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乘坐著綠皮小火車，從大興安嶺密林深處的滿歸出發，一路奔向呼倫貝爾大草原。深秋里的大草原竟是滿眼凄黃，心中不禁涌起陣陣失落，掩飾不住地蔓延到眼神里。我這點小情緒當然沒能逃脫阿麗瑪聰慧的眼睛。她側頭看了我一下，并沒有說話，而是在手機中打開一個鏈接，然后遞到了我的眼前。

于是，蒙古特有的呼麥和長調緩緩地從手機里傳了出來，接著，手機屏幕徐徐拉開了一幅無與倫比的畫卷：莫日格勒河畔，瑪拉蓋哈達山腳下豐美的綠草地，隨著起伏的山坡優美地延伸著，延伸著，直到與那瓦藍瓦藍的天邊相接。那醉人的綠啊，肆無忌憚地鋪滿了我的雙眼，鋪到了我的心坎里，鋪走了我剛剛那一點不該有的失落。忽然，滿眼的綠草地上，一長隊棕色駿馬迎風飛奔而來，高高揚起的馬頭，隨風飄飛的馬鬃，彰顯著它們作為草原主人無可替代的王者尊嚴，儼然奏出一曲奔騰著的歡歌。繼而兩隊，一群，兩群，一片，一大片，一大片……一瞬間，莫日格勒河畔，萬馬奔騰，奮勇向前，氣壯山河，似乎它們要跨越整個草原。

這些畫面，是2011年7月12日陳巴爾虎旗那達慕大會當天萬馬奔騰的盛況。為了實現這一盛況，阿麗瑪的父親花費了半年多時間。因為擔心馬在奔騰過程中會受傷，牧民們開始并不支持。

阿麗瑪父親呼特仁嘎是陳巴爾虎旗馬業協會主席，為了完成這個心愿，他前后走訪了660多戶牧民人家。他告訴牧民他要跟大家一起找回昔日“萬馬奔騰”的壯觀場面，給草原的后代留下珍貴的記憶。他還給他們講經營好每一個小家，才會擁有一個國泰民安的偉大國家的道理。后來，牧民們終于被他的執著感動了，拉著帳篷，帶著兒女，甚至有的不遠幾百公里，輾轉多日才來到莫日格勒河畔，上演那一場空前絕后的盛況。這場“萬馬奔騰”活動，順利地打破了大上海吉尼斯紀錄，為呼倫貝爾大草原鑄造了又一座豐碑。

然而，正當大家還沉浸在“萬馬奔騰”的成功喜悅中時，呼特仁嘎卻突發心梗，于2011年8月1日凌晨，永遠倒在了莫日格勒河畔。

聽到消息的牧民們放下套馬桿，甩下馬鞍子，紛紛趕往呼特仁嘎的身邊，為他送去最后的哈達。

而遠在安徽讀書的阿麗瑪最懂得父親的心愿，在冥冥中她聽到了父親的召喚：要回到草原上來，這里的人們需要你。阿麗瑪懷著對父親的思念，毅然放棄城市里的大好前程，一心奔向草原，擔起陳巴爾虎旗東烏珠爾蘇木專職婦聯主席的重擔，巡著父親的足跡，開始每日奔波在千里北疆，用她的實際行動，傳承著父親愛草原勝過愛生命的家風……聽著阿麗瑪講述父親生前的故事，我對于這一對父女開始有了新的認識。

老舍曾如此描寫陳巴爾虎旗的大草原：“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四面都有小丘，平地是綠的，小丘也是綠的。羊群一會兒上了小丘，一會兒又下來，走到哪里都像給無邊的綠毯繡上了白色的大花。那些小丘的線條是那么柔美，就像只用綠色渲染，不用墨線勾勒的中國畫那樣，到處翠色欲流，輕輕流入云際……”老舍先生的陳巴爾虎草原吸引了天南海北的游客來到這里尋找夢中的綠草如茵，來體驗麗日藍天下的策馬奔騰。。

然而，從2016年開始，呼倫貝爾域內降水偏少，溫度偏高。滿洲里市、新巴爾虎左旗、新巴爾虎右旗、陳巴爾虎旗、海拉爾市以及鄂溫克旗的高溫干旱情況最為嚴重。沒有牧草，冬天大量羊死去，牧民們的生產生活受到嚴重破壞。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2017年夏天，仍然沒有改變。

那年，我的兩個朋友，一個從江西宜昌一個從福建廈門不遠千里來到呼倫貝爾大草原，就想聽牛馬低吟，看藍天白云與草地相連……可是，當我陪著她們踏進陳巴爾虎旗金帳汗旅游景點，看到的卻是斑駁裸露的沙土地，發黃干枯且幾乎緊貼地面才尋得見的一層草皮，可憐得直讓人揪心。

