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0年第6期|鐘求是:瓦西里
跟莫斯科相比,圣彼得堡顯得老派一些,教堂很多,街道不寬,大多數房子攢著不短的年頭,看上去有點舊色。好在舊色之中,一條長河從城中穿過——不用說,它就是著名的涅瓦河。涅瓦河水面開闊,頗有氣度,讓整座城市亮堂了許多。
不壞的是,我們就下榻在離涅瓦河不遠的一家三星賓館。這里的地陪導游是一位夾帶中國東北口音的胖男。胖男導游說:“你們呀得在這兒住上四宿,圣彼得堡的歷史厚著呢,好玩的地方老多了。”他嘟嚕著舌頭送出一串景點,夏宮冬宮要塞教堂什么的,好像所報的是一份俄餐菜單。
按游程安排,我們第一天逛了夏宮。夏宮的殿廳和噴泉派頭不小,挺讓人提神的,用團里大爺大媽的話說:“別小瞧了老毛子,還真是有點家底兒。”玩到傍晚,集體吃了團餐回到賓館,一天的奔波才收了尾。上歲數的把門一關,待在房間里準備洗洗睡了。年輕的男女還剩有體力,相互串門扯些閑話。我無伙無伴,又不知道干點什么,就下樓出了賓館到街上走走。
賓館門前是一條小街。此時夜色剛冒出來,小街上行人不多,顯得有些清淡。我走了一段不覺得有趣,腳步正有些茫然,目光一拐看到了路邊咖啡館的標識。我在北京是泡吧老手,有時待在出租房里太寂寞,就拎著電腦到咖啡館里寫上一個下午或一個晚上。現在既然在這里遇上了,我不反對自己進去坐一坐,也算是添一次俄羅斯的泡吧經歷。
我走近咖啡館推門進去,左右打量一下,在中間一張小桌前坐下。店廳不是很大,但兩邊靠墻矗著高大的檀木書柜,顯出幾分優雅。有點暗淡的燈光中,坐著三三兩兩的身影。很快一位侍應生走過來,我不會俄語,只能用蹩腳的英語要了一杯卡布奇諾。
等候的時間,我掏出手機巡視微信朋友圈。正潦草地看著,屏幕上跳出一個電話號碼并響起鈴聲,我劃開話筒,壓低聲音說話。對方是一家影視公司的文學策劃,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向我打問劇本的事兒。我不高興地敷衍幾分鐘,摁掉話筒。侍應生端著托盤過來,將咖啡杯子擱在桌上,又講了幾句俄語。我不明白地瞧著他,心想這哥們兒干嗎這么嚴肅。這時旁邊傳來一句中國普通話:“他是讓你別在這里大聲說電話。”我扭頭一看,竟是一位中國老男人——他坐在里側的小桌前,似乎也是一個人一杯咖啡。我吐一下舌頭,轉過身沖侍應生聳聳肩,說了一聲Sorry。
侍應生走開了。我端起咖啡杯子呷了幾口,然后想到一個情況:兩個中國人坐在俄羅斯的咖啡館里,相互不搭腔,這無論如何有點奇怪吧。正這么溜著神兒,那位中國老男人走過來坐到了我的對面。他一頭銀發,還戴著金邊眼鏡,儒雅中又有點橫勁兒,似乎是個愛教導別人的老頭兒。我趕緊說:“剛才我以為自己小著聲音的。”他盯住我說:“是來旅游的吧?”我點點頭說:“出來散個心,先玩莫斯科,今天剛到這兒。”他說:“你是……寫劇本的?”我又點點頭說:“我小著聲音還是被您聽了去……中國的耳朵在哪兒都有呀。”他說:“你,知道瓦西里嗎?”這句問話有些跳,我說:“是瓦西里大教堂的瓦西里嗎?”他說:“不是,是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的瓦西里。”我愣了一下,說:“這個我不知道。”他說:“搞影視的不知道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我說:“聽說過沒看過,這種電影又不是必須要看的。”他說:“不同意!沒看過《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就來圣彼得堡,你怎么讀得懂這座城市?”我心里一笑,都什么年代了,還掏出這種神邏輯。我說:“這兩部電影您看過許多遍吧?”他說:“我數字不好,忘了看過多少遍啦,但我能把臺詞背下來,尤其是瓦西里的。”我哈了一聲說:“這么說,瓦西里是電影中的牛B人物?”他沉默了一下,說:“我不想跟你談瓦西里……如果你是我的學生,我不會讓你及格畢業的!”說著他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桌子。
