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4期|陳克海:遇素琴(節選)
陳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F供職于山西文學月刊社。出版有小說集《清白生活迎面撲來》《道德動物》。曾獲趙樹理文學獎、莽原文學獎、首屆土家族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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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遇素琴不想接這一單。嫌麻煩。平常在縣里,東兜西轉,她都沒有方向,何況還是去麥城。公司唐姐說,人點名找你,你不去,改珍又沒空,金枝還在上戶,合同都簽了。嘆了口氣,又說,實在不行,讓老娘自己做飯,我走一趟。聽到最后,遇素琴好像不忍心了,笑道,去就去吧,反正上了戶也不出門亂走。唐姐聽說過遇素琴上山悶山進城悶城的事,只是沒想到這么嚴重,就笑,有手機呢,上網一搜,怎么拐彎,怎么上坡,全給你指得明明白白。遇素琴也跟著笑。唐姐又說,和上回一樣,還是來回給你報銷路費。遇素琴連聲直喊,唉呀呀,這又說到哪里去了?
遇素琴不是沒去過遠門。自從十七歲那年,媒人帶著傅孝貴來提親,一切就注定了。從柏葉底過來?稀客,稀客。遇圣元雙手在衣服上揩來揩去。離著黃土鎮幾十里路,買斤鹽扯塊布都要翻山越嶺走得腳肚子轉筋。這么個地方,至于嘛。遇素琴理解不了父親的過分熱情。她意識到了危險。她有喜歡的人。他從沒說出口,她感覺得到。要不然他不幫別人,成天到晚就知道埋頭幫她挖土割玉桃黍?這話不能和遇圣元提。說了,他還笑話。受苦人誰沒有兩把子力氣?她不知道怎么辯解了。遇圣元說,當年你太爺就是上岳陽山才闖出一條活路。誰能想像得到山上還有柏葉底那么一塊太平地方。太爺翻越太行山的故事,她沒少聽。老老少少,七八口人,從林縣橫水鎮一路討吃,爬高走低。挪不動了,就拿一孩子換倆窩頭。好不容易磨到黃土鎮,十來歲的爺爺一頭栽倒,抱起來一看,草鞋磨得腳后跟膿血直流。求告當地人,打問半天,總算找見一戶人家缺個男孩頂門立戶。也不提換饅頭,只要孩子有口吃的,好活下去。太爺還得往山上爬。因為甚?黃土鎮的田土都有名有主。老話說,上了岳陽山,就不愁吃和穿。太爺后來到底去了哪里,沒人講得清白。媒人說,孝貴他爸還是多年老會計。遇圣元怎么不清楚?五八年,黃土鎮的人,想刮榆樹皮都找不見地方,柏葉底的老傅家,還接二連三養大幾個胖小子。保管室,鑰匙,榆樹皮,饅頭,活路,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填滿遇素琴出嫁前的白日黑夜。等到迎親隊伍敲鑼打鼓過來,遇素琴也橫了心。
