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你
回顧去冬今春幾個月來因疫情許久未見的人,恐怕是疫情開始前生活中常常碰見接觸的人們。在新冠肺炎披露蔓延前,我已回了老家,那時未知未覺,根本不知有新冠肺炎這回事,回家的車上也沒有人戴口罩。幾天之后疫情陡然嚴峻起來,回想當時的渾然不覺,有點驚怕——那時我沒搶到在漢口站上車的票,去了武漢站坐車,如果是在漢口站上車,我恐怕有一半可能會被感染上,把病毒帶回家,因為疫情初期許多被感染上的人去過漢口火車站。
在家過的頭14天,時時警覺,一看手機上的新聞,就有自己已被感染還未發覺的恐懼。14天一過,漸漸不擔心了。看著疫情最為嚴重時期的新聞,我很多次慶幸自己先一步回家了,否則要是困在武漢不知會有怎樣的煎熬。在武漢時,時常想念家里的菜,有陣子尤其想家里燒的魚,而今回來了,天天吃媽媽做的飯菜,感覺是溫馨的幸福,若困在武漢,這幾個月最想念的人肯定是媽媽。
現在疫情大大緩解,生活步步恢復,為徹底遏制病毒,武漢的防守還是很嚴,因這病毒實在不按常理出牌,狡猾異常。生產生活雖在漸漸恢復,一些生活秩序還是打亂了,現在要說想見的,就有與我平時吃喝住行緊密相連的人,我很想知道他們還好不好,有沒有躲過病毒,平安地度過這幾個月。
比較想念的,有樓下小快遞店的一對夫婦,他們年齡有60歲了,除收發快遞,店里還賣些水果,我常常去他們店拿快遞,偶爾寄快遞。夫婦倆口音不知是哪里的,我聽不出來,有次我問他們老家是哪里的,答說河南的。老兩口非常勤奮,每天很晚了還在里面忙活,遇到“雙十一”之類的購物節,快遞多得店里都快擺不下,我們取快遞的人排了隊去領,老兩口做事默契十足,取件的人把單號告訴女主人,她回頭告訴男主人,男主人便在一排排格子里緊張地快速地找。到我領快遞了,往里看,他頭上都是汗,入冬的天只穿一件單衣,背上都汗濕了。有時飯點我去拿快遞,看到他們正吃飯,吃的是小電飯煲隨便蒸煮的一點什么,有時吃的外賣。即使在吃飯的歇閑時分,他們也要快點吃完,快遞員來送貨,收貨,有人來拿快遞,都能隨時打斷他們吃飯,急忙忙去顧生意。
偶爾去的菜場,我第一次在一個賣小菜的攤位前停駐下來時,站在攤位里的男人讓我覺得他根本就不像生意人,倒像個壞人,黑黑的皮膚,個頭不高,比較壯實,每次看到我都想到“兇神惡煞”這個詞,比肉店拿割肉刀的伙計更能讓人想起屠夫,他也的確很像電視里一個常演壞人的類型演員。然而當我靠近攤位,他開口了:買點什么?聲音竟是很柔和,聲量也不大,隨之遞來一只小塑料籃子,我于是想,即使不需買什么也不好意思不買點什么了。買了菜后,他放在塑料袋裝好,兩只手遞給我,說聲“慢走”,我受寵若驚。此后,每次去菜場,都在他攤位買點蔥或青椒,盡管只是幾塊錢的生意,他也非常周到熱情。
老家我常去的面館,收銀小妹妹是一個也許和我差不多大的四川女孩,我每次去,都能聽到她嘴里哼著歌,有時客人點了餐,她會轉過頭大聲用四川話跟師傅招呼下一碗什么面。此后我回了武漢,再去那兒過早,走到門口掃碼,還沒報吃什么面,就聽她用四川話說了聲“鴨湯面”,又說,你好久沒來了。每天店里那么多客人,且我還戴著口罩,沒想到她還記得我。我說,我去武漢了,這幾天放假才回來。鴨湯面是這家面館的招牌面,我每次都吃這個面,寫到這里,我腦中響起了那聲四川調的“鴨湯面”,這句方言我也學會了。
