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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0年第6期|楊天祥:翻砂女神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6期 | 楊天祥  2020年06月24日08:03

    我是回J城參加一個老同志孩子婚宴時,聽到陳淑君——當年我們廠的翻砂女神“走了”的消息。

    那天,我和十幾個老工友坐在鬧鬧轟轟婚禮大廳里東拉西扯。酒席宴還沒開始,出來進去的人和忙忙活活的服務員穿梭往來。以前一個工廠的老伙計在這個時候,或者說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有機會坐在一起嘮嘮嗑。比如,誰誰誰“走了”,誰誰誰的孩子如何如何了,或者誰誰誰家里怎么怎么了。似乎成了一種固定模式,酒席宴前必須先開個新聞發布會,而參加者都成了新聞發言人,一個個爭先恐后,唯恐自己比別人知道得少。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工廠許多老同志都“走了”。李光中、陳知明、陸大成、肖世杰、黃小欣、黃衛國、劉峰,尤其提到趙賢的時候,我還是產生了疑問。我問,“趙賢是鑄鐵車間那個主任嗎?”大家說:“對對對,就是他?!蔽倚钠嗳?。在我印象里,趙賢鐵塔也似。壯得如同一頭牛,算算,他還沒到五十歲呀!這樣一大串名字,他們一個個從我腦海中閃現,太熟悉了,根本無法相信他們已經不在人世。而讓我驚訝的是,這些人大多是鑄鐵車間的。一提鑄鐵車間,那里的轟鳴和滿屋塵埃及其翻滾的熱浪就讓我窒息。據說,現在全國已經有六七百萬塵肺病人,這種病根本原因就是吸入塵埃過多,病情因此逐漸惡化。想想當年我的工廠,再看看身邊這些老哥們兒,雖然還健在,一個個卻面色枯黃咳嗽不斷,好多人還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我對他們說,老伙計,少抽點吧,這些年那東西我們還少往肚子里吸了嗎?一個呴嘍氣喘不斷吐痰的說:“一輩子啦,就這點愛好,再戒了,活著還有啥意思?”

    終于說得差不多了,再說就是道聽途說的所謂細節。婚禮主持人也忽悠得差不離了,一對新人被折騰得幾近崩潰,酒宴開始。我和一桌人一起舉起手中酒杯,正要撞一下時,就聽鄰桌一個人說,哎,劉欣宇怎么沒來?有人應,小陳今天頭七,他不是小陳老舅嘛,說是心情不好不來了,讓我把心意帶來了?!靶£?,哪個小陳?”另一個補充說,“就是咱廠鑄鐵車間的陳淑君呀!”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大腦突然斷電,盡管剛才聽到那么多人都“走了”,可是,一聽到陳淑君,我手中的酒杯一滑,落到桌上。身體也晃悠一下,險些摔倒。大家急忙放下酒杯,問我怎么了?我晃晃頭,說,沒事沒事,剛才開了個小差兒,大家繼續。眾人看我確實沒事,又回到座位端杯喝酒。

    我一點兒喝酒心思都沒有了,一桌子酒菜也毫無胃口。我從兜里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對著說了幾句,站起來對大家說,不好意思,朋友打來電話,只好有事先走,你們慢慢喝。說完不管眾人說什么,匆匆走出宴會大廳。

    酒店外面,強烈的陽光刺得我雙眼迷瞪,腦袋也跟著疼痛。好在酒店后面有一個小花園,里面有椅凳,我走過去坐下。也不知道想什么或沒想什么,反正覺得腦袋瓜子疼得厲害,我閉上眼睛,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恍惚間,就覺得那個小姑娘一樣的“翻砂女神”笑瞇瞇地向我走來。我說,小陳,今天休息?小陳還是那樣笑著看我并不吱聲。我說,小陳,你怎么不說話?小陳笑著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再叫小陳小陳,突然醒來,小花園安靜無聲,哪里有什么小陳?