哪里有閑工夫亂想,任務田就夠受了,忙完一天,還得借著月色上山。做什么?掏坡,種點白菜,辣椒,西紅杮。一溝一畦,遇素琴沒少費心思。沒過兩年,父親捎信來,問柏葉底如何?遇素琴說,苦重,女人們也當男的使。正是農業學大寨,天下哪里不苦重?好在餓不著。餓不著就行。父親打算把一家老少都搬過來。遇素琴和公公說了,公公帶上她去找村長。兄弟幾個,都是二十幾歲年紀,正是受苦好時候。村長聽了,眼睛一亮,來哇。柏葉底別的沒有,就是地多。那幾年,苦是苦,好在人也有一把子力氣。趕上村里缺老師,遇素琴念過初中,便又到學校掙一份工資。平常還不誤農事。就這么對付著往下活,好像也還過得去。不成想,等到包產到戶,一算賬,公公竟然欠下大隊一千五百塊饑荒。別人分家,有田有土,他們一家,長門長孫,倒攤下一堆債務。省吃儉用,在地里刨鬧了幾年,將將把利息打兌完。
這天殺日子,什么時候能熬到頭?母親和她說,要不下河南看看?正是五黃六月,去找村長開了介紹信,母女倆又牽上倆孩子,有拖拉機搭拖拉機,沒車就硬走。起先還算時間,走到后來就只管太陽升落。等到從刀砍斧削的懸崖上下來,陡然看見油亮的麥子地,遇素琴鼻腔泛酸,直和母親說,祖宗們當年腦子都想的啥呢?擱著好好的地不種,偏要躲進天遠地遠的山里。母親說,也有人比你祖宗腦子活泛,不建房,不買缸,支個爐灶編副筐,臨走一腳蹬個光。母親說完一串順口溜,還笑。遇素琴只是揉腳,望著背后山巒,也動了番不著邊際的心思。一腳蹬光,想想倒容易,只是有兒有女,怎么狠得下心腸?平原仍是一眼望不到盡頭。遇素琴走得畏畏縮縮,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里看。倒是倆孩子跑個不停,好像陡然出現的新世界可以由著他們折騰。
那天,正在洹河邊捶衣服,搓洗半天,忽然聽見嘈雜一片,還以為是水流聲響,昂頭搖了搖脖子,慢慢就看見不遠處山梁上,凈是車和人。上去一看,原來堵車了。見人在兜售吃喝,賣一碗就有現錢。看了半天,遇素琴眼熱了,也回姥姥家取上掛面和鍋。司機盡是晉東南人,遇素琴話音未落,司機都圍過來。搞半天是老鄉啊。遇素琴也不殺熟,價錢還公道,一碗面一塊錢。開水呢?這東西還能要錢?不帶這么罵人的。隨便加哇。她年輕,做事又活套,前前后后半個月,少說也掙了兩三千。
在公路上賣幾碗掛面都能來錢,再回柏葉底死受?政府都在支持搞活,整個岳陽山好像都按捺不住了,人人都在往外跑。學校干上一年還不抵別人打工兩個月。打工到底是看人眼色,傅孝貴不贊成。他今年貸款在家養兔子,明年又思謀種連翹,忙活幾年,一宗也沒弄成。遇素琴頂不住了。都去平陽進修兩年,拿到了中師文憑,最終還是去了親戚承包的賓館洗碗。何況也不全是洗碗,她搞的還是服務接待。到底還是嫌來錢太慢。聽說在鄭州賣個灌蛋餅都能掙錢,兩口子也跟了過去。去舊貨市場買了輛三輪車,點燃煤爐子,就這么支開了攤子。頭二年還好,一天到黑,就沒有歇下來的時候。后來趕上環境整治,成天被城管攆。傅孝貴又開始念叨柏葉底的好,偌大的山里誰會爭你的地盤?回去帶些衣錦還鄉的意思,好賴腰里也揣著十來萬。傅孝貴跟著跑大車的兄弟都去山東考察過了,養奶牛有戲。岳陽山上天高地厚,空氣又好,還愁做不成個買賣?遇素琴也被男人的情緒感染了。
誰知道會趕上三聚氰胺毒奶牛事件?聽說牛奶賣不出去,遇素琴的腦子就炸了。當時剛做開保姆,人還在菜市場,老太太的閨女打來電話,她也沒聽見。連續響了十幾遍,還是身邊人提醒,這才接起來。對方問她怎么還不回來,說她媽不想吃醫院的飯了,想喝口粥。遇素琴說就回啊。結果抬頭就能看見腫瘤醫院,斗大的字杵在高樓中間,不到兩站路距離,走了一下午也沒繞回去。越是找不見路,她越不知道該怎么和人描述。