我有點丟興,追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他的桌子上有幾張紙,上面擱著一支筆——我心里一動,看來這老頭兒也有在咖啡館里寫字兒的習慣。
從咖啡館回到住處,時間不算太晚。雖然有些累,我還是起了心念,從手機優酷里調出《列寧在1918》。這部電影的故事發生地是在莫斯科,那時蘇聯剛剛遷都。電影一開始,身材高大的瓦西里從莫斯科回到圣彼得堡家中,見到了妻子和搖椅里的孩子。妻子抱怨說沒有吃的:“牛奶沒有,面包也沒有,怎么辦?”瓦西里說:“不要哭,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這幾句話挺熟耳,算是口頭語錄了,原來出自這里。故事往下走,克里姆林宮衛隊長馬特維耶夫打入敵人內部,當聽到對方馬上刺殺列寧時,他奮勇地從樓上窗戶跳下,口中大喊一聲:“瓦西里!”守在那里的瓦西里沖過去護住中彈的馬特維耶夫,馬特維耶夫讓瓦西里趕緊去救列寧。情節到這兒有點意思了,屬于劇情敘事中的拐點。我恍惚一下,記起姜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玩過一個鏡頭,幾個青春少年高喊著“瓦西里”從高墻上跳下。嘿嘿,其源頭原來也在這里。
看完電影已是深夜,我還想做思考狀,腦子一暗很快睡去。第二天醒來有些遲,匆匆吃過早餐上了車,才知道是去參觀冬宮。胖男導游先提示大家今天要備足體力,因為進門前要排很長的隊,再用三四個小時走馬觀花。一位大叔說:“走馬觀花也得用三四個小時,冬宮很大嗎?”胖男導游說:“冬宮號稱世界四大博物館之一,有1050個房間。”一位大媽立即表示不服:“1050個房間算什么,冬宮房間再多,有故宮那么多嗎?”胖男導游呵呵笑了。我掏出手機塞上耳機,開始看《列寧在十月》。影片中列寧很忙碌,瓦西里也很忙碌,武裝起義的準備工作在危險中展開。片子進行到一半時,旅游車到達冬宮廣場,我們下車排隊。隊伍的長度的確可觀,估計得排上好一陣子。我拿著手機繼續看。瓦西里到工廠車間發動工人,與敵方官員周旋;列寧讓瓦西里必須睡上兩小時,瓦西里悄悄溜掉了;瓦西里在街上用高大身子擋住列寧,騙過敵方士兵的眼睛。影片的尾部形成高潮,阿芙樂爾號巡洋艦開炮了,之后起義人群潮水似的涌向冬宮,打開鐵門沖進去。臨時政府的部長們正在議事廳開會,面對一擁而入的工人與士兵,他們目瞪口呆。
電影結束得恰是時候,因為此刻排隊也接近了入口。在隨后的時間里,我一直裹在人流里往前走。這兒的藝術品確實霸氣,我看到了達芬奇《戴花的圣母》、拉斐爾《沒有胡須的神圣家族》、倫勃朗《達娜厄》,我還跟石像《伏爾泰》合了影。不過在眼睛忙碌的同時,我腦子里仍留存著影片的余味。我很想找到那個有著政權交替象征的議事廳,但冬宮真的太大了,暈頭轉向中一時不可能找到。
這天晚上,我又來到那家咖啡館。我的運氣不壞,中國老頭兒果然坐在那兒,而且是昨晚的同一張小桌。
我走過去直接坐到他的對面。他沒有驚訝,先瞧我一眼,又低頭寫完紙上的一行字,說:“什么情況?覺得這兒的咖啡不錯?”我說:“我猜您今晚還在這兒,我想跟您聊聊。”他說:“我為什么要跟你聊?”我說:“您是個怕寂寞的人,不然不會在咖啡館里寫字兒。”他說:“我怕的不是寂寞,這個理由不成立。”我說:“昨晚聽了您的話,我把《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1918》看完了。”他微微一愣,把筆撂在桌子上,說:“那你想跟我聊什么?瓦西里嗎?”我說:“我知道我沒資格談瓦西里,所以只想聽您的。”他說:“聽也是一種能力,你覺得你有嗎?”我說:“我至少有好奇……跟著旅游團挺無趣的,白天跑景點晚上睡大覺,我不想只是這樣。”他說:“這句話及格了,和旅游團混在一起是有點傻,我就樂意一個人跑來跑去。”我說:“您看上去不像是來旅游的,您像是在旅行。”他說:“旅游和旅行有什么區別?”我說:“旅游沒故事,游行有故事。”他說:“在圣彼得堡待七天了,我沒有故事只有回憶。”我說:“回憶本身就是一種故事。”他說:“畢竟是寫劇本的,想著的就是故事。”我說:“一個寫劇本的,連瓦西里都不知道,怎么能寫好劇本。”他松一松臉笑了:“嗯,這句話又及格了。”
