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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0年第4期|馬可:看護(節選)
    來源:《江南》2020年第4期 | 馬可  2020年07月07日08:04
    關鍵詞:看護 馬可 江南

    再過一天,就是左復旦八十歲的生日,自從他癱在床上之后,毛以平每年都要為他過生日,這次也不例外。毛以平在想,這或許就是他最后一個生日吧。想到這個,她有些悲傷,如果他不在了之后,她還能干什么?她會無所事事,或者會痛苦而死吧。

    她把要為左復旦過生日的事告訴了小菊,小菊是她家里的保姆,職業中介所介紹來的,干了三個月。小菊的臉龐紅潤,皮膚又白又細,一副剛開始發育的樣子。像很多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小菊帶彈性的身體里面有股難以馴服的蠻力,從第一眼見她起,毛以平就不大喜歡。毛以平更喜歡較為踏實的中年婦女,她們更知道應該干什么和怎么干。但中介為小菊說了不少好話,說她聰明伶俐,人又勤快。當然過了一段時間,毛以平也開始覺得小菊其實還是可以應付一些事情的,雖然做事特別慢,不過人倒很有主見,不用事事都要毛以平操心。而最重要的是,她人還算老實,不會偷東西。

    這是小菊的第二份工作,她第一份工作也是給人家當保姆,只是據她說,她在那個家里不做飯,只是打掃衛生。言下之意是來到這里,她也只是負責打掃。當然,即便是這樣也沒什么,這房子的空間并不算小,要仔細打掃也真要耗費一番功夫。

    自從十年前左復旦坐輪椅之后,毛以平就對整棟房子進行了改造,讓人把原來用于區分區域的那些臺階拆除了,所有的地毯,除了客廳壁爐前那一塊還保留以外,其他的都換成了方便打掃的地板磚。房子的一樓,原本只有一間工人房,她把以前的儲藏間開了窗戶,改成了臥室,騰出來給左復旦用,她讓人在臨河的那面墻上也開了窗戶,左復旦的床就放在窗子對面,如果他愿意,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河和對岸的足球場。除了床頭柜外,房間的窗子前面放了一把椅子,靠近門的地方是一個小衣柜。除此之外就再沒有什么了。“即便是裝飾,也不會有多少用處的。”毛以平對女兒說。左復旦現在已經沒有意識了,全靠從鼻管灌流質食物維持生命。

    當時毛以平這么做的時候,很是傷感,因為想到他們曾經說過永不分離的。確實,他們也真沒分開過。只有一年,毛以平到縣區醫院做指導,他們才分開過三個月。盡管當時她已經四十四歲,他也五十二歲了,他們還仍然像剛戀愛的情侶一樣,每天通兩次電話。他們也一直都沒有分床睡過,即使后來他們不再做愛,也還是睡同一張床。那時他們還有一些身體接觸,可以就此得到一些撫慰。

    看著他一點點失去意識,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本來,剛開始,他還是多少有些意識,那時候每天晚上毛以平都會讀書給他聽。毛以平以前不太喜歡文學作品,認為那都是虛構的、無中生有的東西,與現實關系不大。她喜歡事物的確定性,不愛幻想,非常理性。但她讀這些書的時候,不由得完全沉浸進去,她會跟他討論書里面的情節和人物,會說她根本不能理解唐吉訶德,說他是一個傻瓜、一個瘋子、一個笨蛋。

    但她也承認,書里還是有一些地方讓人覺得光芒四射,讓她感動和著迷的。盡管左復旦不會說話,但她相信他完全明白她在說什么,而且固執地以為,他是有表情的,有時她甚至認為有種激動蘊含在他看似呆滯的表象下。

    但后來有一天,當她再跟他說這些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當時她感到很驚訝,喊了他幾遍他仍舊無動于衷,她這才明白她完全失去他了。從那之后,她沒辦法再讀書給他聽,沒辦法跟他交流,他真的變得像是一臺只輸入和輸出的機器。但這些醫生都事先警告過她,只是她一直不肯相信罷了。