那段時間就像一個黑洞把她的記憶吞噬了,深淵里,除了毛骨悚然的風,漆黑一團。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天天怎么過來的。到了后來,公司派的單子她也接,只有一個要求,把她送到主家門口。別人做保姆,天天悶在家里,時間一長,總要找借口出去透透氣,她呢,只要主家沒有特意交代,團在百八十平米的空間,從沒覺著憋屈。偶爾,見人看出來她對方向不敏感,還笑著解釋,挑揀說些重點,給人一副她也在命運浪口上搏斗不止的印象。
展眼到了清明,快中午十二點,接到一通電話,讓她趕快去坐車,說是生了。遇素琴還愣了一下,問誰生了?對方說,我是麥城的張利群啊,你們公司唐老師沒和你說嗎?我媳婦兒前兩天還在微信上專門和你交代了的。遇素琴像是這才反應過來,忙說,不好意思,你看看,我這狗記性。
出門時候,傅孝貴還不忘幫她檢點,健康證,工作日志記錄表都帶好了?硝苯地平呢?遇素琴說,我這還能忘了?傅孝貴開上拖拉機把她送到黃土鎮,遇素琴說,行了,快回吧,別誤了給宇鵬宇程做飯。傅孝貴說,到了打個電話說一聲。遇素琴頭也不回,拉著箱子徑直往前。
還沒進城,天色已經暗下來??諝饫餄M是鐵銹味。司機說,這是單行線,不好停,前面紅綠燈口繞過去就是。下了車,遇素琴腦子里還是像楔進塊木頭。有那么幾分鐘,左看右看,腿就是不知道該往個方向邁。時不時有人過來搭訕,問住不住店?她硬氣得很,像個本地人,看都不看,只是悶頭往前走,根本不給對方搭話的機會。路上有人半跪著燒紙。她看了會兒她們燒紙做的衣服,火焰騰起就化成了灰。明滅不定的火焰像要把身后黑沉沉的世界撕扯出無數個洞口。她從一個又一個圓圈旁邊走過,在想,做城里的鬼也不容易,指望領到子孫的錢可得有個好記性。風吹過來,她打了個寒戰,忙緊了緊衣服。走了一截,也沒找到想問的人。她只是慶幸,出門前,用紅布包著桃枝。偶爾眉毛挑起,她會輕聲罵一句,不干不凈的,都死得遠些。像是為了恐嚇,也像是壯膽,還把包揚了揚。到底拖著拉桿箱,行走不便。眼見得沒人跟在后面陰魂不散,這才掏出手機。
2
進門就聽見嬰兒哭。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圍在搖籃前。吳玉蘭心肝肉尖的,碎步跑過去,忙問小狗怎么啦?還不忘扭頭對一只手還半撐在床上的女人說,快快快,讓小狗吃口奶。鄭燕平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我這刀口血都還沒干,動不動就是吃奶,還管不管我死活?餓她一頓能怎么著?鄭燕平擤了下鼻子,又說,遇阿姨你總算是來了。遇素琴見這陣仗倒也沒張皇,脫掉紅色風衣道,不怕不怕,等我換下衣服。說話間隙已經從箱子里取出粉色睡衣,去了衛生間。
嬰兒埋在鄭燕平胸口,臉憋得通紅,吸到后來,干脆一口吐開,只是哀哀地哭。遇素琴卻不管,只是按住孩子往奶頭跟前硬湊。吳玉蘭看得心疼,要不給狗兒喂奶粉吧?遇素琴笑道,沒奶也得讓孩兒多吸一吸,不吸更容易堵奶。再說,初乳對孩子好。張利群還在笑,好像是在感慨自己的孩子太懶了,奶都送到了嘴邊,也不知道張嘴。嬰兒卻不管,含了兩口,吸不出來奶,又開始撇嘴。吳玉蘭擰著眉頭,再次說不行喂奶粉哇。遇素琴道,行啊,你給狗兒沖點奶粉,我來給子慧揉一揉,疏通疏通。遇素琴嘴里說著,手上卻沒停下來。鄭燕平哎喲哎喲喲喊了半天,聽起來慘烈得不行。摁到后來,鄭燕平不叫喚了。遇素琴說,多揉兩回,得空就讓狗兒吸,奶水自然就多了。