    印象中的陳淑君總是笑瞇瞇的樣子,扎兩個不長小辮兒,個頭不高,眼睛明亮,面容白凈,小鼻子小嘴,有些像南方女孩。

    記得第一次采訪她,我竟然沒進去她們車間。

    那時候我是廠黨委宣傳助理,平時除了給廠里寫材料外,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往報社投稿。市工業局黨委每季都有評比,落后單位黨委書記和廠長都要扣分,關鍵是還影響年終獎勵。所以,我們廠長動不動就催我下去采訪,多往報社投稿,宣傳廠里的好人好事。他還鄭重告訴我,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往報社投稿,明白不?往報社投稿第一,明白不?我說,明白明白,廠長你就放心吧!其實,我心里更清楚,怎么會因我而讓廠長年終獎少了呢。這不,天曉得廠長是怎么知道鑄鐵車間陳淑君的。他對我說:“鑄鐵車間小陳,就是陳淑君啊,她可是咱們廠出了名的,她有個綽號叫‘翻砂女神’,你聽說過沒有?”我說:“沒有。”廠長說:“不是我說你,你新聞意識還差點兒勁,不夠敏感。你下去問問,全廠還有沒有人不知道‘翻砂女神’的?小陳工作干得出色,人還長得好。你去寫寫她嘛,一個女孩子在鑄鐵車間和一幫大老爺們兒攪和在一起干翻砂,不怕臟不怕累,一天到晚捂著憋著嗆著烤著,不多見,不多見呀,你得加大宣傳力度?!蔽艺f:“好。請廠長放心,我馬上就辦!”廠長是個急性子,吩咐下的事情稍有怠慢,不論誰,劈頭蓋臉就是訓斥,不分場合地點,也不管旁邊有誰,全廠干部職工沒有一個不怕他。特別我們廠黨委書記去市委黨校學習這一陣,主持著工廠全面工作的廠長唯恐工作有閃失,性子就顯得格外急。

    第二天去采訪時,鑄鐵車間黨支部書記劉志剛說:“小陳在車間干活呢,要不你先到車間看看吧。”我往車間走,一推開門,感覺一股熱浪伴隨著轟隆轟隆巨大聲響,還有風沙一樣的塵霧直沖我撲面而來,如同里面刮著十二級臺風并挾裹著雷鳴電閃,我不得不退出來。雖然我已經入廠五年多,卻真不知道廠里還有這樣的工作環境,怪不得廠長說那里的職工一天到晚捂著憋著嗆著烤著,拼著命干活。

    回到車間辦公室,我對劉志剛說:“車間里沒法待呀,工人怎么干活?”劉志剛沖我笑說:“這回知道了吧,平時開會研究補貼什么的,總想不起我們,現在也讓你們當領導的見識見識,知道我們工人有多么不容易。行了,還是我把小陳叫過來你們聊聊吧。”

    我說:“不用不用,我一定得進去看看,不然怎么能寫出真實人物來?”

    “好好好。”劉志剛說,“算你還有點良心,走吧,和我一起進去?!蔽腋趧⒅緞偵砗筮M到車間里面,雖說進去了,卻被巨大的轟鳴和從四面八方飛撲過來小刀子一樣的鐵屑襲打得睜不開眼睛,里面的熱也受不了,真就像進入到蒸籠里一樣。我禁不住連連打了幾個噴嚏,之后便劇烈咳嗽起來??次疫@樣子,劉志剛說:“行了行了,我的祖宗,你快出去吧!”

    我不得不退回車間辦公室,抓起桌子上的茶杯就咕咚咕咚灌下好幾口。正這時,一個小姑娘走進來,只見她頭戴老式粗布頭套,非常厚非常糙非常少見的那種,似乎可以把整個腦袋及脖子全部罩住。臉上的口罩一邊摘下一邊還掛在耳上,手里拎著一副大手悶子,兩條纏帶將褲腿子緊緊扎住,鞋上面還多了一層膠皮厚墊。小姑娘滿身灰塵,笑著對我說:“領導,我是陳淑君。”我有些吃驚,想象中的“翻砂女神”應該是身板硬朗,粗音大嗓,身材似乎也應該高一些,有點黑,有點潑,并有些滄桑。在鑄鐵車間干翻砂,天長日久不管誰都會被“鑄”成一個模子。不承想,真實的陳淑君竟然有些細皮嫩肉,別看她打扮成了那個樣子,還是掩蓋不住她的纖細秀美,乍看像個中學生。

    我指著椅子請她坐,她笑著搖頭,是怕自己這套行頭弄臟了椅子吧。

    我問:“小陳,你干翻砂幾年了?”

