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身在傳統之中
在我家鄉的許多楚墓里,都能找到“告地書”。所謂“告地書”,即是陽間之人為死者前往陰間世界所寫的介紹文書,字字句句,往往視死若生,今天讀來,仍然令人為之深受觸動:它們如此服膺于天道和正統,卻又如此美而自由;與“告地書”誕生差不多同時,屈原寫出了《天問》,我們同樣會發現,一如“告地書”,在那么久遠的年代里,一個人便持續對上天展開了發問與傾訴,在其中,疑惑有之,迷亂有之,但天之高遠與人之熱望更有之,一如里爾克所言:“如果我叫喊,誰能從天使的序列中聽見我?”
這便是創造。我們的傳統,從來不是死水一潭,而是充滿了挑戰和冒險,今日里被我們供奉的經典,在它誕生之時,無不是大鬧天宮的產物——在屈原之前,我們幾乎從未發現還有人像他一樣去將香草比作美人,以此開啟以物喻人之傳統,但是,自屈原之后,太多字詞和物事都未能入詩,即是說,詩與生活,并未能真正合二為一,直到杜甫出現,無數普通人的影子和生活,才在詩歌里得到了命名和證明,并以此構成了新的傳統,也因此,我們得以發現:傳統之為傳統,正是因為它在不斷地獲得新生。
而今正是重新擁抱傳統之時。當此之際,在西方現代文學傳統與中國人的生活相結合如此之久后,在我們的文本中,那些能夠真正印證此時此刻中國人面目的典型人物,仍然少之又少,我們甚至有可能發現,太多此時的感受與體驗,太多我們所親近的同路人,在大量的文本和敘事范式里是無法安放得下的,僅以中國式的情感為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如何安放?“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如何安放?而這樣的情感體驗,在我們的今日遭際中,可有一朝一夕一時一刻曾經斷絕過?
船山先生王夫之論詩之時,尤重“正統”二字,在他看來,《古詩十九首》便是正統,它們好就好在知恥,在我看來,這“知恥”所強調的,其實是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倫理邊界,《古詩十九首》如此深切、正當而新異地肯定了日常生活,當然體現了創造的力量;而另外一面,它們所展現的日常生活,既是人倫,更是天道。如果逾越了這樣的人倫與天道,那便是不知恥——是的,在今天,再次回到傳統之中,尋找到挑戰與冒犯的勇氣,重新激活今日的生活和詞匯,這絕不僅僅是在進行美學上的創造,而是通過這些創造,我們得以在一個嶄新的時代、一個緊迫的關口,又一次去分辨、明晰和建立了我們的倫理邊界。
何以重新擁抱傳統,并且尋找到它最動人的力量?朱熹曾說過“充實”二字,所謂“充”,就是盡可能去擴大自己的生活場域;所謂“實”,強調的是盡可能地去及物,讓命運幫助你驗證和挑選出屬于你的詞匯。而這條路正是屈原和杜甫走過的路,也因此,他們成為了中國文學的“父親”。唯有成為“父親”,生下兒女,去命名,去撫育,我們才能配得上繼續去做傳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