可得好好喂孩子,要不出院時候,一測黃疸超標,孩子就得留下烤藍光,遭老罪了。之前子慧家就是,孩子烤了四五天,每天去送一回奶,想看孩子一眼,還得排隊。幾天花了上萬塊。吳玉蘭別的沒聽見,只聽說又得花錢,言語不免著急,說,可不是,孩子就得好好催一催,多吃多拉,把胃撐一撐,你小時候我奶水也不好,不也喝牛奶喂米糊糊,長得胖乎乎的。雖是行走不便,鄭燕平這回卻像有了主心骨,開始和遇素琴閑聊,問子慧是誰?遇素琴眉眼松動,笑道,我是不是又叫錯人了?你看我這狗腦子記性。先前伺候的叫個子慧,處了兩個月叫慣了。鄭燕平又打聽這個叫子慧的奶水好不好?遇素琴說,都是個這,多喝水,多喝奶,多讓孩兒吸,就是堵上了,不還有我?鄭燕平就掉頭看了吳玉蘭一眼,聽聽,就這,我媽還不讓我請月嫂。
又說了幾句閑話,眼看嬰兒睡著,房間里也安靜下來。遇素琴又開始收拾茶幾。張利群的意思是反正住上幾天就走,快不用如此麻煩。遇素琴說,不規整好,只怕值班護士進來看見,凈是說道。說話間,倒把大人小孩用的東西一一擺放齊整。張利群低聲問,阿姨想吃點什么?我給你們買回來。遇素琴說,都這么晚了,我帶的有干糧。說著從拉桿箱里掏出幾塊面包,三四個蘋果。遞給人,說是自家地里種的。見不要,又放到桌子上。鄭燕平說,讓我媽帶阿姨去外面吃點好吃的。遇素琴說,我胃口不好,黑夜不咋吃飯。鄭有德說,不吃飯還能行?快去快去,晚上還得你出力。吳玉蘭說,也快,就簡單吃口面。
得知對方也是安澤人,河南那邊還都有親戚,倆人又親近了一層。吃完飯回來,吳玉蘭還說,你遇阿姨可是能吃苦,聽她說起出門在外經歷,怕是能拍幾十集電視劇。得閑了,你讓你阿姨講一講,受受教育。遇素琴笑道,我那些事,盡像笑話,上不得臺面的。年輕人哪愛聽這些。鄭燕平道,我媽也是,就分不清個輕重緩急。讓我學,我現在能學個什么?你還是向遇阿姨學學怎么護理孩子吧,別到時候著急上火,只知道催我喂奶。遇素琴聽見這母女倆一遞一句又要爭起來,不知如何應對,只是在一旁干笑。吳玉蘭道,這閨女,怎么說話呢?你小時候不是我帶大的?鄭燕平嘁了一聲,好像懶得再提過往。遇素琴道,看你媽年齡,比我也大不了幾歲,幾十年前帶孩子的經驗,現在年輕人根本不認。都得培訓。張利群問,也是縣里辦的保姆大學嗎?張利群跑新聞,全省縣市去過不少,這幾年脫貧攻堅,各地都在搞類似保姆服務,據說一批批都是往北京天津大城市送。遇素琴笑道,我們跟公家培訓的不一樣。入行的時候,村里人誰知道個保姆?一聽說是伺候人,沒人愿意。后來知道我一個月能掙七八千,也有人眼熱。前些日子,小王書記還找上我,讓我帶帶村里的婦女。鄭燕平說,你是說王亞楠?本來是她推薦,就不用走程序,我老公固執,堅持要先和你們公司對接,想著對大家都好。
有些話鄭燕平沒說全。知道她都懷了五個月,王亞楠問請下月嫂沒,鄭燕平說正在踅摸。王亞楠說,快不要費勁了,就找我們村的人吧,就當變相扶貧了。本以為只是隨便一說,王亞楠還認了真。張利群開始不同意,又是熟人,又是關系,萬一用得不合適,怎么辦?得知鄭燕平的擔憂,王亞楠笑道,這還是問題?正好手頭還有一戶,人精巴,又干了多年月嫂,快成她們家政公司合伙人呀。鄭燕平疑惑,好像是想不通都出門多年為什么還沒脫貧?王亞楠說,她家情況特殊,你就當做件好事。都說到了這份上,鄭燕平要再拒絕,情理上也過不去。高低就是大幾千塊錢的事。便打聽到遇素琴所在的好育紅家政公司,拐彎抹角說是朋友用了遇素琴,問這個月嫂的排班時間。
