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0年第5期|張秋寒:漫水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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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員剛續完茶,他就到了,手上提著一把長柄彎頭的黑色老式雨傘。之前他發來微信,說單位臨時有點事,要稍晚點。松聲慶幸沒有喊小鼓來,否則她不知能編排出多少聳聽的危言。“認為遲到能抬高身價的男人婚后絕對是甩手掌柜”、“推遲飯點也就變相推遲了結束的時間,夜深才便于進行其它的議程”,諸如此類的話,小鼓信手拈來。
他落座致歉。
“下雨了?”松聲見傘是干的。
“沒有。怕下。”
松聲請他點菜。她點了一道蕨根粉。
點著點著,他忽然抬起頭來專注地看著她:“你除了魚不吃,還有什么不吃。”
松聲恍然道:“都還好。我不算太挑食。”
松聲只和他吃過一次飯,還是在一個很嘈雜庸俗的飯局上。蘭姐那時候也沒想到要撮合他們。過了半月,松聲順道來拜訪她,蘭姐顯露出做媒的興致。松聲沉默了一會兒,笑道:“你最近不是忙著賣房子,怎么想起來煩我的神。”
“嫌我好管閑事?不要指望你媽媽老子了。你就是明天真做了老姑娘他們大概也無所謂。”正說著,后廚來了個采購,拿了一只鮑魚給蘭姐看成色。她接過來,捏在指間玩驗:“回頭打個電話給郭開富。你告訴他,日子長著呢,他要是曉得好歹,我不得跟他計較。”采購應諾著屏退,又被她叫住:“再拿三千塊錢給他。”
“他好意思拿這個錢么。”采購說。
“就是他不好意思才要拿給他的。我的錢是發山水淌了來的啊?”
蘭姐連魚帶水把一箱貨潑到販子頭上的事,松聲有所耳聞。商人以次充好是屢見不鮮的,蘭姐做這種事同樣是。
向機器里嘩嘩啦啦傾倒了小半袋藍山,蘭姐又絮叨開了。磨豆之聲某種程度上抵消了她煙嗓的嘶啞感:“原川這個細伢子挺好的,穩重,不像人家一樣講話吵吵不恭的。我蠻歡喜他的。你眼光要是再放長遠些個,那他的好處就更多唻。他是四川考過來的,上面沒有人,千山萬水不要指望能調回去,只有就地生根。”在她看來,降低公婆的存在感不比防止丈夫的婚外情更輕松。
貌相,工作,學識,性格……蘭姐認為他們很般配。只是這根紅線缺少了另一端的牽動,也就是原川的態度。光憑中間人的勾勒,姻緣的藍圖總像是失真。松聲明白蘭姐的用心。蘭姐跟她更熟,更關心她的終身,在她和原川之間,自然先來征求她的意見。假如顛倒順序,先探原川的口風,他沒意思就罷,要是有意思,她沒這個心,原川執意下工夫,再有一兩個器重他的人物站出來說話,局面倒不好辦。
喝完咖啡,河上已是夕照一片。松聲起身告辭。她的車停在圩邊一棵枯死的柳樹下。從駕駛座的角度遠觀暮色中的建筑剪影,松聲會想到湘西的吊腳樓或者傣族的竹樓。到了汛期,泄洪的時節,水位陡增,水泥樁子被河流淹沒,這飯店又像她在北京或江南的園林里看到過的舫。蘭姐堅稱更像浮在水面上的睡蓮,為了給這個最初的設計思路提供有力的佐證,她專門請了一家攝影工作室對飯店進行了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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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求的是神似,要真是放大的睡蓮,那就是雕塑了。”原川后來在一次官方對美術工作的調研上遇到松聲,兩個人作為各自團體的晚生,都走在了隊伍的最后面。他們此前的一面之緣是在蘭姐的飯店里,就從飯店談起。
當日的畫展質量堪憂。很多老年大學的習作也掛上湊數。有一張小品,印鑒占了一半篇幅使得構圖極其不穩。原川說有皇家氣度。松聲看了一下落款,以為“遠韜老人”是哪個退休領導的雅號,原川才又說:“乾隆不就喜歡這么干嘛。”他問松聲有沒有作品展出。松聲說技不如人,不敢獻丑。原川走了幾步,說:“我看上去一定不怎么親和,你跟我說話才像答記者問一樣。”
“看來要賠禮道歉了。”
“能用作品道歉嗎?說到睡蓮,我特別喜歡莫奈的。你能畫幅睡蓮送給我嗎?”
近午,院長要安排工作餐,對方一面搖手一面上了車:“今天不是昨天。”這是給臺階下。不說昨天,就是上個世紀也難得見書畫院做東,跟風氣無關。書協美協的會員們到處潑墨斂財也好,得了個小獎要求向上爭取物質鼓勵也好,都和畫風一樣奔放,唯獨交會費的積極性不成正比。財政再收緊了預算,駐院的人自然是“黃鼠狼拖雞”。松聲聽說院里空編,想調過來,院長好言相勸:“哪家都說自己是清水衙門,但我這里真是。維持門面全靠化緣。”松聲說她不圖錢,圖錢就帶藝考了。她就想多點閑暇能畫畫。院長說做老師再忙也有三個月的假。松聲不想叫他為難,再沒提此事。
走到樹蔭下,原川俯身打開了一輛死飛的鏈條鎖。除了籠頭、齒輪和腳架,車子通體都是純度很高的亮黃色。西裝革履的車主跨了上去,弓著腰發出了邀約:“你連院長那種客氣話都不說啊?還是改天我請你吧。記得睡蓮啊。”
畫一直畫到第四稿,松聲才稍稍滿意。有可能等到畫完又作廢。一幅畫在未完成的時候最美。她不是想表達一種缺憾,而是寬疏感。畫完的畫——至少她自己畫完的畫,都像站滿了人的大廳。稠密,臃腫。好的畫是吸進肺腑的樟樹香氣,不是響亮的可以判別午餐菜式的嗝。技藝達不到構想,中止造成的模糊面目就更接近憧憬本身。
“好看。”餐桌上收到畫,原川刪繁就簡地贊美。
松聲一直就沒有再看那幅畫。這托付里充滿了她的信任。她不用擔憂他要如何裝裱它,懸掛它,又如何向看到這幅畫的人描述它,解讀它。像南風吹過草尖,她很松弛。這種感覺的效用歷久彌堅。日后再有人索畫,她就試著翻新當時的心境,不寒而栗的緊張如日光下的積雪,很快消融。
3
為答謝學校那幾位在評職稱的過程中給予幫助的前輩,松聲預約了蘭姐飯店的一間小廳。她想想還是沒叫原川,怕有一餐多請的嫌疑。當晚菜品一如往常,只是上菜的速度始終跟不上。中途蘭姐來敬了杯酒:“早上一連走了兩個服務員。才將我還端了幾個盤子。”散了席,她留下松聲喝私房茶:“一個個拽得什么東西,有她們后悔的日子呢。”
蘭姐的胃不好,茶都置一陣子才喝。略陳的大紅袍盈在盞中,像打磨后的銅鏡般鑒光照人。“我是把她們當姑娘待的。過時過節,家里有喪有喜,只要能說得出名堂的,我哪一回叫她們空過手。小珍子上個月說她媽媽開刀住院,我二話不說叫老閔加班煨了一鍋鴿子送了去。這些細伢子,你對她好死了也不得用。她們以為搭上了那些人,往后就做人上人啦?別把我笑死了。那個溫州的禿子,在哪開發房地產就在哪安個家。我不是說了么,歌星是巡演,這種人是巡睡。”
在直接和衣食住行打交道的行業里尤其要保持警惕和定力——蘭姐總是這樣提點年輕女孩子。奢飾品柜臺,高級餐廳,別墅售樓處,超跑俱樂部……行業門檻并不高,遇見非富即貴者有多容易,以后被拋棄就有多容易。但她也能想得到,她們現在滿心覺得青春就是資本,不可能聽得進勸不去以色侍人。
外間響起了一串足音。蘭姐站起身。
松聲透過雪尼爾窗簾的縫隙覷了一眼,見數位女賓穿過走廊,嬉笑著互相謙讓。那陣子時興雙面羊絨,與翡翠頭面、麂皮靴子一道穿搭就成了赴宴的標配。什么樣的風尚,從北京上海漂蕩一圈,一層一級地流到小地方,總是落伍的。只是大家都安于井底,團隊也就不顯得突兀或參差。其間被拱衛著的那一個穿的是件簡單的純黑過膝羽絨服,硬朗的叔叔阿姨頭和針織開衫溫柔的藕荷色沖突甚劇。出處不明的淡肉色方包被她機密而端莊地攥在拳頭里,像是身上長出來的堅實器官。其余人等懸在臂彎里的大小手袋上,那些琳瑯的鉚釘、珠片、流蘇,松聲也自然地想成贅疣、鱗屑和掉落的捻成一股一股的頭發。
蘭姐去招呼了。松聲越過客人們留下的魚龍混雜的香氛靜靜地下樓。出了門剛解了車鎖,她后面一輛車的車窗降了下來:“走得遲,肯定是請客的人。也不喊我。”松聲走過去,目光停留在保險杠的位置以顯示對異地牌照的好奇。原川說是租的。他坐兩個小時的大巴,然后租了這輛車去機場接人并把對方載回來吃飯,兩日之后,再倒推這個流程。
松聲大致懂了。有些男人錦繡的前程,是基于一個運籌帷幄的夫人。原川得到上司的信任之深也超過了她的預計。
“吃了嗎。”
“吃了。飛機晚點,在機場吃的。”
“機場能吃到什么。進去燒兩個熱菜吃。”
“不用了。我咨詢你個事。”他帶客人沿河堤小路低調而來。行至大橋附近,見寒冽夜空上朗月高嵌,橋下也水光依依。客人從頭至尾只問了他三句話,貴姓、多大、結婚了沒。他一一作答,也不主動沒話找話,開車開得很專注。但他一霎時發現明亮的月影里,有人正在河上行路,且如履平地般穩健從容。這只是在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象,等到他想從后視鏡里回顧那人影,卻什么都沒有了。
“是不是‘活見鬼’?”
