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06期 |尚攀:煙火撲面(節選)
這些年, 父母變得愈發嘮叨, 一過五十,更顯得細碎。說來說去,無非是養生之道和我的婚姻大事。健康和兒女的幸福永遠是本難念的經。
一放下筷子,父親便開始擺弄他的花草,大多是地攤兒淘來的,值不了幾個錢,好在有那份閑心和耐心,倒養得有些模樣。擺弄了一會兒,父親放下剪刀,洗了手,又開始擺弄他的魚,就是普通的金魚,紅的、黃的、黑的,大大小小十幾條,還有一條清道夫,平均五塊錢一條。魚缸是花了些錢的,看著一條條金魚在里面游,總有種小老百姓住別墅的感覺。
我坐在沙發上看籃球比賽,母親將盤子里所剩不多的菜一掃而光后,也放下了筷子。她靠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時不時問我屏幕上的黑人球員是誰。父親打開魚缸蓋子,拿出黃豆大藥丸般的魚食,一邊喂魚一邊對母親說道:“什么時候去醫院?”父親的單位正在編一部百科全書,他負責農業和醫學這兩塊。前幾天,他看到人類乳頭瘤病毒,就跟我和母親賣弄起來,說著說著,非要母親去醫院做檢查。
母親道:“不去,我這好好的,不耽誤洗衣,不耽誤做飯,一點兒事沒有,才不花那冤枉錢。”
父親急道:“等有事兒就晚了。”
他們又拉扯了幾句,便把話題引到了我身上。母親笑道:“咱二樓說給你介紹對象,見不見?”
我自然是不想見,但多少也理解她的心思,哪有父母不盼著孩子成家的。不過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說了,應對這樣的問題,我也算輕車熟路,便笑道:“多大了?好看嗎?”
母親見我有意思,一下來了興致,說道:“比你小三歲,二樓說是好看,又瘦又高,還是本的,家里條件不錯,在人民醫院工作。”
我說道:“可以呀。”
父親道:“可以先聊聊,見面接觸接觸。”
母親道:“行,那我一會兒去跟二樓的說一聲。”
勇士隊大比分領先,比賽已經失去了懸念,我起身說道:“可以。”我回房間換了衣服,又道,“我出去了。”
母親收拾了碗筷,起身道:“晚上回來嗎?”
我說道:“不回了。”為了寫稿子,更為了躲避父母的嘮叨,我在外面租了房子。
出了門,我就忘了介紹對象這回事,到二樓時也沒有想起來。出了門洞,我拉上羽絨服的拉鏈,騎上電動車,直奔“書是生活”。
與書店君寒暄之際,女店員小文君已經沏好了茉莉花茶,她端著托盤,看著我微笑道:
“坐哪兒?”
“我自己來吧。”我雙足未動,只扭過半個身子往身后掃了掃,“老位置”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小文君算是書店的老人兒了,她是了解我的,難怪會多此一問。大學畢業后,我就在這家名叫“書是生活”的私人書店做店長,差不多兩年前,稿費到了可觀的程度,這才辭去店長的職務專心寫作了。也還時常過來,可能是法律上撇清了關系,心境是大不同的,可也總覺得還是自己的地盤,總是忍不住幫著張羅些打掃衛生、客串服務員、讀書會之類的事情。現任店長是個小個子男人,比我年長兩歲,有點兒瘦,有點兒胡茬,喜歡穿襯衣短靴,一雙眼睛透過兩片圓形鏡片散發出濃濃善意,給人一種溫文爾雅的感覺。常去書店的人都叫他“書店君”。我已成了“書店老君”。也是覺得是自己的地盤,面兒上和他和小文倒也不生分、不客氣,他在柜臺里,我在柜臺外,也算聊得風生水起。但在心里還是生分客氣的,也只有在書店,我們才有這風生水起的交情,離了書店,私下里是不聯系的。
我接過托盤時,瞄準了墻邊僅剩的一張單獨小圓桌,我并沒有走過去,而是把托盤放在了書店君和我之間的柜臺上,我在梯子般的高凳上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說道:“再拿個杯子。”
書店君拿起手邊的瓷杯晃了晃,說道:“沒事,我這兒有。”
我還沒來得及和小文君客氣,她就出了柜臺看書去了。我屁股在凳子上磨了磨,還算牢穩,抿了口茶說道:“最近書店還有活動嗎?”
書店君道:“周六照例放電影嘛,你知道的,還是你當年留下的規矩。”
我放下茶杯說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像上次讀書會那樣的活動,最近有什么打算嗎?”
書店君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暫時沒有。”
我將茶飲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說道:“帶大家去文學館怎么樣?”
書店君疑惑道:“文學館?什么文學館?”
我說:“自然是咱們省的文學館。”
書店君道:“在哪兒?”
我說:“文苑路和理想街那里。”
書店君道:“收費嗎?收費的話,估計大家的熱情不高。”
我說:“不收費。”
書店君道:“你有門道?”
