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6期|李浩:荒誕小說,愛情小說
2017 年9 月,晚上八點。我正給藝術學院的學生上課,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配合著外面的風雨,教室里的白熾燈竟也一閃一閃,發出嗞嗞嗞的響聲。為了活躍氣氛,也暗暗顯示作為老師的博學,我隨口給朝著窗外張望的學生講述了一個小故事。故事的主要內容是,很久很久之前,一位哲學家在給自己的學生講述他的“發現”,大約是二元一次方程或者別的什么。就在他講述的時候,院子外面突然一聲炸雷,一陣濃煙在外面升起。這位哲學家面如死灰,他喃喃地自語,看來,我觸及了雅威的秘密,他可不想讓我把這個秘密說出來。我還是不講了吧。頓了一下,環顧四周,我看到學生們的注意力已略有集中,然后就用一種自負的表情對他們說:“看來,我今天講述的內容,同樣觸及了雅威的秘密,他試圖用恐嚇的方式來堵住我的口。這種方式對那個哲學家有效,對我卻效果不佳。同學們,我偏偏要把屬于文學的真知和你們一起分享。”
——其實,那天我并沒有談什么大不了的話題,我所涉及的,也不過是小說中的荒誕和人生的荒誕感而已,老生常談,而這個話題我也曾在三年前給另一批研究生講過。和那次講述唯一不同的是,我在課上使用了一個新例子,埃梅,《大盜悔改記》:一部偵探小說中的一個江洋大盜,有一回從書頁中逃脫出來,歷盡奇險,最后來到外省的一座小城。當然,大盜從書頁中出逃只是荒誕的開始,更深層的荒誕還在后面——那天,當我講到“更深層的荒誕還在后面”的時候,突然又一陣轟隆隆的雷,而白熾燈竟然配合著發出一聲脆響,然后熄滅了。“哎喲,可嚇死我啦。”我有意在燈光重新亮起的時候朝著燈的方向吐了吐舌頭,“你們說,這個故事還要不要繼續講下去?你們可要想好了啊!老師的身家性命,就交給你們啦!”
不知道是不是電閃雷鳴的緣故,那天的課效果出奇地好,幾位平時安靜得就像軟體動物的學生竟然也變得踴躍甚至最為踴躍的那個,這是我絕對意想不到的。晚上九點,課程結束,窗外的暴雨也已經結束,玻璃窗的外面透過一絲絲清涼氣息,我不知道它們用怎樣的手段穿過了玻璃和厚厚的墻壁。“下課。”我說。
那幾位平時安靜得就像軟體動物的學生再次恢復到軟體狀態,面無表情、一聲不哼地離開了教室——他們能夠那么迅速地控制住剛剛的活躍并不留半點兒痕跡的做法讓我心里生出一絲荒誕感。“唉!”我暗暗地嘆了口氣,但它屬于我的心理活動,我并沒有真正地把這口氣嘆出來。在表面上,我依然像往常一樣平靜、溫和,以一副胖老師的樣子收拾好自己的書本、U 盤,將水杯的蓋子擰緊,然后走出教室。
“老師。”在教工宿舍樓的外面,有人叫我。
“胡月?”