“是漫水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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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河,從前浩浩蕩蕩直接入海。到了南宋時期,被改道的黃河所阻礙,主流經過大大小小的湖泊進入長江。歷史上,這段入江水道爆發過無數次洪水,村郭與城池屢廢屢興,就像灘涂上的蘆葦一樣歲歲枯榮。
十幾年前,還沒有橋的時候,漫水公路是連接兩岸的紐帶。上方的湖閘不開,人們就通過它進城或回鄉。一旦湖水下泄,路就會被淹沒,取而代之的是輪渡。
漫水公路也好,輪渡也好,松聲對它們的印象都杳渺了,殘存的細節提醒她是有這么回事的。包括家人,也不在這種感覺之外。近來,她從三嬢嬢那里聽說,她母親買期貨,虧得很厲害。“她倒是沒有直接跟我開口,就是在電話里頭翻過來調過去地說她虧了多少多少錢。我想,要是過生活,我汆點個錢給你用一下子是沒什么話的。你要拿了去填那個窟窿,我沒有這樣的實力。”
松聲飛快地蘸了水涂抹餃子皮,訓練有素得像車間女工:“你不要睬她。”
“我估計她沒打電話給你。說是你舅舅姨娘他們跟她來往也不多了。我始終又狠不下那個心,還是匯了點個錢給她。我沒告訴你三爺,你也別說。”三嬢嬢將餃子一分為三,一份進冰箱凍住,一份下鍋,一份給松聲帶著。松聲說不要。三嬢嬢說:“你下班哪有工夫燒飯。”
松聲說:“三爺歡喜吃餃子,留給他吃。”
“一個星期在家吃不了兩頓。面都搟好了,打電話說不家來。不家來就算!我們吃。”
松聲吃了兩個餃子,問道:“我媽現在在哪塊啊。還在蘇州?”
“上次是說在蘇州。前一向時碰到她老早在制藥廠的那個朋友,姓呂的,又說她到南通去了。哪個曉得呢。”
“有可能。我也聽說過的。”
出了單元樓道,陽光劈頭蓋臉地甩下來。眼前的路白晃晃的。松聲想起童年的盛夏,從黑沉沉的輪渡船艙里走出來,雙目被遠處粼粼的波光輝耀著,惘然地,不知是做了一個夢醒了,還是正要介入一個夢中。她母親和三嬢嬢在岸邊做交接。三嬢嬢讓她母親一起回家吃飯。她母親說來不及了,遲了趕不上飛機:“吳進宏叫我帶烤鴨家來,我說三兄弟不歡喜吃,翠子也不歡喜吃。上次帶的他們就沒吃。”
“就不錯了。不要買,買也是作掉了。”
“也不是不好吃。你們還是到北京來,吃現烤的。那種真空包裝的到哪好吃去。”母親展開手里的袋子,“這個是朋友從東北帶的參,跟著老母雞一塊地煨。”
“不要再帶東西寄東西了。上次你們寄的鵝絨被才收到。恐怕要有千把塊錢呢嘛。”
“哦!那個啊!那個東西還像個東西。絨子充得多,你打開來看噠,摸在手里厚墩墩的。也不像市面上的羽絨,一股子鴨騷氣。”
松聲知道羽絨被的來路。她在北京的那幾天,母親正指揮人處理這批被子,是一個倒閉的家紡公司抵債給她父親的。租倉庫囤到冬天不合算,只好現時就賤賣,再做做人情。
母親笑道:“家來不帶點個東西,回頭‘老奈奈’又屁話啰嗦的。”老奈奈是指松聲的祖母。這里,她把“奶奶”說成“奈奈”,入聲,甕里甕氣,很不親和。大約也是緣之于此,松聲日后總覺得老奶奶是慈祥的老婦人,而老奈奈則古怪,甚至陰森。
“吳松聲,你望什么大頭呆呢。”母親叫她,“過來……在家要聽三嬢嬢話哦。”
回頭的船要開了。母親準備上船。松聲嘩嘩大哭。母親走過來對著她的屁股拍了兩下:“就怎么好呢,三句不來就賣麻油。在北京不是一天到晚哭得要家來啊。”
三嬢嬢把她抱過來,催促她母親:“你快走吧。到南京上飛機之前先來個電話。到北京了再說一下子。我說你下次還是坐火車走,天上飛來飛去,嚇也嚇死了。”
母親只顧往船上走:“坐火車呢!十幾個小時把人還坐死了呢。”
像寶光熠熠的鯉魚潛到深水處,母親紫羅蘭的百裥裙之影倏忽間沒入船艙不見了。她應當被算作是聰明的那類女人。在北京,她講話和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沒有兩樣,舌頭像一臺光滑明快的藥碾子不假思索地運轉著:“你才轉到實驗幼兒園的時候,人家不是也不跟你玩啊。”松聲就領會了。她在幼兒園吃午餐,把脆骨剔出來放到一邊,對面的小朋友立刻舉手:“老師,吳松聲浪費,她不吃脆骨。”美術課上,她沒有得到畫畫的卡紙,就問老師要。老師說:“這個紙要另外交錢的,你家人到現在也沒來交錢啊。”還有她剛入園的第一天,老師讓大家做涂色作業,涂完了寫上自己的名字。等到大家都交完了,她還是遲遲寫不出來,老師站在她面前,眼鏡反著白光:“你們幼兒園不教你們寫名字啊……算了,你就寫個‘5’吧,我就知道了。”
沉沉的黃昏,在她們租住的房子里,松聲照著母親的示范練習了五六頁紙的名字。窗外漫天的瑰麗紅光,斷續的鴿哨,以及母親用刀切藕絲準備晚飯的利落聲響,她印象猶新。那是母親在她的學業上唯一的一次領航。很快,父親響應國家的號召下海去了廣州,繼而又轉戰首都。一方面不想荒廢自身的智慧,一方面夫妻異地太久總是不妥——成年后,松聲如此揣摩母親當年把她托付給三爺和三嬢嬢而毅然北上輔佐父親的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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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原川約松聲看了場電影。散場后,他們蜷縮進路邊的奶茶店里閑聊,等待天黑。
“想成功,能力和運氣缺一不可。”原川說兩全其美的總是少數,一部分僅有能力的人只好用能力去催化運氣的誕生,甚至制造運氣。這是鋌而走險的做法——不只是富貴,許多利益都是和危險擦肩才能收獲的。
原川說的還是那一夜蘭姐飯店門前偶遇的內情,松聲卻殊途同歸地想起父母,亦深以為然。她沒想到有一天會回到老家工作。遑論發達的經濟、繁榮的文化、先進的科技……她也不曾立志在這樣的光輝下成長為時代先鋒,就是像樣的酒吧、周正的咖啡館、體面的影廳都沒有。“現在隨便到哪家茶社,里面都坐滿了抽煙斗地主的人。包括我們剛才那個廳,是不是很像家庭影院。”醉生夢死的權利都像被剝奪了。
原川很勻速地嘬食著珍珠。半透明的吸管里,它們一顆接著一顆次第前進,像流水線上井然有序的貨品。“這兒很適合醉生夢死啊,只是你醉生夢死的方法和他們的不同。”他以一句“剛才那部電影不就是在表現大好時光是怎樣被浪費的嗎”順利地轉移了話題。他對主演的觀感有些撲朔:“確實挺好的,又說不上來哪兒好。”松聲認為趙薇的大氣、周迅的靈氣、徐靜蕾的文氣她兼而有之,單項并不登峰造極,綜合與全面才使她在這一代女演員中領銜。同時她受教于很多資深的影人,培養出來的能力對得起遇見他們的運氣。
聽著松聲的復述,小鼓清查完了近百萬的護膚品和手表:“他怎么不問你為什么回來上班啊。”松聲想,這就是原川的優勢,他懂得如何節制地聊天。層出不窮地問下去,雙方只會索然無味,而不能讓對話顯得源遠流長。原川很得體地規避了其中的難堪。
小鼓從小號登機箱里翻出一套免洗面膜并一個淺桂花黃的長條形燙銀絨布盒子給松聲。松聲不肯伸手去接。小鼓強行塞進松聲的包里,轉身朝亂糟糟的堆滿了粉紅色寢具的床上一躺:“給你你就拿著。這可能是我干的最后一票了。”她說形勢很不好,首爾簡直風聲鶴唳,出入境層層盤查不必細說,好的采購地段連酒店都訂不到,地接也漲價,人人都想趁火打劫撈上一筆。“這個總統就要下臺了。”小鼓如數家珍地盤點著青瓦臺泄露出來的丑聞。它們在免稅店里口耳相傳,被譯成各種語言版本流向五洲四海。松聲對政客沒有興趣,她只關心小鼓的未來。小鼓揪住一撮被子擋著臉,只露出烏爍爍的眼珠子,慧黠之光泠泠閃動。她金盆洗手的緣故不是總統下臺,而是男朋友上線。免費升艙后她結識了鄰座的金常務。在首爾的三天里,他們一起吃了四頓飯。小鼓暫時還沒和他上床。她說身體暢通了,承諾就會堵塞。要等他兌現,她再兌現。做代購也好,做人也好,她都不支持貨到付款。
小鼓去了上海。這遷徙已有了一種服輸的意味,而她的謀算和矜持也很快折戟于金常務嫻熟的吻功,以及他髭須刮過所留下的野火燎原的熱感。韓國總統彈劾案第二次庭審辯論的次日,她搬進了金常務位于徐家匯的公寓。小鼓在電話里恨恨地笑道:“漢語他也算學到家了,居然說他姓金就叫‘金屋藏嬌’。他媽的,必須叫他給我買房子!哪怕在老家買。”
所謂的安身立命,松聲從前也習慣用房子將之具化,后來漸漸沒了這個概念。三嬢嬢說:“不要說人了,烏龜還馱個殼子呢。”松聲笑道:“烏龜要活一萬年呢,沒房子不行。人無所謂的。”松聲上小學那年,三爺從鎮上調到城里工作,還趕上了分房。他抽簽抽到了帶院子的一樓,被三嬢嬢拿去和四樓換了。她說她住夠了平房,想看看住樓房什么感覺。分房政策此后漸漸絕跡,沒再聽說哪個單位還推行這種福利。工農產業的成長周期太長,為了快速變現,地方上只能大批賣地來填補財政。對經濟敏感的人這時候已經嗅到了金山的方向。他們取出還有一個月就能拿到定期利息的存款,交割手上風頭正勁的股票,甚至不惜借貸也趕赴周邊的二線城市置業。當時有人想伙三嬢嬢去南京買房子,三嬢嬢一根根地掐著小青菜,驚嘆地問:“好好地,去南京買什么房子哦。”但多少年之后,她也并不像有些人一樣望塵莫及地追悔,她說:“該派我們不得這個財氣。”
這話也適用于事業被夷為平地的父親。
某一個晚上,松聲和三嬢嬢正在燈下吃飯,三爺回來了,問道:“你到銀行去過啦?”
