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認識秦文君
作為新時期以來最負盛名的兒童文學作家之一,評論界和讀者對秦文君的關注,往往僅限于以《男生賈里》系列為代表、從而引發90年代“秦文君現象”的幽默兒童文學作品的創作。事實上,雖然秦文君的成長小說創作絕大部分是現實題材,創作帶有鮮明的現實主義風格,但她一直在不斷努力超越自己,展現了豐富多義的內容表現和內涵呈現。從20世紀80年代的“回歸文學”,到90年代的“回歸兒童”,再到新世紀的回歸兒童文學自身,秦文君的創作與新時期兒童文學思潮同步,堪稱引領了新時期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的思潮。
從20世紀80年代質樸凝重的少年時代生活書寫《十六歲少女》《黑頭發妹妹》《孤女俱樂部》等,到90年代的少年成長幽默敘寫《男生賈里》《女生賈梅》系列,再到新世紀的對少年精神成長進行深度開掘的《天棠街三號》《逃逃》《一個女孩的心靈史》,創作成果、形式與風格之豐滿靈動,讓秦文君成為新時期中國兒童文學文壇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在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的發展歷史上,20世紀80年代構成了一個重要的時間標記,人文主義復興,文學回歸文學本身。在這一時期,剛剛從政治話語的枷鎖中解脫出來的中國兒童文學,帶著對自我文學創造與美學革新的強烈渴望和熱切期盼,投入一場前所未有的兒童文學美學的當代化浪潮之中。
秦文君在此一階段初登文壇,處女作《紅紅的棗兒》即出手不凡。這一時間段,秦文君創作出了幾部讓兒童文學界一致叫好的作品,包括《少女羅薇》《四弟的綠莊園》《十六歲少女》《黑頭發妹妹》《孤女俱樂部》等。這些作品涉及人性及靈魂關懷,風格沉郁凝重,形式豐滿輕靈,秦文君善于以一種自然從容舒緩但又極富故事性的敘事方式,處理和書寫成長歲月中破損和缺失的成長體驗,善于表現人物內心的困頓與沖突。她在不諱飾世界、人生、命運的本來面目的同時,又悲憫和撫慰著筆下的人物;她突破了一般成長小說的寫作局限,對更廣闊范圍內的社會背景,包括人生變幻和人事變遷給予豐富觀照,承載起了文學的豐饒與重量。
進入90年代,中國的社會文化環境又發生了許多深刻的變化。市場經濟和商業化時代的到來,使兒童的主動接受和消費行為成為影響童書市場命運的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時代向兒童文學發起“兒童本位”的期盼和呼喚,兒童文學文壇強調“兒童性”的復歸。80年代兒童文學的書寫場域中,作家們對兒童文學藝術本體進行了種種的探尋、實驗和更新,過于強大的文學性迎合了成人審美偏好,而兒童文學特殊性在于接受對象年齡的特殊性。
確實,兒童是獨特文化的擁有者,他們以純潔無瑕的心靈、敏銳的感受力、豐富而奇崛的想象力及旺盛的生命活力自立于獨特的生命空間,這是兒童的獨立王國。由此,兒童文學是一場穿越時空的對話。要達成真正的對話,兒童文學作家應該采取一種特定的創作方式,達成“理想的交流語境”,唯有如此,兒童才能認真傾聽、用心感受作家講述的關于人生的獨特感悟。
90年代初期,秦文君注意到兒童文學接受對象的獨特性,意識到兒童生命的獨特存在和特定的審美需求,開始嘗試以嶄新的藝術形式為孩子們寫作,并率先提出了“感動當下”的審美目標。在這一審美目標的指引下,秦文君創作了《男生賈里》《女生賈梅》《小鬼魯智勝》《小丫林曉梅》等一系列帶有輕喜劇風格的校園文學作品,單冊作品銷售上百萬冊,引發了兒童文學文壇“秦文君現象”,更引發和帶動了后期一系列類似風格的校園故事的兒童文學寫作風潮。
新世紀前后,在整個文學界對于文學“邊緣化”命運的集體焦慮中,當代兒童文學迎來了它迄今為止最為興盛的寫作和出版時期。兒童文學的這一勃興勢頭體現在創作、出版、接受、傳播等各個環節,同時,這一文類的藝術手法、觀念等事實上也獲得了許多重要的拓展。因此,無論就外在的閱讀接受,還是內在的藝術探求而言,可以說,當下的中國兒童文學都處在一個空前利好的發展時期。在此一時期,兒童文學文壇對兒童文學寫作發出了經典寫作面向的呼喚,即在注重兒童本位的同時,要求文學作品的藝術性。而秦文君之所以是秦文君,在于新世紀以來,她又拿出了《一個女孩的心靈史》《天堂街三號》《逃逃》等代表性的具有經典寫作面向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中,她一洗《男生賈里》系列喜劇化的寫作風格,注重人性的深度開掘,人生在其筆下也出現了令人心驚怵目的色彩。
在這些作品中,小說不再是在一個大結構里并置許多小結構,而是注重內在的線索和各種生活細節的邏輯性,它們有力地聯結在一起,共同推動故事的展開,敘事生動而有深度。
同時,這些作品重返秦文君80年代的寫作風格,甚至更為重視對兒童心靈層面的開掘。孩子內心的脆弱不足為大人道,但他們也并非無憂無慮的孩子,心中有著各自的煩惱和傷痛。秦文君展現出了她擅長描摹孩子精神世界的功力,孩子情緒、心理上的狂波颶瀾被她描繪得絲絲入扣。同時,作家帶著敏銳的眼光觀察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在她充滿智慧的筆下,總是能將童年日常瑣細的事情化腐朽為神奇。
現實生活給作家提供的經驗是雜亂無章的,作家需要通過一定的形式將這些經驗傳達給讀者,每一位作家在表達對世界的情感和認知時,都會形成自己獨特的敘述特色。可以發現的是,橫跨秦文君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到新世紀的創作文本,在她不同階段的創作當中,都展現出了一種獨特的敘事風格。在這些作品中,作家巧妙地采用了“雙視點”的敘事方式,一方面是作品的敘述者在展現她眼中的事物和內心的感受,而一個隱含的敘述者進行深層的解讀與透視,當然,這一過程內化到作品中是無形的。由此,故事產生了視角的交合。一是故事中小主人公的行動和感覺,二是全知視角對人生的品味和咀嚼,兩種視角并在,使故事講得親切自然,感人至深,比一般兒童視角的小說更復雜而意味深長。故事既是書中小主人公的,也是作家本人的,兒童文學的表現空間擴大了,生命意識厚重了,有助于讀者了解生活和生命所有的意蘊,增強了作品的深度與穿透力。
秦文君深知,文學是靈魂的舞蹈,是精神與力量的建構,那些沉甸甸的東西,深藏在日常生活之后。由此,她在對孩子日常生活進行近距離審美關照的同時,展現了強大的思想內蘊和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