    她說:“四年多。”

    我再問:“感覺怎么樣?”

    她說:“還好?!?/p>

    我說:“聽說和你一起學了三年徒的另外三個女孩子都從車間調出去了,你怎么沒想換個崗位?”

    她先說:“我傻唄。”沉吟了一下又說:“誰不想呀,可是……”她突然收回笑,把頭仰起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等我想往外調的時候車間說,現在他們說了不算。由于翻砂工往外調的太多,廠部出臺了新規定,凡是翻砂工再往外調,一律由廠部召開黨政工團聯席會議決定。多大個事呀,我還調啥呀調。前年劉萍往外調的時候,不知道你聽說沒有?”

    我說:“聽說了,但我覺得劉萍那個男朋友把事情夸張得太厲害了。”她說:“沒有沒有,一點沒夸張,真是那種情況。還有比那更嚴重的,沒法說出口而已。”見我看她,她把頭低下去,臉似乎紅了一下。

    我也覺得有點敏感,急忙把話岔開。我說:“你干得好好的干嗎也想往外調?你不是有個綽號叫‘翻砂女神’嗎?”

    聽我這樣說,她瞪大眼睛看著我,目光如炬,和剛進來時判若兩人。

    人說翻砂工有兩白,牙白眼白。這回我算見識了。就在陳淑君看我的時候,兩眼的那種白真是有些耀眼。

    我突然明白過來,為什么她突然有了變化。

    劉志剛走進來,看我倆站在那里有點僵,不知所以地也站到一邊。陳淑君低下頭,雙手擺弄手中那副大手悶子,不再說一句話。我也覺得劉志剛站在一邊影響我們談話或者說采訪,又不好攆他走,就說:“要不這樣,下午你到我辦公室接著談好不好?”我是對著陳淑君說,陳淑君卻看劉志剛。我見劉志剛沒吱聲又對著他說:“劉書記好不好?”不想劉志剛卻問陳淑君:“你今天的活兒上午能干完?”我一聽,馬上說:“志剛書記,小陳是在接受我采訪,這也是工作呀!我過來采訪陳淑君可是廠長安排的,一旦受影響,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后果?!币娢疫@樣說,劉志剛說:“我是怕她一走影響生產,車間里面一個人頂一個坑,少了個人不好吧。”看我不高興,他支支吾吾地又說:“要不,要不這樣,你過去和趙主任說說?”我就知道他是個貨,怕車間主任怕得厲害,就說:“好好好,我這就去和他說。”

    趙主任叫趙賢,很牛很橫或者說是個獨斷專行的家伙。從翻砂工干起,工班長、車間副主任、主任,一步步走上來。能干,業務強,就是管理方式方法欠妥。人很粗,張口閉口帶臟字,工人都憷他。他有本事呀,不服你的活我干,肯定比你干得好。想打架?好呀,咱單挑,看著他那一身犍子肉和鐵錘一樣的兩個大拳頭,任誰都先弱三分。前幾年廠領導想調換他,先讓他到外地學習三個月??删褪悄菐讉€月,車間問題不斷,生產任務連續下滑,三個月換了三個人,哪個都干不到一個月就自動告退。鑄鐵車間工作環境艱苦,工人文化程度低,思想素質差,沒有個人壓著逼著都不好好干活。沒辦法,趙賢三個月學習回來繼續當主任。說來也怪,他一回來,那幫調皮搗蛋的家伙一個個全老實了。

    趙賢是明白事理人,沒等我把話說完,就說:“那樣吧,今天下午有點倉促,明天吧,明天一整天都給你,你好好采訪好好寫,好不好?”又說:“你不大離兒常來我們車間轉轉,告訴你,我們車間任何一個人拿出來都是一篇好文章。我們這里不僅僅有‘翻砂女神’,還有澆鑄硬漢、鋼鐵壯士、火炭黑娃和革新專家,你就來寫吧,肯定會給你驚喜不斷!”