“是我。”胡月走過來,“老師,剛剛,我聽了您的課特別有感觸,埃梅寫的那篇小說實在是太奇妙了……我喜歡這樣的奇妙。”停頓了一下,胡月盯著我,她試圖在選擇合適的措詞:“老師,我前幾天也寫了篇小說想請您幫我看看……本來我還想修改的,但我寫的這個和埃梅寫的這個太像了,我不是說我寫的和他一樣好,而是說在構思上,嗯,有些想到一起的感覺……當然,他寫的是荒誕小說,而我寫的是愛情小說。”說著,胡月從她的書包里拿出一疊打印稿,“我本來沒想讓老師看,想再改改。可您今天講的這個故事——我想,我要是今天不給您這個小說,您很可能覺得我是受他啟發,是在模仿他!老師,之前我從沒聽說過埃梅,別的老師也沒有提及過。下課后,我就急忙去打印室打印,剛才我還怕追不上呢!要是您有空,您幫我看看……”
“好啊。”我接過胡月的打印稿,“我會盡快看的。埃梅是個非常不錯的法國作家,可惜的是,讀過他小說的人并不多,我一定會盡快看的。”
這時,又下起了小雨。
下面,是胡月寫下的故事,我略略地調整了一下語言和節奏,讓它更為緊湊,也和我前面的敘述能搭配起來。
“這是一個不應發生的愛情故事。對于這個故事女主人公C 一直是拒絕的,然而作家A 卻出于種種考慮,為女主人公C 設計了故事的軌道。她只能坐進這輛車里跟著故事一起沿軌道前行。”
小說說,作家A 為女主人公安排了美貌和小小的虛榮,甚至為她設計了一套黑色的連衣裙和一頂有玫瑰花邊的帽子,這頂帽子多少和包法利夫人愛戴的那頂有些相像。作家A 為她設計了一個平庸之家,一個平庸但不壞的男人B,也為她設計了她所喜愛的作家:三毛、余光中、狄金森、納蘭性德和渡邊淳一,而正在讀的書則是《盧布林的魔術師》,不過似乎并沒有吸引住她。她有了一個女兒,是和那個平庸而話少的男人生的,并不需要她多操心。她在一所中學里教書。
一種按部就班的生活,故事中的女主人公C 自己也承認,“它太乏味了,幾乎可以看得見底。”沒錯兒,她的心里有小小的不甘,但這些不甘如同鹽溶解在水中,從外面看過來只是略有些渾濁而已。
這樣下去,作家A 當然更不甘心,于是他安排另一條鐵軌搭在故事的舊軌道上,盡管女主人公曾幾次拒絕但她還是不得不走上了另外的那條軌道。她,愛上了另一個人,我們姑且稱他為男主人公D。
D 和C 原是同學。十幾年的時間里她和他毫無交集,女主人公C 甚至根本遺忘了這個D 的存在,畢竟D 在中學的時候并不起眼,畢竟C 的精力幾乎全部用在學習上,她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周圍——可交集還是來了。十幾年后,D 在農村結婚生子,后來跟著一個大哥干工程,成為了一個小包工頭,他承包了女主人公C 所在學校的新教室的修建和車棚翻蓋工程——“她正在講《天上的街市》。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是點著無數的街燈:她的手臂伸向高處,細花兒的薄衫從手臂處滑下來,而燦爛的陽光正打在她的半張臉和揚起的手臂上,就像是一張古典的油畫那樣……”(說實話,我并不喜歡小說里的這段描述,它有些慣常,本可以更陌生也更有魅力些。但胡月,還只是文學系研一的新生,也不好要求得太過苛刻。)