按照往年，七月的草原正應該芳草萋萋，似麥浪翻滾，可她們不僅眼里沒見照片上的綠草如茵，還被突然刮起的大風卷著的沙土，打得臉生疼，儼然就是沙塵暴來襲……沒能如愿以償躺在草地上拍照的廈門女孩，一個勁兒抱怨網絡都是騙人的……其實，她們哪里知道，呼倫貝爾大草原從2015年到2017年，已經連續三年如此干旱，當然難見昔日的綠草如茵。

回到陳巴爾虎旗工作的阿麗瑪對這片草原太熟悉了。2017年11月，遵照黨的十九大精神，陳巴爾虎旗迅速組建脫貧攻堅工作隊深入基層。阿麗瑪便被下派到海拉圖嘎查擔任書記及第一書記、駐村扶貧工作隊隊長，成了全旗唯一的最基層的女書記、女隊長。

阿麗瑪知道一項艱巨的任務擺在了眼前。作為一名女同志深入牧區工作，會有太多不便，阿麗瑪的困境可想而知。可草原長大的阿麗瑪一直記得父親從小教給她的話：我們額日根家族從來都不說“不！”

雖然工作局面一時開展不順，但阿麗瑪不急不躁，她相信在天上圈星星的父親一定會默默地幫助她。阿麗瑪剛一上任便開著媽媽的車子，飛奔在各個嘎查之間，發解著各種貧困情況。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阿麗瑪了解清了海拉圖嘎查位于東烏珠爾蘇木西南部和北部所有土地面積、植物種類、河流數量等，弄準了15戶貧困戶的具體分布。

阿麗瑪負責的海拉圖嘎查南北跨度大，南部扎哈地區被稱為“南海”，北部胡列也吐地區被稱為“北海”。“南海”和“北海”的牧民因為劃分草場一直心有芥蒂，而嘎查的28名中共黨員又因草原連續干旱，導致牛羊缺少草料而糾結，人心渙散，黨員之間并不團結，黨建工作相對落后，支部作用并不大。了解這一情況后，阿麗瑪首先想到這樣的局面可不行，得讓黨員充分發揮帶頭作用，嘎查工作才能穩步提升，才能繼續打好脫貧攻堅這一仗。阿麗瑪深知一個道理：幫人幫到底，扶人先扶心。得讓牧民從內心深處懂得國家政策的好，讓黨員們齊心協力往前奔。于是，阿麗瑪果斷決定，先召開黨員大會，把黨員的心先攏齊。

阿麗瑪第一次來海拉圖嘎查的時候，一眼就發現旗桿上的國旗在風吹日曬中已經褪去了光鮮亮麗的神采。國旗可是國家的象征，若是讓邊境線對面的外國人發現我們的國旗這個樣子，這怎么行呢。在召開黨員大會之前，阿麗瑪特意去了一趟“北海”，為嘎查活動室換上嶄新的國旗。因嘎查活動室面積太小，基礎設施也相對落后，“南海”的牧民也要多走很多路程，阿麗瑪決定將上任后的第一次黨員大會設在了東烏珠爾蘇木政府會議室召開。

那天是2018年3月12日，阿麗瑪懷著急切的心情等待著黨員們從草原深處趕來。她早早地將會場擦拭一新，擔心辛苦趕來的黨員們口渴，又在每個座位上擺了水。下午2:00左右，黨員們三三兩兩地走進會場。當年近70的查嘎樂基奶奶步履蹣跚地拄著拐杖，走進會場的那一刻，阿麗瑪激動得眼淚圍著眼圈打轉，因為她深知查嘎樂基奶奶要兒子開著車拉著她，冒著大風，趟著沒有路的滿是白雪的草地，從幾十里外趕到會場該有多不容易，阿麗瑪趕緊讓她老人家坐在前面，并趕緊給查嘎樂基奶奶施以蒙古族最尊貴的禮節。

阿麗瑪上任后的第一次黨員大會就這樣隆重召開了。會上，因為大多數都是只說蒙語的牧民，阿麗瑪將黨的十九大會議精神，現場翻譯成蒙語進行傳達。傳達完十九大會議精神，阿麗瑪又將嘎查的黨務工作進行了系統的規劃和安排，果斷干練的阿麗瑪就這樣雷厲風行地展開她作為嘎查書記兼第一書記的工作了。

開始還對阿麗瑪存有懷疑的嘎查老黨員，也被阿麗瑪侃侃而談的風格折服了，一直在嘎查起著重要作用的老黨員巴亞爾圖在會上直接表態：“阿麗瑪，你在蘇木婦聯工作做得好，我早有耳聞，今天你主持咱們黨員大會，這么親民接地氣，老哥哥我信服你，以后咱們嘎查的工作，只要你書記說一句話，我能做的二話不說。”聽此，阿麗瑪眼圈里的眼淚再也含不住了。70歲的查嘎樂基奶奶更是拉著阿麗瑪的手說：“多好的娃娃，又漂亮又能干，像你的爸爸。丫頭你好好干，只要你一心為我們著想，奶奶都給你投贊成票。”

