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6期|呂翼:主動失蹤(節(jié)選)
霍家沖坐在岸邊,想著打樁的深度,橋梁的寬度,建設時的危險程度,手機突然響起。他看了看,陌生的號碼,他正在思考問題呢,不想接。不料一會兒,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應該是有啥要緊的事吧!他還是怕耽誤的,要是哪里塌了方,哪里交通出了事,哪里房子著了火,他都有責任的。
霍家沖接通,那邊是個男人的聲音:
“喂,是霍書記嗎?”那聲音不太像是本地人。
“我是,請問有啥事情啊?”
“下大雨了,我家的房子塌了一半。我來鄉(xiāng)上找你,你影子都沒一個啊!”
“大雨?傷了人沒有?我下村啦,回來給你處理。”人是第一位的,霍家沖的考慮并沒有錯。
“你下哪個村?”
這人管得也太寬了,鄉(xiāng)黨委書記下哪個村,也是你問的嗎?這話霍家沖當然不會說出口。他想了想,還是回答:“我在金沙江邊呢,背篼村。我晚上回來。如果事情嚴重,如果急,你去辦公室,有人接待你,你說清楚,他們會幫助你的······”那邊說了句什么,便掛了電話。霍家沖沒太聽清楚,便和鄉(xiāng)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如有人來,讓他們好好接待,不可懈怠,便順著河岸小路走。這樣的路,細得像羊腸,彎得像扭曲的蛇,起伏顯隱如畫家筆下的意境。這樣的路,惡狼走過,野兔走過,人走過,霍家沖走過。霍家沖對這樣的路非常熟悉。低頭看去,就是怒吼的金沙江。往旁邊橫走七八百米,有一片村落。這是背篼村,縣里最貧困的村。
霍家沖選了個高處坐下,這里可以看到金沙江對岸的大片懸崖村落。河水在怒吼,像一把永不停歇的電鋸,劇烈地往深處切。在這樣的地方架橋,沒有三五個億的錢,想都不要想。要把這么多的錢往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里撒,值嗎?上邊愿意嗎?這是霍家沖很小的時候就想過的問題,現在他還在想。二三十年過去,這種想法,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
想著兩岸溝通的難,想著每年從溜索上、牛皮筏子上、木船上落下去的鄉(xiāng)親,霍家沖心口疼,慚愧像條蟲,在臉上爬來爬去。
“小伙子,背篼村怎么走?”
突然,有人在后面喊。霍家沖回過頭,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大步趕過來。這人四十多歲,一臉冷靜,目光沉穩(wěn),仿佛有些重量。后面跟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提著個包,顯得謹小慎微。
一聽聲音,就是外地人。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這個霍家沖懂。前些年,在這山山嶺嶺,陌生人并不少見。他們經常來金沙江邊。不止一個人,而是很多人。他們都因為這條河而來。有人要在河上修電站,有人要在岸上設碼頭,還有的呢,是盯著這里的礦石。別看這兩岸怪石嶙峋,連草都長不好一根,可里面有含量很高的銅、鐵,而那河里隨波逐流的沙礫里,居然含有金!黃金哪,可是不得了的事。還有的人,則開啟了河道上的航運,這金沙江之尾、長江之源頭,可有不少的東西,要送往下游更多的地方······圍繞著這些,各種各樣的人,跑斷了腿,明里暗里,使了各種各樣的招數,不達目的不罷休。一時間金沙江上下,熱鬧非凡,黃金水道,令人羨慕。最近兩年,經濟形勢發(fā)生變化,地覆天翻,好多公司都關了門、關了手機,躲債去了。現在鉆出這樣的人來,顯得十分稀有。
不管以哪種方式,不管他干啥,只要合規(guī)合法,能把錢投在這里,霍家沖還是很感謝的。
霍家沖停下來,誠懇地笑,從包里掏出煙來,給那人遞。那人接過,嗅了嗅,看了看牌子:
“本地產的?”
霍家沖笑:“這煙不貴,不錯的,嘗嘗。”
掏出打火機,給那人點燃。那人深深吸了一口。
“來勁。你呢?你怎么不吸?”
“我不抽。”霍家沖說,“帶上一包,和老鄉(xiāng)好說話。”
那人看了霍家沖一眼,狠抽了一口,卻仿佛要咳:“我本來也不抽煙,為了和你好說話,就抽了。”
這人有些逗。他問:“請問您是······”
“我是鄉(xiāng)里的工作人員,值班嘛,坐不住,到這里看看。”
“值班的人跑到這里?也不怕上面查崗?”
“老是坐著喝茶,那不叫值班,那叫應付領導檢查······”霍家沖突然發(fā)覺這人問多了,他有些警惕:“你干啥的?來投資嗎?還是收山貨?”
“手上有點閑錢,想找點項目。有沒有,推薦一下。”那人一臉的懇切。
霍家沖笑。霍家沖說:“有項目,只怕你做不了。”
“很大嗎?”那人好像很感興趣。
霍家沖指了指金沙江對岸莽莽蒼蒼的大山:“這邊的人過不去,那邊的人過不來。你說,你們家要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里,是啥感受?”
“你要我做啥?”那人步步緊逼。
霍家沖說:“你不是要做項目嗎?要是能在這里修一座大橋,讓這邊的鄉(xiāng)親過去買那邊的野生菌,讓那邊的兄弟姐妹們過來吃水果,讓親戚能互相走動,讓生意能做起來······你說,這個項目大不大?值不值得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