三嬢嬢說:“里頭錢不夠,從農行的折子上又挪了一萬多塊壯了壯。”
三爺問一共多少。三嬢嬢說:“十萬啊。”
三爺坐下吃飯,說:“就這么多了?”
三嬢嬢嚼著蹦脆的蘿卜干:“我不能不要生活啊。全拿外來,一家子喝西北風啊。”
這時候,松聲的年紀仍可以算作孩童。憑借領先于同齡人的洞察力,她基本可以判斷出,眼前這對很少發生口角的夫婦之間那種無形的劍拔弩張是為了她的家庭。他們這里把調解矛盾稱為“做攔停”。她忖度著,小孩是沒有資格給大人做攔停的。她也沒有大人那種打圓場的能力,一不小心就會弄巧成拙。
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放慢了吃飯的速度,好和大家一起離席。否則無視氣氛的凝固,只字不提,吃完飯就提前退場,顯得不近人情。
一籌莫展之際,門鈴救命般響了。
三嬢嬢開了門,隨即轉過來一張云收霧散的朗麗面孔:“松聲啊,看看哪個家來了。”
母親燙得很暄的頭發有些亂,又圍著寬大的黑色圍巾,極白的臉臥在里面,像古井中澄寂的月亮。三嬢嬢說:“你叫我們不要等你的,我們就先吃了。我去給你盛飯。”
“不要忙。我吃得飽飽的。”母親從包里掏出一盒一時看不出名堂的玩具遞給松聲:“拿住,到房里去玩去。”家常的聲氣,像她們不過分別了幾個小時而不是幾個月。松聲到臥室里默默地拆開來看,是一盒拼圖。原畫描繪著宇宙,一道潔白而柔和的光橫跨對角,飛船和宇航員在星子間笨重地漫游。門外面,大人的議論聲很小。只要不是吵架,鄰居們肯定聽不見。這樣小心就只能是防著她的。災難的先兆正在彌顯。長久的寄居讓她比一般的孩子缺乏好奇心,也沒學會撒嬌。她不去分辨那些虛實錯落的像水中藻荇一樣搖曳的談話,只聚精會神地建設著袖珍的太空。
掩耳盜鈴之舉持續到了睡前,她看到母親淺杏色的包里露出一個鮮紅的尖角,像把刀剛剛從肉里抽出來。她一動不動,一直等到母親起夜去衛生間的間隙。
迎著小夜燈微弱的光,那封皮上锃亮的國徽與她先前的猜測精準地重疊了。
“是假的,辦這個東西我們有用。你快睡覺唉,小細伢子,煩那么多干什么。”母親把她從床沿往里拉扯。
松聲快速地鉆進被窩里,面朝著墻的那一側,起初還只是簌簌流淚,緊接著就抽噎起來。
“你再哭,把你三爺三嬢嬢吵醒了不得了……別哭了……別哭了聽見啦……你要是不相信你馬上跟我上北京,我跟你爸爸好好的。”這話她母親后來說了很多遍,卻慢慢地泄了底氣,像一截失靈的沒有任何力道的彈簧,撲面而來的是一則力道驚人的消息。
她也大了,他們大抵也掂量過,瞞是很艱難的,索性讓她承受。
松聲不自主地屏息了一會兒,驟然放松時腦子竟有些暈迷。她問三嬢嬢,那么大概要多久才能見到她父親。三嬢嬢說:“很快的吧。里面只要一說能準家里人去看,我就叫你三爺帶你去。”松聲又問她母親去哪里了。三嬢嬢說:“她現在忙呢。”松聲囫圇地明白,就像一桌殘羹剩飯,她母親要去擦桌子收碗。那么驕傲鮮明的人,一定是很難過的。松聲后悔了,那幾天對她那么抵觸。
學雷鋒紀念日,全校師生上街擦護欄。從班級包干的路段往右前方眺望,透過新綠滿枝的法桐,松聲可以看見家里昔日的房子。新住戶的橘色床單正在曬架上悠悠地飄擺。一種領土易主,高張新幟的感覺。她想清楚了,她要趁小升初考走,離開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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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臘月二十八原川要請假提前回家,松聲提議在蘭姐處小聚,為他餞行。原川說:“你釀葡萄酒的本事這么厲害,干嘛不叫她到我家,由你帶酒,你們嘗嘗我的手藝呢。”
蘭姐起初欣然接受了邀請,臨了又說飯店來了貴賓走不開。松聲生氣,說她勢利。年后遇見她,反過來被她一啐:“這個丫頭又不曉得好歹了!我去干什么,不礙你們的事啊。要是我一開始就說不去,你肯定也不去了。”松聲想了想,反問她:“那你是跟他串通好了的?”蘭姐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什么話!小原曉得你說這個話要寒心了。”
松聲那天帶了兩瓶酒過去,結果一人一瓶,很均勻地喝完了。松聲平時話少,酒后健談:“我的成績是在初中慢慢滑下來的。當時我考上了外地一個非常好的私立學校。每年中考狀元都在我們學校。就是因為它好嘛,我進去之后就從雞頭變成了鳳尾……鳳尾也談不上,鳳肚子吧。給好勝的人可能會想,啊,我一定要把以前的地位奪回來。但我沒有這種想法,我就覺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誰也不可能成為最好的那一個。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學習,尤其是數理化那種絕對的技術性的科目,就沒什么興趣了。上了高中之后,我開始學畫畫,看很多和藝術有關的書。在我們這,很多家長都是看小孩成績太差才送他去學畫畫的。久而久之大家就會產生思維定勢,認為差生要想考大學,出路就只能是學畫畫啊學音樂。還統一把這些學科稱為‘小科’,把我們這些人稱為‘小科生’。反正挺鄙視我們的。我也沒法去反駁他們,但就我自己來說,我學畫畫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選擇。我喜歡它,我就選擇它。”
兩室一廳的小戶型,看得出原川本來是想把臥室以外的那間屋子打造成書房的,但它旁逸斜出地進化成了一個雜物間。松聲的睡蓮被掛在了沒有任何物體遮擋的那面光墻上獨占山頭,由此顯得很尊貴似的。這是一件會讓畫畫的人產生庸常的感動的事,更何況又喝了那么多酒。仿佛是出于報答,松聲窩在沙發里將并不豐富的從藝經歷娓娓道來——包括一些零亂的軼事。
比如她受夠了畫室里關于她的無稽之談,就隨手拎起一桶涮筆水朝流言創始人身上澆過去。比如她借著在皖南古村落寫生的機會攀爬附近一座沒有開發過的山,登山途中聽到竹林颯颯以為草窠里有蛇,細看才望到兩具白湮湮的軀體在野合,從此她總不能像以前那樣坦然面對裸模。比如她的初戀,那個在學院后街賣畫材的小老板,僅僅因為欠了一點錢,就被人弄死,拋尸長江。“有一些事,你知道吧,其實和現在的生活沒什么關系。但是,就是會一陣一陣地想起來。它不是夢,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只不過被時間淹沒了,像漫水公路被淹沒那樣。”
“你人也像。”
“像什么。”
“被水淹沒的路。”
漫水公路具體是哪一年修建的三嬢嬢也不清楚:“反正我記得老早就有。你奶奶要是在世,她肯定曉得。”松聲以前聽老人說起過,年輕的時候,她一大早就帶著孩子們從鎮上出發,先步行,接著坐船到另一個鎮,再搭公汽去城里。公路漫水時換乘輪渡,上了岸,趕到車站,天已經黑了,得在旅社歇一晚,第二天才能坐上去安徽娘家的車。幾十公里的路,當年要耗費兩天時間。坎坷路途的回憶反反復復在她心里顛沛了數十年,以至于后來大橋建成通車,她透過車窗凝望大河的神色很迷惘。她的眼睛里,大片大片的翳就要覆上眼球,像山嵐托舉著一輪黑黃的太陽。一時又晴轉陣雨,老淚涌起。
“下回去告訴你爸爸,橋通了,往后家來就方便多了。”
父親出來后并沒有如松聲預料的那樣對大橋報以稱賞。參與大橋興修集資并眼看著橋樁一根一根架設到對岸的人,每每行駛在橋上尚且要憶苦思甜。他面對這座橫空出世時稱全省內河第一大橋的龐然巨物,卻習以為常得像是那些每天在橋上往返十幾趟流動補胎的師傅伙計。他只問了三爺一句:“那漫水公路現在就廢掉了?”