多么樸實而真誠的話語，蒙古人就是這樣簡單而熱情。而阿麗瑪也趁這個機會，與黨員們坐在一起聊得火熱。在黨員們離開之前，一溝通思想和安排黨務的微信聯絡群已經建立起來了。

老黨員們給阿麗瑪吃了一顆真誠而沉重的定心丸，她沒有任何理由不努力。為了將工作做得踏實有效，身兼數職的阿麗瑪決定，親自走訪嘎查113戶牧民家，了解每一戶家庭的實際情況。海拉圖126萬畝草原，阿麗瑪要走個遍，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在三月末的一天，阿麗瑪接到旗委通知，旗長特木日胡是海拉圖嘎查的幫扶領導，那一天他有會議走不開，便安排秘書阿斯如帶隊到海拉圖嘎查下戶。

阿麗瑪和他們約好分頭行動，下午在旗里匯合后，阿麗瑪便朝南奔牧民家里。而朝路口北行的旗委秘書一行，到了晚上8點多，仍不見回來的消息，電話更是打不通。這可急壞了阿麗瑪，更急壞了旗里的領導們。冬天里的大草原肆虐的白毛風不消幾個小時，就能奪人性命。一場大雪過后，烏云遮日的天空蒼茫得沒有邊際，地上沒人膝蓋的白雪更是一眼望不到頭。曾經的國道沒了蹤影，曾經的羊場小路更尋不到痕跡。出行的人們要么得用重型推土機推出一條道路，要么只能踩著沒過膝蓋的大雪步行。而秘書一行人，大概就是行進在推土機推出來的路上，不小心誤車，車子卡在路邊的大雪地里了。

阿麗瑪急得團團轉，拿起車鑰匙想親自去找，旗里領導不讓她一個女同志貿然前行。機智的阿麗瑪一下想起每天大家都互相溝通的微信群，趕緊在群里喊話：“誰家距離旗委秘書的車子行走的路最近，能不能有辦法趕過去救援？”黨員大會上給阿麗瑪說丫頭有事給老哥哥打電話的巴亞爾圖，立刻在群里回話：“阿書記別著急，聽你說的情況，他們應該距離邊境不遠，我們這就去部隊，讓他們幫忙用大型鏟雪車開路，這樣能多爭取點時間。”阿麗瑪看到嘎查的老黨員第一時間支持自己的工作，激動的心情真是溢于言表。一個多小時后，巴亞爾圖打回來電話，他和另一個黨員巴特日朝克圖一行人馬上進入無信號區，讓旗領導放心，等他們救援回來一定先給他們回電話。

阿麗瑪深知草原的夜晚沉寂而神秘，偶爾傳來的幾聲狼叫，會讓人膽戰心驚，真不知道旗委秘書他們到底什么情況了，所有的人都不想回家，時間就在滴答滴答的聲音中走著，這樣的等待煎熬且漫長，把人的心揪得生疼生疼的。終于在凌晨一點多，阿麗瑪的電話響起了鈴音，旗委秘書回話他們的兩個車已經被安全救回，就近在牧民家里休息了，明天再返回。原來，晚飯前，蘇木的達格日勒圖就已經安排附近的牧民去救援，誰知在他們距離旗委秘書的車只有幾十米的地方，車子也陷進了雪地，兩個車上的人只能遙遙相望，毫無辦法可施，只能等著救援。

這一場生死大救援，一直都在阿麗瑪建的微信群里直播著，當安全救回的好消息在群里公布的時候，所有黨員的心也終于放下了。大家因為一起度過了一個緊張而揪心的夜晚，心與心走得更近了，深深地感受到了黨和人們時刻在一起的真切，感受到了牧民之間彼此牽掛的真情，更感受到了現代化的溝通方式——微信群的便捷。這一次事件也給了阿麗瑪提示：要充分運用好微信群這個陣地。于是，阿麗瑪無論多晚，都要把筆記的內容，翻譯成蒙文，發在微信群里，便于黨員及時記好筆記。真誠的牧民黨員們記完筆記立刻用上現代化的方式，拍個照片發到群里。而各個黨小組如果有什么需要，大家也在群里及時反饋；各種學習活動，更是在微信群里交流和匯報。海拉圖嘎查的黨建工作，就這樣有條不紊地展開了，像一盞引領海拉圖嘎查113戶牧民的航燈，照亮了牧民們前行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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