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夏娘的兒、媳在鄂打工，因多干一個活兒，耽擱了兩天，這時就封城了，今年沒能回黔過年。

夏娘的男人華叔，初冬在街上販果，被摩托撞折了腿，一直臥床。自從那邊出現疫情，他翻來覆去，晝夜擔憂，一個勁催促兒、媳回家。可他兩個說，活兒不能半途而廢。華叔一天好多電話，問兒、媳可發燒、可咳嗽？夏娘抱怨話費太多了，他這才減成早、中、晚各一次，但半夜睡不著，忍不住偷偷又打一次。兒子說媳婦有意見了，叫華叔夜半三更別騷擾。華叔一氣，兩天不打電話。第三夜，兒子來電話了，問爸爸腿好沒有，問媽媽掃街沒有，問貴州有疫情沒有。華叔這才消氣。

年三十夜，夏娘正在回風爐上洗碗，華叔和孫子坐在燒旺的爐邊看電視，兒子又打電話來了。華叔在免提狀態下接通。兒子報安、問安過后，夏娘搶先發話，問他們年夜飯吃啥？兒子說他們吃腌魚。大清早門邊有個口袋，袋里兩條腌魚，還有張字條，說魚是自家腌的，叫放心吃，過個好年，但沒留下姓名。夏娘嚶地哭了，華叔也是兩眼潮濕。

“所以說呢，患難見真情。這一定是誰，曉得你兩個打工可憐，又不能回家過年，所以悄悄送來年夜菜……”

媳婦叫兩老別擔心，地方上什么都考慮到了，啥也不會缺的。她問兒子學習。兒子說過完年還不能返校，但他們畢業班能通過網課復習。

“媽，過年您不上班的吧？”兒子問夏娘。

夏娘說，上啊，大家都不出門，生活垃圾只能拎到門口，這時候環衛工人更得上班，挨家挨戶收垃圾。尤其年三十，家家做菜都不少，還有人放鞭炮，產生的垃圾更多，夏娘已經打算，看一會兒聯歡晚會，就去收垃圾。

“您要注意安全！”兒媳說。

夏娘道：“安全！安全！”鑒于特殊時期，特殊工種，單位已為她們買了保險。一旦傷風感冒，優先給她們檢查治療。

其實，最擔心夏娘安全的是華叔。當夏娘告訴他，各小區、路口都實行了值班管控，限制出入，華叔就更擔心了。“人人都躲在家里，你也嫑去了吧。”他對夏娘說。這份工作，不要也罷，要錢還是要命。反正一個臨時工，辭掉就行，等疫情過去了，重新再找一份。但夏娘終究沒有辭工。孫子要上大學，得攢學費呀。一轉眼大學畢業，還要結婚。兒、媳又已決定懷二胎，靠他兩個掙，只怕腰桿掙斷也不夠開銷。

“嫑怕。”夏娘安慰華叔，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人頭上都有自己的天，菩薩會保佑的。再說國家是如此重視，醫學又那么發達，已經醫好的不是一個兩個。

也就今天，縣領導年三十都到家來慰問，送給夏娘一筆慰問金，并說疫情期間要給上班的環衛工人增發特殊補貼。孫子的儲備金又添一筆，華叔也挺高興，爭取早日把傷養好，賣水果來添幫。

往日里，華叔總擔驚受怕，疑神疑鬼。要不開開窗吧，電視里時時提醒通風，窗子一打開呢，他又怕北風把病毒刮進屋來。他常常懷疑自己發燒，一天不知叫孫子給自己量多少遍體溫。夏娘咳了兩聲，那是喝水嗆的，也將華叔嚇得魂不附體，仿佛神經都要繃斷。但今天感覺不一樣了，失去的力量似乎重新回到了華叔身上。他很激動。有人給兒、媳送魚，孫子在家也不耽誤學習，尤其是縣領導的安慰和鼓勵，比拿多少錢都好！這是臥床以來，華叔感覺最健康、最愉快的一天。他還從沒如此地充滿勇氣和自信過呢。“人不是痛死，而是嚇死、愁死、氣死的！”華叔說，“來吧，你是啥瘟神！有本事，你把我弄死！你要弄不死我，我就只會更強！”他不禁相信，親情人情啥情，這都具有免疫功能，至少能提高免疫能力吧。

華叔克服了恐懼和擔憂，夏娘便沒了后顧之憂，更加專注于自己的工作。

連日來，整座縣城白天都像空了一樣，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只見一兩臺公務車駛過。夏娘望望遠處那個與自己一樣的橙色身影，不禁啞然失笑。她想到了古代的空城計。那座空城不也是只見幾個老兵掃地？如今，這座“空城”也跟唱空城計一樣，街道上差不多只有她們環衛工人在打掃衛生。古代空城計對付的是那個“懿”，今天的空城計對付的是這個“疫”。

今天已是正月十六。俗話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但小城過了元宵依然平安，又躲過了難熬的一天。但既然十五都躲過了么，夏娘更有信心了，只要春暖花開，什么瘟神都要被太陽送走！

只有到了晚上，一棟棟樓、一個個窗都亮起燈光，這才覺得小城又活了起來。哦，原來大家都還在的。

這一久，夏娘與工友們見面打招呼，不是“吃了嗎”“離了嗎”，而是：“還在？”話音里充滿喜悅。是啊，只要“還在”，比什么都好，再臟再累，苦也快樂。隊長小趙說：“我今早上看到一個裸奔的男人。”大家同時驚呼：“啊？！”小趙說：“那是一個摘掉口罩跑步鍛煉的。”“啊！”大家都笑噴了。“我也來講一個——”這個說，老公公聽到送水的人敲門，情急之下錯將尿不濕罩在嘴上。那個說，進城賣菜的大娘被守路的人攔下了，問她怎么不戴口罩，大娘不慌不忙拿一張青菜葉來蒙到臉上……華叔聽了這些故事，也很開心。他對夏娘說：“倒不知多少人羨慕你們，天天都在外面，天天都那么樂呵。”