“有橋誰還走那走。”
不止是橋,一切對于他來說完全是新鮮玩意的產品、技術、風尚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趣。有一次松聲給他示范如何在智能手機上切換手寫和筆畫,學著學著他就魂不守舍地站起身出了門。要不是他徒勞而返地向松聲請教怎樣調取手機的通話記錄,并在她一再的追問下道出實情,松聲怎么都想不到,他是憑著記憶中的方位去了一趟城西的老郵電局,請人家幫忙打印十幾年前的那種來電流水單。窗口的業務員告訴他,哪年哪代就沒有郵電局了。現在手機也不歸他們管,通信服務商有電信移動聯通。他又按圖索驥來到了陌生的營業廳,學著其他顧客的樣子在機器上取號排隊。等了一刻鐘,他被遺憾地告知“如果不是機主本人,也沒有服務密碼的話,就沒有權限查看通話記錄”。
“你看她通話記錄干什么。”
“你別管。你想辦法給我查到就行。”父親低著頭。
“你直接看她手機好了?”
“打不開,要捺螺紋。”父親想了想,說:“算了算了,你不要管了。”
從此,父親摒棄一切雜念,全神貫注地考察起母親的行蹤,并大致按線上線下兩個方向分門別類,孜孜不倦地篩選著他得到的時間或地點,反復對比其中那些高頻閃爍的記號,再逐一推敲拿捏,期待實質性突破早日到來。
7
父親暗中窺伺母親,松聲暗中窺伺父親。這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架勢輕而易舉地激活了她腦海中的某些片段。有陣子母親在家里找了個輕巧的事做,三嬢嬢讓她住過去,她不肯,托制藥廠的朋友找熟人,廉價租了個小套。松聲在外地上學,平時住校,假期回家因一應東西皆在三爺處,母親那里又逼仄,也就不大去住。有一次母親身體欠佳,雖不在節日里,松聲也回家來看了看。舅舅聽說外甥女回來,便請她們母女在外頭吃飯,吃完了又送她們回家。送至樓道口,母親拽住舅舅:“你不要著急走啊,上來喝口茶。”說罷又叫松聲去后巷買茶葉。松聲買完上樓,才發現她祖母也在,正依著她的口氣與她舅舅說話:“大舅舅不得幾年也要退休了吧。”
舅舅笑道:“還有兩年。廠里效益還可以,廠長又抬舉我,喊我一聲老大哥,我吶,也厚皮厚臉地答應他了。平時不得什么事,基本也不怎么去了。但是支部學習啊,工會搞活動啊,也去去。候在家里也閑得難過。”
祖母說:“是這個話呢。你老妹妹上班,我在家反正不得什么事,我就跑過來,跟她把家里撮撮弄弄,地掃掃,被子曬曬。”
舅舅擱下茶杯:“奶奶也上歲數了,也要保養保養。你攏共兩個兒子,我老妹婿又不在家,全靠松聲三爺家兩口子服侍你。你還跑過來跟她做事。路上要是跌了絆了的,不要說他們了,我們娘家人心里都要不安了。”
祖母說:“一家子人,話就說到哪塊去了。”
又說了一會兒,祖母要走了,問松聲是留下過夜還是與她一同回去。松聲說天晚了,就不去了。祖母走后,松聲給舅舅和母親的杯中添了水。母親也不知是對誰說:“看到了吧。我告訴你你不一定相信。我現在就過這種日子。”原來祖母早早就來了。進了屋也不開燈,把鞋子脫了放在包里,躲在陽臺上。聽見媳婦回來了,又與一個男人說話,就守在臥室門外伺機而動,猛地一開門以為大功告成,卻只見她在燈下替娘家兄長加固外套上一顆搖搖欲墜的紐子。
“我跟她一個老槑神無話可說。她要再這個樣子,我只能去找吳進臨,我要跟他擺下來談——你哥哥進去多少年,我就跟他離婚多少年了,法律上我其實跟他一丁點關系都沒有了。他以前在北京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我也不想提。再提又有什么意思啊。我為什么還要一天一天地坐在這個地方等著他家來啊——因為我跟他有細伢子。我哪個都不看,我要朝細伢子看看……”
松聲聽不下去了。她討厭一切以她為主旨的行動,無論是締造一場災難,還是成就一段佳話。她單純地討厭確鑿的存在感,這讓她覺得自己像鮮紅的靶心一樣如臨大敵。所幸母親適時又進行了補充:“當然了,話不能說絕了,也要朝吳進臨看看。他這么多年為我們家也真正是把心都煩空了。不是親弟兄,哪能到這個份上。我跟他,跟駱玉翠——就是我的小妯娌,都很好。唯獨這個‘老奈奈’太可氣。”
倘若不是祖母去世時,父親尚未出來,雙方都為此飲恨,松聲必然要懷疑父親的種種偵探舉措是得到了祖母的真傳。祖母造詣高深尚且百密一疏,父親的處世之能擱淺了許多年,自然也無法在母親眼皮底下暗度陳倉得太久。
“我要是說我這么多年外面一個人都沒有,你信啊。”母親有一天這樣對父親說。那聲音在隔壁屋子里傳過來,松聲聽著一點都不含糊,清清爽爽的,像皓月照著琉璃瓦,冷冽而絲絲分明。緊隨其后的不是吵架與廝打,只脆利一聲“嘭噔”。那門關得不憤怒也不心虛,聽不出是誰走了。
母親開始了四處漂泊的后半生。她在蘇南認得了一幫投機分子,基金債券貴金屬什么都來。三嬢嬢說:“她這個就叫功虧一簣。這么些年等過來了,現在跑路?”松聲不像外人那樣慣性地以為率先離場的就是理虧的那一個,但她也真的恨她母親臨別前的腔調。“你不怪我吧。”憑什么不怪。她過分高看她的同理心了。讓她忽視她母親的身份去站在一個女人的立場上諒解她,簡直牽鬼上劍。她是有血有肉而庸庸碌碌的凡人,凜然的性別戰線之下,她囿于血緣不愿寬恕,這是人之常情。或者,真就僅以女人的身份旁觀,她對母親的顧家方針仍舊不愿茍同。
8
開了春,松聲到上海來看望小鼓。小鼓說南通近得很,應該去看看。
“她不想再跟我爸在一起,應該早早地就去找別人。對我,對我爸,對她自己都好。”松聲想,母親總說那些年是為她而活的,只是千鈞一發的境地里上來搭救攙扶的終歸還是三爺他們。母親與吳家,誰占誰的便宜更多,她有她的考量。她也知道,凡與母親爭論,來路上所有的兇險全部會被歸結到父親頭上。她只是心里好笑,跟哪個男人在一起,會有終點在望的康莊大道。
“那你呢。原川這條路寬廣嗎,平坦嗎。”
“目前走得還不費勁。”原川也曾把她比作一條路。生活中微妙的呼應籠罩著松聲,她低著頭,帶著一絲很淺的不易察覺的笑意捻揉著白色桌布的蕾絲邊角。
“好吧,那他心胸寬廣嗎,小腹平坦嗎,他們這種在辦公室久坐的人肚子上多少有點贅肉吧。”
原川是年初六回來的,一到家就打來了電話。松聲從家宴上撇過身子,用手圍攏著嘴巴和手機話筒抵擋親戚們的喧嘩,搶先說道:“今晚我家人過生日,明天給你接風。”原川一時沒作聲,而后多少有點失落地說:“那你吃完了告訴我一下,我帶了點東西給你。”
堂姑離得近,聽見了,笑問:“給誰接風啊,我主動作陪。”
表妹瞪了她母親一眼:“你煩死了。跟你有什么關系啊。”
“問問也不能啊?”堂姑詢興未艾,“是男朋友啊?松聲不要不好意思,早就應該談了。”
“就普通朋友,從外地回來的。”
三爺囑咐三嬢嬢:“真要是男朋友,駱玉翠,你要發紅包的哦。”
三嬢嬢身為壽星卻謙讓不肯坐上席,只挨著松聲坐。這時摟著她笑道:“吶,壞呢吧,全想著從我這塊套話。姑娘現在大了,也不跟我交心了,我不曉得。”
這是做母親的人說的話,而大家已經習慣了她的缺席。父親雖在場,只是說話嬉笑都要慢人一拍,怕不合群而應付似的。他做木匠出身,常州有幾個老鄉就叫他過去一起搞裝潢。三嬢嬢說他在那里有了一個女人,也不太平,總是吵兩天好兩天。三爺勸他珍惜安分,三嬢嬢叫松聲也勸一勸他。松聲不奇怪,三爺和父親是嫡親兄弟,自掃門前雪,他也管不到她母親了。他們當年那么拉攏,她還是固執己見地要走,也傷了他們的心。