我說:“這個你放心好了。”在文學圈混了些年頭,雖說一直是自由撰稿,但也結交了一些官方人士。文學館是個副處級單位,平日里自己人自是不屑一顧,也不對外開放,我和副館長喝過幾次酒,彼此還算對脾氣,他大我七八歲,平時也寫點兒散文隨筆之類的小文章。我時常搶著結賬,面兒上也尊稱他一聲老師,他對我還算有點兒交情,有好事了總叫上我。也是托了副館長的福,我才得以認識了文學圈的幾位前輩,這對我的前途大有好處。昨天和他打了招呼,說想帶些人去參觀文學館,他只說沒問題,一切包在他身上了。
書店君說道:“不收費的話,估計問題不大。”
我點了點頭說:“那你問問大家意見,看大家什么態度,還以上次讀書會的形式通知吧。”
“沒問題,那就暫定下周六吧,一周多的時間應該足夠了。”
我又和書店君寒暄了兩杯茶,便起身告辭,端著托盤向小圓桌走去了。這些年,書店一直沒有大變樣,不過是一間小小的長方體盒子,像港口停卸的集裝箱。門口立著一面半人高的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為數不多的幾種飲品的價格和周六要放映電影的名字。黑板通了電,四邊會射出各色的燈光,照得上面的字也晶瑩剔透,很有立體感。書架固定在兩邊的墻上,右邊多些,依次是歐美文學、日本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國古典文學、暢銷文學;左邊只有兩個單獨的書架,分置在墻的兩頭,一頭是世界文學,另一頭是打折區,打折區旁邊還有專供小孩子看的畫冊。兩個書架之間是“留言墻”,專供來客寫下自己的心情。腳下是黑色的木地板,有點兒泛白,原來黑色也可以不徹底。正中的位置擺放了兩張長桌子,并在一起,上面鋪了咖啡色的格子桌布,桌布上又一字排開三個玻璃花瓶,里面插著許久未換的滿天星。挨著門這頭是深棕色的木制柜臺,上面擺置了白色方形便簽、印著大文學家頭像的書簽、竹制筆筒以及小文君閑時做的精巧手工。到店的雖都是熟客,可每次來,總也忍不住把玩一番。柜臺旁立著梯形架子,上面是兩元錢一張的明信片。另一頭是一小片凸出的臺階,左右兩邊靠墻立著櫥窗。左邊的櫥窗單調些,陳列的全是各式各樣的陶瓷杯子;右邊就豐富了,除了舊時的照片、黑膠老唱片,還有一把小提琴、一臺八九寸大的黑白電視機、一臺舊式收音機,年代感十足。挨著櫥窗,是咖啡色的布藝沙發。臺子中間也是兩張同樣的沙發,它們背靠著背,像兩個鬧脾氣的人,誰也不理誰,這一來,臺子的兩邊再也不相干了。我最喜歡頭頂的吊燈,是單獨分開來的那種,綠漆的金屬燈罩,圓圓鼓鼓的,由長長的鋼線吊著,像懸著的大兩號鋼盔。天色將暗時,坐在柜臺里的小文君起身在墻上“啪”地一拍,鋼盔里便會流出明黃色的燈光,瞬間一切就溫柔起來了。
每天下午,總有些得閑的人光顧書店,他們點上一杯咖啡或清茶,挑本喜歡的書和喜歡的位置,然后老老實實地坐上兩三個小時,如今能拿本書老老實實坐上兩三個小時的人可不多見了。音箱里播放著店長精心挑選的音樂,或流行,或爵士,或民謠、或純音樂,音量恰到好處,古今中外應有盡有,品位不差。可書也好,音樂也罷,任你看得再專注感動,聽得再用心共鳴,終究不過是別人的故事。我們在那浪漫而絕望的故事和聲音里,艱難地尋著美好的事物和精神,牽強附會地往自己身上扯,因此也覺得自己浪漫、絕望,和別人不同,一本書了了,一首歌畫上了休止符,重新回到太陽光里,生活卻還是原本的模樣,但我們騙過了自己,說服了自己,倒也是真的不同了。
我已連著來了多日,只有頭一天和書店君聊得火熱,之后便不行了,仿佛所有的話都在頭一天說完了。只好點頭笑笑,隨便閑扯幾句,可能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其實沒什么好說的,交情也沒到那份兒上,所以誰也不覺得難為情。習慣性地點一壺茉莉花茶,然后就拿上木心的書坐下了。
拿木心的書是因為蘇小姐。第一次見蘇小姐,是在書店紀念木心的讀書會上。那天我剛交了稿子,只等稿費到賬,隨便翻看手機時瞧見了微信群里的信息,反正下午也無事,便去了。到書店時,離開場已不到五分鐘。根據之前微信群里的消息推測,我以為不會有幾個人,進了門才發現,竟有二三十人,圍著長桌坐著,男女老少皆有,大家正彼此看著、笑著、招呼著、客氣著。
書店君正在柜臺和小文君聊天,見我進來,對我點頭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也揮手點頭笑了笑,然后搬了把凳子坐在長桌前。書店君像是在刻意等我,我剛落座,他就走了過來。可能是人多的緣故,開場時,書店君有些緊張。他臉有些紅,聲音有些顫抖,簡單介紹了木心的生平、作品后,又說,“從這邊開始,大家可以先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然后談談對木心的認識。”
一輪發言結束,我發現在座的各位,大多數和我一樣,只聽過木心這個名字,并未讀過他的作品。還有一些人,就連聽也沒有聽過。蘇小姐是個例外,她讀過木心,而且對他情有獨鐘,情有獨鐘是她的原話。不同的聲音總是格外醒耳,我抬頭看了看,其實我剛坐下時就注意到她了,一個極具中國古典美的女孩兒,披肩直發,桃花眼,柳葉眉,面如涓涓流水,坐姿端莊,氣質不凡。她穿了銀灰色的羊絨大衣,脖子里掛著藏青色的圍巾,極符合她的氣質。她的皮膚很白,手指纖細,她往耳朵后面捋垂到臉上的頭發時,我看到她的耳朵紅潤,上面沒有打耳洞。我想,若有一天送她禮物,可千萬別送耳環。
我一直盯著蘇小姐看,越看越好看,我有點兒慶幸我來了,否則我定會錯過這次讀書會,錯過蘇小姐。我看了一會兒,覺得不過癮,就開始琢磨起她來了。除了蘇小姐,還有一位六十歲老人也是例外,他是大學里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教授,是書店君專門請過來給大家傳道授業解惑的,第一圈發言結束后,書店君隆重介紹了他。我倒是覺得,他更像是過來救場的,不然二三十人被逼著說一個誰都不認識的人,也是件挺尷尬的事。