    第二天,進我辦公室的陳淑君像換了個人似的,身穿廠服,卻緊束腰身,非常合體,人顯得格外精神。看我盯著她,把頭低下來看看自己說:“怎么了?”我說:“怎么了,你說怎么了?是不是把工作服改了呀?”她笑笑說:“其實也沒怎么改,就是把腰和褲腿往里收了收。出了車間再不讓我們利整利整,我們還算不算女人了?”

    那天組織助理下車間,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她坐在我對面組織助理的轉椅上,輕輕轉了轉又深深吸了口氣說:“哇,真好真舒服?!蔽移懔吮瓒私o她,她急忙站起來雙手接過去,連聲說謝謝謝謝!

    陳淑君是接父親班來廠里工作的。那時候她才十六歲,初中剛畢業。為了能順利接班,她家里找人把戶口本上的出生日期改大了兩歲。一晃兒,她在鑄鐵車間工作了五年多。要說翻砂工在廠里也算技術含量比較高的工種,她正兒八經在師傅手下跟了三年徒。但,翻砂工在工廠的確是個最不受待見的工種。廠里有這樣一句順口溜:車鉗鉚對付辦,銑電焊把錢賺,翻砂打死也不干。工廠中,翻砂工除了苦臟險累之外,還得加上噪音和燒燙。車間內來來往往大吊車轟隆轟隆,就像飛機起飛發出的巨響,再加上排風扇和吹風機呼呼呼地一吸一呼,各種噪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車間內獨特而又惱人的噪音。污染就更別說了,為了讓鑄造出來的東西表面光滑,要不停地往上面打磨抖摟鐵墨粉,鐵墨粉像霧霾一樣,通過呼吸進入肺里,更厲害的是那東西比霧霾沉,細微的鐵末子甚至可以鉆入人體。再加上一千多度鐵水澆注,澆注時,工人一步不得遠離,發現哪個地方封堵必須及時捅開。后來,我穿上陳淑君那樣的行頭進翻砂車間待過半個多小時,也僅僅是半個小時,再多一分鐘我也挺不住了。在那火燒火燎的環境下,別說還得干活,就是站一會兒,一般人也受不了。難怪趙賢那么說。

    沒想到,我寫陳淑君的那篇人物通訊發表后,在社會上引起了轟動。說轟動似乎有點過分,用反響也許更貼切。反正是引起了關注。市工業局宣傳部專門派人來廠調研,要求大力宣傳一線職工在惡劣環境下奉獻拼搏的精神。工業局來的那幫人一個也進不去翻砂車間,所以一切問題都找我問我,甚至連調研報告都讓我執筆。

    后來,那篇人物通訊修改后,竟然在《工人日報》上發表了。我們廠長樂得什么似的,那些天一見到我就笑,仿佛把這些年欠我的笑都還了。后來才知道,如果單位有稿件上《工人日報》,市局年末會給廠長和書記發大禮包。

    陳淑君成了人物,年末當上了廠先進。她披著紅綬帶的大照片掛在廠部先進人物櫥窗里,每天都笑瞇瞇地著著人們從廠部出來進去。再看到我時她說:“哎呀領導,你把我寫得太好了,看你寫我的文章我臉紅心跳,沒有一次完整看完,都是看看停停再停停看看,把報紙放胸口窩兒捂一會兒再看。我哪有那么好!”

    廠長似乎還不滿足,仍然天天催我寫陳淑君的報道。我說:“寫不少啦?!睆S長說:“不多不多,一線職工寫多少都不多?!庇绕渥屛也荒苋淌艿氖?,不僅如此,他還在全廠先進人物座談會上公開說:“陳淑君之所以成為先進,不僅僅在于她不怕臟累埋頭苦干上,更重要的是她的先進思想,這比什么都重要。什么是先進思想,說白了就是一種忘我的精神境界。人,一旦進入忘我的境界,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就在許多人恨不得把腦袋削尖,一門心思挖門盜洞想調出鑄鐵車間的時候,人家小陳卻明確表示,扎根鑄鐵車間一輩子,決不調離翻砂。這就是先進人物的思想境界。我們大家可得好好學習呀!”

