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20年6月/上旬|劉仁前:栽棉花
給矮冬瓜介紹啦?
嗯啦!
說的哪家姑娘?
也給我們家黑菜瓜說說!
割去了麥子的麥田里,依然一片金黃。黃燦燦,耀眼,閃亮。香河村一群男女勞力,正在這麥田里栽棉花苗,移營養(yǎng)缽。
來娣子手握制缽器,邊給李鴨子打塘子,邊跟她閑話。李鴨子蹲在來娣子跟前,邊從擔筐中取營養(yǎng)缽往塘里栽,邊回應來娣子問話,頭也不抬。她們清楚得很,干農活,閑話歸閑話,只要不影響進度,“芝麻粉”阿根伙不會太計較。這倒不是因為李鴨子是阿根伙的二嫂子。
來娣子跟李鴨子正閑話呢,挑營養(yǎng)缽的香玉正巧趕上,搶嘴快,沒等李鴨子回話,就岔出自家兒子親事的話題。想讓李鴨子也幫著牽牽線,搭搭橋。
“矮冬瓜”,“黑菜瓜”,顯然為人之綽號?!昂诓斯稀?,乃香玉之子。一個母親張口叫自己兒子綽號,感覺有點怪。然,這是一般人的想法。在香河,叫綽號極平常。做父母的,開口喊自己孩子綽號,諸如“黑菜瓜”之類,遠不止香玉一個。鄉(xiāng)野村民,缺文少字,沒喝過幾天墨水,有正正規(guī)規(guī)名字的,少。
與“黑菜瓜”不一樣,這“矮冬瓜”,倒是有正正規(guī)規(guī)的名字,叫柳春耕,乃柳安然老先生大兒子是也。因其五短身材,有人背地里送了他一個“矮冬瓜”之別稱。說起來,整個香河,也就柳安然一家,大大小小都有正經八百的名字,其他找不出第二家。
人之名,符號而已。叫啥,日子都一樣過。
移營養(yǎng)缽,多半在麥收之后。
香河一帶,稻麥兩熟,為農作物播種之常態(tài)。一年當中,稻子種一熟,麥子種一熟。也有稻子種兩熟的,叫雙季稻。早稻收割之后,再種一熟晚稻??梢娔菚r糧食之金貴。
比糧食更金貴的,當屬經濟作物。在香河一帶,通常為油菜和棉花。冬季播種時,大面積播種的是麥子,這“綱”,不能變。對于糧食種植面積,縣上、公社都是有硬指標的,每年都有考核。糧食種植面積不達標,那是要受處分的。情形嚴重的,會被撤職查辦,烏紗帽自然就保不住。這也就是香元支書常掛在嘴邊的,“政治生命”都不要了。
不過,各級干部只要將“綱”抓緊之后,還是會在“目”上做點文章。常言說,文章人人會做,各有巧妙不同。世間事物,真正鐵板一塊的,不多。
糧食作物是“綱”,經濟作物自然是“目”。尤其到了大隊這個層面,多種經濟作物,其經濟實力就不一樣,香元們辦起事來就爽手。否則,手中無米,喚雞不靈。
在香河,與種麥一并進行的,便是長油菜。眼下,大面積麥收之后,當然是插秧,長稻子。也有一小部分麥田,被安排移營養(yǎng)缽,栽棉花。
栽棉花,與插秧,完全不一是回事。在大田里栽棉花,不是單純栽棉花苗,而是移營養(yǎng)缽。棉花育苗,是在營養(yǎng)缽里完成的。營養(yǎng)缽,小圓柱體的外形,半尺不到的高度,中間有小凹塘,供落種之用。其“營養(yǎng)”二字,源于缽體主要原料:草木灰。
這里,制缽是道技術活兒。其技術性,主要來自制缽工具:制缽器。
制缽器,為鑄鐵器械。主要由小圓柱鐵桶焊上兩根半人高的鐵桿構成。鐵桶下端打磨出“口”來,便于踩制缽體。兩根鐵桿上端,焊有小橫桿,呈“∏”形,便于提攜。鐵桶內,裝有環(huán)形推進裝置。當使用者將桶口往下踩入泥土制缽時,此裝置趁空而上。制缽完成后,使用者只需踩壓此裝置,平穩(wěn)下推,缽體便可吐出。制缽工序便告完成。