蘇小姐說:“木心說,談戀愛也要才華橫溢。”蘇小姐還說,“我相信一見鐘情,一見而不鐘,天天見也不會鐘。”我覺得甚是有理,更覺得蘇小姐是位妙人兒,忍不住回應道:“心有余而力不足呀,至于一見鐘情,怕是更難了。”
這時,蘇小姐才看著我笑了笑,對我道出的現實也是頗感無奈。我們有了眼神上的交流。我想,我們算是認識了。
本來是紀念木心的讀書會,但說著說著,就成了教授為大家解答人生困惑的雞湯盛宴了。蘇小姐似乎沒有別人那么懷疑人生,就很少說話了。讀書會結束后,我本想和蘇小姐多聊幾句,但還沒來得及主動搭話,蘇小姐就匆匆而去,這讓我多少有些失落。教授走時,扶著眼鏡四下瞟了瞟,見無人注意,便從書架上拿了幾本書裝進了包里。之后,我和書店君以及幾個剛認識的朋友,借著讀書會的慣性閑聊,沒多大會兒,我就忘了蘇小姐。直到前些天,我才又重新記起還有蘇小姐這么一位妙人。驚奇地發現,不用喜歡一個人,竟也可以這般想念。我沒有蘇小姐的聯系方式,只好到書店來蹲點碰碰運氣了,但我運氣不好,一連幾天也沒遇見她。越見不著就越想,越想就越覺得能見著,可偏偏見不著,心像灌了鉛似的,不是滋味兒。我就想著再搞點兒什么活動,興許能再見到蘇小姐。
過了兩天,書店君在微信上告訴我說,大家的反響不錯。反響不錯是好事,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沒有蘇小姐。我馬上給副館長打了電話,說日子定在周六上午。副館長一如之前,只是爽快說沒問題,還說要安排一個講解員,讓我到時跟她聯系就行。我備了兩條煙和一張丹尼斯超市的購物卡,想去找副館長坐坐、聊聊,順便道謝。副館長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因為我從不會空著手去,只說還有些事兒,就作罷了。這倒不是推諉,副館長從不和我客氣,他說還有些事兒,那定是真有些事兒。我又道了謝,說改天安排一下,一起喝酒。副館長說好,又說都是自己弟兄,叫我不用客氣。
到了那天,我起了個大早,雖說不是過分在意形象的人,也不見得能見著蘇小姐,但也收拾了大半個小時。萬一呢。木心說,在愛情上,可不是憑一顆心就可以無往不利,形象的吸引力,殘酷得使人呼天搶地而只得默默無言。蘇小姐信任木心的一見鐘情,對此“形象”之說定也認同,若真是見著了,形象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綠城冬天的風涼得很,還總攜著霧霾、帶著土腥味兒,吹到人臉上有點兒像砂紙。我騎著電動車,不敢加了速撒開跑,那樣定是要感冒的。就這樣,冷風還是吹得我眼睛和鼻子發酸,直流水兒。綠城交通本就不暢,且年年修路,老聽見有人抱怨,可謂咬牙切齒,深惡痛絕。平日里,可能是去的都是老地方,走的也是幾條比較牢靠且毫無變數的路,總覺得言過其實,事不關己,如今修到了家門口,附近的幾條大路都在起高架橋,全封或是半封了,硬逼著我繞些冤枉路,這才覺得是件麻煩事。我在地圖給出的線路上兜兜轉轉了半個多小時,總算是到了目的地。
我松了手腕,減了速,緩緩穿過文學館的側門。窗戶里的大爺很警覺,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他隔著玻璃窗勾著腦袋看我,見是熟人,這才松了防備露了笑臉。我沒停頓,只笑著揮了揮手,便進去了。停好了電動車,又往大門口走去。脫掉手套的手冰得只剩了痛覺,隨便搓了兩下,哈了幾口熱氣,便強忍著痛掏出手機給講解員打電話,說我到了,只是人還沒有來齊,要等一會兒。張小姐受副館長之托,又覺得我是副館長的朋友,說話既熱情又客氣,她說她就在展廳,讓我隨時過去就行。我也覺得她是副館長所托之人,也十分客氣,連著說了一大串謝謝,這才掛了電話。
遠遠地就瞧見側門旁站著兩個人說話,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穿了淺粉色的大衣,披了一頭咖啡色的及腰長發,是筱小姐,木心的讀書會時見過面的。記得她臨走時買了我一本小說集,讓我簽了名,還加了我的微信。中間有過一次交流,她問我那些故事是 不是我親身經歷的。我回復了哈哈大笑的表情,只說是小說而已,不必認真。走近了些,才看清筱小姐的眉毛眼睛嘴唇是精心修飾過的,她臉龐很白,有點嬰兒肥,有些脂粉的痕跡。她正兩只手揣在大衣兜里,在原地左右踱著腳步。淺粉色的手提包已經從她的胳膊肘滑了下來,掛在了她的大衣口袋上。另一個女人背對著我,戴了一頂酒紅色的貝雷帽,身著卡其色的大衣,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短靴。她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左手下垂,提著酒紅色的布包。她雙腳緊緊地并在一起,紋絲不動,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樣。我想,這便是站有站相了。雖說談不上熟悉,但我還是認出了這背影的主人,正是蘇小姐。本只是碰碰運氣,竟還真得了大獎,一顆心不免跳得厲害,腳步都矯健了不少。
隔著老遠,筱小姐就沖我笑著揮手。蘇小姐覺出了身后的異常,猛地一轉身,見是我,也客氣地笑了。走近了些,我微笑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筱小姐說道。蘇小姐只是笑,她退了兩步,和筱小姐并肩站著,依然是站有站相。
我問道:“你們怎么來的?”
筱小姐道:“坐公交車,擠死個人,真是沒想到星期六人也這么多。”蘇小姐保持微笑,點了點頭。
“綠城嘛,哪里有星期六,恨不得每天都是星期一。”我又說道,“你們一起來的?”