順著氣氛,我喚來侍應生又點了兩杯咖啡和一些糕點。他說:“咱們倆這么說著話,像老熟人似的,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我說:“我姓吳,你叫我小吳好了。我是南方人,現在北京漂著,是個半拉子編劇,還屬于替別人打工的階段。”他說:“好吧,你‘無’我‘有’。我姓尤,你叫我老尤好了。”我趕緊說:“我不能叫您老尤,瞧您這氣度,得叫您尤老。”他說:“這話不及格,我七十還不到,叫尤老起碼得八十以上。”我說:“我猜您是大學老師,還是一位不輕易讓學生及格的老師。”他點點頭說:“以前是大學教授,現在是退休老頭兒,一位無所事事的退休老頭兒。”
新的咖啡杯子上來了。這位自稱是退休老頭兒的前大學教授端起杯子吹一吹氣又放下來,開始了關于瓦西里的講述。
事情得從兩個月前說起。那一天,無所事事的尤教授坐在杭州家中的書房里,自己跟自己玩一個游戲。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一生最遺憾的事”,然后在腦子里挑挑揀揀,揀到了就記上一筆。到了這個年紀,誰的歲月中不散落著一些憾事,很快白紙上寫滿了提示詞句,有近二十條之多。他對著白紙沉默一會兒,開始做減法——想一想,劃去一條,再想一想,又劃去一條。劃到最后,剩下了兩條,一條是“王小語初戀”,另一條是“瓦西里論文”。這兩條是聯在一起的,沒法再劃了,但他又明白,若一定往“最”字上靠,還得是瓦西里論文。
許多年前,當尤教授還是縣城青年小尤時,中蘇關系早已不好。不過關系不好并不意味著馬上丟開俄語,小尤在中學時代便學過一年半俄語,而且比班上其他同學學得好。中學畢業后,他進了一家機修廠一干就是好幾年,日子過得無味不驚。好在這時他喜歡上了電影,尤其是蘇聯電影。蘇聯電影雖然講的也是中國話,卻有異國情調。當然啦,那會兒的蘇聯電影主要是指《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1918》。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小尤追著這兩部電影看,有時在電影院內,有時在城郊某個曬谷場上,有時甚至在某個山腰村子里。銀幕上有咖啡、兵艦、芭蕾舞,還有打著手勢說話好聽的列寧、勇敢又愛笑的瓦西里、老用梳子梳頭的馬特維耶夫,這一切加起來,讓一雙縣城青年的眼睛充滿了迷戀。
迷戀能讓人產生激情。有時他在車間里干活兒,腦子里會閃回電影里的一些鏡頭。這時他多么期待瓦西里突然走進車間,拍拍他的肩膀并發給一支步槍,告訴說明天就攻打冬宮。有時他跟工友們說著話兒,嘴巴里會卷著舌頭蹦出幾句亢奮的俄語。工友問你的舌頭發燒了嗎?他嘿嘿一笑,說這是瓦西里的臺詞,他翻譯回去的。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位叫王小語的姑娘。她是繡品廠的工人,不僅長得端正,還喜歡看蘇聯小說。兩個人在工廠聯誼會上認識,搭過幾句話后,都覺得對方懂自己。每次約會時,他聊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她聊蘇聯小說《在人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當她說到高爾基時,他會按照電影中的樣子描述這位作家的外貌。當他講到瓦西里和妻子時,她會拐個彎兒引出保爾·柯察金與冬妮婭的愛情故事。因為他們倆的嘴巴,遙遠的蘇聯人物經常會在星月晚上拜訪這個縣城。此外,電影和小說是可以攀親的,沒有多久,她也喜歡上了這兩部蘇聯電影,他則去圖書館借蘇聯小說看。