    她告訴小菊在家照顧左復旦,自己要出去買些東西。小菊提醒她說新的看護馬上就來了。

    她正在對著門廳里的鏡子梳頭,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羊毛衫,外面是一件粉白的收腰的西服,下面是同樣顏色的羊毛褲。她的身材幾乎還和年輕時一樣,除了腹部稍有點贅肉、乳房松弛外,背部和大腿的皮膚仍然光滑。從后面看,完全不像七十多歲的人。她當然也一直不相信公眾對老年人的狹隘的定義,她的頭發還像年輕時一樣濃密,只是現在的顏色全部變成了白色,以前她的頭發也不算黑,是帶了一點深棕的。她沒有像很多老年婦女那樣,把頭發剪得很短,她的發稍是垂在肩膀上的,并且做了定型,有些微微卷曲。

    “你讓他在他房間里先住下來,等我回來再安排。”她告訴小菊。

    三天前中介小劉就帶看護來過一次了,主要是雙方見個面,把具體的要求提一下。今天是看護自己過來正式上班。給他的房間,也是以前所有來過的看護的房間,就在左復旦房間的隔壁,毛以平已經讓小菊收拾好了。他確實不是專業的看護,不過這些年,來了那么多看護,毛以平完全清楚要怎么做。更何況,退休之前她也是醫生。

    她愿意要他,是看中他有力氣,當然,他看上去人也很踏實。他有五十六歲了,這是第一次到城里來干活,以前他是莊稼漢。毛以平就自然地把這當成是他單純、不會耍心眼的象征。她最怕那些在城里待慣的油頭滑腦的人,總是動不動就講價,還偷奸耍滑。

    “哦,他叫什么?我忘了。”她問小菊。她已經把頭發梳好了,把梳子放在鏡子下面的柜子上。

    “李禮。”小菊說著話,把她的皮鞋從鞋柜里拿出來讓她換。

    毛以平覺得小菊的臉色更比以前好了,那張臉好像伸手過去就能擰出水,或許是因為在這里吃得太好的原因吧。營養過剩?

    “他來了要記得讓他換鞋,”她用腳踢了踢放在鞋柜下面的一雙藍色棉拖鞋,“給他的拖鞋已經放在這里了。”

    這雙鞋是真夠大的,不過希望能夠他穿。現在她后悔了,也許一雙塑料拖鞋就可以了,棉拖鞋穿了肯定會臭腳的。

    “要記得找給他。”臨出門前她又叮囑了一遍。

    毛以平走在小區的步道上,除了她之外,一個人也沒有,馬路上空蕩蕩的。這個小區所有房子都是兩層樓,每棟房子間隔不算遠,靠近路邊都是車庫的門,車庫的旁邊是花園的入口。有的人家把他們的花園裝點得很漂亮,有的人家則馬馬虎虎,不過也都種了不少植物。這時正是春天,石榴樹都已經抽了芽,還有茶花,紅紅的開了一大片,有的人家在院子里種的素馨花這時也開花了。毛以平路過籃球場,籃球場靠近路的這邊有一個人工湖,上面漂著冬天從樹枝上掉下來的樹葉,金燦燦的。

    她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左清華,左清華是左復旦的弟弟,他的情況和左復旦差不多,有心臟病,一直住醫院。他當然來不了,不過說一聲也是應該的。但如果要聯系他,只能打電話給他的兒子左明。左明肯定不會來的,會推托說工作忙走不開,或者敷衍說到時候看,如果有時間的話就來。左明經營著一家外貿公司,一直有借口推掉各種親戚間的聚會。毛以平曾說他真是太冷漠了。“行了吧,媽,每個人都不容易。”左佳一聽她這么講就要說,左佳最不喜歡聽毛以平講這些了。

    盡管這樣,毛以平還是會提到過去左明曾在她家里住過一個學期的事。那段時間他正面臨著高考,他家離得遠,每天光在路上就要浪費近兩個小時,左復旦就讓他住了過來。當時左佳在外省讀大學,毛以平讓左明住到左佳臥室,她每天都變著花樣做菜,給他補充營養。毛以平是醫生,平時工作也很忙,為了做出一頓像樣的飯菜并不容易。“可結果呢,”她經常這樣給女兒講,“人家考上大學后就再也不來了,即使有時勉強跟著你叔叔一起來,也幾乎不說一句話。”“啊,是啊,”左佳附和道,“真夠過分的。”這么說的時候,左佳一般心情都比較好。

