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這是一片生機勃勃的土地
2019年6月~11月,我先后四次回到定點深入生活的地點——河南省漯河市臨潁縣大周村,每次入駐約一周時間,與鄉親們共同生活、共同勞動。從夏到秋,再到初冬,我領略了中原大地的季節轉換,見證了鄉親們對這片土地的深情熱愛。
第一次回鄉在6月底,小麥早已豐收,地里種上了玉米和大豆,長出了齊腳脖的綠色。我突然汗顏,發現一個之前寫作的錯誤:在長篇小說《日近長安遠》中,8月份,兩位女主人公高考落榜,一起走在回鄉的路上,“麥茬地里,玉米苗腳脖子高,黃綠相間,無邊無際地鋪開去”。我自以為了解鄉村生活,為了文學上的“美感”,坐在書桌前想象出了“黃綠相間”的畫面,豈不知這片土地現下基本沒有閑暇時光,農事不等人,小麥割過不幾天,玉米和大豆已經種下,落一場雨,就出新芽。待到8月我再回去,玉米已經長成“森林”,嫩棒子可以煮著吃了。
6月底,正是栽紅薯的時候,承包人動輒幾百畝的土地上,一車車的紅薯苗拉來,人們爭分奪秒地勞作。雇來的多是婦女,每天工錢70元,趕在幾天之內,要把苗兒種到地里。場面如同打仗。
9月底,地里的紅薯快要長成,已經可以扒出來吃了,承包人王永杰慷慨同意我們扒幾塊紅薯回家下鍋,真是好吃。王永杰稱得上出身耕讀世家,從小練習書法,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心靈手巧,熱愛文學,家里貼的、掛的都是自己的書畫作品,還有一柜子中外名著。當然,網絡發達的今天,他還在網上結識了一些文友。當一位外地文友聽王永杰說我在老家時,驅車幾十公里趕來,就在王永杰承包的紅薯地邊,我們會面了。沒有茶水,沒有板凳,我們就站在豐收在望的紅薯地頭,吹著清爽適宜的秋風,談文學,談鄉村與城市,從下午直到日落,明天一早還要出差的文友,開車匆匆離去,趕回他的城市。
11月初,正是出紅薯窖紅薯的時候,那是又一場硬仗。王永杰夫妻倆連帶父母忙得沒有時間吃飯,地里的紅薯一車車拉回家里,“紅薯山”一座又一座,雇來幾十位老年人,每天30元,管一頓午飯,自帶小板凳,分揀紅薯。完好的入窖做紅薯種,明年育苗賣往全國各地;有傷的清洗磨粉,賣粉子,做粉條,打涼粉;紅薯秧呢,被人買去打碎了喂牲口。而出過紅薯的土地,緊接著翻犁平整,很快要種上小麥。大部分都是機械化操作。大地是如此慷慨,不斷地向勤勞的人奉獻收獲。
我就在這個村子出生、長大,吃住在同是姓周的人家里,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肯收取費用,微信轉款和現金支付都告失敗。我給村上捐建了一個“綠葉小書架”,通過自己購書和動員文友捐贈,籌措兒童文學讀物300余冊,并聘請志愿者進行管理,每周兩次開放,供村里和周邊的小朋友借書,由我向志愿者每年提供不少于1000元的生活補貼,首期合同簽訂三年。后續我還將不斷購書,充實小書架。大周村9月19日舉辦了小書架啟動儀式,漯河市和臨潁縣的媒體做了報道。我還看望了村上的長壽老人、貧困戶,為生病村民購買藥品,為招呼我吃住的人家女主人和孩子購買衣物。
鄉親們對我十分熱情,幾乎是排隊掛號請我去家里吃飯。我在吃“百家飯”的同時,也掌握了鮮活的生活素材,關于打工掙錢、青年婚戀、老人養老、孩子教育等等。如今農村人都不種自家的地了,變成了打工者,或給土地承包人打工,或給小工廠作坊打工,時間由自己安排,掙多掙少自己決定,吃的用的,全都要買來。鄉親們說,自己也吃上了“商品糧”。
這些年,“凋敝”“寂寞”“沒人了”似乎成了當下鄉村的新標簽。我想說,這只是鄉村的一個側面,我們廣袤的鄉野自有其生機勃勃的力量。有人外出打工,也有人愿意駐守家園,管理、耕種著村里2000多畝土地,將農業做成了產業,成為新一代農民。信息與交通的發展,讓城與鄉的界限日益模糊。城市里有的,這里也都有,哪怕是簡化版、替代品。曾經的貧窮和落后,更激起了鄉親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激發了他們的奮斗意識。
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文人筆下描述的被現代文明遺忘和拋棄的困苦之地。這里仍然是,永遠是我們的家園,不斷產出我們賴以生存的糧食。此處的生活與人性,同樣豐沛充盈、紛繁多樣。鄉親們的喜怒哀樂、所思所盼,皆鮮活生動、可感可觸,值得我細致入微地觀察,用心感受與記錄,為我的故土和這個時代留下一抹真實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