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6期|潘靈:叫了一聲(節選)
挨了領導一頓訓,說我恍兮惚兮,干工作像夢游。領導的話像一梭子彈,擊中了我的痛點,讓我啞口無言。我低著頭走出領導辦公室的時候,領導在背后又補了一梭子——你過去可是科室里的先進,過去干工作的那股勁兒哪兒去了?
哪兒去了?我邊走邊心中暗自嘀咕,過去,我沒想過要二胎呀。
這時手機就響起來。
電話是妻子打來的,語氣仿佛是天塌了下來。光貴,妻子在電話里喊,你還不趕緊回來,家里出大事了。
我握手機的手禁不住一陣哆嗦,就問出啥大事了。
你媽,她語氣比先前更急促了,你媽把玉佛弄丟了!
還以為是天大的事。我舒了一口氣,鎮定而從容地對妻子說,丟了就丟了唄,大驚小怪的。
你說啥?電話另一端的妻子提高了嗓門,我的話顯然是讓她怒火中燒了。吳光貴呀吳光貴,你哪兒來的口氣,丟了就丟了,那可是兩萬多塊錢的東西!
我知道是兩萬多塊錢的東西,那是我前幾個月出差去邊境小城瑞麗買的。兩萬塊錢對我一個小公務員來說,是不吃不喝不花銷一個季度的收入。但自己母親弄丟了這兩萬多塊錢的玉佛,不是丟了就丟了,還能怎么樣呢?
兩萬塊錢咋啦?二十萬,二百萬又咋啦?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串火來,對著電話沖妻子吼道,東西都丟了,你讓我媽生一個出來?東西又不是我兄弟!
你……振振有詞的妻子突然啞了火,啜泣聲撞痛了我的耳膜。我有些后悔自己的沖動,正欲賠個不是,妻子卻掛斷了電話。
人這輩子,會犯大大小小的錯誤。小錯好糾,大錯難補。我活了四十年,算是活了半輩子。這后半輩子會犯什么大錯,我不知道;但這前半輩子,我太清楚自己犯的大錯,那就是沖動地讓老婆懷上了二胎。
我現在身上還背著一個月幾千元的房貸,再養個孩子,斷是請不起保姆的。但國家二孩政策出臺,我們的同事都把它當成了福利。科長是60后,他總是對我說,小吳呀,現在政策好了,60后也老了,我是不行了,你可要把握好機會。我們科長和我一樣都來自農村,養的都是女兒,這農村出來的人,盡管受了高等教育,也知道了男女平等,但在這生男生女的問題上,還是不坦然,還是看不開。回鄉下去,面對親戚,就會有壓力。科長姓林,他老父親總在他面前嘆氣,說你這輩好不容易讓林家進了省城,但下一輩,省城就沒我林家了。
我父親不會這樣說,在我才十歲的時候,他就拋下我母親和我,以及我的二弟三妹撒手人寰了。我和妻有了女兒嬌嬌,母親說,女兒好!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我和妻都很感激母親的深明大義和灑脫。但后來二弟家養的也是一個女兒,我母親就有些失落了。她由此覺得自己虧欠了父親,常一個人去父親的墳頭,要父親不要責備她。
去年春節我回老家過年,妹妹對我說,哥,你得努點力,二哥家雖懷上了二胎,但媽請人卜算了,說還是個丫頭。你回來,媽臉上的笑是刻意堆上去的,她一點也不快活。
我說我不能因為讓媽心里快活,就生二胎。這可不是我這當大哥的一人說了算的,還得征求你大嫂的意見。你大嫂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最討厭的就是封建余孽。
我話是這樣給妹妹說了,但春節過后回來還是鼓起勇氣給妻子說了生二胎的想法。妻不置可否,說要找她父母商量。我于是就準備了挨批,陪妻子回了趟娘家。正在專心看報的岳父聽我說想要二胎,放了報紙一拍腿站了起來,說好,好呀!這世上什么才是最可寶貴的財富?他看著我問,我答不上,他又看著他女兒問了一遍,妻子依舊沒答上。他于是就揭曉了答案,人呀!人才是最可寶貴的財富!你們想生二胎,我舉雙手贊成!
岳父將雙手舉過頭頂的樣子很滑稽,仿佛不是贊同,而是投降。
岳母看岳父這樣子,就擺擺手說,得得得,你贊成,孩子生了你帶?嬌嬌就把我這把老骨頭折騰得夠嗆了!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面,你們想生二胎我不反對,但要巴望我來帶,那是不可能的。我要趁還能走得動,出去走走,我也有我的詩和遠方,就像現在網上最火的那句話一樣——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妻子聽岳母那么說,就道,孩子生下來不勞二老操心,我們請保姆帶。
岳母撇了撇嘴說,請保姆?你們那點收入,又欠著房貸,你們請得起嗎?
