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泥土 ——《魚兒在山上飛——萬物結盟之謎》創作談
(一)
2018年12月,在杭州靈隱的中國作家之家,我獲得了一次安靜創作的機會,將紫云苗族英雄史詩、貴州多民族共生共享的地理家園、云貴高原云霧山水與生態樸素理念、山海經的南荒次經、長著人臉的飛鳥、山地飛舞的蝴蝶與南美洲的銀河蝴蝶等意象進行了暢快的組合。這的確是暢快而縱情的組合,從小學時父親說起的故事到1996年第一次走進紫云中洞,看見了沒有陽光照耀而生長的矮腳本地雞,開啟了對貴州暗河、洞穴中生命與萬物相連的聯想。理性的物理世界似乎從來都拒絕想象,但物理世界擺脫不了被想象世界證實的可能。
心的邊界遠遠大于眼睛所看見的那份真實。
那些物理學家是無邊界行走的獵人,他們用想象一步步證實生命遙遠而緊密的聯系。
比如霍金的時間與地球物理規矩。
比如愛因斯坦的速度與宇宙曲線。
比如今天貴州的天眼與引力波。
比如在海拔1000多米高的紫云,暗河中眼睛已經退化的魚,它看不見陽光依然有能力觸摸陽光,在循環的水中,在水里的浮游生物游動中。
這是物理真實存在而證明的現實。此前,這些現實因為沒有被看見而不被認知,代價是我們的認知局限。
如同在讀本中寫到的《山海經》和“亞魯王傳奇”。有學者認為亞魯王的古歌展示了《山海經》世界的版圖。
《山海經》中寫過的植物和動物今天依然存在,那些腳力很好的馬并非虛構,宋代貴州的馬市經營的就是山地馬,一種有地理標識的馬怎么可能逃脫本土食材喂養?《山海經》中許多神奇的植物今天依然值得被使用,被警惕使用,被當地土醫生神奇使用。
回望《山海經》,敬畏《山海經》,研究《山海經》在今天是比較重要的一件事情,苗族古歌和遙遠的《山海經》似乎正在對話。
苗族古歌中的動物們、植物們在《山海經》中可以看見痕跡,那匹神奇戰馬或許就是《山海經》中吃了葵菜而善于奔跑的馬,這是神奇之一。老苗語吟唱的地名中,很多城市和坐標在今天的地圖上可以看見,比如黑羊大箐就是貴陽城,靈魂回歸鼓面世界途徑黃河附近地名,這是神奇之二。與萬物共生共享,彼此互惠互利的大循環是這個族群的三觀之一,保證生命需要的谷倉就在門口,這谷倉的構建形式在河姆渡遺址中有,作為印證,在紫云宗地真實看見。使用密碼鎖就是對兄弟的背叛,就是對燕子們、青蛙們的遠離。這個理念在亞魯王史詩世界里平和表達,影響持久,大地給予我們無盡財富。這是神奇之三。
俯身貼近泥土,那些共享陽光與雨露的生命在各自的位置上本分勞作,結盟的盟約在生命的各自需要中。結盟的密碼認知當然需要人文情懷的啟蒙,神話故事沒準就是發生過的生活。否則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神奇之謎等待解答。群山環繞之中,格凸河一路流淌,地質地理演繹的生命神奇在此上演,那些暗河中的生物沉默著、存在著。古歌在村莊唱響,生命遷徙和萬物共生那么自然扭在一起,沒有邊界。燕子、蝴蝶、玄鳥飛翔的天空不僅僅有氧氣,更有精神基因密碼的確認。村莊中,三聲炮響,這不是個體生命的告別,而是一次神圣的回歸,這份確認行進千年,無需思考,不容置疑,權威來自共同確認。
一棵樹不會沒有根系地生長,“亞魯王”英雄史詩如同一顆基因強大的樹木,在使用族群語言的村莊綿延生長,它讓我們想起《荷馬史詩》,想起宙斯的世界,那部《雷神》電影被接受也與史詩養育有關系。
在貴州麻山腹地的“亞魯王”英雄史詩中,宇宙就是一個超體。這個族群記憶中有一個在天外的鼓面世界,因為青蛙、燕子探路來到地球。宇宙、洪荒、蝴蝶、魚、花朵、蘆笙與舞蹈、山經與海經、動物與植物、太陽與月亮、海洋與生命都在相互結盟的體系中。
今天,尚有古歌活態傳承與吟唱,這是驚艷的奢華,因為這是對族群記憶的捍衛。同時這棵樹是時間的禮物,它留下大量財寶,等候獵人入駐解密。
(二)
在山中,有條會飛的魚。
《山海經》中當然記錄了這樣的魚,還有各種飛鳥。在生態童話讀本中,會飛的魚、長著人臉的鳥、那些控制了天空的燕子的形象,期待喚醒屬于我們的想象天空。
格凸部落里的東郎在自己的吟唱中喚醒了會飛的魚,它們和蝴蝶、青蛙、牛、馬、燕子們一起在古歌中安身。
托舉了喜馬拉雅山脈的云貴高原,云霧繚繞,它們是水滴的翅膀。暗河中的魚和浮游生物都在這樣的生態里生存,生活在這片土地的民眾自古就把動物們作為自己的家人,這是格凸部落和其他部落百姓的真正初心,無需專門的講座,生命自有道理。
假如你有時間,你有這樣的機緣,走進貴州的云霧中,會發現很多傳奇至今尚在生長。而作為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亞魯王”,是在書中寫到的神奇之王。
