PTSD癥狀人員。在絕望的心理懸崖上,麗麗如果前跨一步,數據就會冒到三十;退后一步,就能拽回二十九。
麗麗自己當然不知道,她是第二十九個半。
一
麗麗像自己的影子一樣現身我們心理援助工作站的時候,是大地震過去三個月之后的一個午后。地震是五月中旬發生的,當時造成多個縣市八萬多人死亡和失蹤。
“假如我不死,那又為誰活?”麗麗說。
我判斷,麗麗既然有勇氣走進工作站并詰問自己,說明她心靈的夜色中尚有一絲殘存的微光。這絲微光,有可能是對人間的某種不舍。
如果說八月的災區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我們工作站的臨時板房就是捂在蒸籠里的包子,熱、悶,還憋氣。我讓右手搖動扇子的節奏舒緩下來,就像有一搭無一搭地和麗麗拉家常。我的面部表情配備了足夠的淡定和從容,沒有外現出絲毫的驚訝和不安。稍懂心理干預知識的人一定懂得,我一點一滴的行為和表現,是心理干預中的避重就輕、先抑后揚之法。也就是說,從麗麗現身的第一時間起,我對她的心理干預已經悄然啟動。
“自殺,您難道沒有任何牽掛了嗎?”我把水杯的上沿搭在嘴邊,表示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其實杯子早已空了。
“可是,我至今不敢見他……”麗麗欲言又止。
這是一個重要信息。麗麗提到的他,指誰呢?
麗麗睜大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我,這樣的神情至少持續了十幾秒的時間。
就在這長達十幾秒鐘的遲疑中,我察覺到了她表情的呆滯、內心的焦慮和反應的遲緩。從麗麗的站姿、頭發、領口以上的皮膚和過于寬松的連衣裙來看,她的身體是由健康勻稱型迅速淪為病態瘦弱型的,這也吻合PTSD癥狀人員生理表現的某一種類型。顯然,PTSD癥狀在麗麗的心理世界一隅蟄伏已久,現已發生質的變異,并與明顯的抑郁癥合股形成狂飆突起的殺傷力,即將把她推下死亡之谷。
我瞥了一眼窗外,用有意無意的口氣嘆道:“哦,又有幾束花兒開了。”
麗麗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引導到窗外,但迅即又收回目光。這是我非常期待的心理反應。但我的目光沒有和麗麗持續對接,我平靜地囑咐身邊的心理志愿者:“給大姐倒杯水。”
山城的搶險救災工作早在兩個月前基本告一段落,大量的災民已經從幾十個臨時安置點全部搬進了散落在城郊的板房區。老城已毀,正在異地重建。我們的工作站也搬到了老城與新址之間的一片板房區安營扎寨,這樣更有利于就近走訪、接待災后心理創傷人員。從心理學上講,災后心理創傷人員的人數一般是罹難、失蹤人數的近六十倍,也就是說,這次地震造成的心理創傷人員多達幾百萬之眾,他們當中以PTSD癥狀人員居多,絕大部分屬于罹難者的家屬、朋友、同事、同學或其他親近者。
我們發現,近期心理創傷人員自殺的時間節點,多在“六一”兒童節前后。不少家長承受不了喪子之痛,而“六一”兒童節的日漸臨近,讓所有的物是人非在家長的觸景生情中幻化為雙刃劍,劍刃的一面是鮮花,一面是碧血,花越鮮,血越碧,最終徹底摧毀了一些喪子家長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我們面臨的心理援助形勢非常嚴峻,下一步,撞上本該合家團聚的中秋節、春節怎么辦?
麗麗的寶貝女兒也在地震中罹難,但麗麗說:“如果不離婚,我連一分鐘都不想活。”她不敢提及女兒,卻直奔婚姻主題。
自殺和離婚,顯然都是她的選項。麗麗的心理狀況既是一個特例,也是我們面臨的一個新課題,它完全有別于災區愛情和婚姻的普遍性特征。我們從婚姻登記部門了解到的情況是,災難之前,幾乎每周都有前來申請離婚的夫妻,但災難過后,至少在目前尚未受理過一例。一個普遍的現象是:不少感情即將破裂的夫妻經過災難的嚴酷洗禮,將所有矛盾束之高閣,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家庭生活。
可是,麗麗卻偏偏把離婚的念頭高懸在生與死的杠桿上。
麗麗和丈夫從小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當年,兩人一起上幼兒園,后來一起讀小學和中學,再后來相約報考了同一所大學。畢業后,麗麗在一家商貿公司當白領,丈夫在一家事業單位當科長。她倆的姻緣一度被鄰居、同事認為是真正的百年好合,堪稱典范。
“您知道嗎?我就是三個多月前那篇新聞報道《奇跡:妻子在廢墟下第四天被丈夫喚醒》中的女主人公。”麗麗說。
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們大吃一驚,先是愕然,繼而興奮、新奇。誰能忘記那條轟動一時的新聞呢,當時這條新聞占據了很多省市晚報的頭條位置,網絡媒體的評論更是成千上萬,我至今記得當時的一些經典評價,比如“愛情的絕唱”“三生緣”“鬼門關擋不住真愛”“地震災難與海枯石爛”……因涉及隱私,媒體始終未披露這對恩愛夫妻的姓名和所在地區。
“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我說,“你們夫妻的感情,讓很多人重新認識了愛,也包括我們心理工作者。”
麗麗終于披露了生命中那個至關重要的男人:段坤。
可是,一提到段坤的名字,她又陷入了沉默。
“窗外,遠處,那棵開花的,是桂花樹吧。”我說。
這次,麗麗并沒回頭。她不再說什么,心理世界仿佛加了鎖。
麗麗剛剛離開工作站,我就以工作站站長的名義給站里的幾位心理專家、心理志愿者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發揮好我們心理援助的理論、實踐和經驗優勢,對麗麗實施全方位的心理干預,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在我們眼皮底下自殺。”
具體講,不能讓麗麗邁過第二十九個半這道紅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