那段時間,縣城青年小尤還生長出一個決心,就是自己也要弄一些重要的文字。之所以敢說“重要”兩字,是因為瓦西里的分量壓得住紙張——電影中列寧說話挺風趣、做事有氣勢,但他是個大人物,不容易下筆,所以小尤想寫一寫瓦西里。開始他試著以小說筆法講一講瓦西里的故事,卻怎么也抻拉不開。在撕掉好些張草稿紙后,他找到了敘事方式,就是用幾個角度前后左右地去說,像是一群人圍在一起細議一個人。一些年之后,他明白這種文字叫深度影評。但當時他并不自知,只覺著好多想法在腦子里集合,手中的筆寫得洋洋灑灑。當然了,洋洋灑灑這種成語只能暗中贈給自己,不能在小語跟前提早使用。
直到文章寫好后,小尤才用有點豪邁的口氣告訴了小語。小語問,是什么東西呀,是小說嗎?他說,不是,比小說要高級一些。小語說,比小說還高級,吹牛吧?在不少時候,有一種興奮叫淡定,可那會兒他還不懂得這一點。他自得地一笑說,我可以讓你看,但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小語問,什么條件?他說,你看完了不能只是口頭表揚,你得幫我抄一份稿子。
這篇文章的草稿紙涂改得太丑,已經撕掉了,需要再抄一份以做備用,他想把這件累手的事兒交給小語。小語一抿嘴說,我的手是用來繡花,不是替別人抄字的,除非你寫得真的好。這句話里放著一半同意一半撒嬌的態度呢,他提一提身子,用秋高氣爽般的微笑回應了她。
第二天晚上,小尤帶著稿子騎自行車前往城西郊外,那里的大樟樹下屬于兩人經常相會的地方。正是秋日之夜晚,一路上鼻子不時能遇到花香。到達樟樹下,小語已等在那里,她的樣子比較好看。他剛說一句調皮的夸語,被她堵了回來。她說別光講好聽的,把稿紙趕緊拿出來。他嘿嘿一笑將手伸進褲兜,一摸沒摸著,轉而再往另一只褲兜,也抓了個空。他愣了一下,兩只手急切起來,在上下各只衣兜里進進出出,同時眼睛望向自行車后座、輪胎以及周圍地上。待再次抬起頭,他的臉上已有了茫然的吃驚。小語說,不見了?怎么會不見了呢?他說,是呀,怎么會不見了呢?小語說,你安靜一分鐘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讓自己腦子靜下來,回想路上的情況。想了一分鐘,又想了一分鐘,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抓捕不住。小語說,要是丟路上了,得趕緊往回找。他省悟過來,馬上跳上車,帶著小語往原路騎。這一路有綠草地、石板小道、橋面和鋪磚街道,雖然夜色不淺,但白紙們躺在地上是躲不掉兩個人四只眼睛的,何況是如饑似渴的眼睛。
隨后時間里,兩個人騎著自行車在城西郊外的路道上搜尋,一遍兩遍三遍。到第四遍的時候,小語突然從后座上跳下來,站在那兒仰起頭閉上眼。小尤剎住車用腳點地,問怎么啦?小語說,我聞到了花香。他說,為什么插進來說這個?小語說,謝謝今天晚上的花香,花香讓我的腦子醒了過來。他說,小語你到底想說什么?小語說,你沒有寫文章,今天晚上也沒有丟稿紙。他說,我沒聽懂,你是說我在開一個玩笑?小語說,你不是在開一個玩笑,你是繡花似的繡了一個謊言。在那一刻,他有點蒙了。蒙了一會兒他說,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文章題目叫《瓦西里的面包》。小語說,我也可以告訴你,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但不是一切都會有的。他說,你的意思是瓦西里講錯了?她說,瓦西里沒有錯,我的意思是你錯了!這么講過,她轉過身走了,消失在仍飄著花香的夜色里。