女主人公C 也注意到了門外探頭探腦的男主人公D,不過她并沒有半點兒在意。作家A 在那時并沒有設置漣漪,他甚至還讓女主人公C 對D 的“第一印象”并不佳,她不喜歡他探頭探臉的動作,感覺這個動作或多或少有些猥瑣。事后,她多次談及他的這個動作和她的不喜歡,而D 的解釋是,他在路過教室的時候就感覺她有些眼熟,為了不打擾老師的上課,他才不得不傾著身子朝里面看——他第一眼就認出她來。“我的心,仿佛是被猛地揪了一下。”
小說中說,校長在她上完課后去辦公室找她,“晚上一起去吃飯吧。陪一個重要的客人。他說認識你,要請你一起。”在得知是承包工程的包工頭宴請,女主人公C 斬釘截鐵:不去。“她盯著校長的眼,一點點地露出不悅的表情。在那時,她甚至有意地帶出一絲鄙視來,讓校長能夠分明地看見。‘校長,他有那么重要么?你怎么想到,讓我去……’這時,她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張探頭探腦的臉。”
她還是帶著一百二十個不情愿和一百二十個驕傲去了宴會。
她去,是因為他提及他們是中學的同學,叫出了她的名字,也叫出了她同桌的名字。既然是同學,面子就不能不給,可任憑她搜索盡自己的貯存,也沒有想起有這么一個同學。他姓葛,但班上姓葛的同學有七八個,每個葛都與他聯系不到一起——同樣,出于面子,她只能含混地點頭,仿佛已經在記憶里把他找到。“要不要再多叫幾個同學?”女主人公C 提議,男主人公D 看了一眼校長,然后痛快地答應:好吧,我和E、D、N 都有聯系,不知道是不是有空……
那場宴會成為了開始,另外的軌道搭在宴會的邊上,她毫無知覺也毫無防備地踏了上去。她也終于想起了D,一個角落里、學習很一般的男孩,膚色比現在似乎都黑。
宴會上。男主人公D 頻頻向校長敬酒,但話語里卻盡是關于C 的舊事。這些舊事有些C 還記得,而有些她已遺忘了,可一經男主人公D 的描述,她似乎又有了印象——真正打動女主人公C 的是男主人公D 提到一場學校的露天電影,那天,她負責報幕。D 提到她說話的語速,提到了她那天頭發上的蝴蝶結——就是那個蝴蝶結,一下子觸動了女主人公C 的柔軟。她記得,深深地記得。她沒想到,D 也記得那么清楚,十幾年的時間竟然未讓他忘掉——她帶到酒桌上的一百二十個驕傲似乎變成了一百七十個,而她的不甘則在飛快地減少,就像鹽溶化在水中。
那段描述在小說中極為精彩,每個句子仿佛都連接著女主人公的神經末梢,連接著她的呼吸——不過,胡月在宴會散場的時候有意出戲,她發現,女主人公C用一種奇怪的、意味深長的、說不清包含的眼神看了作家A一眼,而作家A 的手,竟然也抖了一下。“我知道,記得的是你,而不是他。”
——讀到這里的時候,我也有些出戲,這句話在那個章節的出現有些突兀,我愣了一下,然后拿一支紅筆將這個句子劃去。C的這句話似乎不是對D 說的,當然也不會是對校長和另一位女同事,它在這里實在突然又沒有特別意義,按照小說設計中“所有蘋果都必須掛到樹上去,落在地上的蘋果和樹葉都不能要”的原則,它應當刪除才對。(讀到后來,我才明白這句被我用紅筆勾掉的句子其實有用,并不突兀:它是女主人公C 說給作家A 的。當然,這是后話。)
又有了轟隆隆的雷聲,我在打印紙上寫下一段眉批,然后準備睡覺,時間已經不早,后面的二十幾頁留待明天再說。洗過臉,我拿起手機,看了看靜音時的微信,其中一條是胡月發給我的:“老師,我猜您在讀我的小說。您感覺怎么樣,是不是像埃梅的?”