紫云,格凸河邊至今生長著古歌吟唱的傳奇,格凸部落的族群每年給燕子搭窩,歡喜著看燕子飛舞,即使糧食并不寬裕,喂養牛、馬、羊群的時候除了糧食還有歌唱,這是很走心的對話,與格凸部落作伴走進麻山的牲畜不是食物而是朋友。亞魯王英雄史詩作為中國的第四部民族英雄史詩,在為死去的族人送別的開路歌中經常唱起,創世紀的傳奇讓這個族群仰望天宇,鼓面的世界通過通天樹的描述真實展示,飛鳥是穿越其間的媒介。即將遠行的族人要告別了,回歸亞魯王們居住的那個世界里,他或者她在真實生活中享用的竹子、栽種的樹木、喂養的灰色母雞都將一一進入古歌體系,人與萬物因為平等而溫暖。
格凸部落至今仍有上刀山的技藝表演,從北極星出發來到人間,生命循環到另一種形態時讓馬和逝者一起回歸,出發的天空是回歸的故鄉。這樣的解讀是不是這個節目至今傳習的土壤呢。東郎們的回答很肯定:是的。
族群記憶,依靠古歌傳唱養育。有東郎在吟唱,這部史詩就會生長。田野是課題,口頭傳唱的課本,用心銘記是關鍵,混沌時代的天梯消失了,通天樹的綠葉消失了,回歸的通道此刻安放在心里,在東郎的吟唱中……
這部英雄史詩名為《亞魯王》,亞,苗族遠古先祖的稱謂。古歌中唱到他身穿鐵鞋,騎著白馬,三天回到天空中那個鼓面的世界。
魯,在多個村莊有多個發音:六、婁、路。無論發音如何,這個音節的出現,尊敬的神情就是標配。因為這是西路苗族的神,他的傳奇在亞魯王英雄史詩中、在族群一次次的傾聽中生長。
魯,不是帶領族人來到地球的始祖,他是遷徙中走進麻山的神,種植莊稼、搭建房屋、和燕子對話都是古歌傳遞的信息。與萬物友好相處,讓牛吃最好的黃豆,讓馬帶著族人回鼓面的世界,這個鼓面的世界就是北極星。然后,讓養育自己的泥土在共享的生態里呼吸,生命維持不復雜,不需要博士或者碩士學位,知道萬物共享的道理就是住進了永久保留的生命宮殿,青蛙不用密碼鎖、燕子沒有儲物柜,人的家園就是在時間河流中耕種與歌唱。
世界因為簡單而純凈。
這似乎是我想要表達的主題。
文明,并非僅僅指向創造物質的技術;沒有節制的技術帶給人類的災難不是正在發生嗎?
塑料制品與農藥,速食與生命質量,我們為技術交了許多學費,原因是認知局限,代價是我們正在破壞想要的好日子,比如正常的四季風光,比如正常的鳥鳴花開,比如正常的生育繁殖,比如正常的潮漲潮落,比如我們是否還可以在春江花月夜的詩歌朗誦中看見真實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的景色?
多年前,《寂靜的春天》預警,它的解藥就在萬物彼此倚靠的結盟中。
2019年2月20日,我讀了一篇名為《被化肥農藥毀掉的土壤》的文章,說到土壤是大量微生物的家園,微生物要通過自身代謝,完成土壤中的生物化學轉化過程。這個循環一旦破壞,人類自己的生命就被自己的技術毀壞。
在古歌吟唱的那個世界,你會擔憂這樣的事情嗎?但是,假如再不呼喚,那條在暗河中測量生態的魚還可以飛舞嗎?花不開,燕子不飛,這是民間諺語的表達,新聞報道中,蜜蜂不是正在因為花的枯萎而減少嗎?喂養糖水的蜜蜂,支撐不了生態需要的有機循環,支撐不了萬物相互依存的物理空間,想象此刻填補不了生命循環中真實的花粉,蜜蜂飛舞、跋涉,花粉在空中傳遞,糖水施展不了這樣的魔術。
這部生態童話讀本,配有手繪圖片。4000多的文字,前后用了22年的時間醞釀,在閱讀各類書籍、傾聽各種傳奇的過程中,許多思考、擔憂、期盼在現實生活中得以確認。我想在作品中呼喚的就是回歸人類生命的母體——泥土;敬畏它、尊重它,假如它的初心是養育萬物,同樣依賴泥土而生活的人類憑什么要占有更多?只因為人類可以在技術中獲取更多?在魚兒自由飛舞的河面,你的手是自然造化給你的飯碗,然后你放棄這樣的飯碗,掄起技術的網,在河面用電屠殺魚的活力,翻著白肚的魚等你破壞生物的多維度循環。沒有魚的河流,你的家會好嗎?
那些和人類一起出發的生物,因為沒有使用電,它們維系的生命能量是在人的手里?還是世界的未來在它們的進化與選擇里?
寫作中,我經常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總是想起父親說的那個故事。他在四川遂寧縣姚家灣長大,看見貓和蛇廝殺的情形,沒有人進行干預。村里的人告訴他說:這是龍虎斗,生與死自有命數。
父親從鄉村離開家成為一名石油工人,面對世界,他從來不膽怯,似乎他不是從掃盲班出來一員,泥土告訴他的故事被珍藏和善待。這應該也是我生命成長中的一份教化與習得,感謝父親,給予我兩份禮物:一份讓我如他所想那樣長大;一份是心靈對世界和生命的認知。2018年7月16日,父親去世,他一定清楚知道自己的大限,堅決要求從醫院回到石油大院后離世。這是他離開四川后的家,他坦然告別,兒女們很想念他。他或許不知道在高黎貢山經歷的故事被他的女兒寫進了自己的作品中,如此,在大千世界,我們并沒有分離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