就這樣,在那個秋日晚上,縣城青年小尤不僅丟掉了稿紙,還丟掉了女友。這是一件多么不及格的事情。此刻,前大學教授老尤坐在咖啡館里,遠遠望著許多年前的自己,臉上仍滲出遺憾的神色。我從傾聽中回過神來,問:“那個晚上……你們就算掰了?”他點點頭:“是的,以后再沒有見面了。”我說:“多大的事呀,丟了東西著急一下就應該過去了。”他說:“后來我尋思過,小語讀過一些小說,心氣不低,可能早有些瞧不上我,我那會兒心里也有傲氣。一個心高一個氣傲,丟開愛情就不覺得特別可惜,因為我們還有別的向往。”我說:“那個年代,您說的向往是什么呢?”他說:“看書看電影,發現縣城之外有趣的東西。這種向往幫助了我,讓我有能力在兩年后考上大學。”我說:“您考上大學之后的事我不用多想就能猜出七八分,先當學生后做老師,寫一堆論文教一堆學生,反正跟我大學里的導師差不多。”他說:“活了這么多年,我經歷的事你哪能猜想得出。不過往大里說,人的一輩子還真是差不多。”我嘿嘿笑了。他又說:“譬如一上年紀就喜歡回憶,好像誰都一樣。”我說:“那天坐在書房里,您是回憶初戀女友多一些還是回憶瓦西里多一些?”他沉默一下說:“今晚坐在這里,我跟你講的可不僅是愛情故事。”我說:“我懂了。”他說:“正是那天坐在書房里,我心念一動,決定來圣彼得堡看一看。我以前去過不少國家,也到過莫斯科,可圣彼得堡從沒來過。”我說:“來了之后挺有感覺,就每天寫點日記什么的?”他搖搖頭說:“不是日記,我在補寫當年那篇文章。”我暗吃一驚,掃一眼桌上的稿紙,果然看到了“瓦西里的面包”幾個字。他端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口,說:“當年丟了文章心勁也沒了,不肯再去重寫,時間一長,腦子里早留不住任何痕跡。奇怪的是到圣彼得堡后,頭一天夜里便做了一個夢,隨后幾日那些遙遠的文字竟從記憶角落里慢慢現身,排著隊走到我跟前。這是一種提醒,讓我在圣彼得堡做一次復習。”我說:“與這些文字重新相遇,得有一些感慨吧?”他說:“陌生又熟悉呀……陌生是因為有四十多個年頭夾在文字里,熟悉是因為瓦西里還是那個瓦西里。”我吸一吸鼻子,說:“可是四十多年過去,你真沒覺得瓦西里也已老去,早到了退休的年齡?”他沒應答,眼睛抬起來盯住我的眼睛。過了片刻,他收回目光,嘴里輕輕嘆出一口氣。
接下來是沉默時間。今天晚上,老尤已經說得夠多,似乎需要讓嘴巴休息了。但我又覺得,也許是我的話掃興了他的嘴巴。他不喜歡讓瓦西里老去。
為了去掉沉默,我拿起手機加他的微信。他同意了。一分鐘后,他的頭像出現在我的手機里,是一張大學校園的圖片。他的昵稱是“已老小尤”。
下一天上午的玩程,是坐游船體會涅瓦河。因為內容單純,出發時間后延一些,到達碼頭已是十時。上了游船,才知道與另一個旅游團組合一起,一加一之后的人數剛好占滿船艙座位。船艙里已布置成臨時娛樂廳,據說有歌舞表演以及伏特加和魚子醬,不過得稍候勿躁。
于是一大群人散到船舷邊看河水和岸景,同時不忘了擺出各種拍照姿勢。涅瓦河的好,是既開闊又能收住兩岸,一路上能望見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彼得保羅要塞、冬宮、羅斯特拉燈塔柱等等。見到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時候,我眼睛吃了一驚,這艘歷史戰艦沒有披著滄桑,而是漆刷一新地舶在岸邊成了游覽點,像化過妝的特型演員。也不知為啥,它光鮮體面的樣子,反而讓我覺出有些落魄。我舉起手機遠遠拍下一張。
娛樂的時間到了,男女們搶著身子進入船艙占了座位。桌子上果然擱著不少吃物,包括伏特加、魚子醬和面包。大家歡著嘴巴吃起來,同時讓眼睛瞧向艙首,那里站著幾位胖瘦不一的俄羅斯演員。