棉花苗在營養(yǎng)缽中生長到期,便移至大田栽種。即村民們口中所言,移營養(yǎng)缽是也。干這樣的農活,講究打塘與栽種相互配合。眼下,來娣子手中制缽器,并不發(fā)揮制缽作用,與用鐵鍬挖塘同效。然,李鴨子移栽的棉花苗連著營養(yǎng)缽,因此上,用制缽器打塘,更有利于棉苗的移栽。來娣子手中的制缽器踩下去,提上來之后,麥田里自然留下與營養(yǎng)缽一般大小的圓柱體洞穴,恰好可將營養(yǎng)缽移栽入內。此后,李鴨子只需給棉苗稍稍壅些土,移栽便告完成。營養(yǎng)缽移栽,棉苗成活率高。
栽棉花,這看似簡單的農活,勞作中也還存在風險。這是不干這種農活者,想不到的。興許有人要問,這風險來自何處?答曰:麥田里的秸桿。
麥子未割時,秸桿并不堅硬,毫無殺傷力。一旦收割,只留下小半截,直挺挺的立著,秸桿硬度瞬間提升。且農人用刀時,多為斜割,為秸桿留下斜斜的尖口,竹簽陣一般,密,且鋒利。稍不留神,便會戳傷腳板。那時節(jié),農人腳上難有周正的鞋子,被戳,極易。
這不,譚駝子家婆娘香玉,聽來娣子跟李鴨子閑話,聽到李鴨子給柳春耕做媒的事,來了興趣,只顧搶嘴快,急吼吼地想讓李鴨子也替自己兒子說門親事。腳下沒踩穩(wěn),腳板子一歪,戳著了。
啊呀媽噯,還出血了。李鴨子有些過意不去。她知道,是她和來娣子的話題,讓香玉分了神。
沒事,沒事。摁一會兒就好了。香玉并不慌張,索性坐下,手往被戳處摁,嘴上問話未停:給矮冬瓜說的哪家姑娘?幫我家黑菜瓜也張張眼噢!
是不是你家譚駝子想當爬灰公公啦?給兒子說親這么上心!你快摁住傷口,再說話。來娣子一邊打趣香玉,一邊對李鴨子道:別賣關子,說的是哪家姑娘?
鄰村楊家莊的楊雪花!
柳家堂屋內,李鴨子正在向柳老先生介紹楊雪花的情況。
只見李鴨子坐在柳家堂屋大桌邊,邊喝著紅糖果子茶,邊把楊雪花的個人情況介紹給柳老先生。這個李鴨子,嫁到香河也有幾年了,自己還不曾開懷,到蠻喜歡給人家說媒的。正是人們常說的,百人百性子,百人百喜好。
柳老先生,我說的這個丫頭,大名楊雪花,今年二十三,高高挑挑的個頭,瓜子臉長長的,眼睛大大的,一張嘴,乖巧得很,能說會道。一條烏黑的長辮子,跟翠云姑娘的差不多長,蠻討人喜歡的。
二十三,好像歲數(shù)不小了嘛,是實足,還是虛歲?柳安然不曾過多聽李鴨子說姑娘的長相。他心里有把尺,漂亮不能當飯吃。更何況他家老大長得就平常,將來娶個標致婆娘,未必壓得住。若是壓不住,則未必是好事。
虛歲,是虛歲。二十三,正巧與春耕配。你沒聽人家說么,男大三金山靠銀山。李鴨子的口詞頗具媒婆風范,身子朝桌對面的一家之主抬了抬,連忙道。
嘴會說不會說倒在其次,不知農活可拿得出手?柳安然邊問話,邊從桌上提起鐵殼子熱水瓶,要給李鴨子斟茶。李鴨子趕緊接過熱水瓶,不客氣,不客氣,自己來。
給自己茶缸里斟過茶之后,李鴨子喝了一口。才接過老先生的話題,這個丫頭,農活沒得話說,栽秧、薅草,收稻、割麥、拔菜籽,挖墑、挑河、上大型,樣樣活計精得很,在楊家莊的姑娘里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手!
柳安然和李鴨子正說著,老大柳春耕背著打農藥的噴霧器,老二柳春雨挾著幾冊課本,一起跨進院門,兄弟倆回來了。
在香河一帶,像柳春耕這樣,二十五六歲還不曾成家的,少。他自己也懊惱,老父親個子蠻高的,一介書生,年輕時肯定帥得沒話說。母親去世時他還小,不記事。母親是高是矮,根本沒有印象。怕老父親傷心,也從沒問過。即便母親個子不高,也沒太大關系吧?看看老二,個子也不矮,就連翠云丫頭也高高挑挑的。怎么唯獨自己成了個“五大郎”?!