松聲盼著她父親年后早點復工,她怕和他單獨在家。飯桌一散,她就開車去了原川那里。原川說開車來就對了。他給她帶了一整箱臘肉。松聲對著那些臘肉笑得前仰后合。原川說她有一次講起大學時期去成都旅行的經歷,說最喜歡的不是火鍋,是臘肉。他記下了,松聲自己倒忘了這事。她數了一下,整整十二大塊,她問原川怎么每一條的質感不太一樣,是不是制作的批次不同。原川說:“底下那幾塊是我二姨家的。這個是鄰居家的。這個兩塊草繩子扣著的,是我姑奶奶做的。她做得最好吃,但是她年紀大了,做不動了,今年做得少,我也沒好意思多要。我媽做的我自己都不吃,就不給你帶了。”
原川沒有料想到她不打電話就直接過來了。他剛剛洗過澡,頭發還沒干,穿著一套苔蘚綠的厚珊瑚絨睡衣,沒穿襪子的腳后跟露在拖鞋外面,看上去笨拙又稚氣。淋浴間里傳來了被浴霸烘得熱而潮濕的肥皂香,臥室里沒有關閉的電視嗚嗚嚷嚷語焉不詳。他們隔著一箱子臘肉,站在客廳的玉蘭形老式吊燈下,話說不上來,人又像繃著,又像松散了。
緩緩地,原川靠近了一些,松聲也迎著。
“他沒有小肚子。他喜歡騎自行車。”
“那他有腹肌嗎。”
“有,很對稱,但是不明顯。我也不喜歡很突出很明顯,緊緊密密像南瓜籽的那種,跟女人胸太大一樣,畸形,像一種病。我不是嫉妒哦。”
“我知道。‘違章建筑’,我也覺得惡心。老金在手機上看韓國的直播,被我看見了,我說‘這女的就跟長了三個頭一樣,好嚇人’。他還說認識一個釜山的醫生,可以帶我去做。我笑笑。”小鼓怔了怔。她問松聲,要是她離開上海再回家去會不會很丟人。她十分后悔早先在親友面前表現出來的那種平步青云的樣子。
“他對你不好?”松聲蹙著眉。
小鼓說很好,比以前還好。但金常務與一個人親密的方式不是對她好。他像中國人,與至親的人相交反而平淡。他的“好”是一種不祥的信號。薩德事件持續發酵,他們在中國的市場舉步維艱,金常務很有可能要被召回首爾。“人要有眼力,我不能捱到被他攆吧。那他以后每次想起我都要覺得面目可憎了。”
為了給這段短壽的異國情緣營造有始有終的儀式感,小鼓去學了昆曲,又在陽春三月陪金常務來到了日暖鶯滑的蘇州,與他乘船穿過小鎮的一道道曲水彎橋。午后的斜風吹動著茸茸的柳枝,和駘蕩的水光一同掩映著粉垣黛瓦花閣水榭,那些才子佳人們百年前的游樂園。小鼓說:“這就是‘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說得還是沒有唱得好聽,我再給你唱一段吧。”
想幽夢誰邊
和春光暗流轉
遷延,這衷懷那處言
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金常務全程保持著飛機上初見時的儒雅微笑。他只能淺顯地享受雅樂的音韻,而不能領略中文的凝華與她的哀愁,這讓小鼓更加哀愁。戲中人幽閨自憐后就遇到了夢中的情人,小鼓甘盡苦來從此只能伶仃顧影,這也讓她的哀愁比戲更深重。“我還是太土,太鄉巴佬,真要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情場上走馬觀花,不知道多滋潤呢。”
9
聽說原川周末要開車去上海,松聲先謹慎問他是否像上次一樣去接人,原川說不是。她又問是公事私事,原川說私事。她這才問他方不方便把小鼓帶回來。原川說不方便,是領導的私事:“車是商務車,就我和他家屬兩個人。座不少,要是跟我們一起去倒是可以。但回來要放東西。”松聲是一點就通的人。上海有的樂天還沒關。手里囤積的購物卡對有些人來說如鯁在喉。小鼓說最緊俏的是大家電和煙酒。
煙酒在松聲眼里都不是好東西。以前公司的企劃總監喜歡在衛生間抽煙。松聲總是深吸一口氣憋著進去,出來再換氣,一趟下來堪稱“一氣呵成”。在家上班的兩年里,她更厭惡酒。酒里有心機,是介質和把柄,可以一筆勾銷,也可以借題發揮。一個飯局,副校長再三邀請,松聲難以婉拒。這談不上什么隆重的盛情,只因基層仍然回旋著上個世紀的遺風——東家是醫衛領域的,桌上就點綴著幾個小護士,是媒體界的就換成年輕的女記者或主持人,教育系統對應著的自然是松聲這類漂亮的教師。
吃飯喝酒本就為了解壓,勞形的案牘消失得越徹底越好。大家對工作絕口不提。況且有松聲這些人在場。她們被喜歡,但不被相信。
領導高踞上席,眾人都喊他主任。這是個可大可小的稱謂,小的管一間辦公室,大的管一個委。偶然路過某些機關的門口,可見分工示意圖中漫山遍野都是主任。桌上對談散淡,偶有涉及業務的只言片語也無法精準判別來人的身份,一場飯吃下來,都不識廬山真面目。觥籌縱橫之間,松聲勉力扮拙,似乎如愿地未曾引起注意。
酒足飯飽,酒客醺哄哄地走到飯店門口,主任一再要打車,校長還是堅持找人送。主任說:“那就看看哪個順路的。這么晚了,不要耽誤別人時間。”
主任不坐副駕駛,他的問題像水槍從后方一陣陣地滋過來。
“小吳家里做什么的?”
“哦,我父親在外面和人家合伙做一點小工程。母親也在外地。”
“那你怎么在家工作。女孩子都喜歡大城市。花花世界有得逛,名堂多。”
“之前我在南京上過兩年班。后來有段時間我父親身體不大好,我就回來一邊上班一邊照顧他。”
打聽家庭不排除是她在被探測。她應當是一座孤島,即便不是,他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也該有最少的重疊。要是他為著利益或氣氛和她的父親稱兄道弟過,要是她曾經和他的兒子共用一張課桌,那可能會為他的計劃注入趣味,但更多的是阻礙。出于安全,她不能再有什么關乎他的身份。
探測,松聲想了想。祖母見到她喝水,說“把我也喝一口”,并不是真的口渴,只是看她是不是惡嫌她。剛認識初戀時,他請她看電影,黑暗中,手背總有意無意觸碰到她的胳膊,她只要不退縮,電影散場他就有與她接吻的把握。還有很久很久以前,三嬢嬢騎自行車帶她進城,行至河邊,用樹篙子比驗漫水公路低洼處的積水深度,在不超過車輪三分之一的情況下勉強可以騎行到對岸。
主任說他有個小侄女,畫畫得不錯,想發給松聲看一看,請她指點指點。這樣一個專業的對口的說法順理成章地取得了她的聯系方式,也為下一次的交流埋下伏筆。好在外甥女的習作頗有些可以圈點的地方,不至于叫她臨時再來羅織清新脫俗的恭維之詞。
10
松聲與原川的感情逐日穩定下來,主任沒再有什么額外的舉動,松聲也把這事忘了,更沒有對原川講——女人的磊落有時候倒像是空城計,惹人捕風捉影。
進入吃蝦的時令,盛產湖鮮的小城客流明顯增多,蘭姐的飯店迎來旺季。人多口雜,有些筵席就被安排到了更深邃隱蔽的廳堂。服務員帶著松聲一直往里走,走得松聲懷疑自己從沒來過這個飯店。蘭姐從一個包廂里出來了:“哎呀,你就自己留著用嘛,又帶給我。”
“小鼓給我的,我也是借花獻佛。你曉得我不怎么用這些東西。”
蘭姐俏麗地翻了一眼:“長得好看就說這些話來氣人。我不陪你了哦,里頭有客人。”
門挜著,里頭的光熒熒煌煌的,卻奸邪,像西天取經路上設伏的小雷音寺。有人悠遠而迫切地催問:“蘭子啊,做什么戲呢,快點啊。”聞言,松聲扶住胳膊的那只手摸到了一片整飭的毛孔。蘭姐點個頭推門進去了,這瞬間像書頁被翻開,牌桌上的男人頭朝外一歪,溫故而知新,笑道:“是吳老師啊。”
桌上被踢下去為松聲騰地方的那一個不僅沒有不高興,還很殷勤:“我教你我教你,簡單得很。”她再推辭就不像了。她也相信蘭姐,能解圍自然會為她解圍。蘭姐說:“也不要總是悶在家里畫畫,坐的時間長了對頸椎不好。”好像打牌是站著打的。
對家問:“吳老師是學美術的?”