筱小姐和蘇小姐相視一笑,說道:“算是吧。”
我好奇道:“看來是有故事呀,講講。”
筱小姐笑道:“等車的時候我就注意到蘇小姐了,總覺得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不敢上前說話,生怕認錯了人。我們肩并著肩站了一路,比現在的距離還要近,可誰也沒理誰,下了車,又都在這兒傻站著,站了一會兒,心里有了底,上前一問,才知道蘇小姐果然也是來參觀文學館的。”
我笑道:“原來是這樣,怎么剛剛沒有看到你們?”
筱小姐突然挽住了蘇小姐的胳膊,說道:
“我們剛剛去吃飯了。”她指了指路對面,又道,“就在那兒,他們家的胡辣湯真是不錯,只是有點貴,現在真是什么都貴了,一碗胡辣湯竟也要十塊。”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心中驚奇女人之間的友誼來得快,笑道:“說明中國人有錢了嘛。”我看了看笑而不語的蘇小姐,
又道,“蘇小姐呢?”
蘇小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道:“我喝了豆漿,吃了個雞蛋。”
我說:“不喜歡胡辣湯?”
蘇小姐道:“也不是不喜歡,只是清淡慣了,身體受不了油的辣的,胃難受,還要長痘痘。”
我笑:“看來你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
蘇小姐道:“自制力倒談不上,只是勉強忌口罷了。”
我說:“一個人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可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蘇小姐笑道:“好吧,接受你的恭維了。”
我揚了揚嘴角,說道:“不客氣。”
筱小姐道:“你們這對答如流的,這個時候,我是不是得去洗手間了?”
我開玩笑道:“你也可以不去。”蘇小姐不說話,只是笑。
筱小姐笑道:“我還是去吧。”她松開了蘇小姐的胳膊,指了指正對著大門的辦公樓,又道,“那里有嗎?”
我說:“有,一樓右拐。”
突然少了一個人,一時有些茫然,過了幾秒,我問道:“你在想什么?”
蘇小姐說道:“你猜?”
我說:“我猜,你一定在想,這人是誰呀?怎么這么討厭,哪兒哪兒都有他,早知道不來了。”
蘇小姐笑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我笑了笑,問道:“上次怎么走得那么急?”
蘇小姐若有所思道:“有嗎?大概是趕公交車吧。”
我開玩笑道:“那次本想和你多說些話,卻被你逃掉了,這次可不會再放你跑了。”
蘇小姐說:“你想說什么?”
我掰著手指數道:“好多呢,比如你做什么工作?家住哪里?喜歡什么顏色?什么口味?喜歡聽什么歌?看什么電影電視劇?”
蘇小姐道:“你問題好多。”
我說:“是呀,我是想了解你嘛。”
蘇小姐笑了笑,之后低了頭沉默不語,她右手往耳朵后面捋了捋鬢角的頭發,然而那一縷頭發一直安分地呆在耳朵后面,從未礙事,倒有點不善解人意了。蘇小姐抬起頭,見我望著她,客氣地笑了笑,就微微一轉頭把目光移開了,然后癡癡地望著一處。我不知蘇小姐心之所想,只覺得這一轉頭的威力太大。目力之所及,光禿禿的樹、斑駁的墻、新修的馬路、馳過的車輛、近處遠處的樓房……一切都是黑白色的,像卓別林的電影,只有蘇小姐是有色彩的,我站在她身旁,也被她映得有了顏色。
左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回頭一看,只見書店君正笑嘻嘻地看著我,說道:“來這么早,你和門衛說一聲,把車停一下。”我這才注意到書店君身后有一輛橙色的兩廂福特小車,還未熄火。駕駛席上坐著徐先生,是個同齡人,國字臉,皮膚白皙,染燙了頭發,戴著黑框眼鏡,是有過幾面之緣的書店君的朋友。我和他雖無深交,但見了面也是能玩笑幾句的。此時他正微笑地看著我們,一副見機行事的樣子。我沖他笑了笑,擺了擺手,然后來到門衛處,大爺已經出了小屋,我賠著笑說明了來意,還搬出了副館長,大爺點著頭,有點兒不情愿地開了門。我道了多聲謝,大爺只擺了擺手,并沒有理睬。可見,對他來說,“開門放行”是件大大的麻煩事。
大家商量好了似的,人一下子就多起來了,大學生和入了世的年輕人居多,還有媽媽帶了上初中的兒子來長見識。眼看時間快到了,書店君在一旁打了幾個電話,便讓我帶大家進去了。張小姐已經在展館門口等候,她三十出頭的樣子,長相平凡,好在身材姣好,皮膚也白皙,又施了粉,白色的短款羽絨服和黑色鉛筆褲也干脆利落,倒是有讓人親近的魅力。我趕忙上前客氣寒暄了幾句,隨后張小姐將我們一行人引進展廳,雙手一拍,熟練地做了開場白,盡顯一個職業講解員的風范,又增添了些許氣質。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說法:“工作中的女人最美。”以前不以為是,這下倒覺有理了。
張小姐做完了開場白,從第一個三皇五帝時期的展廳開始,整個氣氛便不同了,莊嚴了,肅穆了,讓人不茍言笑了。一眼望去,是久無人跡的陰冷和迷宮般的展廳。墻壁上的櫥窗里流著暖黃色的光,映著那些文人騷客和傳世經典;腳下是米色的帶有樹紋理的木地板,有些地方已經松動了,走在上面咯吱作響。一行人在張小姐的引領下走著看著、看著走著,不經意的一小步,便是十年百年千年。
我的目的是蘇小姐,一路上只顧著和她扯閑,好在她也是喜歡站在隊末的人,說話時又都默契地和隊伍拉開了距離、壓低了嗓子,倒也沒有過分打擾別人。原來蘇小姐是剛從美國留學歸來的碩士,研究生物工程的,能講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目前正賦閑在家,準備在學歷上更上一層樓。蘇小姐并不喜歡自己的專業,獨愛文藝和歷史。筱小姐很懂得成人之美,見我和蘇小姐聊得來,便有意疏遠了我們。她也偶爾瞅瞅我們或是過來搭幾句話,話不多,說完就走,走時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到了三國時,我和蘇小姐已經能開幾句玩笑了,她小聲說道:“筱小姐生你的氣了。”
我疑惑道:“為何?”