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我沒有回復。
接下來,還是胡月小說里的故事。
在經歷幾次掙扎之后,女主人公C 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愛情,雖然她一直在拒絕承認。他不一樣。他和校長、和那些老師不一樣,和她的那個平庸的、話少的男人不一樣。他粗魯而豪爽,偶爾會帶一兩句臟字兒,這些臟字兒只在她還小的時候聽到過。他直接表達對她的贊美和好感,這個表達里也有粗魯的成分,毫不顧忌是當著校長還是當著她的同事,甚至是她的女兒——但她只要制止,只要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他立刻就會悻悻地停住,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有機會他就討好她,把她當成女王,甚至有意閱讀她所提到的書——每次談到書,女主人公C 就掩飾不住自己的不屑(其實她根本就沒想過要掩飾),朝著男主人公D 甩出一串諷刺和挖苦,男主人公D 在眾人面前的艱難窘態頗讓她得意,在這里,她既顯示了同學的親近,也顯示了距離,她也得意自己得體的分寸拿捏。有一次,他組織幾個同學一起郊游,一邊開車一邊朝著外面的景色指點,大聲地用出了一個比喻——看得出,他對自己的比喻很是滿意,于是他又回過頭來重說了一遍,而且用了更大的聲音,對著女主人公C。C當然不會客氣,她說這個比喻貌似新穎其實 平淡,可以說是對海明威小說《白象似的群山》中那個女孩的拙劣模仿,“你還是好好開你的車吧。”同車上的兩個女同學有些曖昧地笑起來,D 喜歡C,她們當然也看得清楚。
他有些好酒,無論是誰、無論是什么樣的理由勸他,他都會認認真真地喝下去,但只要她說你別喝了,他就會立即停住,一滴也不再喝——這很讓她有些難為情,也很有些得意。他……
女主人公C 從沒設想過自己的生活中會有這樣一個人出現,沒有,他不是她所幻想的人。他有那么多她所看不慣的、不習慣的毛病和缺點,可是。
他能容忍她的一切,包括鄙視、刁蠻和任性。他能呵護她,顯得那樣真誠而熱烈——那真誠,那熱烈,是女主人公C 的平庸丈夫所給不了的,至少是她感受不到的。小說為此寫下了諸多細節,不過有些設計并不夠精彩。
總之,水到渠成。“水到渠成”這個詞是作家A 寫下的,女主人公C 似乎反感這樣的說法,她幾次將這個詞擠出敘述的語句,就是作家A 勉強地把它插入故事也顯得有些歪歪扭扭,和別的字體很不一樣。到后來,C做出讓步,順從了作家A 的安排。
男主人公D 說,他要離婚娶她,他要給她所要的生活。男主人公D 說,他在上中學的時候就想以后如何如何,可是他實在是自慚形穢,他不配。而上天,竟然給了他如此的機會……他說著,她聽著,并不當真。她所讀過的小說里類似的情節實在太多了,多少讓她獲得了免疫,但有些小小的感動還是滲進了血液。
可變故真的來了。小說里說,他沒有和她商量,而是獨自離了婚,一個人搬進了租住的房子里。他通知她,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女主人公C 的心里猛地一顫,她竟然感覺自己在那個瞬間突然破碎,變成了一個不再完整的玻璃容器。“你怎么這樣?”她跟他爭吵,有些歇斯底里,而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一邊,一幅逆來順受的樣子。他說,他沒有要求什么,不會要求什么,這,只是他自己的事兒。他不敢奢望。如果她不愿意,他也不會再打擾她……“你已經打擾我啦!你還嫌打擾得不夠嗎?”
她拒絕他再去找她,她拒絕他的再次出現。當著他的面,她刪除了他的電話號碼,然后重重地摔上門。
他從她的生活里消失,小說說,男主人公D 真的是聽話,他真的消失了,遵守著她所規定的一切原則。學校的工程還在繼續,他還來,還需要在工地上盯著,但不再去她的辦公室坐會兒或者討杯水喝,偶爾的酒局他也有意避開。他不再打擾她,不再。
只有作家A 知道她內心里的波濤洶涌,她放不下。她的內心里經受著怎樣的痛苦和掙扎。她也有意避開,包括和他相關的任何消息,可支著的耳朵卻沒有漏過半點兒。男主人公D 的妻子找到了工地,她還帶著自己的兒子。辦公室里幾個同事竊竊私語,他們偶爾地瞄向她的位置,她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但心卻跳得厲害,幾乎讓她暈眩。D 的妻子走了,同時帶走了孩子。她像往常一樣給家里打個電話,像往常一樣,電話是女兒接的,她知道媽媽會問學校的事兒、作業的事兒。“好好寫作業。聽你爺爺的話。”停頓了一下,女主人公C 平靜好自己的心情,“媽媽今天有個聚餐。告訴你爺爺和你爸爸,我略晚點兒回去。”
小說里說,作家A 給她設計了路線,把她安排在縣城一家新開的咖啡館里,然而就在女主人公C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忽然改變主意,朝著另外的方向走去。作家A 不得不遷就她的任性,那一刻,A 的內心也充滿著愧疚,愧疚感讓他不敢輕易地阻止住C。他在C 經過的沿途安排下小酒館、理發店,從另外的地方挪來的“水吧”,以及一間有些凋敝的卡拉OK 廳。A 知道,C 喜歡唱歌,有著很好的嗓音,一有壓力的時候她就愿意一個人唱歌釋放——然而女主人公C 并沒有片刻停留,而是徑直走下去,作家A 感覺,她使著性子,甩開了他試圖拉住的手。
天黑下來。女主人公C 還在路上走著。她似乎是想永遠地走下去、走下去。對于她的任性,作家A 也是無計可施,他所做的,只是在一路的沿途添加各種風景,而C 卻不看一眼。“哦,她在賭氣。”作家A 說,作家A 揉揉自己的眼睛,“我是不是,太不顧忌她自己的感受了?我,該怎么做,才能讓C 返回到故事里,按照我的設計繼續下去?”
