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3期|南子:選擇(節選)
炎夏的一天,我站在南疆邊鎮小學的水池邊,我的皮膚曝曬在7月的陽光下,一陣陣口號與語錄聲從學校院墻外邊隱隱傳來,與我的童年時代迎面相撞。我看見6歲的自己,正在水池里沖腳,我的腳面上沾滿了沙子,水池旁的美人蕉正在開花,肥厚濃郁的花朵像紅色的噴泉,在藍天下炸裂。
那時的我,每天總感覺到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就像血的細胞鼓鼓的,噌噌地往上冒,熱氣在頭頂上飄,像盛夏田野上的蒸汽,而我從頭到腳都是盛夏,每分鐘都像是在拔節,學校操場上的排球、跑步、跳繩、籃球、拔河、廣播體操課,以及各種排練演出——任何一件小事都能令我們熱血沸騰,覺得空氣中滿是蜜蜂的聲音,甜絲絲的,陽光純金的光線終日圍繞。
還有體育課。
上體育課的鈴聲一響,這時候,孩子們就像是一群搶谷子的雞,呼啦啦地全撲向操場的空地上,排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籃球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啪啪有聲——不管是什么球,我們每個人都像是雞看到谷子那樣,眼睛閃閃發光。
年輕的體育老師陳開明穿著深藍色的球衣,抱著一只籃球站在操場上,身材挺拔勻稱。他的球衣是半舊的,但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他胸前總掛著一個銅質的哨子,時不時地吹響,我們像一群真正的小雞那樣簇擁到了他的身邊,看他的球衣,看他的銅哨子,也看他微微冒汗的微黑的臉。他身上的一切,都讓人聯想到健康,結實,有彈性。連同他的細長的單眼皮,在當時也影響了我的審美,認為單眼皮的男人才是最好看的,簡直是越看越好看。
不止我們那樣想。
在南疆,炎夏的黃昏格外漫長,天空湛藍廣大,云,樹很長時間一動不動。放學后的鎮小學校園里變得空蕩蕩的,體育老師陳開明吃過晚飯后,一個人在操場上墊排球,只見他雙手并在一起,一曲一伸,小臂往前一送,排球就彈到半空中了,又慢悠悠地落下來,他又輕輕一挺雙臂,像是怕弄疼這個白球似的,排球卻因為這輕輕一碰,重又彈到了高空中——陳開明老師樂此不疲地一個人玩上好久,他不知道,自己在運動的時候,落日的暗紅顏色像絕妙的油彩,停留在他身體的每一處,令人聯想到,這暗紅色的落日余暉經過漫長的夏日,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它順應了某種魔力,用盡了沉落之前的最后力量,將它全部的光輝照亮了這個人,將它最豐富最微妙的光統統灑落在他身上。
此時,在離他不太遠的鎮小學教務處,一個女人站在敞開的玻璃窗前,同樣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久,看人也看球。看著看著,她似乎有了一種近乎暈車的感覺。
她就是鎮小學副校長李鳳梅。是一個31歲的已婚女人。
李鳳梅似乎很喜歡這種畫面,經常看,她每天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她瞪著眼睛,看著窗外操場上陳開明躍動著的矯健身影,如同看著一出戲尚未開啟的大幕,她不知道,這大幕正被莫名的風撩起了一角,露出一個形狀模糊的東西,它面目不清,卻散發出一種不祥的氣息。
李鳳梅是一個長頭發的女人,她的頭發厚而蓬松——當然,她有時扎成一個單馬尾,但扎得很松,似墜非墜,一大縷頭發散落下來,幾乎遮蓋住她的小半張臉。有時她扎發辮,在走動的時候,垂在肩頭的兩條發辮像藤條一樣顫動而富有生命力。她的鼻翼兩側各有一條長長的,向上揚的紋路,眼睛也因此變得細長——這是人們傳說中的狐貍臉嗎?