蘇小姐道:“誰讓你不理人家。”
我說:“我沒有不理她呀,再說,就算我不理她,她又為何生氣呢?”
蘇小姐道:“你是作家,研究的就是人情世故,還要我教你嗎?”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筱小姐,似乎是有點情緒低落,說道:“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可怪不得我,要怨也是怨你。”
蘇小姐急道:“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說:“你是女人,天生的敏感派,還要我教你嗎?”
蘇小姐哼了一聲道:“懶得理你。”隨即融入了人群,我嘴角一揚,也跟了上去。
到了唐朝,張小姐講解一位不知名的詩人時,蘇小姐正在默讀他墻上的詩句,我湊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在這么個地方,只怕打個噴嚏,也是有平仄的。”蘇小姐不置可否,只扭頭對我淺淺一笑。我又問道:“你喜歡現代詩嗎?”
蘇小姐道:“喜歡古詩詞,現代詩還好,不討厭吧。”
我說:“我對現代詩沒什么感覺,看不出好賴,只覺得容易,特別是現在的人都不用筆了,用電腦,只要認識回車鍵,就能作詩。”
蘇小姐笑道:“你這話可別讓詩人聽到,要打架的。”
我說:“其實有些詩是能看出好的,比如《從前慢》,‘你鎖了,人家就懂了’,你一定印象深刻吧?”
蘇小姐眼睛一亮道:“你看了?”
我點頭道:“嗯,看了,上次讀書會結束后,我就開始看了。”又嬉笑道,“因為你情有獨鐘嘛。”
蘇小姐似是沒聽到我的后一句話,只問道:“覺得如何?”
我開玩笑道:“這我可不敢說,他是你情有獨鐘的人,我若說了不好的話,你要不高興的。”
蘇小姐白了我一眼,說道:“懶得理你。”
我笑道:“我自然是覺得好。”
蘇小姐問道:“為什么?”
我說:“因為寫得確實好呀,題目好,意境也好,但這些都不是關鍵。”
蘇小姐問道:“那關鍵是什么?”
我說:“關鍵是你呀!”
蘇小姐冷笑一聲道:“這又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說:“我是因為你才看的,你情有獨鐘的人,我自然也情有獨鐘,愛屋及烏嘛。”
蘇小姐如水的臉上似是滴了兩滴紅墨水,紅潤一下就暈染開了。她自己也覺到了,說了一句:“懶得理你。”便逃也似地去找筱小姐了。
唐朝是個重要階段,我們又呆了一會兒,聽了幾個故事,念了幾首詩,這才往宋朝挪步。蘇小姐臉上的紅已散盡,沒了痕跡,又能開始和我玩笑了,仿佛剛剛的事只是不小心打了個盹兒,醒來也就醒來了。
張小姐在時間上拿捏得極好,看完最后一個展廳時,剛好差五分鐘到十二點。她又是雙手一拍,做了個極具人情味的結束語,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鎖了門,一行人一邊說話一邊來到大門口。我又跟張小姐道了謝,說中午一起吃飯。張小姐叫我別客氣,又說還得回去給兒子做飯,吃了飯還得送兒子去美術班。我雖沒成家,但也理解,只得作罷,只說改天定要專門謝她。張小姐連說了幾聲好,便一步一回頭地告辭了。大多數人和張小姐一樣,出了大門便告辭了,最后只剩了我、書店君、徐先生、蘇小姐、筱小姐和一對大學生情侶。書店君慷慨解囊,請我們去路對面吃了燴面。
從燴面店出來后,書店君說道:“大家下午都有事沒?沒事的話,歡迎大家去書店坐坐。”
眾人紛紛表示同意。我們返回文學館取車,到了停車場,才發現車上只能坐五個人,這樣一來,就得有個人坐我的電動車。書店君大義凜然,說道:“你們坐車吧。”他看了看站在我身邊的蘇小姐,似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又道:“你想坐摩的的話也行。”
蘇小姐面帶微笑,只說道:“我坐什么都行。”
我正想開玩笑說書店君太胖,不如蘇小姐輕便,只聽筱小姐開口說道:“要不你們坐車吧,我有點暈車。”不禁想起之前和蘇小姐的談話,莫非筱小姐真有些小心思?雖說是想載蘇小姐,但一時又不好開口,駁了筱小姐的面子,誰也不好看,只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等他們自己做決定。
書店君覺出了端倪,看著我似笑非笑,也不過分計較,只說道:“那好吧,一會兒書店見,你們注意安全。”他又對蘇小姐和大學生情侶說道:“咱們上車吧。”
我跨坐在電動車上和他們告辭。蘇小姐面帶著初見時客氣的笑容對我和筱小姐揮了揮手,便鉆進了車里。橙色的車身像灑落在地面上的一滴水,一陣冷風吹來,水滴顫抖了一下,便緩緩流走了。
筱小姐扶著我的肩膀,坐在我身后,說道:“走吧。”
我載著筱小姐駛出了文學館,上了馬路,我問她:“你胃不舒服嗎?”
筱小姐說道:“也不是,只是有暈車的習慣,說來也是奇怪,不暈公交車,不暈大巴車,不暈火車,單單暈這小轎車。”
我加了速,說道:“我比較暈大巴車,特別是上午坐車的話,不敢吃早飯的。”
筱小姐說道:“你慢點兒!冷!”