妻子看著我,眼神中有求援的意味。情急之下,我腦洞大開,援軍就躍出了腦海。我說,媽,有辦法的,我讓嬌嬌的奶奶來帶。
這樣的事,最好的援軍,自是自己的母親。岳父岳母聽我這么一說,也就沒有了意見。我與妻班師回朝的路上,妻子說,一說生二胎,光貴,你這榆木腦袋咋一下就靈光了呢?
我說,我這是超強大腦。妻子撇撇嘴說,光貴,你這人咋這樣?說你胖你就喘!現在我們只是解決了生二胎的后勤保障問題,要生二胎,還要你這個先鋒能沖鋒陷陣,你看你這油肚。她拍了拍我的肚子,警告說,回到家,不準蔫雞樣!
妻子邊說邊沖我曖昧地笑了笑。
我現在騎著電動自行車往家趕,腦海里出現從前妻子那個曖昧的笑容,依然覺得是如此嫵媚。
一切美好和嫵媚,都是曇花一現嗎?我苦笑了一下,騎在電動自行車上的我,又陷入了回憶里……
帶著吹糠見米創造一個人的任務去過夫妻生活,對我來說絕對是個苦活計。為了生二胎,我和妻子顧不得白天上班的勞累,在夜里兢兢業業地耕耘,直讓我對夜幕一低垂就充滿恐懼。當近六十個恐怖的夜晚過去,膽戰心驚、彈盡糧絕的我,終于從妻子的口中獲得了猶如救命稻草的捷報。那真是一個用任何美好的形容詞來形容都不過分的傍晚,去醫院做了檢查的妻子一手拿著化驗單一手驕傲地拍著肚子說,光貴,有啦!聽了妻子的話,我像一個陷入拉鋸戰的將軍聽到前方傳來捷報那樣激動地將妻子抱了起來。我的沖動馬上被妻子的驚叫止住。妻子戳了一下我的額頭說,別毛手毛腳,弄流產了咋辦?吳光貴,我可告訴你,從現在開始,我不是肉做的,是瓷做的,你要小心輕放,還有,從今以后,一切家務活兒,你得三包。
我頭點得像雞啄米,嘴里吐出一串是是是,腦子里又出現了我永恒的援軍——我的母親。
我說,老婆,我馬上通知嬌嬌的奶奶,讓她盡早從鄉下趕我們這兒來。
招之即來的母親,背上背著一個大包,大包里除裝了她的換洗衣服外,就是她認為孕婦要吃的補品——幾乎全是我故鄉的土特產。我去長途汽車站接她的時候,她已在長途汽車站的門口等著我了。她佝僂著身子的樣子顯得既矮又小,讓她背上的背包顯得既大又沉。她干瘦的兩只手也沒閑著,左手提著一筐易碎的土雞蛋,右手在胸前摟著一個易碎的瓷觀音。
我把她的背包和土雞蛋放進從朋友那兒借來的馬自達轎車的后備廂里,示意母親把她摟在胸前的瓷觀音也放進后備廂。母親后退了兩步說,娃兒,你這車廂不保險。她邊說邊把觀音摟得更緊了。
我開車接母親去家里的路上,母親都緊緊地將瓷觀音摟在胸前,那樣子就像一個母親小心呵護著一個嬰兒。
妻子早就在家里恭候母親了。我按響門鈴,妻子就迅速開了門。一臉笑容的妻子親熱地喚了一聲媽,本能地伸手去接母親懷里的東西。但當她看見母親胸前懷抱著的是一個瓷觀音時,就像遭了電擊一樣縮回了手,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她定了定神說,媽,你大老遠的,抱這么個東西來做甚?
妻子的話,讓也是一臉笑容的母親大驚失色。她呸呸呸地沖我家客廳的地板夸張地吐了三口唾沫說,媳婦,說啥渾話?做甚,沒有這觀音菩薩,能有你肚里的孩子?
我趕緊給妻子遞眼色,并大聲說,嬌嬌,還不快來叫奶奶。
在臥室寫作業的嬌嬌,嘴里親熱地喊著奶奶就手握鉛筆跑了出來,然后整個人往母親身上撲。母親笑得一臉都是深深的皺紋,撫摸著嬌嬌的頭說,孫啊,長這么高了。小心點小心點,別弄壞了菩薩。
母親用眼掃了一遍我家干凈整潔的客廳,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說,光貴,你這家咋連個神龕都沒有呢?