話又說回來,他柳春耕,除了身材矮一點,其他并不差似旁人??撮L相,完全夠得上“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這八個字。渾身的疙瘩肉,勁鼓鼓的,沒有一樣農活拿不起來的??删蜎]姑娘看得中,弄得他老父親心事重重的,好像真的要打光棍了似的。
柳春耕心里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說不出嘴。勞作了一天,到家之后也不多話。吃了晚飯悶吱聲兒上床,也不高興和老二春雨閑話。總之,有那團螞蟻在心里,干啥都提不起興致。
現(xiàn)在好了,有人給柳春耕說媒了。
柳春耕的親事,移營養(yǎng)缽時,李鴨子就在柳老先生跟前透過口風,之后一直沒個下文。直到棉田里,棉苗已經起身,桿高葉闊,需治棉蚜蟲了,李鴨子這才給柳家一個“望人”的回話。楊家提出來,要“望”一下柳春耕本人。
李鴨子主動跑到柳家門上,原本是要給柳家老二柳春雨說媒。柳春雨長得一表人才,還擔任著村小代課教師,不再是個“泥腿子”。這才讓李鴨子主動開口說媒有了把握。哪曉得,柳老先生一聽,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給李鴨子搬出了一套“長幼有序”之理論。李鴨子只得硬著頭皮,給柳春耕說媒。與給柳春雨說媒相比,李鴨子內心的主動性,一下子差了許多。
柳家等這個“望人”,等得著急。春耕三天兩頭讓妹妹翠云追問李鴨子,楊家是個什么態(tài)度,有沒有個明確的回話。親事成與不成,有個回復也好叫柳春耕要么放心,要么死心。心懸著,總歸不是個事情。
柳春耕心里五點六點的,不逸當,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每夜睡不踏實,早跟頭起來到后面作坊間磨豆?jié){,被父親碰上過幾回:怎么,心里等得著急了?
這個李鴨子,怕也是好吃做媒的主,不請她下子,怕難有個準信呢。柳春耕沒接父親的問話,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手里推磨并沒有停。
稍安勿躁?,F(xiàn)在李鴨子只是給了個口信,八字尚未有一撇,你著急與事無補。聽為父之言,稍安勿躁!柳安然一小把一小把,將浸泡好的黃豆往磨盤孔內喂。父子倆配合下,乳白的生豆?jié){淌入磨盤下的缸內。
柳安然話雖如此言說,內心亦是著急。畢竟兒子歲數(shù)不小矣。然,他急,只能在心里。否則,一家之主成何體統(tǒng)?再說,黃帝不急太監(jiān)急,沒用。
現(xiàn)在,柳家等來等去,等來了“望人”的回話,總算沒有吃閉口羮?!巴恕彪m不是“望親”,但這也是兩家締結姻緣之序曲。這被“望”,將柳春耕變成了心里裝有十五只吊桶的貓,既毛爪掏心般期待,又七個吊桶上八個吊桶下,不踏實。
這天,兄弟倆在棉田打藥,治蚜蟲。柳春耕主動跑到老二跟前,問:“要換水么?”討好了不是?柳春雨白了老大一眼。前幾天,你心里不痛快,還借給我換水出氣,讓我在旁人面前出洋相。今兒主動替我換水,不是明擺著有事求我?!
其實,柳春雨干農活的時候不多。他在村小做代課教師,除非農忙村小放假,香元支書會要求他回生產隊勞動幾天。平時村小不上課時,他下地多為替工。目的只有一個,為家里多掙點工分。家里開著豆腐坊,老父親幾乎脫不開身,何談下地?逢上特定節(jié)氣,村民們豆腐、百頁需求多,這時就要劃著小船到外村去賣。他和琴丫頭好的時候,多半他倆一起劃船去。現(xiàn)在,多半是翠云獨自去。順便說一句,香元支書讓他做村小代課教師,是在他和琴丫頭分手之后。這天,柳春雨出現(xiàn)在老大身邊,便是翠云之替身。
給棉花治蚜蟲,須用一種叫樂果的農藥,劇毒。在噴霧器內配制時,需注意藥與水之配比,同時也要小心藥水濺傷皮膚。尤其換水時,滿噴霧器份量不輕,有人幫忙扶上肩,會更安全。柳春耕看到老二新配了滿滿的藥水,這才主動開口。
楊家要望人,兄弟我能幫什么忙,老大你直說。柳春雨想拒絕老大的好意,還是沒拒絕。他知道,“望人”,對老大很重要。
好兄弟,你陪哥哥一起去下子,就當作到楊家莊看場電影。柳春耕幫老二將滿滿一噴霧器藥水扶上肩膀,開口道。
電影是《敵后武工隊》,看不看無所謂。陪你去就是了!柳春雨回答得爽氣。