李鳳梅給人們的印象是有些不太合群,因為她在鎮小學工作很多年,很少到各個辦公室串門,女同事圍在一起打毛衣,家長里短的時候,她也從不在她們的外圍停下參與議論。她在人們的邊緣行走,猶如給她們談論的熱烈火焰略過一陣涼風,令她們心有不快,但不妨礙她經常被人議論。
鎮小學當年看守校門的校工是個多嘴的老頭兒,他說,女人過了30歲還不長皺紋的話,前世就是狐貍精,今生是要克男人的。這個老頭兒的臉像一只放了100年的核桃所以才這么說。
在那個特殊年代,能看到的書很有限。學校的圖書室及鎮上的新華書店里,除了馬恩列斯毛專柜外,永遠只有《雷鋒的故事》《紅旗飄飄》《艷陽天》《金光大道》《放歌集》《劉胡蘭的故事》以及《人民畫報》《紅旗》《解放軍畫報》《新華字典》《科學養魚》《怎樣練好毛筆字》等那些書。內容單調,重復,很難讓人真正喜歡。
那些隱藏著愛情故事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青春之歌》《野火春風斗古城》《紅巖》《林海雪原》等“黃書”,里面隱藏著青春和戰火,遠方的人生和夢想,以及愛的誓言,相思和義無反顧的死亡,寫得有多浪漫就有多危險,有多危險就有多浪漫。可是這些書在哪里呢?它們像一些秘密,流散四處,有時在這個人的手中閃一下,又在那個人的手中閃一下,像暗處的珍珠和寶石,很難看清它們的真面目。
待我成年后,我想起李鳳梅,覺得她肯定是偷偷看過這些“黃書”的,那些被禁止的字與詞,詞語詞之間神秘莫測地相遇,這些密不透風的閱讀就像另一場風暴,席卷了她的心靈,我覺得,她的眼睛里就藏有這些人物的聲音、容顏和身姿。
體育老師陳開明是單身漢,那幾年一直住在鎮小學的集體宿舍。宿舍就在學校操場后面的泥磚平房里,門前有一排高大筆直的新疆楊。距平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公用水池,教職工們平常洗臉洗漱洗菜及挑水都用這個水池的水。
陳開明的宿舍在平房的最里端,門口釘著半截布簾,他一掀布簾就到門外了。
炎夏的一天正午,南疆的烈日像是把一切東西都曬得冒了煙——樹葉、草尖、屋檐等閃著又亮又硬的煙氣,這煙氣從地面上冒出來,似乎看得很清楚,但一眨眼卻又不見了。房屋,樹木,鳥兒,還有走動著的人,都浮動在這熱氣中,全都溶解在這股熱氣當中,它們密不可分,同升同落,一起飄搖得似乎有些不穩似的。
體育老師陳開明端著搪瓷臉盆,走在通往水池的路上,高大筆直的新疆楊華蓋如云,遮蓋了烈日,這條土路被繁茂的枝葉掩映,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灑落下來,有時是明亮的,有時是昏黑的,他年輕而挺拔的身影一會兒出現在陽光里,一會兒隱沒在被枝葉掩映的昏暗中,既輕盈又沉重,整個世界都在遠處,而萬物在此時都隨他前行。他自身帶著光亮,他在光線里就變得更亮,在樹影的昏暗中也帶著微光,這微光從他年輕的身體里散發出來,像閃電,再次刺痛了李鳳梅的眼睛。
他多像是一個奇跡啊!
李鳳梅聽見夏日的風在她頭頂上新疆楊的枝葉間轟鳴。
然后,鎮小學副校長李鳳梅也開始勤于到水池打水,他們共用一個水龍頭,在水龍頭嘩嘩響的,激情飛瀉的水池邊,他們一次次地相遇了,李鳳梅一頭濃密的頭發烏黑閃亮咄咄逼人,年輕的體育老師陳開明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見女人的頭發,他驚訝地發現這頭發如此蓬松柔軟,像一大朵黑漆漆的花。他們彼此的眼睛里閃著光,好像有一種東西變成了他們之間共同的東西,在水的光霧中流動,他們背對著水龍頭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好像跟別人不在一個空間里,好像這是一個幻境,只要一動,就會破壞殆盡。
很快,我們鎮小學副校長李鳳梅離婚了——她和體育老師陳開明,結——婚了。離婚和結婚幾乎是同時進行的。
當年,體育老師陳開明當年才26歲,而李鳳梅31歲了,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我得知這個令人震驚的事是一個中午,當時我正在飯桌上啃一條煎魚,可是,我再也沒心思吃飯了,舌頭在魚肉上頂來頂去,頂了半天也頂不出魚刺,而另一種魚刺,正卡在我的喉嚨里。
李鳳梅離婚又結婚的消息在小鎮上很快流傳了出來,大家震驚的程度是相同的。在保守的南疆邊鎮,在嚴酷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離婚是相當嚴重的事情,相當于犯罪,而且是罪大惡極。“離婚”像是一個坡度很陡的臺階,又黑又陡又滑,無論是誰一踩上去,就會掉下來,一級又一級。站都站不穩。可是,他倆手牽著手,向著惡,向著千夫所指,縱身一躍,如同一塊大石頭從天上砸下來,砸得人們眼冒金星。
當年關于鎮小學副校長的離婚又結婚的事件,是這偏遠的南疆戈壁小鎮上的一大奇聞,這使得她的故事在各種不懷好意的傳說中既像悲劇,又像喜劇,或者說,它的本質是一個悲劇,而它的過程卻像一個喜劇。
……
作者簡介
南子,生于新疆南部地區,現居烏魯木齊。著有詩集《走散的人》,隨筆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時代》《奎依巴格記憶》《精神病院——現代人的精神病歷本》《游牧者的歸途》《蜂蜜獵人》等,長篇小說《樓蘭》《驚玉記》等。曾獲 “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西部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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