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的況味
現在,我們走到了小徑分叉的路口。是時候停下來,歇歇腳,張望張望前路了。
我們是誰?我們大多出生在上個世紀70年末80年代初,大約在十年前,因緣際會,不約而同地踏上了文學批評的道路。從那時候起,人們稱呼我們為“青年批評家”。“青年”,說的是我們剛剛而立,離學問的成熟尚有距離。“批評家”,大約是對我們的美好期冀吧。人們相信,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一時代自然有一時代的批評家。我們這些寄身于學院、作協的年輕人,仿佛聽到了召喚,將文學,準確地說是文學批評,作為自己的志業。這里的“志業”,是韋伯意義上的,不僅僅是職業,還有使命的意思,是一個倫理概念。這意味著,我們宣誓效忠于文學這位神祗,甚至不惜得罪別的神祗。在諸神之間,在不可調和的立場之間,我們站在文學這一邊。
為什么會以文學為業?時至今日,我已經很難清楚地回想起當初的緣由。所有的敘述都不過是追溯,而追溯,則很難說是完全可靠的。有的時候,我將之歸為文學所帶來的愉悅。在一篇文章中,我曾這樣寫道,“文學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它讓我們感受到,在黯淡無光的日常生活之上,還有一個流光溢彩的文字世界。我無比迷戀在文字所搭建的迷宮中體驗愉悅。正是這份愉悅感吸引我時時躲到文字的世界中來,體會多姿多彩不一樣的人生。我愿意將我所體會到的那一點點心得寫下來,也不過是為了小小回報文學所帶給我的愉悅,并將這份愉悅與同道分享。所謂不忘初心,既然如此,我得在寫作過程中首先讓自己感到愉悅,同時,盡可能地讓看我文章的人感到愉悅。說起來容易,做到卻沒那么簡單。這些年,我不過是在實驗令人愉悅的不同寫作道路,并期望自己能通過練習寫得稍好一些。”那個時候,當我在談論“愉悅”的時候,我意識到其中被消費主義所爭奪并強力支配的成分了嗎?恐怕那一縷自省尚未獲得應有的形式就煙消云散了吧。有的時候,我將文學視為理解自我的形式,我曾經以絕對化的口吻斷言,“說到底,文學是幫助我們真切地理解遙遠陌生的他人,理解我們復雜纏繞的生活,理解我們所處的瞬息萬變的時代,當然,最重要的是,理解我們自己。”現在,我開始深深懷疑,“自我”有那么重要嗎?或者說,真的存在如此抽象的自我嗎?這些理由看起來是如此虛浮、脆弱,不堪一擊,摘錄于此,不過是為了說明,從什么地方開始或者因為什么開始或許并不重要,而變化,某種意義上正是批評的題中之義。
當我還在困惑于文學批評是什么的時候,同行者已經舉起反抗的旗幟,以批評的名義潛移默化地改寫著文學的版圖。他們重新賦予歷史以沉重而具體的肉身。我們當中最聰明的頭腦之一一早就對當下的文學批評表達了不滿,認為“其背后隱藏著的是一種歷史的健忘癥以及對當代嚴重的不自信”。把“歷史”請出來,不是借歷史的光環為文學加冕,而是在歷史的延長線上理解今天的現實。歷史洞察力,或者說歷史感以獨特的方式進入了我們的視野,成為我們的內在要求。這或許讓人意外。在人們的想象中,生活在“小時代”的我們應該是去歷史的。我們的文學也一度給人這樣的印象。但是,只關注現象而不去追問現象之下的深層原因,毫無疑問是批評的失職。弱化了歷史,也就是拒絕了現實。于是,我們重新勘探文學的歷史——我們討論不同時期的文學,“十七年”、“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在教科書上清晰的文學判斷在我們這里重新被問題化了。枝杈生長出來,有的還深入大地,重新長成一棵樹。作家的形象在不同的敘述中搖晃,曖昧、模糊、復雜……這些似乎才是文學的真諦。不妨武斷一點說,對于歷史的尊崇,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的美學理想。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分享著同一種歷史觀念。恰恰是在歷史觀上,我們爭論得面紅耳赤、寸步不讓。不同的人生經驗、理論視野與興趣愛好,都決定了我們對于歷史、對于世界有完全不同的認識。不同的認識讓我們在同一部作品的價值判斷上針鋒相對,也讓我們選擇了不同的作品,展開不同的言說。基于此,我甚至將這些年青年作家的歷史化寫作傾向看作是批評輻射的結果。畢竟,歷史不是在某一個人身上起作用,而是在一代人身上發揮著無遠弗屆的影響。
另外一個重要改變是,我們視批評為寫作。這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抵抗。盡管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出身學院,或就職于學院,但我們不滿足于論文式的寫作方式。有人說,“囿于理論與材料的批評文字只有理論的氣息,材料的氣息,而沒有文學的氣息,人的氣息,它們是僵死的。但是,批評家是人,不是理論機器。人的情感和人的感受性是重要的,在批評領域,在占有理論資源的基礎上,人的主體性應該受到重視。”視批評為寫作,這不僅意味著重視感性與直覺,還意味著批評的言說方式與問題意識來自于生活,來自于內心的痛楚與熱望。我們都在學習用自己的語言說話。不夸張地說,對于這一代青年批評家,即使蓋上名字,我也能分辨出文章為誰所著。讀他們的評論,就像聽他們在說話。
回望這十年,我們的生命被文學批評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我們在不同的文學會議上相遇,或唇槍舌劍,或秉燭夜談;我們秉筆疾書,是深海采珠,也是為未來的文學史留下一份備忘。通過文學批評,我們想要召喚出更好的自己,更重要的是,我們也在尋找一個時代的根本性難題,并試圖與之對話。有的時候,我們雄心勃勃,“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有的時候,我們陷入間歇性虛無,不信任手中的文字能創造更好的世界。
而今,站在一個時代的交叉路口,才恍覺同行者零落,人煙漸稀。他們有的經由文學批評這條小徑進入了文學創作的大花園——他們寫詩、寫小說,寫散文,由評論者轉而成為被評論者。有的則成為經典的闡釋者、傳統的守衛者——他們讀詩經、讀史記、讀孔孟、讀左傳,較之于當下,他們離古人更近,或者說,“縱身于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永恒裂縫之中,令自身成就為一種填補裂隙的創造物。”文學批評就像一個孔眼巨大的篩子,留下的是像我這樣無力逃逸的人。
何以如此?