我說:“好。”
車子緩緩前行,一路上滿是周末的熱鬧,約會的、購物的、聚餐的、帶孩子玩耍的、只是出來透透氣的,比平日多了不少。路兩邊停滿了私家車,有的被貼了罰單。電動車最多,也最沒規矩,無頭蒼蠅似地四處亂竄;其次是私家車,總是見縫插針,令人討厭。公交車體形龐大,一輛輛載滿了人,澎湃的寒風也吹不散的熱情。
走了多時,筱小姐突然說道:“你是不是喜歡蘇小姐?”
我隨口說道:“沒有啊。”
筱小姐道:“還不承認,你當別人都是瞎子嗎?”
我無奈地笑了笑,但想到身后的筱小姐看不到我的表情,又搖頭嘆息了一聲。
筱小姐道:“無話可說了吧?”她又急道,“你慢點兒!凍死了!”
我說:“是不是后悔坐我的車了?”
筱小姐氣道:“是啊,后悔死了。”
我笑道:“后悔也晚了。”
筱小姐在我身后動了動,然后把手揣進了我羽絨服的口袋里,說道:“暖和多了。”
到了書店門前,停好電動車,四下里看了看,卻不見橙色的汽車。莫非是堵在路上了?用力推開壞掉的玻璃門,穿過有縫紉攤位和修鞋攤位的大廳,這才到了木制的樓梯口,往二樓走去。樓梯極窄,只能容下一個人,筱小姐跟在我身后,每踏一級都咯吱作響。樓梯也不長,總共才二十幾個臺階,每個臺階的邊緣都鑲了金色的防滑金屬條,就是這只有二十幾個臺階的樓梯,卻拐出兩個角來。樓梯兩邊的墻上也做了裝飾,一邊是帶相框的風景照,一邊是世界文學大師的黑白海報,拐角處放了蘭花和老樹根,都是不加修飾的。通往美好的道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書店君他們已經到了,正坐在沙發上喝茶說話。我和筱小姐走近了,書店君卻笑著起身去了柜臺。我在蘇小姐對面坐下,問道:“你們到多久了?”
蘇小姐說:“十幾分鐘吧。”
我又問旁邊的徐先生:“怎么沒看見你的車?”
徐先生說:“這邊沒車位了,停在西邊路邊了。”
我說:“還以為你們堵在路上了呢。”
不多時,書店君端著兩杯奶茶過來了,分別放在我和筱小姐面前,說道:“書店請客。”
我和筱小姐異口同聲道:“謝謝,謝謝。”
喝了幾口熱奶茶,再有暖氣開得足,身上的寒氣盡數散去。我雙手捧著杯子,問對面的蘇小姐和筱小姐道:“你們平時喜歡喝茶嗎?”
筱小姐道:“還好吧,平時喝咖啡多些。”
蘇小姐道:“綠茶紅茶都還好,只是喝不慣普洱。”蘇小姐笑了笑,又道,“你呢?喜歡喝茶還是咖啡?”
我一向不喝茶,也喝不慣咖啡,對此二道更是無甚研究,若往深了聊,勢必露出馬腳,好在并不過分在意此類的虛榮。非硬撐面子,才惹人厭呢,便笑道:“我喜歡喝可樂。”蘇小姐笑了笑,起身向書架走去,一邊上下打量一邊挪步,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架子前停下。她剛抽出一本書,只聽書店君說道:
“看個電影吧?”
我問道:“什么電影?”
書店君道:“你們想看什么?”
一旁的小文君激動道:“看《消失的愛人》吧,我剛下載的,大衛芬奇導演,我的男神本阿弗萊克主演,太帥了,五星推薦。”
小文君一向熱情,又極愛電影,我一向鐘愛的漫威出品的超級英雄電影,就是她推薦給我的。
蘇小姐將書放了回去,說道:“我正打算看呢,還沒來得及,聽說是評價很好的電影。”
書店君道:“行,那就看這個。”隨即又對我和徐先生說道,“把沙發挪一下吧。”
我和徐先生挪沙發,書店君和小文君去柜臺取了電腦、音箱和投影儀來,小文君又拉嚴了窗簾,一頓忙活,書店就變成了小影院。電影開始沒多大會兒,大學生情侶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電影很好看,講的是一對夫妻相愛相殺的故事。電影結尾男女主人公有句對白,令人發指,男的說:“我們互相折磨,
互相控制,這樣有什么意義呢?”女的回答:“這就是婚姻。”出字幕時,小文君拉開了窗簾,寒冷的光一下子將我們拽回了現實世界。我站起身,握著拳頭伸了個懶腰,一扭身,正瞧見蘇小姐看過來,可能是暖氣開得太足,她的臉頰透著些紅潤。她微微一笑,然后拿起手邊的杯子抿了口冷掉的奶茶。筱小姐起身望了我一眼,說道:“這電影可太嚇人了。”
書店君說道:“看得我都不敢結婚了。”
我開玩笑道:“是啊,我本來就不信婚姻的,這下可更不敢結婚了。”我看了看蘇小姐,又道,“但愛情還是好的,愛情是做夢,婚姻卻是過日子,日子總是不好過的。”
蘇小姐道:“夢也有好有壞吧?”
我說:“夢哪里有壞的,就算是驚出一身冷汗的噩夢,也總比現實好過千百倍。”
蘇小姐笑了笑,說道:“那倒是。”她又抿了口奶茶道,“那你是贊同不結婚的了?”
我說:“贊同是贊同,可終究不是做夢,不給自己交代,也得給父母交代,所以,再不樂意,婚還是要結的,但一定不會找像女主角那樣的聰明女人。”
筱小姐笑道:“為什么?也是怕像電影里那樣被陷害嗎?”
我笑道:“因為太聰明的女人,一向都不太擅長過日子。”
筱小姐笑道:“原來你喜歡笨女人。”
我本想和蘇小姐一起吃午飯,逛完了我說道:“那倒也不是,男人嘛,誰不喜歡聰明女人,但大多只是想和聰明女人談戀愛,卻只想和笨女人結婚。”
蘇小姐道:“只怕是你一個人的想法吧,書店君呢?”