因為柳春雨的陪“望”,結果給柳春耕幫了倒忙,這是柳春雨自己始料不及的。
楊雪花“望”人,挑在楊家莊放電影的當口。
露天電影,片子是《敵后武工隊》,放映照例在楊莊小學操場上進行。按照先前約好的,柳春耕站在靠放影機的桌旁,好讓楊雪花一眼就能“望”到。
其時,鄉(xiāng)村文化生活貧瘠。露天電影算得上是較為重要的文化生活。香河一帶,整個公社就一個電影放映隊,個把月才能來村上一回。因而,莊上放電影時,不僅本村的老老小小,會早早地扛著板凳,搬出桌子,在放映場上排位置,鄰村的大人小孩,也會紛紛趕來。為看一場露天電影,跑三五里鄉(xiāng)路的有,甚至將衣服脫了舉在手里,踩水游幾條河,也是常事,并不希奇。
這會兒,楊莊小學的操場上,擺滿了長長短短的板凳、高高低低的桌子、椅子,一個挨一個,擠擠的,簇簇的。因為電影機還不曾轉起來,人們多數(shù)站著,仰著脖子,有望大白布幕子的,有四下里找人的,有與鄰村熟人打招呼的。
噢——噢——操場上的人吼浪起來。在人們急切的等待之中,放映員王貴寶渾身散發(fā)著酒氣,在村干部的陪同下,來到了放映機旁。
盡管喝了半斤把“大麥燒”,王貴寶的動作還是蠻麻利的。他從大桌子下面的大木箱子里拿出一盤電影膠片,在放映機的架子上裝好,右手帶著盤邊一轉,拽出長長的膠片,之后,將膠片頭子插到放映機另一個叉頭的空盤子上。
一切準備妥當,王貴寶對著放映機旁的麥克風,清了清嗓子:嗯咳,嗯咳,村民們注意了,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
不要再羅嗦了,快放嘔。放映員王貴寶的開場白,看來村民們并不喜歡。沒等他說完,就有起哄的了。王貴寶不管這些。他干這一行好幾年了,是個老資格。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你急猴子似的,有什么用?老子不開機,你看個屁。
不要吵。村民們注意了,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放映員王貴寶不緊不慢,把剛才被打斷了的話重復了一遍,接著說:今晚放映的電影片子很好望,是《敵后武工隊》。
噢——,噓——,噢——,操場上一片嘈雜。
柳春耕站在放映機旁邊,望得清楚。嘴里“噢”個不停的,多數(shù)是本村的,樣子蠻興奮,看來《敵后武工隊》第一次來楊莊。嘴里“噓”聲不斷的,均是外村人,跑幾里路,不曾望到新片子,心中不愜意。
《敵后武工隊》在香河放過了。柳春耕望不望無所謂,他是送得來把人家“望”的。柳春雨和哥哥站在一塊,仄頭斜腦地朝王貴寶的電影機望,這東西,神了。薄薄的膠片子,在上面一轉,就能把人影子射到銀幕上,活靈活現(xiàn),跟真的沒兩樣。
對放映員王貴寶,柳春耕蠻羨慕的。算起來,他倆歲數(shù)差不多大,差別可大了。柳春耕是個泥腳子,死種田。王貴寶公社電影放映員,吃公家飯的,到哪塊不是前扶后擁,讓人高看一眼。因為有這份美差,還娶了公社衛(wèi)生院的護士做老婆,生了個兒子。王貴寶當爸爸都快兩三年了。
貴寶好福氣喲。柳春耕這么一想,猛地想起,自己來楊家莊是“望人”的。望望看,哪個是楊雪花。柳春耕在老二耳根子上嘰咕道。塊塊是人,黑洞洞的,望不清爽。柳春雨話音里透著無奈。
關鍵是認不得她。柳春雨近乎自語。這刻兒,他也四下里張望著,想從眾多姑娘當中,找出楊雪花。
在柳家兄弟眾里尋楊之際,楊雪花這邊也在找“柳郎”。李鴨子讓楊雪花朝電影放映機那邊望,呶,就在放映機桌旁站著呢。邊說邊用手指過去。正巧,換片子了。放映機旁的電燈亮了起來。楊雪花循著李鴨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小伙個子蠻高的,生得眉清目秀,蠻精神的。
怎么樣?李鴨子問。到底是姑娘家,楊雪花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中意不?李鴨子直搗其墻,問楊雪花。
在李鴨子一再追問下,楊雪花微紅著臉頰,無聲地點點頭。李鴨子心中想,罷了媽媽,總算好交差了。
李鴨子這個“烏龍”擺得有點大。
“望人”沒幾天,李鴨子便翹著二郎腿,在柳家堂屋大桌子旁吃起蛋茶來了。鴨子嫂子,你將就些個,我打蛋茶手藝一般。翠云站在一旁,給李鴨子賠著小心。
李鴨子正向柳安然擺功呢,不瞞你老先生說,我是腳板子跑酸了,嘴巴說干了。還好,楊家答應正式望親了!你家老大的親事,總算有明目了。