    后來,毛以平又眼睜睜看著左明從一個白白凈凈身材碩長的少年,長成了一個肥胖行動遲緩被人稱作“油膩大叔”的那種中年人,即使這時候,她也記得他始終就沒跟她講過多少句話。到這時候她才開始認定,有些人的冷漠是天生的,是怎么焐也焐不熱的。所以,要是讓這種人來,還不如不讓他來。

    毛以平想起第一次給左復旦過生日,是在他五十歲的時候,在那之前,他們倆都不過生日,只是每年都給左佳過。毛以平第一次給左復旦買了蛋糕,他們還一起去飯店吃了晚飯。吃完晚飯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了。那個春天特別冷,那天還下了雪,但雪不大,只是在路邊的綠化帶上薄薄鋪了一層,落在路面上的,一碰到地面就都化了。

    他們當時住在左復旦學校蓋的住宅樓里,那棟樓在學校背后的一座小山上。有汽車道通到小區里,比較寬,但如果走步道,會比較近,只是要上一級級的臺階。那天雖然已經晚了,但他們為了少走路,還是選擇了走臺階。才走到一半,雪就停了,云散開,月亮露出來了,月光照在掛著雪的灌木上。他們相互挽著胳膊,說著明年可以去東北滑雪的事。

    這些事,毛以平記得清清楚楚,她甚至還記得他們踏在臺階上的腳步聲。但這時想起來卻讓她內心感到一陣痛楚。她要給左復旦買什么禮物呢?其實他什么也不需要了。

    最后,毛以平只買了一些左佳愛吃的點心,反正左復旦不需要,也許左佳能來,對他就是最大的安慰吧,如果他有所覺察的話。

    回到家,李禮已經來了。李禮長得既高大又魁梧,頭發短而硬,幾乎沒有白發。他的臉又圓又胖,兩只眼睛也圓圓的。他來之前,毛以平已經為他買了兩身衣服,現在他已經穿上了其中一套。那是一套寶藍色西裝,尺寸是按左復旦的尺寸來買的,雖說只見過一面,但毛以平一眼就看出他和左復旦穿的是同樣的尺寸,所以就照這個尺寸買了衣服,穿上身還真合適。

    下午的時候,她開始教他怎么做護理,她告訴他,為了防止生褥瘡,白天要兩次把左復旦抱起來讓他坐在輪椅上,晚上還要替他擦洗身體。但這只限于讓他躺在床上用熱毛巾擦,到了星期天,才需要把他抱進浴室的澡盆里洗澡。除此之外,每個下午,還要讓他的身體做一些基礎的運動,以防止肌肉萎縮。雖然做這些運動的作用是有限的,但做總比不做好。

    李禮按照毛以平的要求把左復旦抱進輪椅,因為是第一次,顯然還沒有掌握技巧,抱起來非常吃力。不管左復旦現在再怎么瘦,可他終究個子高,抱起來仍然是很重的。毛以平看著李禮幾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左復旦弄進輪椅,最后還不小心讓他的腿磕在了輪椅上。

    “你在家沒有扛過糧食嗎?”毛以平想跟他開個玩笑,以掩蓋心中的不滿。

    “那不一樣,那是扛,這是抱。那是一包東西,這可是個大活人。”李禮一字一頓認真地說。

    “好吧,你現在沒有經驗,以后就熟悉了。”

    “我以前沒干過這活。”

    當然,為左復旦洗澡也很困難,兩個人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弄進浴缸。

    “好了,終于好了,你現在舒服了。”毛以平用木瓢把水淋到左復旦的前胸,那里本來有很大兩塊胸肌的,現在皮膚下卻只剩下胸骨突兀地支撐著。“好了,我們要給你洗澡了,閉上眼睛。”她邊洗邊對左復旦說話,雖然明知道他聽不見,她還會這么說,不然一句話也不說,不也很奇怪嗎?“還舒服嗎?水溫怎么樣?”