遇素琴笑道,理解理解,甚都講求個規矩,個人自己單干,一個月是能多掙些,只是出了差錯,沒人給你兜攬。她沒說最初答應這樁買賣時的不情愿。因為說到了王亞楠,鄭燕平就多問了一句,問她天天待在村里都做些什么?遇素琴一邊撿拾孩子衣服,一邊回道,公家的事情咱不好隨便下論斷。好幾回大清早見她在村道上跑步,傅孝貴回頭看她,結果被拖拉機帶到了溝里。遇素琴說著笑起來,見眾人聽得認真,越發來了興頭,你不知道,頭一回村里人聽說來了個女干部,平時開會連個鬼影都抓不見,那回微信群里一吆喝,好多人從平陽開車趕回來。就等著看笑話,看她怎么展開工作呢。倒是小王書記一番話把大家說服了。小王書記說,誰來到這里,都想做點事。我也一樣,想著能不能改變些什么。我想知道大家都有些什么想法,要是人人都愿意為咱柏葉底著想,眾人拾柴火焰高,情況總會大不相同。聽聽這話,一個外地人都能處處為柏葉底思謀,慢慢就把人心聚起來了。遇素琴模仿著王亞楠的音調,好像委實沒有想到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人。鄭燕平聽得入神,完全忘了刀口剛縫上,等到挪開手,才意識到剛剛笑得過分了。
到了晚上快十點,孩子睡下。張利群說,都擠在這一個家,也休息不好,爸媽你們先回吧。鄭有德說,要不今天我們還是在這里擠一擠?不行,我把車上行軍床也搬上來。吳玉蘭還待說幾句,遇素琴也在旁邊勸,放心吧,有我呢。鄭有德、吳玉蘭都看著鄭燕平。鄭燕平說,要不今晚我爸我媽別回了,人多也好搭把手。張利群說,爸媽還是回吧,有阿姨和我在,問題不大。遇素琴也笑道,都擠在這家里,空氣不好,大人孩子都需要好好休息。吳玉蘭戴上絲巾,走到門口一邊涂口紅,一邊說,晚上給狗兒用尿布。遇素琴正檢點尿不濕,聽見吳玉蘭的話,手上動作又慢下來。張利群說,醫院沒地方曬,過些天出院了再說。
3
孩子起先放在嬰兒床上。半夜哄完孩子,想著摟抱方便,遇素琴也沒鋪隔尿墊,順手撂在沙發上。她側過身子擱淺在旁邊。孩子時不時哼唧,她伸手拍幾下。天還沒亮,護士來查房,問完大人情況,又問孩子吃了幾次奶,尿了幾回,體溫多少。張利群沒答上來,遇素琴一一回應。護士掉過頭來,說開了月嫂。意思是配備的有嬰兒床,卻圖自己省事。抱著孩子睡,萬一壓著了,算誰的責任?你要在家,我不管,這里是醫院,就得按我們醫院的規矩來。護士戴著口罩,看不出表情,聽聲音脆脆的,卻是公事公辦的架勢,說得遇素琴一句都接不上。她忙坐起來,把孩子放回去。護士走了,她臉上還是發臊。
大半夜沒睡踏實。早上起來,遇素琴扭了扭發僵的脖子,去拉窗簾,見窗臺前有包東西,問張利群,才知道是胎盤。遇素琴道,放在這里,萬一壞了,怕對小孩不好。張利群笑道,這兩天沒顧上回家,準備過兩天趁月黑風高,埋到小區不落葉子的雪松下。具體什么位置,之前都和鄭燕平踅摸好了。遇素琴笑道,小區保不齊什么時候整修地皮,給翻出來,多不好。鄭燕平問,那怎么辦?咱們老家都有什么風俗?遇素琴道,拿回家,埋在花盆里,上面栽根蔥,立在家門口。鄭燕平問,這是什么講究?遇素琴笑道,立蔥立蔥,保佑孩子聰明。張利群道,咱們住樓房,不比鄉下,人來人往的,萬一臭了,凈是味兒。鄭燕平想了下,說,不行,我爸明天回安澤,讓他帶回去放在院門口。