柳安然當然清楚,楊家既已望過人,再提出望親,說明有締結姻緣之意,否則不會有“望親”之舉。李鴨子,頓時成了柳家的大功臣,吃碗蛋茶自然不足以表達柳老先生的感激之情,對她翹著的二郎腿,也就視而不見,不去計較矣。
“望親”按照雙方商定的日子,如期進行。柳家歡天喜地,就差張燈結彩了。置辦豐盛菜肴自不必說,還請了村上廚藝高手香玉前來掌勺,款待楊家莊“望親”貴客。楊家三姨娘六舅母,浩浩蕩蕩,一隊望親人馬,到柳家門上好吃好喝了一天。甚是滿意。這從“望親”一干人等開懷暢飲,相談甚歡之情形便可知也。
就在柳家以為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春雨、翠云紛紛給老父親和老大道喜時,楊家給出的回話卻是:楊雪花看中了柳家老二柳春雨。
這,這成何體統(tǒng)!成何體統(tǒng)?!柳安然此時無法隱忍自己的情緒,急得在堂屋轉圈圈。
面對柳老先生的質問,李鴨子滿臉羞愧,二郎腿自然沒法再翹。
鴨子二嫂子,你倒是說清楚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翠云知道父親氣頭上,不能硬勸。老大、老二都成了兩個“丈二和尚”,弄不清個究竟。
唉!人家楊雪花說了,望人時,就是望中的你們家老二,認人,不認名。望親時,與老二近距離之后,就更中意了。看來,望人時,你們兄弟倆一起出現(xiàn),讓人家楊雪花誤會了。李鴨子吞吞吐吐,把“責任”這只小皮球,輕輕地踢給了還摸不著頭腦的兩個“丈二”。
這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哉?柳安然臉色鐵青。
楊雪花,名如其人。雪白的臉龐上一雙鳳眼,潭水一般清澈,幽靜。望親時,柳春雨總能感覺楊雪花目光的存在。兩人心里頭的某些細微之物,似乎是不由自主地被觸碰,被牽引。但一想到楊雪花是為老大而來,柳春雨只能避閃,退讓,強制自己不去承接那炙熱的目光。現(xiàn)在想來,望親時,楊雪花如此表現(xiàn),實乃有意而為。
只是柳春雨,那時還蒙在鼓里。
李鴨子所擺“烏龍”對柳春耕打擊有多大,已無從知曉。
這種事情,只有當事人感受切身。柳春耕沒有留下片言只語,消失了。香河,再也沒有了他的身影。
村上風言風語,說什么的都有。柳安然,可是個講臉面的人。為老大的親事,弄得如此不堪,濁氣在胸,無人能排。這之前,老二和琴丫頭的風波,也沒讓他這個做父親的省心。他再中意琴丫頭,最后還是沒能成為自己的兒媳婦?,F(xiàn)在,老大又來個瞬間蒸發(fā),不知所蹤。真是要命。
柳春耕給老父親肩頭添加的這根稻草,也太沉了一些。老先生終于挺不住,病倒了。其實,真正壓垮父親的稻草,還不是柳春耕所添加。
李鴨子心里沒底,求到譚駝子門上,又讓阿根伙出面,找了三狗子、蔡和尚幾個大勞力,一起在香河前后的河汊里,打撈了幾趟。沒半點收獲,這才稍稍心安一些。
李鴨子帶著一幫男人打撈時,柳老先生放出話來,別瞎折騰,他家老大死不了。即便死了,也跟李鴨子無關。對此,柳家再無半點怨言。
老人生病,原本平常。只是柳老先生病之誘因并非來自身體,香元支書給予了足夠重視。特地關照自己丫頭,到門上給老先生掛水——打吊針。這讓焦慮之中的春雨和翠云,很是感動。
水妹接連往柳家門上跑了兩三天之后,柳老先生開口了,請水妹姑娘轉香元支書,承蒙支書體恤,老朽病體已無大礙。無需水妹姑娘再登門治療。村衛(wèi)生室也離不開水妹姑娘。
勸走了水妹,柳老先生將一子一女叫到床前,“我們家本來成份就高,你們受了為父的連累,夠不上‘根紅’,但一定要‘苗正’?,F(xiàn)如今,你大哥這一走,也不知會生出怎樣的事端。從今以后,你倆在村上要小心做事,小心做人。常言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尤其是老二,不要以為做個代課教師就高到了哪里。今天你可以做,或許明天你就不可以做。香元支書如此體恤老父,意不在老父?!?/p>
老父親的話,春雨和翠云自然認真聆聽。能否真正領會?不一定。有些話,做父親的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一切主動權,全在人家手里握著。人家沒有“出言”,做父親的哪里好擅自“吐語”呢?!