    “我洗一遍,你記得,以后就這么洗。”現在她開始對李禮說了。不過她很快發現李禮不太在意,只是站在她身后兩步遠的地方,正打量著左復旦的下半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不也是男人嗎?毛以平不禁心想,左復旦有的他也有,他看什么呢?不會真的有點傻吧。她在心里嘀咕。

    到了晚上,毛以平打電話給左佳。她已經決定不打電話給左明了,要是左清華有心,也許會讓左明過來看看。她讓左佳第二天早點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她怕自己忙不過來。

    “我要去拿蛋糕,”左佳說,“我讓黃鐘鳴先過來。”

    “那你不會讓他去拿呀?”毛以平說,“他開車,拿了就過來了,不是更方便嗎?”

    “他不知道我在哪家店訂的,”左佳說。左佳的聲音很含混,像是正在刷牙。她現在特別在乎牙齒,一吃完飯,第一件事就是刷牙。“車里還要裝些東西,所以我才讓他先開車過去,我打車去取蛋糕。”

    “你又要拿什么東西過來?”毛以平說。她特別害怕左佳送東西過來。“你最好不要拿,我這里放不下了。”

    “不就是單位上發的年貨嗎,太多了,送一些過來給你們。”

    左佳在煙草公司工作,黃鐘鳴在銀行,每到逢年過節,他們倆的單位都發很多年貨,還有代金券。過年前左佳就說要送臺冰箱過來,說是單位發代金券買的。毛以平拒絕了,說她的冰箱沒有壞,不需要換。“我自己也有兩臺了,只是不去換不劃算。”當時左佳有些不高興,覺得自己的好意母親沒有領受。后來毛以平也不好問左佳是怎么處置那臺冰箱的,也許是給了黃鐘鳴的父母或者兄弟。

    “現在都過完年了,再說我吃不了多少,你別送過來了,你送過來我還沒地方放。”

    “太多了,我們也吃不了,是一些米和油。”這次左佳很堅持。

    上午十點的時候,黃鐘鳴來了,他把油和米袋子搬進來。毛以平讓李禮也去幫忙。一共五袋米、四桶油,還有一些其他的食物:大白菜、土豆、芝麻、黃豆、玉米粉。

    “怎么會那么多?你們不是要把家搬來吧?”毛以平說。

    黃鐘鳴把兩桶油拎到廚房去了。“沒多少。”他說。

    毛以平已經有半年沒見到黃鐘鳴了,他比上次又胖了一圈,他的頭發明顯比以前少了,看著油膩,不知幾天沒洗。毛以平以前一直不太喜歡他,左佳說要選擇跟他結婚的時候就不看好他們的婚姻,但毛以平表面上沒有反對。她一向主張左佳的事由左佳決定,她不作干預,可私底下還是忍不住跟左復旦說:“黃鐘鳴看起來不可靠。”“那是她的決定,”左復旦說,“她的決定她自己承受。”他就沒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

    后來事實證明黃鐘鳴也差不到哪里去。從毛以平第一次見他起,他就是個小胖子,黑框的眼鏡讓他看起來文質彬彬。現在他還是戴著眼鏡,只是鏡框換成了金邊的,眼睛還是原來的瞇縫眼,只是下面多了兩個大眼袋。那時他很有禮貌,嘴又甜,每次見到左復旦和毛以平就“叔叔”“阿姨”喊個不停,極力討好。也許這正是讓毛以平覺得他不可靠的地方吧。這次,他穿了件天藍色的夾克衫,看起來像煤氣公司的抄表員,只是質地要比那種制服好。毛以平不知道這衣服是誰買的。左佳嗎?左佳會買這種衣服嗎?反正毛以平是怎么也不會買的。

    “廚房那個女孩是誰?以前沒見過。新來的保姆?”黃鐘鳴送完油出來時說。

    “新來的保姆。”

    “真又換保姆了?”

    “以前那個回家了,說是要結婚。”

    “她多大了?”

    “二十一了。”

    “看著人挺干凈的。叫什么名字?”