兒子打電話來，說疫情過去，哪怕貸款也陪夏娘和華叔去旅游。他們的房東，一輩子節衣縮食，連韶山都沒去過。現在房東好悔，發誓只要疫情過去，就要周游全國。房東知道的兩個人，都是百萬富翁，可肺炎奪走了他們生命，掙下那么多錢也是枉然。以前，就近游游也覺得累，而且動一步腳都心疼花錢。等到如今不能出門，才發現不啻關在牢里，手頭有幾個閑錢也找不到花處。房東祈求疫情趕快過去，也相信千千萬萬的人都挺得過來。“到那時必定春暖花開，”房東說，“我要從你們貴州游起，先到百里杜鵑這個天然大花園里看花！”

夏娘告訴兒子，映山紅已經起花苞了。兒子欣喜地問：“媽媽，貴州解禁了嗎？不然，您怎么曉得映山紅有花苞了？”

夏娘說：“還沒有。不過相信快了。映山紅起花苞，我是在一家人的院墻上看到的。”

那家人，在黃家巷的盡頭。夏娘每天都推著垃圾車到巷子里來，將住戶放在門口的垃圾收到處理站去。小巷的盡頭，是一個獨院，古舊的院墻內露著一座同樣古舊的青瓦屋頂，緊閉的院門貼著“囍”字和大紅對聯：“舊院舊居戰疫辭舊歲；新人新年迎春斗新冠。”

那天清晨，山城下起大雪。夏娘來到這座院前，陡覺眼前一亮。原來是一枝探出墻頭的紅梅傲雪而開，在落滿白雪的枝頭紅得格外醒目。夏娘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個滿植樹木的院落，就連院墻上邊也擺滿了盆栽。其中一盆是學名“馬纓杜鵑”的映山紅，軍綠色的劍葉遮擋不住已悄然突起的花苞。院里正放著音樂，剛巧唱的是夏娘喜歡的《映山紅》：“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夏娘一邊跟著哼歌，一邊將這家人放在門側的垃圾袋拿進垃圾車。夏娘注意到，一個垃圾袋的袋口露出一片爛菜葉，還有幾根不得不攔腰掐斷的爛蔥尖。夏娘心想，這家人儲備的蔬菜一定吃完了。唉，這個新冠肺炎，最遭人恨的就是它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選在萬家團圓的時候來。可也還真得慶幸，疫情是在過年的時候發生。因為家家為了過年，習慣性的，至少準備了夠吃半月的食物，有的人家還不止。換了別的時段，門又出不得，吃的又沒有，那不苦了人兒？但從這個垃圾袋可以看出，院內這家人的蔬菜一定吃完了。

夏娘裝好垃圾正要走，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模糊的聲音從口罩里傳來，叫住了夏娘。這人戴一副眼鏡，生一對濃眉，是個不上三十的小伙。“什么事？”夏娘友好的問道。小伙道：“您稍待會兒。”他轉頭朝院內道：

“端來吧。”

夏娘暗自驚奇，小伙與她說的是本地話，這不知對誰，說的卻是普通話。但見院內一棟古樸的青磚瓦房，門窗漆得紅彤彤的，屋側院角的假山旁有幾竿翠竹。院中一株香樟，一株桂花。香樟被雪壓斷兩枝，但無礙整樹深綠，清脆的畫眉叫聲是從這樹上的鳥籠里傳來的。桂花樹下兩個長者，男的打太極拳，女的跳廣場舞，他們朝夏娘望來，眼里滿是善意。

“馬上就來！”一個長發女子從一個屋門里探出半截身子，用普通話朝這邊說著，一邊戴上口罩，不一會兒就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青花瓷碗來到院門口，一手拿著雙筷子。夏娘發現她挺著大肚子。

小伙接過碗來，對夏娘說，這是新媳婦做的春卷，湖北的特色食品，叫夏娘一定嘗嘗。“你是湖北人？”夏娘兩眼放光，望著這女子問道。小媳婦眨著會笑的眼睛朝她點了點頭。原來，這兩人是大學同學，畢業留在武漢工作，冬月間回來完婚，因疫情沒得回去。“也好，那就安安心心度個婚假！”夏娘安慰道。她一說自己的兒、媳也留在湖北，這小兩口對夏娘倍感親切。會過去的！會過去的！他們互相安慰，內心充滿力量。

小伙說，每天放到門口的垃圾都“不翼而飛”，后來才發現是環衛工人仍在堅持工作，他們早想表達一番謝意，今天總算“逮”著了夏娘。

夏娘反復推辭。可能小媳婦猜她是不肯摘口罩吧，便回屋拿保鮮袋來把春卷裝了，給夏娘帶回家吃。“老家味道，請務必嘗嘗！”她懇切地說。夏娘再也不好推辭，只得收下，仔細揣進工裝。也好，帶回家讓他祖孫二人嘗嘗，就當得見兒媳與爹娘。

夏娘說：“謝謝啦！等這一陣過去，再請你們到家中做客。”

小媳婦道：“不用謝，別客氣。您辛苦啦！”

夏娘說：“掃個地這算啥辛苦，最辛苦的，是電視里那些醫生，看著都讓人心疼！”

“是啊！”

夏娘叮囑小媳婦注意保胎，然后告辭。“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萬朵，香飄云天外！喚醒百花齊開放，高歌歡慶新春來，新春來……”在她身后，繼續傳來歌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