柳春雨畢竟還是年輕了一些,他的心思,被李鴨子一個口信拽走了。
楊雪花大膽地找到了柳春雨的門上。
這個“門”,不是柳家的家門,是柳春雨在村小給孩子們上課的教室門。
雖然知道楊雪花要登門,柳春雨還是沒想好,該如何面對。畢竟是介紹給老大的對象,現(xiàn)在人家看上了自己,就來個順水推舟?怎么跟離家出走的老大交代?就算翠云能接受,老父親也不會同意。
經歷了與琴丫頭的情殤,內心深藏痛楚的柳春雨,其實是渴望有一份新的感情來撫慰自己。而“白雪公主”般的楊雪花,甫一出現(xiàn),令他心扉欣然打開,讓她飄然而入。楊雪花自己都不知道,其實,她早在柳春雨的心頭住下了。
內心情感的小苗,在現(xiàn)實中沒有生長土壤的時候,柳春雨能夠做的,只有控制其生長。說實在的,他舍不得加以扼殺。
望親之后,楊家提出望中的是老二,而不是老大。整個柳家,特別是柳老先生,對此大為意外,不能接受。其實,這完全是出于柳家的自我設計,自我構想。就介紹對象而言,柳春耕與柳春雨讓任何一個姑娘挑選,答案只有一個。把自己剔除在答案之外的,不是旁人,正是柳春耕自己。
客觀而言,柳春耕相親之“烏龍”,賬記在李鴨子頭上,多少有些冤枉?!巴恕睍r,如果柳春雨不出現(xiàn),大不了楊雪花看不中柳春耕。李鴨子說媒到此止為,再無下文可言。正因為柳春雨的出現(xiàn),楊雪花一眼就中意,才有“望親”之后續(xù)。
當然,李鴨子也不是無可指責。其貪功心理,導致她沒有在楊家與柳家之間,做過細溝通,否則也不至于鬧出此等笑話。結果導致柳春耕離家出走,這是李鴨子所不曾想到的。
不論柳家怎么在老大與老二兩者身上糾纏,人家楊雪花一概不認。她從“望人”望中的就是柳春雨,“望親”望中的更是柳春雨。柳春耕再離家出走,再怎么受打擊,跟她楊雪花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現(xiàn)在,整個楊家莊都知道,她楊雪花一家三姨娘六舅母到香河柳家望過親,選中柳春雨作新女婿。再怎么說,你們柳家也好,你柳春雨也罷,都要認這個賬。
再說了,她楊雪花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要針線有針線,要農活有農活,自認完全配得上柳春雨。
看來,楊雪花這次主動找上門來,早已前后左右想了個遍,是有備而來。柳家在香河好歹也是書香門第,柳老先生原本就是個讀書之人,柳春雨也是個代課教師,總不能一點道理都不講吧?
結果認輸?shù)氖钦l,不言而喻。
楊雪花為柳家所接納,有人不高興了。
香河大隊部屋頂茅篙上綁著的大喇叭響了起來,是支書香元的聲音——
全體社員同志們注意啦!全體社員同志們注意啦!現(xiàn)在宣布大隊革委會重要決定,鑒于一隊社員柳春耕擅自離開生產隊,至今未歸,現(xiàn)作為外流人員論處,停發(fā)其口糧,停發(fā)按勞所發(fā)一切物資。柳家然一戶,作為外流戶論處,生產隊按戶發(fā)放的一切物資,均減半。撤銷柳春雨村小代課教師一職,令其從宣布之日起,返回生產隊務農,不得有誤。
對于香元支書的重要決定,柳安然沒有半點驚訝,與聽到楊家看中老二的消息相比,老先生淡定得有些反常。柳春雨捧著課本、筆記等零碎物件回到家時,老父親正“哧嗤”“哧嗤”為他磨鐮刀。柳春雨立在父親面前,氣呼呼地嘀咕道:這也欺人太甚!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你想怎么樣?搬磚頭砸天?過不了幾日,就收稻了,為父替你先把鐮刀磨了。眼下,聽從隊長分派,讓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別給我再惹事。我們現(xiàn)在是“外流戶”,以前為父讓你們小心做事、小心做人,現(xiàn)在你要夾著尾巴做事,夾著尾巴做人。別怪為父話說得難聽,難聽更得聽。柳安然用手指試試鐮刀口,抬頭看了老二一眼,繼續(xù)“哧嗤”“哧嗤”磨鐮刀。