    “就是做事慢。她叫小菊,你喊她小菊就行。”

    黃鐘鳴把所有的東西都拎出來放地上,等著李禮一趟趟往房子里搬。

    “進去吧,別站在這里了,風大。今天隨便吃點,我準備得不多。”毛以平出來喊他。

    一共五個人吃飯,飯菜是不用準備多少的,特別自從左復旦再不需要吃正常的食物后,毛以平對吃什么也不像過去那么挑剔了。平時她總是和保姆、看護三個人隨便做兩個菜吃,如果增加了吃飯的人,她就多準備冷餐,有時甚至叫外賣。

    “以前的那個保姆會做菜,”毛以平對黃鐘鳴說,“但人不勤快,每天上午都要趁出去買菜的工夫,在外面閑逛兩個小時。我現在也是讓小菊買菜的,只是小菊買完菜馬上就回來了,估計她還沒有找到閑逛的地方。”

    小菊已經把飯煮好了,就等左佳來了炒菜。毛以平讓李禮先把左復旦推到曬臺上曬太陽,黃鐘鳴跟過去,幫忙把毛毯從房間里帶出來拿去給左復旦蓋。

    曬臺上放了一張長條茶幾,兩側是戶外長沙發,上面有彩色靠墊。毛以平也總喜歡坐在這里曬太陽、喝茶。她不喜歡看電視,客廳和起居室的電視機也總是看護和保姆在用。每次的看護和保姆喜歡的電視節目都不同,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他們也都是各看各的。“你們這樣會影響病人的。”她說。但其實左復旦聽不見,她只是自己緊張。

    不過如果碰巧有人看的是和動物有關的節目,她也會坐下來看一會兒。這樣的節目讓她身心放松。但電視劇就不同了,電視劇你必須一直看,否則漏掉的橋段就需要其他人來復述了。盡管每一屆保姆其實都挺喜歡向她講述電視劇情節的,也希望同她分享同一部電視劇,可她就是不愿看。她要不就去陪著左復旦,要不就坐在后面的曬臺上發呆。

    她喊小菊過來倒水。小菊穿了一件黃毛衣,臉色看起來更紅潤了。小菊見過左佳幾次,左佳差不多半個月就會來看毛以平,但黃鐘鳴還沒來過。大概正因為沒見過黃鐘鳴,倒水的時候,小菊有些緊張,把水不小心灑在了茶幾上。

    “用這個擦一下吧。”黃鐘鳴把掛在輪椅上專門給左復旦用的毛巾遞過去。

    “這是你爸專門用來擦嘴的。”毛以平埋怨道。

    “啊,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會知道,你很少來。你說說你一年能來幾次?”

    “我去拿一下抹布吧。”小菊像逃跑一樣走開了。

    “沒見過世面。她平時不是這樣的。”毛以平又說,“平時她很冷靜,就是有點懶,但像她這個年齡的很多女孩子都是這樣,固執己見。”

    黃鐘鳴把小菊給他倒的茶水端起來喝,也不顧是不是杯子外面的水流下來,滴到了褲子上。他有可能就要升任副行長了,但他們不是商業銀行,所以并沒有商業銀行的副行長工資那么高。

    “工資高不高沒有那么重要,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好好活著。”

    毛以平想,恐怕黃鐘鳴每次跟她談話都會覺得難以進行下去吧。他也知道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他的家庭條件不像左佳那么好,他家在縣城里,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他很清楚,所以他一直想好好表現。但后來他也失望了吧,有些差距和裂縫,你得承認,是怎么也彌補不了的。

    他轉移了話題,說他打算買一套房子。

    “什么房子?”毛以平問。

    “別墅,就是位置比較偏遠,要住的話,只能周末去。不過等退了休就可以一直住在那里了。房子是集資房,價格劃算,買下來是可以升值的。”

    “是嗎?”毛以平感到困惑,買房子的事她從未聽左佳說過。

    “是啊,到時候您也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在這里挺好的。”

    “周末可以去。”

    “等左佳來了就可以做菜了。她說過她什么時候來嗎?”

    “她下了班取了蛋糕就來。”

    “哦,小菊又跑哪里去了?桌子也不來擦。小菊!”