閑話間,鄭燕平又喊奶脹得不行。把孩子對過去,吸了幾口母乳,又吐出來,還是嚶嚶直哭。遇素琴笑道,這小東西,人小脾氣倒不小。忙讓張利群準備好奶粉,她先給鄭燕平揉捏一番。張利群擰開奶瓶蓋,順手把勺子放在遇素琴的餐盒上。遇素琴忙說,別放在那上面,小娃娃吃的用的,不要和大人的混在一起,萬一我們大人有個不好的病,小心交叉感染。鄭燕平就笑著罵,你就是貓三狗四,手腳倒是快,忙不到點上。遇素琴笑道,男人都是這,粗。
大夫領著一群護士進來,遇素琴忙下了床。大夫和鄭燕平聊了幾句,問今天感覺怎么樣?遇素琴洗了手,又摟過孩子,對上奶瓶。護士扭過臉問道,這是月嫂吧?不要用奶嘴喂,要不然小孩混淆了,養成習慣,以后不吃母乳。遇素琴臉色不大好看。眾人圍觀下,她好像也不敢忤逆,又擰開奶嘴,一勺一勺地喂。喂完奶,她又歪在沙發上拍打著孩子的背,想著把嗝拍出來。醫生護士說什么話,她也裝作不聽。不曾想,護士又對著她喊起來,你確定你培訓過?才出生幾天的嬰幼兒,用那么大勁,萬一晃得孩子腦震蕩。她好像沒法兒想象接下來的后果,丟下半句話不說了。
鄭燕平一家人聽見遇素琴拍孩子的動靜,也感覺嚇人,咣咣咣地,小家伙受得了嗎?只是沒好意思說出來。好多時候吳玉蘭心疼,拍嗝時候都搶著抱??匆妳怯裉m摸著孩子的背,遇素琴總是笑著說,那樣拍不出嗝的,嗝拍不出來,孩子就睡不踏實。她說得那么自信,張利群鄭燕平慢慢也就信了。這回聽護士說得專業,兩口子還暗自感激,好像是得虧她提醒。他們這為人父為人母的,實在心大了些。不過聽見護士說話的口氣,他們也不自在。聽起來是說月嫂不專業,不也是變相在諷刺他們做父母的也是糊涂蛋?
等大夫護士出門,遇素琴才想起來反擊,起初聲音不大,只是嘀咕,我招你惹你了?進來一回問,這是月嫂吧?進來一回問,那是月嫂吧?說到后來,越想越火大,又對著門口罵,你一個沒畢業幾年的學生,帶過幾個孩子?回回找我的不是。下回要再說,我就講孩子我帶不好,有本事你來帶。
遇素琴嘟囔上一大篇,本是說給主家聽,希望幫著說道兩句,哪知道鄭燕平卻像是睡著了,躺在那里一聲不吭。過了一陣,張利群才放下手機冒出來一句話,阿姨,在醫院,還是聽醫生的吧,要不下回人見了,又說你,怪沒意思的。好像是人在屋檐下,由不得人的。說完見遇素琴氣還是下不來,張利群又解釋,人護士也是想撇清責任呢,想法也軸,沒按她們培訓的那一套來,就以為孩子就會帶出問題。我們小時候誰不是胡亂長大的,哪請什么月嫂啊。張利群話里話外都只說他們沒有經驗,沒說她一句不是。遇素琴聽出話外音了。
接下來幾天,護士但凡進來,問起各項指標,也不管有沒有按時量體溫,遇素琴總會捏個數據對付。就像張利群說的那樣,人家也是例行公事。心里這么想著,答話口氣卻又急又短促,好像是隨時準備刺對方幾句。興許是壓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等到張利群也在折疊床上發出鼾聲,遇素琴卻完全睡不著了。她拿起手機和公司唐姐微信,說起護士如何挑她的刺,滿肚子委屈,開口閉口都是別把她逼急了,隨時準備扔挑子走人的架勢。語音的聲音那么大,一句一句都像是官方的鄭重聲明。鄭燕平像是被吵醒了,說,算了阿姨,我們知道你好。得虧你來,要不然我奶脹成這樣,可真是沒有辦法。遇素琴卻是恨意難消,道,出門這么多年,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人。我吃你的了喝你的了,回回挑挑我的毛?。恳娪鏊厍賳虏煌?,鄭燕平也睡不著了,又按住腰半步一步地挪動。遇素琴過來架著鄭燕平?;顒右魂?,見鄭燕平褲子上沾上了血,又去接水給她沖洗。鄭燕平問了些坐月子的事項。說開護理人的經驗,遇素琴才慢慢把這一茬忘了。