表演開始,演員們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期間不停地拉一些中國游客臨時加入節目。一位小伙子演員唱起一首耳熟的俄羅斯情歌,邊唱邊坐到一位中國大媽旁邊,中國大媽奮勇地跟唱兩句,馬上讓歌曲走了調。一位苗條女演員邀請一位中國小伙子上去坐在一張椅子上,然后繞著椅子跳踢踏舞,弄得中國小伙子只好轉著脖子扮鬼臉。演出的間隙,另一位肥碩女演員喜歡走來走去地敬酒,一不留神就在男游客臉部送上一只鮮紅的唇印。
肥碩女演員端著杯子站到我跟前時,我及時躲開了她的紅唇襲擊。她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你狡猾,那你喝伏特加。”我說:“呀,你會講中國話?”她說:“一點點。”我說:“那我上去玩一個節目,你配合我。”她說:“什么叫配合?”我說:“就是一起演出。”她說:“一起演出,好的好的。”我又說:“你知道瓦西里嗎?”她說:“知道知道,瓦西里大教堂。”我說:“不是那個瓦西里,是電影中的瓦西里。”她說:“你要電影演出嗎?配合我可以。”說著她拽了我往前邊走,一下子把全場的目光招引了過來。走到那張椅子前,我做個手勢讓她坐下。她隆重地把肥胖身子擺好,抬起臉好奇又調皮地看著我。我說:“娜塔莎,我們的孩子睡著了,他瘦了。”她驚訝地說:“我叫娜塔莎?孩子我們有?”現場出現一些笑聲。我說:“不要難過,不要哭,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她入戲地說:“我沒有哭,我有高興。你要面包嗎?拿給你我可以。”她起身從旁邊桌子上取了一個面包,塞到我手里。我不知道怎么往下走戲,有點發愣。她將我手上的面包撕了一塊,挑逗似的塞到我嘴里,又突然探頭在我臉上印了一記紅唇。船艙里爆起一陣笑喊聲,我崩潰地捂住臉,亂著腳步逃下了場。
游船在河上走了兩個小時,回到碼頭已是午飯時間。在中餐館吃團餐時,有人提起我的演出節目,一桌人重新被引出了笑。又有人往我手機發了一段視頻,正是我兩分多鐘的表演場面。我看了一遍,也忍不住樂了。
用過午餐,旅游大巴又拉大家去參觀一個教堂。坐在車上,我念頭一跳,在手機微信里找出“已老小尤”,先將那張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照片發過去。過一會兒,老尤回復:關于這條艦,現在好像添了一些說法,時間在改變歷史。我有點明白他的意思,想一想,又似乎不明白。我不樂意在此糾纏,手指一摁把那段表演視頻又送出去。沒有太久,老尤送回五個字:荒誕的加倍!我趕緊寫一句:我只想告訴您,即使在圣彼得堡,瓦西里也不存在了。老尤好像沉默了一會兒,回應道:誰說瓦西里不存在了,此刻他就在街上。我傻了一下,問:什么意思?我不懂!老尤沒有再搭理我。
下了車,參觀的是滴血大教堂。滴血兩字聽起來頗有殺氣,但那只與歷史有關。眼下的教堂外觀好看而且和氣,搭積木似的疊了一堆“洋蔥頭”,看上去像一座華麗的城堡。不過因為剛好在整修,無法進入內部,只能在外圍轉一圈。轉完了時間有些早,胖男導游看一眼手表,讓大家自由活動。有人就問,這兒有什么好玩的?胖男導游一指手說,那邊就是涅瓦大街,可以逛商場買東西。我對購物不感興趣,拜訪一下手機里的百度兄,附近有一家好玩的文學咖啡館。百度兄說,這家咖啡館是文青聚集的地方,當年普希金就是在該館子喝完最后一杯咖啡,然后出門直奔決斗地點的。
旅友里也有兩位男女文青,聽我這么一說,有興致一起去領略一下。我們沿著一條小河岸邊往前走,走了不長一段路,前方漸漸熱鬧起來,原來出現了一條步行文化街。這種文化街混雜著前衛藝術和地方風情,容易收集人氣,好像哪個旅游城市都會有一條。此刻,我們的目光劃來劃去,遇到了禮品店鋪、小書攤、現場畫像師、飲品推車等等。再往前走,是一位安靜坐著的手風琴老人、一張擺著畫兒的長形售臺。忽然,我眼睛一愣,看到了站在路旁的一位中國老頭兒——嘿嘿,一頭銀發,金邊眼鏡,那不是老尤是誰!