    她聽到了門鈴聲,心說想必是左佳來了,正要站起來去開門,就聽到小菊已經出去的聲音。

    左佳臉色不怎么好,要是臉色不好,說明她最近太勞累。不過其實左佳的工作沒有多累,她在人事處工作,壓力不太大的。她五十多了,但奇怪的是,臉上連一根皺紋都沒有。并不是會保養,她平時就擦點潤膚霜,連妝都不化。她長得像她父親,從她生下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得出。她的臉是長方形的,年輕的時候眼睛很大,現在卻小了,也許是總瞇著眼睛的緣故。她不像毛以平那樣注重打扮,穿著很隨便,怎么舒服怎么來,很多時候穿的都是運動裝。她屬于梨形身材,肩窄胯寬。

    “你總算來了,”毛以平說,“我可以去炒菜了。我怕炒早了你又不來。”

    毛以平系上圍裙去炒菜,左佳跟著進了廚房,問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她現在的身材變得更加豐滿,從她生下來的那刻起,毛以平就覺得其實左佳才是她最愛的人。這種近于瘋狂的愛隨著左佳的漸漸長大而趨于平靜,似乎是左佳長到一定時候就開始抗拒她的愛,變得自作主張、我行我素起來。她必須克制對女兒的愛,不能想擁抱就擁抱她,如果她做出那樣的舉動,左佳會感到尷尬。再到后來,她就只能像對待一個朋友一樣對待女兒了。

    毛以平炒菜的時候,左佳就給她遞調味品。毛以平準備的是可樂雞翅、糖醋排骨、番茄燒豆,其他是冷餐,有醬牛肉、冬筍香菇蝦和油炸土豆片。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就聊天,但聊的內容很快就拋之腦后了,大多與做家務和做菜有關。左佳最開始的時候什么也不會,現在她已經是對家務事了如指掌的主婦了。

    小菊幫著切完了土豆就不見了,毛以平猜她一定是見到左佳在廚房幫忙,就跑到什么地方偷懶去了。

    “但能怎么樣呢?至少她會打掃一下衛生。”毛以平對左佳說。

    她炒菜從來不用大火,總是把火開得很小,讓菜慢慢變熟。

    “他是想買房子,”左佳說,“但我覺得太遠了,都快出城了。那么遠誰去住呀?我已經跟他說了。”

    “不過他好像還是想買。”

    “那我就不管了,隨他去了,”左佳呵呵笑著,顯得很大度,“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那么大的人了,誰也管不了。”后來左佳又問起新來的看護,說看著力氣倒是蠻大的,不過個子也太大了,看著有點嚇人,要是性格倔的話,就怕管不住。

    “還能怎么樣呢?笨是有點笨,但可以慢慢教。”

    “他年紀也不小了吧?”左佳說。

    “五十六了。”

    “真是不小了。只要人品好、不偷懶、愿意干就好。”

    左佳出去收拾餐桌,把碗筷都拿出去。“爸爸要先吃飯吧?”再折回來的時候她問。

    “是啊,我差點忘了,要先讓他吃,他吃了我們再吃。”毛以平洗手,要去準備左復旦的晚飯。“小菊這丫頭跑哪去了?也不知道過來幫幫忙。你來炒最后一個菜吧。”她把圍裙解下來,系在左佳身上,“就看你的了。”

    她在餐柜里找出營養粉,放在碗里加上溫水,調成稀糊狀,再拿出一根很粗的注射管來把營養粉抽進管子里。

    她走到后面的曬臺上,意外地發現除黃鐘鳴之外小菊也在,倒是李禮不知道去了哪里。黃鐘鳴仍坐在先前坐的位置上,河面上的波光刺得他瞇起了眼,他的目光望向正在一旁擦欄桿的小菊。小菊身上有一種毛以平之前未見過的靦腆,可能是黃鐘鳴剛問了一句什么話,她正在想著怎么回答,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毛以平沒有馬上走過去,有意把腳步踩得很重,好像覺得突然打擾他們不禮貌,見黃鐘鳴回頭才對他說:“左佳正在廚房炒菜,你去看看她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我這就過去。您這是要給爸爸喂飯吧?需要幫忙嗎?”黃鐘鳴回過頭來笑著問她。