主任出了牌:“什么叫學美術的。是畫家。”
“主任太抬舉我了。”松聲任著身后那位真正的老師替她抽了幾張牌丟出去。
“抬舉你你都把我壓得要死,不抬舉還得了。”
眾人哄笑。蘭姐也提著嘴角,法令紋像一對可以容納無數X的括號。洗牌前,她脧了松聲一眼。
原川說他晚上有事,不然松聲想悄悄發個信息讓他來接她。雖然她不是,但裝作那種戀愛比天大的女孩子也不困難。說不定在這些人眼里,那樣還有些蠢相。倒更好了。
又開始摸牌。松聲手慢,蘭姐幾次把牌先摸給她。松聲倉促地伸著手去捕捉自己的牌。一剎那,要不是隔著一張牌,主任會更大面積地碰到她:“多拿了一張,這張是你的。”她接過來,插到手中那把累累的扇子間。
“有用嗎?”主任問。他打牌時腿習慣性地向兩側搖晃。不知是真的,還是想象,氣流被詭譎地帶動著,皮椅子也隨之輕聲咿呀。松聲的鼻翼微弱地張翕,這一般是附屬于哭的生理反應。她還沒作聲,身后的指導老師搶答道:“暫時還看不出來。”
有人沒敲門就進來了,應當是自己人。接著是酒箱子墩到地上的聲響。松聲背對著門,不知道是什么人,一心急著退場,轉過身請來客來打。
牌讓給別人打本身是一種客氣,原川受到這樣的謙敬卻不像常人那樣一團和氣地笑著接手或推辭。他如同古鎮長街上早點鋪子門前的熱氣在八點鐘以后散去,整個人是慢而茫然的。平素他不是這種應變水平,面對著松聲就功力盡失了似的。
他朝牌桌走來,臉在她眼前一點點地準確。
“吳老師再打兩把,一會兒就吃飯了。”對家道。
“不了,我家里還有點事。”松聲的牌即將遞到原川手中。
主任說:“那這樣,今天桌上都是上歲數的,小年輕在這也不自在。小原你帶吳老師到旁邊用點便飯吧。”
初夏的河風腥鮮極了。他們的思緒被風攪動。樓臺上綽約的喧嘩,河的流動,遠處密林的摩挲,也都在風的搖旗吶喊下混亂地交戰。松聲兢兢的:“他是你領導?”原川下意識地朝身后環顧了一眼,讓她上車再說。
每個人對另外兩人的認識都是分叉而不是整體的,這再怎么充滿戲劇性也說得通。蘭姐的坐視不理則近于離奇。就算原川不質疑,松聲也預備問問她。荒腔走板的暗示在牌桌上頻現,以她的涉世經驗,不可能看不出熱氣騰騰的曖昧。
蘭姐的眉頭像被荊棘刮到,一下子就有些生氣:“我曉得你們搞什么鬼啊?我從頭到尾都不敢作聲。只有裝個不曉得。”她說渾水里摸魚,那些什么都愿意和領導分享的下屬她也見得多了。沒有看明白就撥亂反正,尷尬不說,說不定還會被嘲笑是一時興起要樹牌坊。“我也是半個迎來送往的。在你面前不能要這個臉。”說到底是不服氣,意思大家都不用這么高風亮節。松聲嘴上不表,心里總是難平。蘭姐洞若觀火,不由分說地苦笑:“做姑娘的時候,我也一門心思上班,什么都不懂。現在呢?我巴不得你永遠一塵不染的。”這話畫蛇添足,就有些忠奸難辨。友誼是真的,一旦落馬看見別人也落馬,心底幽暗的快慰也是真的。蘭姐叮囑松聲留神。“有的人,不論什么,只要被他眼睛搭上,就是志在必得的。”
原川認可這評價。他一邊細聽著松聲從蘭姐那里獲得的答復,一邊用大拇指掯另一只手的虎口處。彎彎的指甲印排布在一起,像水田里新栽的秧。
“所以,等到有求于他,就被動了。好多困局都是人為的。”他說。
夜里,他們翻來覆去了若干次才結束。滾燙的流星歷經光年的差距,卻巧合之下前仆后繼地成為兩顆并排躺到地球上的隕石。他們的手仍交握著,對方的脈搏依稀可勘,黑暗則無限地延展。
第二天起床,像所有工作日早晨那樣例行公事,他在鏡前盥洗,換上齊整挺括的襯衫,借助擦臉后沾染一層薄薄面霜的手指梳攏頭發毛糙的部分。太陽按部就班地升起并透過小窗在瓷磚上投射出朦朦發亮的光塊。樓上人家瀕臨崩潰的洗衣機一如既往地趕在峰谷電價結束前瘋狂地高歌猛進。檸檬水照常加入一條五克裝白砂糖。搶在下架前購買的最后一批青團依舊黏度適中翠色可喜。忽明忽暗的,毫無疑問是鴿影,就像空氣里游吟的,不消多說是廣玉蘭的香意。
11
松聲接到一個青年藝術人才交流活動的通知。除去幾張老臉色,名額分攤到各校近三年新招錄的藝術類青年教師頭上。時間類別一限制,他們學校就只她一人。翻了翻文件,見牽頭的是原川的單位,松聲立馬問他能不能不去。原川說機會難得,還是去吧。松聲看他幾乎沒有思考,以為他忘了,就提醒他:“會不會是他親自帶隊。”原川也不開茅塞,只說“也有這種可能”。
出發前一天傍晚收拾行李,松聲聽見陽臺窗戶咣咣作響,走過去才見變天了。云團堆積起來,像床密不透風的黑心棉被子。東南風蹄聲陣陣地從頭頂上踏過去,在這節奏的感召之下,與陽臺平齊的筆直的水杉就成排成行地柔韌曳動起來。
暴雨一直下到凌晨。
從集中點上車出發一小時后,松聲收到原川的信息,問她到哪里了。松聲說在高速上,不知道是哪里。她抻著脖子看了一眼最前方靠門的位置,那里有一塊貧瘠的頭頂和一截附庸風雅的復古格子襯衫領。倒也像個能唬住人的老畫家。一行人中連她在內只有三個女人。另外兩個都是附中的,到了目的地分房間一定住在一起。她將會落單。那就像個麻煩。原川叫她不要急,等到了再看,又發來一張照片,是開閘放水后滾滾南流的大河。他說還是人有本事,沒有路就修路,路被淹了就造橋。
下榻果然是這個問題,還被安排在了同一層。
在電梯里,他們被鏡面環繞著。她也就被若干個主任更密集地環繞著。主任望著她,臉上浸透出稀薄的笑意。笑意被反射復制疊加,濃度便跟著升高。那不是笑容。笑容是分明的,敞亮的,正宗的,是塊玻璃。笑意算是磨砂玻璃。
“以后這種活動多呢,多出來走走。年輕人,視野要打開,要多跟人接觸,對你做藝術有幫助。”他不叫她“小吳”或“吳老師”了,開始“松聲松聲”地喊了。
“學校課多,就像這樣出來一趟,已經很麻煩代課的同事了。”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作怪,好幾層都被按過,卻又沒有人進來拯救她。
“學美術的人在搭配上都有過人之處。”他很唐突地夸贊起她的著裝來,這表揚基于一番從頭到腳的閱覽。目光反彈到腰臀之間逗留了一下,才重新正視她。他大概也不是這一行的高手,叫她覺得這樣生澀和捉襟見肘。他心里可能也擊著一口沉悶的鼓,對自己拿捏不準她投懷送抱的時間而疑心重重。小鼓卻說過,有些人就享受這感覺。得到女人的過程比得到女人還重要。就像游客去種植園采摘草莓,并不都是為了吃。
松聲只含糊地笑笑,沒有說什么。駁回,說“謬贊”或者“哪里哪里,出門就隨便穿了一件”,像是質疑他的品位。接受,說一聲包羅萬象的“謝謝”,似乎就同步接受了他自以為的抬愛,他極有可能得寸進尺。
其實也算不上黏膩的話,而這種話,在隔空表達更便捷的情況下他也沒有在微信中說過。小鼓說他們的口號就是與時俱進,別的上頭還有限,曝光的事見得多了,科技手段里的防微杜漸早已得心應手。手機里的都是證據。現在吃個飯大概都恨不得光著身子才放心。不免要懷念以前用諾基亞和摩托羅拉的時代。
到了房間里,松聲拉開窗簾枯坐著。走廊上偶爾有旅行箱輪子輕而悶地滾過地毯。她歪到床上去打盹,快睡著了又自然地醒過來定了個鬧鐘,再要迷迷糊糊睡去,像不設防的膀子被貓爪子刺啦撓了一下,敲門聲響了。
松聲想應的,又啞了似的,只赤腳踮著走到門前。貓眼竟是壞的。外面的人還在矢志不渝地敲。她回身掃視了一圈,沒有什么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細想想,覺得不可能這樣堂皇。手于是搭上門把,用力地開了。
“怎么也不作聲,還以為把你房號記錯了的。”
“睡得懵里懵懂的。”
附中的那兩個女老師快速地躥進來鎖上門。嘴角有美人痣的那一個更急性子更機靈些,只拿氣聲嘶嘶地發問:“怎么回事啊。”
“就是睡著了。”
“她是問你主任的事。”另一個年長幾歲,留短發,說話慢悠悠的,沒有城府也像有。
松聲弄不清她們的意思,第一反應是有人在造謠。美人痣挨著一點床沿坐下,一拍大腿:“不得了了,你還不曉得呢啊。”
短頭發說:“還以為你離得近,曉得的肯定比我們多。”
她們說主任剛剛回去了,是有人來帶他走的。
“剛來就走啊?家里有急事?”
“不得了,這個人是真不曉得。”
她驀地懂了。“不會吧。”
“這個有什么不會的啊。老早就有人說他手長。”
“那方面也老差得很……他老婆量大。”
“什么量大!互不干擾白頭到老罷。你看她到哪去,臉全是搽得粉兜兜的。”
他們的交流活動并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結束返程前,被臨時委派帶隊的那位再三強調,到家不準亂說。而話明明就是從他那里傳出來的。恐怕早就懷恨了。群龍無首的情況下,原川總能聽說些什么,他卻忠誠,松聲問什么他都說不清楚。松聲只當他是真的站到了公私分明的高度上。
蘭姐也不算幸災樂禍,卻振振有詞得像是對這談資翹首以盼了很久:“什么人?多了去了。他們新辦公大樓中標的那個公司,生意做老了的,最會過河拆橋了。反正都是私底下送,哪個曉得送的是票子還是手銬子。還有早幾年被他擠到開發區做副職的那個,人家快要到齡的人,也郁悶呢。就連他老婆都有可能,她在人前都說過的,‘我是怎么把他扶上去的就能怎么把他拽下來’。他還不是沾她娘家的光,丈老頭子最后是從省里下來的,幾個女婿數他混得最差了。”
12
松聲隱隱有了些心得。原則性的事不能亂說,她只間或對原川旁敲側擊。原川沒什么應答。他們主持工作的二把手是個凡事只求不功不過的人。從以前那樣飽和的擺布里逃脫出來,原川得以徜徉在一種難得的寬松里,不想過問任何與松聲,與他自己無關的事。
差不多也就一周,這快活短暫地結束了。
他趕早到單位接收一份文件,整層樓都靜悄悄的。瓷磚上倒映著門影,過道燈幽咽虛朦地懸在頭頂上。被一種祟祟的力量推著,他往前走了走,見主任的門像年邁瞽人輕微翻動的獨眼,裂開了細細一線。他但愿是保潔在打掃衛生,可又確定自己會失望。
主任正端方地坐在座位上,好像他一直都坐在這里。以前抱恙、出差、年假回來,都不像這樣理所當然。
松聲當天就聽說了,說是他被上級臨時抽調去參加一項機要工作。原川問她信不信。松聲的語氣是篤定且對他的多此一問深感荒唐的:“你說呢!”原川說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來了。安然無恙的跌宕比如履薄冰的保全更可怕。
可怕,松聲不覺得。就像他出事,她也不竊喜。從頭到尾,她只是被焦慮困擾,和在一個密閉的廚房里大油大火地炒菜,濃煙滾滾而不得逃逸一樣。她心里很悶,人很累,是那一口在灶頭上燒了很久瀕臨炸裂的空鍋。她甚至神經質地和自己對過話:“你確定他就是要把你怎么怎么樣嗎?不一定吧。”這樣的壓迫歸咎于他一人抑或是不公的。同行,學生,學生家長,親戚,朋友……穿梭來去所形成的一整套獨特的小城人情體系是她的過敏源。他只是蜂飛蝶舞萬紫千紅里一粒瘙癢的花粉,也是捅破窗紙的一根手指頭。她看見了那上面未干的瘆人的唾沫痕。
她想辭職。實際上,她早就這么想了。
“我支持你。”原川沒有猶疑。
“你跟我一起走?”