柳春雨知道,老父親一直對自己寄予厚望。在老父親面前,自己一向較為溫馴。老父親的話,不論領會與否,他都先聽著,事后自己再慢慢揣摩?,F(xiàn)在,香元因老大離家出走,就將老大定為外流人員,已屬勉強。由此給柳家一頂“外流戶”的帽子,就過份了。再撤銷他柳春雨的代課教師,實足欺人太甚。
從村小回來時,柳春雨完全用得上課本上的常見的一句話,“肺都氣炸了!”然,老父親剛才一番話,讓他放棄了往公社、往縣上寫“人民來信”的想法。
就在他無精打采跨入堂屋時,老父親又把他叫?。耗銊偖厴I(yè)回村時,為父給你磨過割麥用的刀?,F(xiàn)在又為你磨了收稻時用的刀。這以后,你自己得學著做這一切,就老老實實做個農民。這話,也帶給楊雪花。她要是不同意,就趁早作罷,別指望進柳家的門。只是有一條,你任何時候書本不能丟。做農民,也要做一個有點知識的農民。
我記住了。
老父親滿臉都寫著兩個字,“期待”。這讓柳春雨有些受不了,淚珠子幾乎要轉出眼眶。他沒有隨口回應“知道了”之類,而是鄭重其事說出這句:“我記住了”。
自然界的一切,并不會因為塵世間的紛紛擾擾而改變時序和節(jié)奏。
幾場秋風吹過,棉花田已經完全是別一番景象:棉桃吐絮,潔白如雪。該是棉花收獲的季節(jié)。其實,柳春雨從村小回生產隊之后,一直聽從父親勸告,沒有曠過一天工。在這之前,無論是給棉花打公枝、抹贅芽,還是治棉鈴蟲、施花鈴肥,在棉田勞作的人群中,都能見到柳春雨的身影。
想著柳春雨畢竟跟自己妹妹那樣要好過,最終沒能成為夫妻,阿根伙心里一直挺可惜。他知道,柳春雨干農活還是個“生手”。諸如棉田里的輕巧活兒,也會有意多安排一些。
就譬如打藥水,在棉田給棉花打藥,和在稻田里給稻子打藥,那差別就大了。在棉田里,行動起來,干凈、爽手,便捷得很。在稻田里,赤腳下田自不必說。腳一踩,陷進爛泥里多深的,肩頭還背著噴霧器呢,行走當然不便當。不僅如此,那稻葉兒“刺”得很,劃得人腿上、臂膀上,一道痕連著一道痕。如若不小心,劃痕沾上藥水,那是會有危險的。即便沒有危險,一塊稻田的藥水打下來,也稱得上“傷痕累累”矣。
因此上,有經驗者會裹嚴實了自己腿腳、手臂,之后再下稻田勞作。那就只能傷身上的衣褲,叫家里婆娘望見,又是另一番心疼。
對柳春雨的照顧,阿根伙自然有自己的考慮。不能總是干那些落井下石的事情。一個村子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誰家還不碰上個難時難事?平日里,三奶奶可沒少擰阿根伙的耳根子。
眼下,一幫男女勞力在棉田里拾棉花。通常,村民們并不講究遣詞用字。偶或有一兩處,講究起來,還真叫人佩服。此處一個“拾”字,看似尋常,實則準確、生動。原本是從事一項勞作,用一個“拾”字,言說出其勞作程度之輕巧。觀棉田實情,棉桃吐絮后桃體自然張開,棉絮松軟垂出,勞作時只需手指輕輕一捏,棉絮便唾手可得。一個“拾”字,又再現(xiàn)了勞作之本質。
拾棉花的男女勞力,一如往昔地說笑嬉鬧,只是沒人在柳春雨、柳翠云面前再提及柳春耕。就連經常和柳春耕一塊勞作的三狗子他們幾個大勞力,也只字不提。似乎柳春耕就從來沒有在香河存在過。如若有人提及,他們甚至都會疑惑:有這個人么?
當然,就更不會有人再談及柳春耕的親事。然而,村民們即便是腦洞大開,他們也想不到,老古板柳安然,竟然接受了楊家莊的楊雪花做自己的二兒媳婦。連他老人家,似乎也把自己的大兒子忘得一干二凈。
柳春耕突然離開時,棉花田里的棉苗才剛起身。眼下,已是棉花收獲的季節(jié),仍然不見柳春耕回來。
他這一走,可謂是瀟灑走一回。留給老父親和弟妹的日子,則不那么好過。興許有人會疑惑,走了他柳春耕,差別會有多大?不就少一個勞力么?