    當時我也在場,聽了廠長的話,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不知道小陳什么時候說過這番話,更不知道廠長是從哪兒得到這樣消息的。他不僅這樣說,而且還亂改我的文章。比如,他非讓我在宣傳陳淑君的報道中寫上,陳淑君表示堅決扎根鑄鐵車間干一輩子不可。

    我說:“廠長,從人性化角度講,也不應該讓人家干一輩子呀。過兩年人家結婚生子,是不是就得給調調工作啦!”

    廠長說:“調還是不調,那是以后的事情。你寫的是她當下?!蔽艺f:“如果那樣寫了,是不是會影響她以后調轉呀?”

    “不會不會。”廠長連連擺手。他還說,“我問你,你知道你以后干什么嗎?前些年,你想到你能當上宣傳助理嗎?以后你還有可能當黨委書記呢,以后的事兒誰都說不清楚,快去寫吧。”看我猶豫,又神秘兮兮地走到我近前說:“你說當今哪個先進人物沒有拔高?快去寫吧。哦,對了,你不大離兒就去找找劉志剛,他了解情況多,志剛是廠里非常信賴的好干部,他說啥你就寫啥保險沒錯!你不要總找小陳,小陳是個靦腆人,不愛說,也不會說。誰好意思總向外人說自己的豐功偉績呀,是不是?記住啊,就找劉志剛。你一定多寫啊,到時候我不會忘記你的,全廠職工也不會忘記你的!”

    就這樣,在以后三四年時間里,我大大小小寫了陳淑君二十多篇新聞報道,發表的層次越來越高,竟然還上了《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和《人民日報》這樣的全國性大報。“翻砂女神”也隨之美名遠揚。她不僅成了我們廠先進,而且還當上了局勞模和全市的先進生產者。

    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陳淑君突然進到我辦公室,一反先前見我就笑的高興和羞澀,而是氣沖沖對我說:“你寫我的那些東西我差不多都看到了,寫得越來越不是我了。雖然名字還是我陳淑君,可許多內容都不是我。”

    我吃了一驚忙問她怎么?她說:“你文章的內容是不是都是聽劉志剛他們說的?他們怎么說你就怎么寫?要知道你寫的是陳淑君而不是劉志剛。既然不是劉志剛你為什么還只聽他們的,卻不聽真實陳淑君的?”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沒反應過勁兒來。想想,她說的完全在理呀。我感覺到自己的疏忽或者說失誤抑或說不負責任,意識到自己這幾年被廠長忽悠了。聽說他年年都是市局各廠書記和廠長中獲獎最多的一個,還當上了市優秀基層工作者。陳淑君說得對呀,我是被這一階段發表稿件的爆發和廠長的夸獎,弄得飄飄然有點找不到北了,先前寫東西時那種追求真實的認真,全被廠長的笑臉沖刷蕩滌得干干凈凈了。

    我說:“小陳……”

    她用手勢止住了我,說:“以后不要再寫我了,我被你們消費得只剩下了骨頭。水沒了,血也快干了?!瘛呀洺闪恕怼?。我現在在車間甚至在全廠都抬不起頭來,知道的是你聽劉志剛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吹牛撒謊、在攬功推過,在你的文章面前我哪還有一點點做人的尊嚴?廠長在會上說我要扎根車間一輩子也就是說說而已,你怎么還給寫到報紙上了,你這不是坑我嗎?”

    她的眼淚流出來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勸說才好。我說:“小陳,其實……”話到嘴邊我還是沒說出口。我怎么可能對她說那些話都是廠長硬加進去的呢。

    ……

    作者簡介

    楊天祥,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下過鄉,當過教師、團委書記、大型企業秘書、期刊編輯、報社主編。在《青年文學》《廣西文學》《廣州文藝》《鴨綠江》《莽原》《滇池》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篇。出版長篇小說《延深線》《亂世神偷》 ,中短篇小說集《狀態》?,F為《中國鐵路文藝》執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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