我無言以對。
嬌嬌看著我說,爸,神龕是啥?
我說,桌子吧。
嬌嬌于是就松開抱奶奶的手說,奶奶,我有張不用的電腦桌,我給你搬去。
嬌嬌將電腦桌搬出來,我示意她把它放在墻邊。母親將瓷觀音恭恭敬敬地放在電腦桌上,又轉身看著僵在客廳里的我。光貴,有香柱嗎?我搖了搖頭。那……有蠟頭嗎?母親又說。
我又搖了搖頭。
光貴,母親長嘆一口氣說,你這日子是咋過的呀?
我說,媽,你別忙活兒了,這么遠的路,你也累了,趕快洗個熱水澡吧。
母親聽了我的招呼,我把她領到妻子特意為她準備的房間。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套換洗的衣服,就去衛生間洗熱水澡了。
好奇的嬌嬌站在白得耀眼的瓷觀音面前,一邊端詳著瓷觀音一邊對我說,爸,菩薩原來是這個樣子,我明天去學校要給同學說,我家有菩薩了,我還要請要好的同學來家里看。
你敢!
妻子沖嬌嬌暴喝道。
媽,咋啦?
嬌嬌不解。
這有啥好看的?還不嫌丟人嗎?做你的作業去!
妻子滿腔怒火。
嬌嬌沖我伸了一下舌頭,做一個鬼臉,躲進屋里去了。
好在衛生間都是嘩嘩水聲,要不,被母親聽到妻子的話,后果就嚴重了,我心里想。
我勸妻子,至于嗎?
吳光貴!妻子用手指著墻前電腦桌上的瓷觀音說,就算我能容忍你媽的迷信,也容忍不了它的惡俗,你看這是啥玩意兒!
我這才開始細細打量這瓷觀音。
它的做工確實太粗糙了,釉上得極為馬虎。塑像觀音的比例也不對,看上去頭重腳輕,形象顯得臃腫,觀音的臉也太胖,像是滿臉橫肉,眼睛竟然是斜視著的。觀音的頭上、臉上、嘴上都上了彩,那彩,艷得就像妻子說的那樣——惡俗。
毫無疑問,這瓷觀音一定出自鄉間拙劣工匠之手。
我對妻子說,媽才來,別因為這,惹她生氣,包容包容吧。
母親洗完熱水澡,我和妻子安頓她睡下后,就自顧自上床睡了。
我剛進入夢鄉,就被妻子搖醒了。我有些惱火說,又發啥神經呀?
光貴,妻子說,我真的無法包容,我一想到那瓷觀音,就犯惡心。
我安慰妻子說,睡吧,明天我去工藝品市場轉轉,買個做工考究點的來把它換了。
妻子吃驚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吳光貴,你還有點原則沒有?在我們這家里供個觀音,你覺得合適?朋友們上家里來,看了會怎么想?
我說,那你讓我咋辦?把媽惹生氣了,她一拍屁股回山里鄉下去,你肚里生下的孩子,哪個來帶?
我的話終于起了作用,意識到嚴重后果的妻子沉默了好一陣子后說,那就讓它擺放幾天,但你得說服你媽,至少得說服她擺她住的臥室去。反正我看不得那東西,一看就惱火。我懷著你的娃,我不開心,你娃能長好嗎?
這威脅的話,被妻子說得入情入理。
我卻犯了難。
媽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沖瓷觀音又是作揖又是磕頭,嘴里還念叨著觀音菩薩保佑。
有天母親要出去買東西,就讓嬌嬌領她去,但被妻子說嬌嬌要做作業給阻止了。母親獨自出了門。看見母親臉上不快的表情,我就責備妻子過分了。妻子委屈說,吳光貴,你認為我對你媽過分,那你去問嬌嬌,她要是把嬌嬌帶壞了咋辦?
我不解,母親咋會帶壞了嬌嬌?我于是把嬌嬌叫來問話,嬌嬌說她跟奶奶出去,奶奶見啥都拜,見小區里的大榕樹,就跪地上拜,還要她也拜,對她說那是神樹;嬌嬌帶奶奶去城市最大的萬達廣場,看見巍峨的萬達雙塔這兩座高樓,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就跪下去了,還驚恐地說這倆都是神物。
我對妻子說,拜棵大樹,有啥好大驚小怪的,小時候我在山里也拜,山里人都相信萬物有靈。
妻子說,那她拜高樓如何解釋?