他想到的是“水清無魚”這個詞。在其中游走歷練,他掌握的技能和訣竅出了這道門沒有什么用武之地。尚未被同化,但賴以生存。
“我懂。不強求。”
“你這樣說讓人很難過。”
“那我祝福你。這樣可以吧。”
他不再接話,沉默冗長地蔓延開來,直到月中她的手續辦妥,他開車送她去火車站,在橋上,他們都看到了重新出現的漫水公路,他才陡然說:“我為你盡過能力范圍之內最大的努力。”
話是慷慨的話,他的神態則保持著平靜。他也不可能換一種類似于“以我的水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更愛你”的句式來表達。這是他的極限。而他到底還是承認了。早前那么問都不說。她不怪他。這樣輕易就離開他的人,要允許他對她懷有一點戒心。沒等她檢票,他就走了。他說他不喜歡離別。松聲起初不感到怎樣,南下的一路上專心觀察著植被的變化。到了廣州,下車涌入茫茫的人海,被全新的粵語環境醍醐灌頂,她錚錚地想到,之于他這樣的人,這就算得上是瘋狂的舍命的感情了。
從事策展的學姐幫忙介紹的是一份陳列相關的工作,受合作方進度影響,松聲開始晝夜不分地加班加點,還要頻繁往來于廣州、深圳和珠海之間。與原川通話往往是在途中。
“一路上到處都是雞蛋花。你知道雞蛋花嗎,你上網搜一下。就是那種白花,中間一團金黃的……是的,花瓣厚厚的,像工藝品,不像花……嗯,很潔凈,所以下雨的時候看見它們成團成團地掉在泥水里總覺得可惜。
“吃的炒河粉。飯吃不下,不知道為什么,老是不消化……明天要去香港,等回來準備去做個胃鏡……再無痛也痛……我們有個副總最搞笑,預約掛號掛了三四次,還是不敢去,臨了是老總看不下去了,說你不看病不要占別人號,耽誤其他人看病。老總就陪他去嘛,剛上樓腿就開始打軟……他怕是不好的東西,查出來就是有點潰瘍,現在又得意忘形起來了。
“還好。我就圖老小區清凈。難得休息,早上再被電鉆鉆醒了,那種日子我會瘋的……有個同事看中了一個靠地鐵的房子,問我要不要一起住……你看誰都是好心。她就是看我出差多,以后她男朋友過來方便……那你什么時候過來。”
13
原川來時,松聲在琶洲布展。一部分展品的包裝沒有事先防潮,她正焦躁地聯系工人來現場烘干,接到原川電話,草草講了句“回頭打給你”就要掛掉。
原川說:“我來廣州了,應該去哪找你。”
松聲穿著一件寬大的近似于男款的白襯衫,珠江的風推著這帆,凌波靠向他這一岸。她牛仔褲的褲腳不像周圍的年輕人那樣卷著,只有在行動時,白皙的腳踝才若隱若現。帆布鞋是她自己畫的。左腳面是螺帽,右腳面是螺釘。
原川空著兩只手,沒有任何行李。早上他到南京辦事,下午兩點多本來準備回去。上了地鐵駛向南站,說不上來為什么,他心里慌慌的。窗外飛馳的一幀幀廣告從他周身鋒利地涼涼地剮過去。他想到了“去廣州見她”。這個念頭像膠囊在身體里緩釋,搖搖晃晃的不倒翁得以鎮定下來。臨時買機票的費用高昂,晤面的珍貴被通俗地明碼標價,更多地體現在他回光返照的快樂和期待上——很久沒有這樣,像長途跋涉的鹿渴望聽到供飲的溪泉。它就顧不得背上已中了箭。
她沒有追究他的臨時起意,只說:“走吧,我帶你去吃飯。”
“吃了。飛機上有餐。”
“飛機上能吃到什么。”
原川在流霓中站定:“這場景好像什么時候有過。”
“什么。”
“就是剛才你跟我說的話。”
“幻覺。”她望著他,“或者就是人家說的前世今生什么的。”
“不是。是真的。”他說,“我最近老是有這種感覺。有可能是你走了之后,我的生活就一直在重復,一直在重復。”
松聲原計劃是等去酒店入住了,回到房間里,反手關上房門的那一瞬去吻他。他這話卻敦促得她像西方人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銜住了他的嘴唇。
那兩天他們哪都沒去,只待在酒店里,點播老港片,叫下午茶。邊吃邊看,累了就依偎在一起睡覺。有次,松聲醒過來,發覺衾枕之間的原川正溫柔地注視著自己。她不問為什么,謹以同樣的目光答謝他。她想到以前讀過的一部清人筆記里寫的,“四目融視,不發一言”。她有所意會,也有些相信,所謂永恒是存在的。
再度醒來時,房間空空蕩蕩的,外面下著雨。鎖屏上顯示有他的信息。她猜他說的是她睡得熟,不想驚動她。她忍到晚上才看。
只是簡單的一句——希望你一切順利平安。
在親密的人之間出現的沒有名目的祝愿十分可疑。這也就真成了他最后的痕跡。一連數日的短信發出去都像吶喊聲落入蒼茫的山谷,電話也一直占線,松聲當即回了一趟家。敲開他的房門,接住她的是一個五十向外的胖女人。松聲看著面熟,一時還沒想起是誰,對方倒恍然大悟似的叫出她的名字。“不得了了,越過越漂亮。我聽你媽媽說,這么到廣州去啦?現在的女細伢子,一個比一個能干,不像我們,什么事業也不得。”
“什么事業啊!就這么混混。”松聲不再懷疑自己走錯了,環顧之間,四處陳設如舊,脫鞋蹭過地板以及搭著沙發扶手坐下來的感覺也沒變,這確實是原川的屋子。“家里收拾得清亮呢噢。”
“還清亮吶?也是以前租房子的細伢子還算講究。家里沒作成個什么樣子。不是孫子要上學就近,這個老房子我們也不得住。天然氣都不通。”
松聲故作玩笑:“你半路把人家攆走不付違約金啊。”
“我沒收他違約金就是好事了。他主動退的。細伢子是個公務員,四川人吧,身份證上好像寫的是四川。這么調走了。外地細伢子,離家那么遠,也不容易,人也不錯,這個里頭有不少東西還是他置的。”她這才問起松聲的來由。
松聲六神無主,隨口說道:“就是想來問問我媽最近怎么樣。”
她握著松聲無力的手小幅地震顫:“你看看,你到底是惦記她的。她那個個性,要她低頭那你不如要她的命。你做姑娘的,給她一個臺階下,再搓搓圓子,把他們朝一塊攣一攣。兩個人都這么大歲數了,再僵在這里,到老了做個自找的孤鬼,何必呢。”
大而化之地應了應,松聲的身子朝后倚去,這樣,她可以看到雜物間和臥室之間的那堵墻。它空著。只有兩顆掛畫的釘子支出來,像蝸牛窅然觸探的眼睛。
14
原川離開后的第二個春節,松聲待在香港看了一場煙花。陪伴她的是印尼華僑茂德。臉被燦烈火光映亮,驚嘆聲從人海中涌起共振。“看到啦?明年帶你們來看。”松聲沿著維港的輪廓轉動手機鏡頭。
“再說吧。你爸爸倒是一直想回廣州去吃早茶。別的本事不得,窮講究一套一套的。死相子。”
“你不要老說他。”
“不說就行了?昨個早上去查血糖,都要靠十點了,還吃呢。現在又外去碼大酒去了。直接沒辦法想。”
母親說父親的壞話這件事,從小松聲就會暗地里高興。她能感覺到這里面有一種得意,好像是只有她配說他。也像是占盡什么先機,好讓別人不能再詆毀他。
茂德問:“你們說的是方言嗎。”
松聲笑笑:“你聽得懂?”