這會兒的老尤不是游客。他手里拿著一張雜志大小的肖像圖片,不時截住路人說點兒什么。路人看著肖像要么搖搖頭要么聳聳肩,然后轉了身子走開。我緊上幾步走過去,喚了一聲尤老。他看我一眼,說:“不是尤老是老尤。”我說:“您這是干嗎呢?”他晃一晃手中的圖片說:“陪著瓦西里在這兒玩哩。”我腦子一跳,瞧圖片上的人兒,果真是瓦西里——他臉部掛著微笑,眼眸又有點嚴肅,像是黑白銀幕上的一個定格。我扭頭問身后跟上來的兩位男女文青:“這就是瓦西里,你們知道嗎?”男文青說:“不是你提示,我們哪里知道呀。”女文青說:“這瓦西里,長得還挺帥嘛。”我想一想,對老尤說:“我明白了,您在問圣彼得堡人,他們認不認識瓦西里。”老尤點點頭說:“我這是街頭調查。”我說:“調查的結果呢?”他默了臉,似乎不想回應我,又忍不住一指旁邊抱著手風琴的老頭:“他認識。”那俄羅斯老頭一動不動,仿佛睜著眼睛睡著了。
我注意到兩位文青好奇的神情,便把老尤簡單介紹了一下。男文青沖老尤說:“老先生,您這么喜歡瓦西里,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能耐。”不等老尤答話,女文青說:“他拿面包牛奶哄女人,肯定是個情場高手。”男文青說:“不要這么說好嗎?我覺得這哥們兒是條漢子,已經擺脫了低級趣味。”女文青說:“情場高手怎么就低級趣味啦?普希金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男文青說:“哇塞,這句話是普希金說的嗎?”女文青還想接腔,我猛喝一聲:“夠了!”因為我瞧見老尤似乎要做什么動作。
老尤把圖片卷起握在手里,腳一抬踩在旁邊凳子上,又一抬站到了賣畫兒的售臺上。賣畫兒女人仰頭看一眼這位中國老頭兒,把畫兒往一旁挪了挪。老尤沉默一下,開始用俄語說話。他先說得有些生澀,漸漸順起來,一句一句地往前走。旁邊的手風琴老人似乎醒過神兒,雙臂一動將手風琴拉出了聲響。琴聲有點抒情又有點傷感,像老友幫個手似的,扶住了老尤的聲音。
男文青悄聲問:“他這算是發表演講嗎?”女文青也不解:“他演講的內容是什么?”我有把握地說:“不是演講是背臺詞,他在背電影中瓦西里的臺詞。”這時不少路人停下腳步,圍成了松懈的一圈。在文化街上,這種突然冒出來的藝術行為也許并不讓人稀奇。
老尤這時候的聲音已經比較生動,一會兒低沉,一會兒高亢,很有點進入角色的意思。即使中間有點磕絆,也能自我修補地跳將過去——背誦中的忘詞兒或破綻兒,在場的耳朵們壓根兒聽不出來。
差不多過去一刻鐘,老尤才收起嘴巴,讓自己安靜下來。作為結束情節,他用手理了理頭發,似乎要變換角色,成了衛隊長馬特維耶夫。又停頓一下,他身子一躍跳離臺子,在空中喊了一聲“瓦西里”,然后笨拙地摔到地上。我嚇了一跳撲到他跟前,兩位文青也湊了上來。還好,他似乎沒什么大礙。我們扶住他的身子。他抬起腦袋,慢慢地說:“我想讓你們知道,瓦西里是誰。”
似乎可以這樣說,在圣彼得堡與老尤的相遇,是一種沒有伏筆的緣分。我到圣彼得堡是看風景的,一不留神卻看到了風景外的劇情,這也算是不大不小的趣事。對內心有點堵的我,至少在這幾天里開心了一些。
如此一想,我覺得自己這一趟旅行挺值的。
離開圣彼得堡的前一個晚上,我收拾好行李,沒忘了給老尤發一句客套話:這次認識您很高興,明天一早我就撤了。過了大約半小時,老尤回復一句:你現在有空嗎?來一下咖啡館。我寫:呵呵,你比我還咖啡控呀。老尤答:不是喝咖啡,你陪我走走。我的手指停頓幾秒鐘,摁出OK的圖標。這時候不答應他,顯得我有些不夠意思。
我穿好衣服下樓,不一會兒就到了咖啡館。老尤沒坐店內,而是倚著一輛自行車等在門口。我走近了說:“嘿嘿,您真有能耐,還能弄到自行車。”他說:“向咖啡館老板借的,好幾天待下來跟他混熟啦。”我說:“那篇文章補寫好了嗎?”他拍拍衣兜說:“補寫好了,所以想在街上放個風。”我笑了說:“騎車拉風?”他說:“先走走吧,可以說會兒話。”