HELLO,IT’S ME——電話響起來,阿黛爾的沙啞歌聲里包含著滄桑和意味。是作協人事處,關于我的醫療保險。掛掉電話,我發現微信上有三條未讀信息,一條是運動點贊,而另外的兩條均來自胡月。“老師,早上好。”“我的小說你在讀嗎?是不是有點兒,和埃梅的相像?”
“我在讀。寫得很不錯,讓我意外。我贊賞其中的想象力,也贊賞它的寫實能力。有些小的問題容我們之后討論,我先把它讀完。”
作家A 能夠明確感覺到女主人公C 在和他慪氣,她偏偏不,她偏偏從他預設的軌道中跨出一只腳,讓故事的行進變得更為危險。天黑了下來,終于,已經疲累的女主人公C走過一條小巷,走到一棟房子外面:門是虛掩的,她輕輕一推就把它推開了。然后,她奔向二樓,在樓門口的外面脫下鞋子。
不……作家A 嘆口氣,他試圖略做阻止,后面的故事他還沒有認真地想好,他不應讓她那么輕易地進去,可她已經在用力地敲門。誰?是我。開門。
作家A 有些措手不及。
門一打開,女主人公就迫不及待地沖進了房間,更確切地說,應當是迫不及待地沖進了男主人公D 的懷里。她摟住他,迫不及待地遞上了自己的嘴唇。
枕在男主人公D 的懷里,女主人公C 用她的手指輕輕劃著D 的胸口,用很輕的氣息對他說,“我要離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D 的手指則藏在她的頭發里。“你不要急于決定。我不想難為你,我的離婚也和你沒有半點關系……”C 抬起頭,盯著D 的眼睛:“我想好了,我要和你在一起。”說著,她的臉上、胸口上和頭發上,匯聚了兩條淚水的河。
然后是漫長的離婚,對于女主人公C 來說,離婚并不像男主人公D 那么簡單。她需要理由,而真正的理由卻又是不能說的。不能說,她反復地叮囑自己,“除非要我去死。”
小說中說,作家A 為女主人公C 設計了種種方法,理由,然而它們都不具備必然的力量。那個平庸木訥的男人B 不同意,她和他的女兒也不同意——你們為什么要離婚?過得不是好好的么?“是不是因為他?”木訥的男人眼里含著冷,他說出了男主人公D的名字。
“不是!”女主人公C 的否決有些失態,她都沒想到自己會從椅子上跳起,
“和他沒有半點兒關系!是咱們倆的事兒,干嘛把外人扯進來!”
“你如果在離婚書上注明,咱們離婚后你不嫁給他,我就答應你。”
女主人公C 沒想到男人B 會提這樣一個要求。她朝著紙頁外面作家A 的方向看了兩眼,“我們的事和他沒關系!我也沒有什么好注明的,你,你這樣說……”女主人公又朝作家A 的方向瞄了一眼,“你這樣說,是對我的侮辱,你竟然用這樣的方式侮辱我!”