“一點點。血糖高什么的。”
松聲想節后帶他一起回家看看。這只是想法,做出這個決定已經是一周之后的事了。離開家去往外面的世界,或是從外面回家,人都是想的,但需要魄力。茂德很興奮,他打算選購血糖儀和燕窩作為禮物送給二老,被松聲攔下了。她說血糖儀家里有,等到了之后買兩瓶酒一條煙就行。她不想他抽煙喝酒,但這樣他們會更高興。臨行前夜,茂德還是堅持去買了燕窩,而且買了雙份,說另一份帶給三嬢嬢:“你不是說她跟媽媽一樣,是很重要的人嗎。”松聲想,也難得,遇見的都是些能把她的話記在心里的人。
航班很準時,到家天還沒黑。她母親正在廚房煎藕夾子,見他們提前回來,隨手就解了圍裙,露出里面一件嶄新的秋香色羊絨衫。松聲促狹笑道:“才織的?”她母親拿胳膊肘抵了她一下,迅速切換到熱絡的狀態從茂德手里接過東西,把人朝客廳里引。
燈下閑談,松聲注意到父母都見老了。可他們拿出了最好的狀態。父親故意想打造一種門當戶對的設定,頻頻提到年輕時候做的那些生意以及做那些生意時所結交的在社會上略有名望的人。其中有一些話,松聲聽了像無數螞蟻在后背上奔馳,茂德卻一直點頭。除了禮貌,不好再用別的什么來解釋他的謙遜。幸而父母都在外面跑過一些年頭,普通話不算蹩腳,只有一兩個分不清楚的平舌音與翹舌音明確地扎了她一下——是的,回家了,帶著未婚夫回家了。她母親提前洗曬了被褥,床布置得蓬蓬的,像樣板間。松聲說他們已經訂好了酒店。不知道這是松聲的意思還是茂德的意思,她就沒有再硬留他們,只說既然回來了,表妹的婚禮無論如何都要去的。
小城的婚禮沒什么革新。一進門就是一張專門的臺案,兩個上年紀的男人坐在桌邊,抽著煙,收取來人的禮金并登記在冊,像是一對軋帳的會計。早到的賓客三五一群地閑談。電音響徹廳堂,燈光掃射搖晃。茂德初次參加這種婚禮,感官被調動了,看上去躍躍欲試。松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要讓你失望了,這里沒有舞池,也沒有來賓共舞的環節。”
堂姑從人群中走來:“我就說我這個侄女心最誠,大老遠跑回來。”她穿了一件織錦的修身唐裝,體態被緞子包得越發圓滾,下著一條極不等稱的黑色彈力窄腳褲。整個人像是一顆被烏木筷子夾住的蘸過濃郁醬料的肉丸子。照常理她應該和她的丈夫一起陪著新人在門口迎賓,但她好像對飯店的服務員不很放心,親自來料理那些即將被擺上桌的酒水。她很少化妝,偶然涂了口紅,一笑就真有種血盆大口的感覺。“你好你好,我是松聲堂姑,堂姑你懂吧,就是我爸爸和松聲爺爺是親兄弟,我們關系很緊的。”茂德在不熟悉的環境里一向奉行言多必失的古訓,約莫他的不動聲色被堂姑理解成倨傲的氣派,于是她轉臉就褒揚起女婿和她自己來:“你不是不曉得,我跟你姑伯伯從來不是鉆在錢眼子里出不來的人。小鄒是個實在人,他爸爸媽媽也實在,訂婚的時候帶上那么多錢,我說我們不能拿,但是退了又不好看,我就給麗麗帶著了。我們又貼了一臺車子。做親如合家。還談什么錢不錢的呢。”松聲卻在回家還不滿四十八小時的情況下多次聽說她對這個女婿頗有微詞,嫌他年紀大,到現在也沒掙到一官半職。她年輕的時候就夢想著做一個官太太,女兒再彌補不了這個遺憾,她心里的怨大概要翻倍。
在一個吉利的時辰開了席,司儀每隔五分鐘就出來咋咋呼呼地和來賓互動索要掌聲。多數客人直到婚筵結束都沒有吃好。
父母被三嬢嬢他們拖去打牌,茂德到地下停車場取車。站在大廳等待時,松聲看到了正前方落地玻璃上的影子,暗的是人,周圍亮的是光,如同等待沖洗的膠片。有人正從她后方徐徐地走過來。這里面自然也有她自己的影,她覺得身處一只巨大的琥珀,一切都剔透而凝固,她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原川留了微長的需要使用發蠟打造的那類發型,黑色的高領毛衣和深灰色的呢子風衣更令他像走紅于九十年代的日韓男藝人。他比以前瘦了一點,也黑了一點。他們不知怎么的,都沒有寒暄,而是不約而同地厘清自己和這場婚禮的關系,像是能由此證明這場重逢不是人為的。
“我剛考過來的那一年,頸椎做過一個微創手術。當時也不認識什么人,就他到醫院看過我。帶了一籃水果,還悄悄在枕頭下面塞了錢。”他是說新郎。他現在離開這里了,常人還異地的人情大概會在微信上發個紅包,他想著還是要來一趟。虛擬的貨幣你發給我我發給你,人情也就算不上是人情。他自問沒什么優點,只是別人的好他總是記得的。
松聲聽他說話像是早起聽到山寺的晨鐘,洋洋的回音擴散著。他說完了,她需要咀嚼回味他的每一句才好確認他說了什么。她最大的感觸是,他做過頸椎手術,但她從不知道這事。
“每一個對你好的人結婚,你都會參加嗎?”
“沒有特殊情況的話,都會的。”
茂德的電話來了。
她劃開屏幕:“你先回去吧。我遇到一個老朋友,要找個地方多聊幾句。”
15
車子開往蘭姐飯店的途中,原川問松聲要不要提前聯系一下,防止她忙。松聲說她去之前從來不打招呼,況且很久沒見了,也能算是個驚喜。開到飯店不遠處,他們卻沒有見到一星燈光。“不會吧。她除夕都不打烊的,今天都十八了。”松聲待車停穩,張望了一番,“門上貼是什么?”
他們一起下了車。
封條上的日期看不清楚了,恰好說明這不是近期發生的事。而松聲初一收到蘭姐的賀歲短信,回復“祝你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后,她也什么都沒提。松聲不準備特地打電話問。她要愿意說,那時候就說了。
夜里風大,又靠著河,寒冷之中,他們在門外沿著走廊依依不舍地繞了兩圈才回到車上。他們不知道去哪。再往前開也許無路可走,只能掉頭。
選擇蘭姐的飯店倒不是他們和蘭姐的私交多么深厚,只是在一個他們都認識的人的見證之下敘話,人會更張弛有度。夸張一點地說,剛才來的這一路上,因為目的地明確,好像車里就有一個隱形的蘭姐存在,他們聊一些其實無關緊要的話題都很自如。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沒有地點要接收他們,路顯而易見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走。萬馬齊喑的黑暗里,河畔的樹躲避著車燈的收割,密密地向后跑去。人幾乎有前途未卜流離失所之感。他把他愛聽的純音樂切換到了電臺,孤注一擲的人聲更顯得欲蓋彌彰。她有點被聒噪而無聊的廣播激怒了,索性問道:“你應該做爸爸了吧。”
“嗯。年前剛滿月。”他也沒問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一向細心敏感。或許是車里的一絲奶腥,或許是屏保上新生兒的小腳。她也會飛快地推測出他成婚的時間段,就按最遲的日期來算,也離他從她身邊消失的節點不遠。他做好了迎接她質問的準備。而再一次高密度的靜默后,她只是即興地輕輕說了句:“要不我們去漫水公路上走走吧。”
從河堤向下的臺階像是剛剛修繕過。再往前走,迎著月光可以看到一條彎曲的被踩得緊致夯實的羊腸土道。它銜接著前方的古老公路。
枯萎的蘆葦叢婆娑細語。放眼望去,水與天地連成一片,整個世界都一馬平川起來。
“他后來還是進去了,你知道吧。”原川說。
她反應了一下,說:“知道。還是蘭姐告訴我的。說他問題很嚴重,弄得一條藤上的人都憂心忡忡的。”
松聲還特意請人查了原川的去向。說是確實已經到新單位報到了,她才死心。他們的分離不是外力。要是外力就好了。
她要是這樣跟他說,他怎么也應該匆匆地動容一下。
他說那一陣子他總在心里衡量這件事。真是徹徹底底地為了她,那么解釋成傳統的“公報私仇”是說得通的。一旦這里面別的心情的比重超過了愛,那就是反的,只是借著這個機會達成由來已久的夙愿。那她的貢獻比他的貢獻更大,他對她還是一種欺騙。
松聲悚然地站定。“你不要再說了。”事已至此,她不再想追索他逃離的理由,尤其是在這理由可能帶給她更大的傷害的情況下。男人憶苦思甜也一向不是她賞識的。
越往河心走,風越大,視野也越來越開闊。微微虧損小半圈的月像白粉蝶合攏的翼,周身的光是它蹭在黑絨布上的一點淡淡的末子。看不出它是棲息在天心,或是死去。沿河一帶稀疏有些光火。水面很平靜,月與光火的幻影也平靜地沉陷在其中,和它汛期奔流激越的另一面完全不同。松聲兀自走著,好像原川在這樣一個夜晚陪她走在荒廢了幾十年的路上只是她的想象。她只是獨自一個人。
情人節的那天她跟小鼓視頻。小鼓把手機架在一旁,刺刺啦啦地扯著膠帶打包,間歇和她說話。為了去機場近,她在一個叫宣橋的鎮上租了個房子,滿屋子都堆著她費盡心思帶回來的貨。視頻上看過去,她就像是住在一個紙盒子搭成的房間里。她重操舊業了。金常務惹上了一些麻煩,她堅決要幫他。以金常務所處的級別,惹上的麻煩靠她代購賺的錢來化解,松聲弄不通這里面的邏輯。她只氤氳想到了民國那些受豪門待見的紅伶,也享受過幾天優渥靡麗的生活,離亂中一朝墻傾,倒毅然再披歌衫為之籌謀斡旋。
小鼓不覺得累。再次見到金常務,他像一輪滾燙的太陽借由光陰的放大鏡聚焦,須臾之間就把她這根始終沒擦著的廢棄火柴點燃了。燒光自己她心甘情愿。她覺得她這一輩子也許就是用來祭獻給他的,是板上釘釘的使命。她對松聲說:“你不要以為我是犯了什么奴性。我只是高興,消失的人重新出現了。他也高興,因為我對他來說也是一樣的。”
松聲到現在才有點同意她。父親,母親,都是從人生中消失過一陣子的人。原川也是。再譬如正在消失的蘭姐,這個好勝又有策略的女人,指不定哪一天就改頭換面經營起一家服裝廠或者快捷酒店。包括這座她出生成長的小城,她離開得再遠,它也能以不變應萬變,借助于一個合適的機緣展露在她眼前。
她不想再往前走了,再走就要走進發酵的兒時歲月。她也怕往回走,那一岸是山重水復的未知,迷園小徑上的徘徊周折。
轉過身,她看了他一眼。月光敷在他身上,像蝶依然對脆弱的結滿霜華的蛹蛻心存眷顧。
她聽到了什么遙遠的巨響。不絕的,逶迤的。像雪山崩塌,臺風卷起棚戶,大廈或巨型煙囪被定向爆破……最有可能是上端正在開閘。蓄積的湖水掙脫束縛,向她奔突而來。
她想她應該張開雙臂,擁抱這即將到來的河流。
張秋寒,九十年代生人。作品散見于各類刊物和新媒體。出版有長篇小說《鉛華》《仲夏發廊》《長此以忘》《白晝曇花》,小說集《唯不忘相思》《寂寞的女子都是舊相識》,散文集《告別的話由風轉達》,譯著《秋燈瑣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