還有武漢的一家拉面館,起初是朋友告訴我這家店的面很好吃,是個老店,我去探尋,此后便老去了。拉面館不是戴小圓帽的甘肅人開的蘭州拉面店,是本省的一家子開的,雇了兩個人,一個人拉面,抻面,下鍋,一個人用長筷子撈面,裝碗,老板娘收錢,下調料,遞碗,打包,男主人在后面照看機器軋面,一間10多平米的店面,5個人在里面忙活。店面簡單,很能見出年頭了,房子較舊,地板磚上的白瓷都被年深月久的顧客的鞋子磨去了,生意卻很紅火,逢周末,門口排著長隊,一對比,旁邊那家早餐店顯得很寥落。門面雖只有一間,還擺了兩張窄桌板供人坐著吃,卻常常被排進屋的顧客擠得不好坐,于是有時桌板干脆是空的,人們端著面在門口站著吃,或坐在門口小板凳上就著高些的塑膠凳,把面碗放上面吃,成為街邊一景。面館生意這么好,我想與它的老板娘分不開,她總是一張樸實的笑臉,用我聽不出是哪兒的口音詢問顧客“要不要辣椒”,她的手很伶俐,面前幾排空碗,只十來秒,里面就都撒好了蔥蒜醋等調料,面下好進碗了,我說聲“幫我打下包”,她不慌不忙卻又快速地扯個小袋子,不怕燙地捏起湯碗裝進去,蓋上蓋子,再把袋子拎勻提給我,繼續不慌不忙又快速地照顧下一只碗。店里一年四季似乎沒有假日,恐怕只有春節才能休息幾天,夏天,我排隊進店,靠鍋爐很近,一股熱浪圍繞著食客,老板娘身上套件圍裙,站在鍋爐旁忙碌,臉上出了汗就抬手擦擦,冬天倒好,靠著鍋爐不冷,她只穿件秋天的絨布外套。每天從早上五六點開始,她站在鐵皮桌后面方寸大的地方,忙碌到中午一點打烊,整個半天,不管我幾點鐘去,都看不到她顯出累的樣子,臉上總是那副習慣的笑模樣,有時我中午去吃面,店里已沒幾個人了,這時她輕松下來,也還是站在方寸大的地方,手撐在桌邊,放松地歇歇,以備隨時而來的零散顧客。老板娘的面容和一雙靈活的手,總使我想起譬如畫糖人,做棉花糖那類技術嫻熟的手藝人。
如今城市里幾乎沒有多少縫縫補補的小攤位了,衣服破了,扣子掉了,拉鏈壞了,人們很少再想到去修補,而是買件新的。我總記得幾年前的一家裁縫鋪,開在一條窄街巷里,小小的門臉,里面掛滿了布匹和各種衣服,幾乎是衣服山中刨出來的一塊小地方,放著一張縫紉機,里面坐著裁縫。當我循著打聽到的裁縫鋪,第一次找到這條窄街,走到鋪子門前,要看幾秒才能從屋里堆得像山高的布料衣服中看到縫紉機上埋首做衣服的裁縫。大概總是靜默做事,我走進去,過一會她才抬起頭來,問衣服怎么了。我在那里補過幾回衣服,衣服上的銅扣掉了,拿去縫上,褲子拉鏈壞了,換過拉鏈,新買的衣服不合身也拿去那里改。每次去裁縫鋪,她都在埋首顧著手中衣服,有時踩著機器在紉,有時拿針在縫。中午沉悶易困的時分,一只收音機掛在縫紉機上,隨便播著什么,她安心地做著手里的活。逢到人來,她說話不多,問完說完必要的,又埋頭手中的活兒了,可是她暗黃的面容,抬起頭來額上的皺紋,讓我覺得每天重復地做著衣服,修補著衣服,也是熬人苦累的。那時我已開始學習寫作,去過幾次裁縫鋪后,感到這是個吸引我的素材,可以寫寫,卻總是懶得動筆。后來有次騎車經過那條窄街,看到裁縫鋪門口放了塊泡沫板,上面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即將搬走,我便決定不能再拖了,等鋪子搬走,我再見不到靜謐街巷中的這間鋪子,時間一長就會忘,我就再也不會想到去寫它了,于是我寫了一個短篇小說《裁縫鋪》,以紀念這間小鋪子和它辛苦勞作的主人。
疫情時期我待在家里,每天看著新聞,有時感到不安,只是沒有親朋好友受到病毒感染,便沒有很強烈的悲傷和擔憂。后來,我從老家回武漢,當動車到達漢口站,我從車上下來,一踏上站臺的地面,便立馬感到一種特殊的情味,那種感覺和我在家里體味到的完全不一樣,想起新聞里那些守在武漢的人們在最困難時表達出的種種感受,我此刻才后知后覺地體味到一二。而快遞店的老兩口,菜場的攤主,面館的老板娘,裁縫店的主人,還有很多打過交道的人們,他們在疫情期間好嗎?家人都是平安的嗎?我很想再去他們店里,像平常那樣見到他們,隨便聊幾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