老尤推了車往前走,我伴在旁邊。夜色已濃,街上相當安靜,路燈將兩人的身影時而拉長時而縮短。老尤說:“有件事不公平,這幾天你知道了我不少,我對你知道得還不多。”我說:“我呀個人歷史淺薄,沒值得特別一說的。”他說:“不能吧?一個漂在北京的編劇,又是可以熬夜的年紀,怎么也得出手幾部電視劇。”我一時語塞,有些事老尤還真不一定能弄懂。在這個春天,我依著老大提供的分集提綱,日夜兼程地撲騰腦子,終于碼完了四十集電視劇中的四分之一劇本。按照一集一萬元的稿酬,我本該得到十萬元票子的,但老大拍拍我的肩膀,說先拿五萬吧,剩下的一半以后再給。說實在的,對此我并不沮喪,日子雖搖晃卻趴不下去。我沮喪的是老掙不到名分,雖有作品卻不能署名,不能署名就等于沒有作品。每當電視上播出一部眼熟的好劇或爛劇,我便知道自己又多了一個無法相認的私生子。
我朝空氣中呼出一口氣,說:“告訴您吧尤老,我現在還是個賣文為生的所謂槍手,熬夜熬出來的文字只是變成了小錢。”他說:“說多少次了,不是尤老是老尤。”我嘿嘿笑了一聲。他又說:“為什么不這么玩?”我說:“我們是漂著的人,漂著的人哪有資格按自己的性子玩。”他說:“那老婆孩子呢?你不會說你還沒成家吧?”我說:“還真沒成家……這可不能怪我。”他說:“不怪你怪誰?”我說:“我使勁伸手了,可夠不著愿意嫁給我的女人。”他說:“怪不得你昨天的表演很不像樣,一開口說‘娜塔莎,我們的孩子睡著了’,那口氣就不對。”我一聳肩說:“那娜塔莎太胖了,我找不到那種感覺。”他說:“要這么說,讓你找不到感覺的不是那位娜塔莎,而是那種船艙的氛圍……那種氛圍不是瓦西里出場的時候。”我說:“可您昨天不也站到臺桌上了嗎?我覺得那也不是瓦西里出場的氛圍。”他慢一慢腳步,嘆口氣說:“看來你我都一樣,想逃出眼下的日子去找些新的感覺,可這種感覺不容易讓我們找到。”我說:“呵呵,您這句話有點哲學呀。”他不吭聲了。
不知不覺兩人已到了涅瓦河邊。夜晚中的涅瓦河真是好看,兩岸的建筑物披上了金黃或冰藍的燈光,通體晶亮。河上的橋顯出了透明般的三維效果,河中的水則形成了一扇扇波光。老尤說:“就在這兒吧,咱們騎一段。”我看一眼自行車:“兩個人一起,可以嗎?”老尤說:“俄羅斯的車子結實著呢,來吧,你帶我。”我接過車把,展腿跨上了車,老尤一跳也坐上了后座。
車子沿著岸道往前騎,路上清靜無人,只有一陣陣涼風迎面吹來,讓人激靈靈的痛快。我一摁車鈴,打出一串明脆的聲響。聲響中,我能感覺到后面的老尤有話要說。果然,老尤大聲說:“小伙子,你現在有沒有想到干點兒什么呢?”我想了想說:“我要吹口哨,我好久沒吹口哨了。”我嘴唇一撮,口中飄出一條長長的哨聲,還帶點兒聲調的起伏。我有點得意,讓哨聲伴著車子跑了好一會兒。然后我說:“老先生,你現在有沒有也想到干點兒什么呢?”他說:“我早想好了。”他從衣兜里掏出那幾張補寫的稿紙,撕了一下,又撕了一下。我吃驚著,差點要剎車停下。他說:“不要停,一直往前騎。”我明白了,說:“你這樣做是亂丟東西。”他說:“我已做好了被罰款的準備。”說著他的手往上一揚,幾張紙片飄到了風里。騎出去一段,他的手又一揚,另幾張紙片到達了空中。
我踩著車子向前奔跑。此刻,我的眼睛不能后望,但我能接收到老尤既暢快又傷感的心緒。不僅如此,我還能看見那些白色紙片隨風飄在岸道上方和河面上方,久久不肯落下。
鐘求是,1964年出生,畢業于中央民族大學經濟系。在《收獲》《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作品獲《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雙年獎、《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中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等。出版小說集《零年代》《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給我一個借口》《昆城記》《街上的耳朵》等。現為《江南》雜志主編,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