書店君笑了笑,說道:“我這種單身慣了的人,哪還顧得了聰明女人笨女人,沒那么多講究。”
徐先生話本就不多,又一直抱著手機忙自己的事情,卻也不好冷落了我們的談話,面子上過不去,故時不時看著我們笑笑,這時突然站起身說道:“你們聊吧,我先回去了。”書店君道:“走這么早干嘛,再坐會兒。”徐先生道:“一會兒還有事呢,你們聊,我先走了。”
書店君道:“那好吧,改天再約。”說著話便送徐先生到了門口。
我們把沙發復了位,又坐著扯了會兒閑篇兒,蘇小姐和筱小姐也起身告辭了。她們走后,我和書店君聊了幾句人生理想和父母催婚的事兒,說到無奈處,書店君話鋒一轉,斬斷了話題,說接下來可以再搞點兒什么活動。我淺淺一笑,思忖著書店君該是和我一樣,過得并不如外表那么自由快樂。之后,我又看了幾頁木心的散文,便也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我騎得很慢,如一葉小舟順流漂泊。冷風裹挾著身體,漸漸抽去了在書店時積存的暖意,人也慢慢從夢幻中回到了現實。回到住處,換了衣服,一邊燒水一邊給蘇小姐發微信,問道:“到家了嗎?”
蘇小姐回復得不慢,說道:“早到家了,你還在不在書店?”
我回道:“剛到家。”蘇小姐沒回復,過了一會兒,我又問道,“你明天有空嗎?”
又過了幾分鐘,蘇小姐回道:“剛剛在切檸檬,泡了檸檬蜂蜜水。”又道,“怎么了?”
我回道:“我也想喝。”又道,“有空的話,一起吃飯吧?”末了覺得有些單調,又追加了一個憨笑的表情。
蘇小姐回道:“你有沒有去過‘紙的時代’?”
我回道:“沒有,那是什么地方?”
蘇小姐回道:“也是一家私人書店,明天想去看看。”
我回道:“那剛好呀,吃了飯逛書店,物質食糧和精神食糧都有了,也算營養均衡。”
書店再一起吃晚飯,但蘇小姐說中午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家,要在家吃,只好約了下午兩點見面。開水壺已平息了一會兒,我給自己倒了杯水,然后靠在床上。又想起筱小姐的話,問我是否喜歡蘇小姐?答案是一定的。蘇小姐是聰明人,除了喜愛文學和歷史、能講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外,她也不做作、不羞澀,懂得理解包容他人,對人對事也有一套自己的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道理。到了這個年紀,她還能將戀愛和結婚分得很清楚,這和一般女人不同,一般女人一上來就和你談婚論嫁,說彩禮,說鉆戒,說裝修房子,說孩子教育,這是很煞風景的。這一切皆是拜她的聰明所賜。然而我對女人一向是不大相信的,越聰明的女人越不信。越聰明的女人往往越是理性,越是懂得對自己好,一旦和生活掛了勾,沾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別的一切就皆為泡影了。我喜歡蘇小姐,也正是喜歡她聰明的一面,她是極適合談戀愛的人,卻是萬不能娶回家過日子的,也娶不回家,除非你比她更聰明。雖然明知道和蘇小姐不大可能有結果,但一想到她對我的態度和明天的約會,倒也是有些快樂的。在感情上,男人得到快樂一向比女人容易些。
第二天,吃了午飯便收拾出發了。輾轉了兩次公交車,又走了幾分鐘的路程,這才望見了蘇小姐說的西元國際廣場,最觸目的便是商場的巨型招牌,底色是大片的紅,做了鏤空設計,佇立在各種廣告牌之間,甚是扎眼,頗有些鶴立雞群的意思。到了商場門口,招牌猛地一下高了起來,要盡力仰著脖子才能瞧仔細,全沒了遠望時的觸目驚心,這使我想起了燈下黑。門口兩邊的商鋪分別是肯德基和韓槿軒時尚烤肉,雖已過了午飯時間,卻還是熱鬧非凡。肯德基門口旁有個小缺口,只四五平方米大小,是家名叫coco 的飲品店,趁著蘇小姐還沒到,我去買了兩杯奶蓋紅茶。
不多時,蘇小姐到了,和昨日的著裝不同,她穿了第一次見面時的銀灰色羊絨大衣,系了藏青色的圍巾。昨日的酒紅色貝雷帽也被摘掉了,頭發披散著,順滑蓬松,有一絲甜甜的洗發水味道,應是剛洗過。她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活潑中透著內斂,氣質非凡,使人想起太陽花和腹有詩書氣自華一類的話。我微笑看著她,將奶蓋紅茶遞過去,微微點頭道:“嗯,蠻好看的。”
蘇小姐接過紅茶道:“謝謝。”
我說:“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口味,以前喝過這個奶蓋紅茶,覺得還過得去,就自作主張了。”
蘇小姐嘗了一小口,品味道:“還不錯。”
我說:“那就好,你常來這邊嗎?”
蘇小姐道:“沒有,離得比較遠,上次來還是半年前。”
說著話,便進了商場。路中間有兩家化妝品柜臺,柜臺前坐著年輕女孩子,微閉著眼,任由人在自己臉上搞裝修。又路過一家剃須刀柜臺、軍刀柜臺、手表柜臺,這才來到了電動扶梯口。書店在三樓,一路上盡是餐飲店和服裝店,琳瑯滿目,擠滿了人。到了書店門口,略顯冷清,通過一條長長的綠色走廊,進了書店的門,便一下豁然開朗了。這是間極大的書店,是“書是生活”的幾倍之大,不單單是地方大,書架也多,門類劃分也更細化。書店的裝修也精致,長廊、假山、流水、微型水車、花草、錦鯉……應有盡有,仿佛是書店開在了園林里。恰逢周末,書店的人不算少,但也還有空閑的位置。我和蘇小姐走馬觀花似地轉了一圈,然后各自選了本書坐下來。我們沒有說太多話。我坐在蘇小姐對面,看一會兒書,看一會兒她,書越看越沒意思,便專下心來看她,心中不免起了些波瀾。
蘇小姐看書很快,兩三個小時便能看完一本東野圭吾的十幾萬字的偵探小說。我看書一向很慢,對蘇小姐此舉既羨慕又懷疑,不禁問道:“你翻書比翻臉還快,看得明白嗎?”