大約因為文學批評消耗巨大。批評不是別的,就是讀,讀,讀。讀所有的文學作品,也讀非文學作品;讀中國的,讀外國的;讀當代的,讀古代的。有前輩坦言,之所以淡出評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就是年紀大了,體力不濟,閱讀量跟不上了。可見,批評真是一個體力活兒。讀幾十萬字,所出可能不過幾百字,性價比實在是不高。除了讀書以外,消耗云云,還指的是寫作方式的巨大消耗。正如一個同行者所描述的那樣,“每個作品都有具體的語境,無法用同樣的方法處理不同的具體,故此每當面對一個新作品的時候,必須試著去摸清這個作品自身的肌理,并用適合這個作品的方式將其表達出來。在這種情形下,幾乎每次寫作累積的經驗,在面對下一部作品時都完全失效,從開頭到結尾,都要重新摸索。”讀一本評論集,最怕看到的是篇篇是同一種寫作范式,同一套話語,甚至得出同一種結論。說的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盡管有心避免,但是下筆的時候,仍然不免一再落入早就織就的文字之網。
變法勢在必行。
所謂變法,一是知識結構的調整。這些年,大家都在抱怨文學不再成為思想的前沿,文學無法提供人生的滋養,這與我們對于文學的觀念是有關的。長久以來,我們將文學全然封閉在個體的心象中,隔絕于政治、經濟等社會生活之外。狹小的空間與自循環使文學喪失了活力與生機。如果說,之前的文學批評還能在一些話語所構造的幻覺中自娛自樂,顯然,現在我們不得不面臨危機時代的來臨。疫情所引發的人與自然的關系,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與秩序演變,都將一個急劇變化著的世界的圖景放大了呈現在我們面前。經此一役,文學的位置、結構與功能,都將無可避免地發生根本性的改變。歷史學家羅新說,“畢生所學,只為此刻。”對于文學和以文學為志業的人來說,大約也是如此。在大變面前,我們之前關于文學的種種闡釋、想象與期待都可能失效。如何超越之前的知識慣性,以世界性的眼光和胸懷,應對文明的差異乃至沖突,進而構想新的世界秩序,對我們是巨大的挑戰。我知道,這聽上去過分宏闊了,但是,倘若不打開文學的邊界,將與生活實踐密切相關的文學以及類文學納入視野,那么,無可避免的,曾經蓬勃的文學能量將走向衰微。
當然,說到底,文學還是落實在形式和語言中。一個新的認知框架需要新的語言。長期以來,我困擾于自己語言的疏松、乏味,不夠密實,不夠強健有力。這固然主要與個人的修為有關,可是,又何嘗不是一個時代的顯影。我們正在日益脫離豐富的感覺與豐富的語言。那些我們讀過的作品,非但沒有參與我們的精神構建,反而鈍化了我們的感知。“在17世紀之前,語言的王國幾乎包括了全部的經驗和現實;而在今天,它只包含非常狹小的一塊領地。它不再表達一切重要的行動、思維和感覺模式,也不再與這些模式有關。現在,意義和實踐的大量空間屬于非語詞語言,如數學、符號邏輯、化學或電子關系的方程式。其他領域則屬于非客觀藝術和具象音樂的子語言或反語言。語詞的世界已經萎縮。”“這種銳減(世界的意象正從語詞交流的控制中撤退)已對語言的品質產生了影響。隨著西方意識越來越不依靠語言資源來指揮經驗和管理精神事務,語詞本身似乎失去了部分精確和活力。”斯坦納描述的是西方世界的現象,我以為,這也是我們所置身的當下的現實。這一事實與每個人息息相關,但是,文學仍然負有特殊的責任。或者,用文學的話說,語言是我們站立的大地,是我們想象一個更好的世界的依憑。
經過漫長的跋涉之后,我們大約也會散落天涯吧。有的人,也許已經發現了“一條狹窄、垂直的小徑”,假如他們不停歇地走下去,早晚會找到屬于自己的園地;有的人,已經偃旗息鼓,不知所蹤。我們還能憑借批評召喚更好的自己嗎?答案猶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