別忘了,香元支書可是在大隊部大喇叭上鄭重宣布過的,柳春耕,外流人員;柳家,外流戶。換句話說,柳家在香河,從柳春耕出走之后便矮人一頭、低人一等。工分標準不一樣,物資分配也不一樣。更為重要的是,在香元支書那里,無論你柳安然再怎么德高望重,你柳春雨再怎么一表人才,都已打入“另冊”,被“另眼”相待。
香元支書“另眼”相待,最直接的結果便是,柳家年終分配時,成了第一生產隊最大的“超支戶”。
當時的農村生產隊,每年年終都進行結算分紅。一般而言,家中大勞力多,在生產隊上勞作多,年終就能分到“紅”,拿現(xiàn)錢。平時“芝麻粉”阿根伙們記的工分,此時會折算成人民幣,加以兌現(xiàn)。如若家中大勞力少,生產隊工分薄上記的工分就少,扣除生產隊公攤部分,就可能“超支”。一旦“超支”,不僅從生產隊分不到“紅”,拿不到現(xiàn)錢,還要從家里拿出錢來,填補在生產隊上的虧空。
柳安然家一下子變成了全隊最大的“超支戶”,其超支款,必須限期繳納。香元支書對“芝麻粉”阿根伙特別交代,柳家的超支款如不按期繳納,首先要對“外流戶”主柳安然加重處罰;二要追究“芝麻粉”阿根伙的直接領導責任。阿根伙的“政治生命”,香元支書一直緊緊地抓在手里呢。
超支款,數(shù)額不算小。否則,香元支書也不會讓柳安然當?shù)谝簧a隊“超支戶”中的“大哥大”。多少年了,一直被村民們高看一眼,柳安然哪里拉得下面皮,向村民們曰個“借”字呢?再說,村民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還談不上寬裕。往常,自己有個豆腐坊,手頭活絡一些,哪家有個急難之事,跑到他柳老先生門上,總歸不會讓來人失望。現(xiàn)在“難”字到了自己頭上,還只有靠自己。
柳安然獨自一人外出賣豆腐、百頁了。
在春雨和翠云印象里,老父親不外出賣豆腐、百頁,已經有好多年矣。兄妹倆自然不情愿老父親,這么大年紀還要劃著小船四處吆喝。辛苦倒在其次,老父親一輩子將面皮看得比命還要重。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獨自外出的。
如今,兄妹倆可謂是無力回天。貼上“外流戶”標簽之后,一切都變了。他們兄妹不好擅自外出,必須要履行報告手續(xù)。在生產隊勞動,不得無故曠工。這樣一來,他倆想接替老父親外出,都無可能。
而老父親能獨自外出,還是“芝麻粉”阿根伙麻著膽子,跟香元支書請求的。否則,一家老小,全都得在規(guī)定范圍內行動。翠云后來從阿根伙嘴里得知,是琴丫頭開口求的二哥。這樣一來,柳安然外出才沒有被阻攔。
盡管天氣日漸寒冷,香河上開始結冰碴兒了,柳安然老先生還是天剛麻花亮就劃著小船,沿河吆喝起來——
拾豆腐——賣百頁咯——拾豆腐——賣百頁咯——
柳安然的叫賣聲,蒼老,凄涼。
香河的棉田,綠了白,白了綠,幾番耕作,幾番收獲。平靜的香河,載著如水的光陰,緩緩而逝。
忽然有一天,謎一樣的柳春耕回來了。
柳春耕的歸來,之前已經村部的大喇叭向全村宣布。只不過,宣布者換成了譚支書。其時,香元不當支書也有幾年矣。一直在大隊擔任會計之職的老譚,被鄉(xiāng)政府王鄉(xiāng)長看中,讓其走上了村支書這一重要領導崗位。
其時,農村管理體制發(fā)生了重大變更,大隊建制變成了村級建制,公社建制變成了鄉(xiāng)級建制。村民們從“大集體”時代,一下子跨入了“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時代。世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譚支書在大喇叭里還宣布了一則重砰消息:運輸大戶柳春耕,要為村里在香河上建一座水泥大橋!
跟著柳春耕一起回來的,還有謎一樣的一家三口:妻子蘭姑,女兒柳小鳳,兒子柳小龍。柳春耕一回來,就領著妻兒沿著龍巷挨家挨戶送茶禮,把整個龍巷都炸翻了天。這真不亞于一出傳奇。事實亦如此,容在其他篇什中細述。
老大領著妻兒風光回村的這一幕,柳安然老先生再也看不到了。柳春耕離家沒幾年,老父親便就因病去世。
令老先生稍感慰藉的是,他去世的前一年就喝到了新媳婦楊雪花給公公奉上的孝心茶。翠云也談了個部隊上的對象,穿四個兜的軍裝。小伙子一表人才,比帥氣,比才氣,都不在老二之下。老先生蠻滿意的。老先生滿意的不止新女婿一人,對于楊雪花愿意跟老二一起務農,也蠻滿意的。對于老大,老先生臨死都沒提及半個字。春雨、翠云都曉得,父親有話藏在心里。他怎么可能不念叨春耕喲,一晃好幾年也沒有一點音訊。
垛田公墓上,當柳春耕率一家三口跪拜在老父親墳塋前時,柳春雨狠狠地給了老大一拳,你死到哪兒去了,你把父親想你想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柳春耕并不領會老二的拳擊,額頭重重地磕在老父親的磚碑上,殷紅的血流出來,灑在父親的墓碑上。墓碑頓時呈現(xiàn)出暗紅,一如老父親在泣血。
劉仁前,江蘇興化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為止,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350萬字。曾獲全國青年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小說集《謊媒》《香河紀事》,散文集《楚水風物》《那時,月夜如晝》《愛上遠方》等多部,主編《里下河文學流派作家叢書》多卷。長篇小說《香河》被譽為里下河版的《邊城》,2017年6月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搬上熒幕,獲得多個國際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