我一時無言,遲疑了一會兒對妻子說,媽沒見過如此高的樓,她興許是被嚇著了。
妻子說,愚昧。
我嗔道,不準這樣說我媽!
如果不是妻子肚子里懷著個未出生的孩子,一場嘴仗肯定不可避免。
妻子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沒再吭聲。
母親來到家里一周后的一天,我被領導安排去瑞麗出差。瑞麗是個美麗的邊陲小城,我履行完公干,就想起了我大學的同學胡鳥。他當年大學畢業后主動要求去了邊疆,好像就是去的瑞麗。我于是發微信給了好幾個大學同學,終于通過女同學王曼獲悉了胡鳥的電話。
我打電話給胡鳥,他沒接。我又打,電話依然是通的,但他還是沒接。我原本巴望著聯系上他,讓他陪我去瑞麗周遭轉轉。現在既然聯系不上,我就只好找旅行社,參加“瑞麗一日游”。就在我準備打電話咨詢旅行社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顯示的號碼是胡鳥的。
誰呀?剛才是誰給我打電話?
一個語氣冷硬的男聲。
我說,你是胡鳥嗎?
沒有回答。電話里這么說,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我說,我吳光貴。
吳……電話另一端肯定是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檢索記憶,接著就響起一陣驚呼,光貴,老同學嘛,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了,想起給我這老邊疆打電話了?
我說,我在瑞麗。
啊,太好了!從聲音中能聽出胡鳥的驚喜,快告訴我,您住哪里,我現在就過來看您。
我說,景成賓館。
十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邂逅的親熱勁猝不及防,驚叫,擁抱,大聲叫著彼此的綽號。一陣寒暄后,我提出了我的請求。
一聽說我想在瑞麗轉轉,胡鳥就一拍大腿說,你找對人了,來瑞麗看啥?看翡翠,瑞麗是翡翠之城。不瞞老同學,我畢業這些年,別的一事無成,但在玉文化研究上有些許成就,也算是半個專家,今天我就帶您開開眼界。
我本來想告訴胡鳥我不想看翡翠,我這人,你讓我看木頭還湊合,看石頭,我自己就成了石頭。但我也知道客隨主便的道理,就順了胡鳥的心意。
路上,胡鳥問我,光貴,你知道古人為何要佩玉嗎?
我搖頭,說不曉得。
因為他們要做君子!胡鳥手一揚說,君子以玉比德。
我笑說,我雖不是小人,也就一凡夫俗子,比德,累不累呀?我們今天是去看玉還是看翡翠?
我的話讓胡鳥驚詫了,他肯定沒有想到他的老同學竟然如此無知。不會吧,光貴?這你都拎不清?翡翠是玉的一種,又叫硬玉。今天,我得給你好好普及一下翡翠知識。
胡鳥說到做到,他帶著我出了東家玉行,又進了西家翡翠商號。胡鳥沒吹牛,在瑞麗城里,他是名副其實的專家。他每進一家店,店主都要熱情招呼他,恭敬地稱他胡老師,接著就是為他端茶倒水,有人還要拿出寶貝讓他品頭論足。他的話在那些店主聽來,就是一言九鼎。
我說,行呀,胡鳥!
知識就是力量嘛!胡鳥的口氣中充滿了得意。
說真的,跟一個內行領略和感受一種文化,就是不一樣。我跟著胡鳥在這翡翠商城里轉悠一圈,確實有些收獲。面對翡翠,我再也不像先前一樣是塊冥頑不化的石頭,也感受到了翡翠之美。我的微妙的變化自然逃不過胡鳥犀利的眼睛。
你這次來瑞麗,我得讓你放點血。胡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放點血就是破費的意思。我對胡鳥說,老同學,我可是窮光蛋。這翡翠我承認很美,很迷人,但價格對我來說是窮小子面對富家小姐,高攀不起的。
什么東西,并不是越貴越好的,翡翠這東西,講的是緣。當然,還得看你有沒有獨到眼光。今天,我就小試牛刀給你看。胡鳥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相當自負。
進店,看貨,選;出店,再進店,再看貨,再吹毛求疵,如此重復了不知多少回合,胡鳥終于有了意外發現。
是一個手把件,雕的是一尊佛。
……
選自《芙蓉》2020年第3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6期
潘靈,1966年7月生,云南巧家人。1988年畢業于云南師范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在國內各級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及本刊轉載,并入選多個文學選本。出版長篇小說八部,中篇小說集兩部。曾獲第十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云南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