    “我一個人就行。你幫我看看李禮在哪里,見到他就讓他過來,現在要讓他再學習一下。啊,謝謝你啊。”

    “我這就去找他。”他站起來。

    小菊好像突然不會動彈了,身子僵在那里,毛以平就讓她去拿左復旦的毛巾,吩咐她用熱水搓了再拿來。

    太陽已經斜過去了,照在身上也沒下午那么熱,河對面的球場上還有幾個人在打球,遠遠地聽得到他們的說話聲。

    這些人已經打了一天了吧,毛以平想。他們剛搬來的那兩年,左復旦也去打球,后來就放棄了。可能是因為毛以平總在說打球太危險,打到腦袋上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時左復旦仍以先前的姿勢坐著,那樣子就像在看著河面和對面的球場,但其實他什么也沒看。

    “你坐累了吧?”毛以平隨口問他。

    這時李禮過來了,她就讓李禮把左復旦滑下去的身體往上扶。“你剛才去哪兒了?”她問。

    李禮沒有回答。

    “來,過來看著。”她再次示范給他看怎么往左復旦鼻子注射營養粉。頭天晚上她已經做過一次給他看了。

    “昨天我就想問了,”李禮在一旁說,“吃這個,他能吃得飽嗎?”

    毛以平覺得他這么問很好笑。

    “如果我是這樣,我還不如死了呢。”

    毛以平沒說話,感到丈夫被外人給冒犯了,但出于習慣性的禮貌,她不想指出來,過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又說:“小菊哪去了?我讓她去拿毛巾,半天也拿不來。”

    話音剛落,小菊就端著一只洗臉盆過來了,里面有毛巾和熱水。小菊把盆放在地上,開始擰毛巾,擰完后遞給毛以平。

    “別遞給我呀,擦他嘴角,沒看流出來了嗎?”

    小菊就用毛巾小心仔細地擦著左復旦的嘴角。并不是從嘴里面流出來的什么東西,是擦從鼻孔里流下去的。左復旦的頭歪向一邊,這個角度增加了注射的難度,所以有些營養粉就順著鼻孔流了下去。

    李禮一直站在一旁看著。“好了,現在你來試試吧。”在開始注射第二管之前,毛以平對他說。他接過針管照她的樣插進左復旦的鼻孔。“不要伸進去太多,”她阻止他,“好好,就是這樣。”

    這并不是什么技術活,他很快就適應了。

    “把他推到客廳里去吧。”完事后她吩咐道。

    餐廳里黃鐘鳴已經把飯桌擺好,左佳的菜也做好了,正在放碗筷。李禮把左復旦推到客廳的沙發前面。電視機開著,在播放一個毛以平不看、但又覺得眼熟的電視劇。左復旦也不看,只是把頭垂向一邊,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李禮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毛巾幫他擦,被毛以平瞧見了,告訴他要去左復旦的房間,找一塊放在床頭的黃毛巾。

    雖說這天是左復旦的生日,毛以平還是按著慣例,讓小菊帶李禮去廚房的小飯桌上吃飯。炒菜的時候,她專門為他們留了一份飯菜,還有一瓶酒。小菊說她不想吃飯。毛以平說:“那你就自己煮面吧。”又問李禮吃不吃,李禮說不吃。

    黃鐘鳴又開始講起買房子的事,左佳讓他不要講了,說她不同意買。“那個地方那么遠,鬼才去住。而且那么大,到時候誰去打掃?你去?你又不去。今天是我爸生日,你不可以講點別的嗎?”

    毛以平為了不讓他們吵下去,就問起寧寧的情況。這個話題是他們都愿意講的。

    寧寧在日本學服裝設計,對于這個家里出產一個學設計的,毛以平覺得是很奇怪的,她認為不管是黃鐘鳴還是左佳都沒有這個細胞。在寧寧小時候,他們也沒有讓他上各類興趣班,也從來沒有聽說寧寧喜歡畫畫什么的。不過或許是左佳太粗心大意了吧,黃鐘鳴又不喜歡過多插手家務,就是說這兩個人都沒對寧寧上心,所以最后他選擇了自己想做的,他們就不好意思提反對意見。