蘇小姐笑道:“看得明白呀。”
我又問道:“那這書寫了什么?”
于是,蘇小姐很詳細地講述了一遍《嫌疑人X 的獻身》的情節。
出了書店時,天已經黑了,我和蘇小姐去商場旁的小吃街吃飯。蘇小姐說過她是喜愛清淡之人,本以為她要吃清粥小菜,不料卻說道:“喝了好多天的小米粥了,今天要吃些重口味的。”
我笑道:“昨天還夸你能管得住自己的嘴,是了不起的人,怎么?不怕上火長痘痘了?”
蘇小姐道:“我是相信存在即合理的,今天我的身體對我發出了信號,它想要重口味的,身體不會平白無故地發出這樣的信號,一定有它的道理,所以,我要遵循身體的指示。”
我笑道:“你就是這樣騙自己的嗎?”
蘇小姐“哼”了一聲道:“才不是,這是有科學依據的。”
我說道:“好吧,那你想吃什么重口味的?”
蘇小姐雙手往身后一背,說道:“看到什么吃什么。”
我們一路走,一路看,但凡是燒烤的、油膩的、辛辣的、冰的,蘇小姐總想嘗一嘗。蘇小姐畢竟是女子,食量小,一條小吃街還沒到一半,竟已飽得連連搖頭了,手里的鐵板燒魷魚硬往我手里塞:“吃不下了,吃不下了,再吃可就要吐出來了。”
我笑道:“那咱們隨便走走,消消食。”
廣場上熱鬧非凡,巨型的電視墻播放著廣告,映得廣場一會兒紅一會兒綠,像科幻電影。廣場上大片的地方被占了去,老人們排著整齊的隊形跟著音箱里的音樂跳舞;周圍有年輕的父母帶著剛會走路的孩子在玩耍,孩子模仿著老人們的動作,也在跳舞;過路的行人則是另一種狀態,全沒了周末的閑適,
浪花似的,一波趕著一波,若仔細瞧,那步點也踩在音樂的節奏里。我和蘇小姐在水池邊停下了,水池的臺階上坐了不少人。水池里亮著燈,射出的燈光里一汩一汩地涌著水花,白花花的,像牛奶。蘇小姐問道:“看什么呢?”
我說:“有時候真覺得不可思議,真不敢想象一個農村的小孩子,有朝一日能生活在大都市里,像做夢一樣。你老家是哪里的?”
蘇小姐道:“我老家是陽城的,好多年沒回去了。”
我說:“你是在這里出生的?”
蘇小姐道:“嗯,我爸爸很小的時候就在這里工作。”
我說:“真羨慕你,我來時已經十二歲了,雖說那時不如現在發達,但對我來說,眼前的一切簡直太神奇了。記得當時和爸媽一起去散步,也是晚飯后,也是這樣的廣場,看到大幾歲的孩子背著書包穿著輪滑鞋嗖地一下就飛過去了,真是羨慕。”我笑了笑,又道,“后來我還專門花了一個暑假的時間學習輪
滑,好多年沒碰了,大學時和同學一起去溜冰場玩,站都站不穩了。”
蘇小姐道:“沒什么可羨慕的吧,記得好多年前和爸媽回去看爺爺奶奶,也是在一個小村子里,車子一路開過去,路兩邊全是綠油油的波浪,車子都不像車了,像船,像船開在綠色的海里,還有青磚綠瓦的房子,狹長的胡同,那才叫人覺得神奇呢。”
我笑了笑說:“人都是這樣吧,總是對不熟悉的事物感到新奇。”
蘇小姐道:“會有這方面的原因,可我覺得這并沒有什么可比性,穿輪滑的小孩子和青磚綠瓦都是很好的。”
我說:“你這話我也懂,但從青磚綠瓦的小房子里走出來,到了更大的地方,周圍的人都比你衣著漂亮,也比你見多識廣,那種自卑感還是很強烈的。剛轉學過來時,我從來都不敢說話,因為別人都講普通話,只有我嘴里操著流利的方言,有時被老師叫到回答問題,不得不開口了,一開口,同學全笑了,手心額頭全是汗,臉也火辣辣地燙,真是刻骨銘心。”
蘇小姐笑了笑,說道:“我聽你普通話說得很好呀。”
我得意道:“那是,我普通話考了一級乙等呢,算是好成績了。”
蘇小姐道:“那現在呢?還自卑嗎?”
我說:“現在倒不至于自卑,時間久了,我就發現農民和小市民本質上是一樣的,混生活而已,只不過方式不同,而且小市民更會耍些小聰明,所以誰也別說誰。”
蘇小姐笑道:“那倒是。”
我和蘇小姐相視一笑道:“我送你去坐車吧。”
蘇小姐點頭道:“好。”
我和蘇小姐沿著廣場一路向西,雖也算肩并肩,但中間足能塞下一個胖子,人多擁擠、匆忙過馬路時也不會碰著她。
……
作者簡介
尚攀,1990 年9 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曾在《青年文學》《山花》《莽原》《青年作家》等刊發表長篇小說《隨風而逝》《出陳莊記》,中短篇小說《同路人》《供體》《韌韌的煩惱生活》《再見如初見》等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青春破》《腳下的天臺》, 長篇小說《短歌行》等;曾獲河南省“五四文藝獎”等;現居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