“是你先侮辱我的好不好!”那個木訥的男人也跳了起來。
……一天下午,作家A 接到一個電話,他一下子便聽出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C 打過來的,盡管里面仿佛包含著一層渾濁的、令人疲憊的雜質。“你出來一下,我在杜尚咖啡等你。”作家A 愣了片刻,他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你不應該,不應該……要知道,你是小說中的人物,你……”“我已經出來了。我出來透口氣。你知道我現在的日子……我沒有別的人可以說,我感覺自己都快被憋死了。”“可是,可是……”“沒有可是,可是我已經出來了。你如果不肯見我,我也就不準備回去了。”
盡管光線昏暗,盡管她選擇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作家A 還是從桌上的那頂帽子上一眼認出了她。看上去,她有些憔悴,被他所描述在小說里的那種光變得非常暗淡。
“我是被你害慘了。”她轉動著手邊的咖啡杯,“你知道我的這些日子是怎么過的,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不能到頭,無論是什么結果我都愿意接受。我太難了。你告訴我,我怎么辦?”
作家A 說,快了,你所不喜歡的那個男人即將放你走,你們會在半個月后協議離婚。“我沒有不喜歡他。”女主人公C 依舊盯著咖啡杯,“當然也談不上喜歡。你知道我喜歡什么。”
作家A 哦了一聲,他的口有些干。這時,C 抬起頭,招呼服務員再送一杯拿鐵,“我知道你平時喜歡喝碳燒味道較濃的咖啡,沒有酸,有著醇香和淡淡的苦味兒。每次寫作的時候,我能聞得到。慢慢地,我也習慣了這種氣息,而你在咖啡館,一般都點拿鐵,是不是?”作家A 點點頭,他發現自己面對自己筆下的主人公C 竟然有些怯懦,這是他所想不到的。
她涂了口紅,也上了眼影。看得出,對于這次從紙頁間的走出,女主人公C 有著特別的精心,她注意到作家A 的目光,“雅詩蘭黛,粉底也是。我想,不能那么凄凄慘慘、蓬頭垢面地出來,那樣對你也不好。”
“對不起。”作家A 幾乎喃喃自語,“你知道,想到一個故事并不那么容易,而一旦故事開始,我也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它得有它的規律,就是它的寫作者也必須接受它的必然后果……”
“我當然知道。”女主人公C 打斷了作家A 的話,“要知道,你也讓我讀了那么多的小說。其實,我比你想象的讀到的更多一些,有時我會瞧兩眼你的書櫥,看里面有沒有我可能喜歡的。對了,我最近在讀一首詩——其實是一首民歌,但我愿意把它當成詩來看,我特別有感觸,你想不想知道?”
是哪首?作家A 也希望自己的話題能夠岔開,他既不想聽她訴苦說自己正在經歷的 艱難,這艱難他其實也一并在感受著。同時,他也不希望接下來的聊天變成他的反復道歉,那樣,杯子里的咖啡會變得更苦。
山岡上的鮮花都哪里去了?
山岡上的鮮花都被姑娘們摘去了。
美麗的姑娘們都去了哪兒?
她們都嫁給了年輕的小伙。
年輕的小伙兒都哪里去了?
他們已經當兵去了。
那些當兵的哪里去了?
他們都已經進入墳墓去了。
他們的墳墓哪里去了?
他們的墳墓,都被山岡上的鮮花覆蓋了。
燈光昏暗,頭頂上暗黃色的白熾燈嗞嗞嗞地響著,它們的光簡直就小得像被剝開的豆子。女主人公C 喝下面前的咖啡,抬起臉,換出一副完全不同的表情:最近這幾天實在難熬,我也找不到這首俄羅斯民歌的原曲,于是就為它新譜了曲。你要不要聽我唱幾句?
作者簡介
李浩,1971 年生于河北省海興縣;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的星辰》《閱讀頌,虛構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20 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蒲松齡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孫犁文學獎、建安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