    “他有沒有女朋友?”毛以平問,讓自己的語調里有種興致勃勃的勁頭。

    她最后一次見到寧寧已經是一年前,那次是他放寒假回來。他長得既不像左佳也不像黃鐘鳴,他比他們倆都要好看,毛以平覺得他長得像自己,他和毛以平一樣有細高的身材,頭發也一樣濃密,他們有一樣堅挺的鼻梁。與他相比,他的父母顯得太平庸了。

    “不知道。他沒跟我們說。”黃鐘鳴說。

    “我并不贊成他去日本,日本人侵略過我們,整天對著他們,他就不難受嗎?”左佳氣呼呼地,像個孩子似的說。

    “侵略我們的那是日本軍國主義,你不要把這個和日本人民混為一談。”黃鐘鳴說,“日本人還是很善良的,也給我們很多幫助,要知道剛開放的時候,是日本首先接納了我們。”

    “那是他們想贖罪。”左佳反駁道,“與他們造成的傷害相比,那點幫助不算什么。”

    “可他們還派了專家來幫我們治理沙漠。”黃鐘鳴說。

    “哦,那誰知道他們安的什么心。”

    毛以平沒想到就這個他們也能爭論起來,她對政治沒有興趣,她去過日本,從來沒把這個和政治聯系起來。她在想如果左復旦還清醒,他會怎么看?估計他的看法也和毛以平一樣的,他也不是把什么都往政治上扯的人,他注重的是生活的點點滴滴。“生活就是河流,”他曾經講過,“每分每秒都在向前,一直向前。”有時候毛以平覺得他就像個哲學家。

    “寧寧什么時候才畢業啊?”毛以平問。

    “你記性就是不好,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嗎?”左佳說,“他要上三年,明年就可以畢業了。”

    毛以平當然知道,但還是又問:“他要留在日本嗎?還是要回國?”

    “日本就業形勢不好,恐怕是回國的吧。”黃鐘鳴說。

    “回來也好,可以經常來看看我和你爸爸。”

    “這個他還是愿意的,媽。”左佳笑嘻嘻地說。

    “這個菜很好吃,你們發現沒有?”黃鐘鳴指著糖醋排骨說,“小菊他們有了嗎?我們這里多,我拿一些給他們。”

    “媽已經留了一份了。你沒聽媽說嗎?”

    黃鐘鳴已經站起來了,也許是不好意思又坐下,還是連著盤子把排骨端去廚房。

    “我倒覺得是雞翅好吃。”左佳說著夾了一塊。

    “你少吃點,已經那么胖了。”毛以平說。

    “胖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姑娘。”左佳對著雞翅一口咬下去。

    黃鐘鳴又端著盤子回來了,盤子里的排骨少了一半。他說:“他們也說好吃,我給他們留了一些。”

    “他們要不要雞翅?把雞翅也給他們一些。”毛以平用筷子指著盤子。

    黃鐘鳴又端著雞翅去問了一遍,回來說:“這個李禮真能喝,半公斤二鍋頭,已經喝了一半了。”

    “他干力氣活,讓他喝點。再說今天是你爸生日。”毛以平不以為然。

    “他還可以吧?”

    “可以不可以的,又能怎么樣?不行再說吧。”

    他們又講了些別的,到七點半,這頓飯才算吃完。毛以平讓小菊收拾好碗筷。“明天再洗吧。”她對小菊說,“現在先吃蛋糕。”左佳已把蛋糕放到餐桌上,插好蠟燭,蠟燭是兩個數字組成,一個“8”一個“0”。

    黃鐘鳴把輪椅推過來。“誰吹蠟燭?”他問。

    “當然是媽。”左佳說,“現在還不到吹蠟燭的時候,還沒唱歌呢。去把燈關上。”

    “還要唱歌嗎?”

    “當然要唱。不然怎么叫過生日?”

    黃鐘鳴走過去關燈,李禮和小菊站在離他們稍遠一點的地方。

    左佳說:“媽,你幫爸許個愿吧。來,小菊,咱們一起唱。”

    左佳就和小菊、黃鐘鳴一起唱。但就左佳聲音大,他們倆不太愿意唱,聲音都很小,像蚊子叫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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