趁遇素琴去樓道里打開水,張利群說道,這個月嫂,也真是來上勁了。每天看見自己的孩子,才出生,就和這樣一個女人面對面地摟在一起,指不定呼吸了什么樣渾濁的空氣。他的意思是孩子得睡在小床上,要不然出了事找誰去?月嫂公司嗎?找了又能管什么用?鄭燕平說,那你怎么不早講?你就是馬后炮。張利群說,我怎么沒提醒?說過兩回,看見她半夜又是換尿不濕,又是給孩子拍嗝,抱上抱下,也累。摟在懷中間,還能省點勁。那么大年紀的人了。鄭燕平說,那還廢話這么多。張利群說,這些人都是勢利眼,每年跑東跑西,什么人沒見過?你要是太軟弱,她還以為你好欺負,只會胡亂把你打發了事。鄭燕平半天沒吭聲。
吳玉蘭進來,見倆人一臉嚴肅,問怎么了?鄭燕平便把護士批評月嫂一節說了。吳玉蘭道,我就說月嫂水平也就那樣,你還和我犟,心心念念還想多雇一個月。鄭燕平笑道,我還不知道你,你就生怕多花一分錢。吳玉蘭還待再說,被張利群攔住了,像是生怕門外人聽見。幾個人說了半天,最后的意思是,先別提意見,反正熬到滿月拉倒。
醫院月子餐,每天有變化,也不見葷腥。這回見張利群打回來的又是豆腐燴白菜,一碗小米湯,鄭燕平直喊清湯寡水,一看就沒有胃口。遇素琴也笑,這都快一個星期,刀口應該好得差不多,吃點油膩的也不怕。張利群說,遇阿姨你要不出門走一走,在醫院悶了好幾天,也吸口新鮮空氣。遇素琴笑道,受苦人哪有悶的時候,巴不得再忙些,有事做才好。張利群只是笑,那我出去轉轉。
走到巷口見有個老人發名片,說是想吃什么都能現做,還有剛出籠的包子。張利群想著附近百姓自家灶鍋,應該比小飯店干凈,便跟著到了家里。一個十來歲的胖小子一邊看著動畫片,一邊做著作業,時不時還撿起旁邊的包子啃上兩口。一室一廳的房子里堆滿東西??蛷d堆的全是紙尿褲,婦嬰用品。老頭問他是要掛面湯,還是肉包子?張利群說,自己炒菜怎么結算?說著走到廚房里看了看,陽臺上放著一口鍋,也沒洗。地里全是爛菜葉子,滿屋子腐敗氣味。張利群說,先買幾個肉包子吧。出門時候,老人還拖著腿喊,下回來提前打電話?;氐结t院,張利群好像有了什么新發現,還和鄭燕平說這老人原先就是醫院打掃衛生的。一大把年紀了,竟然還能找見商機。說了半天,關于那地方糟糕衛生條件,他只字沒提。他說得那么迫不及待,好些事情混雜在一起??赡芩约阂矝]想好要說些什么,好像湯湯水水的說下去,就能忘記看到的一切。
說完,又像想起什么,問,好多人出院都用紅布包孩子,還在電梯口放兩張紅紙,用黑炭壓著,也不知道是什么驅邪儀式?吳玉蘭說,燕平小時候可沒這么多講究,都在工廠上班。不過提起這一節,吳玉蘭到底不踏實,又打電話問鄭有德,半天卻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遇素琴從衛生間洗涮出來聽見了,說,桃枝我都帶著呢,利群你去買兩塊紅布,一塊三尺,一塊六寸。三色紙也買一些。這才知道遇素琴早年還干過神婆,陰陽八卦那一套,她也懂得其中的講究。
出院那天,遇素琴早早起來,把三色紙剪成銅錢大小,一個連一個串在桃枝上。又剪了幾塊紅布疊好,叫張利群出門前放在門后兩側。具體都有些什么說道,張利群沒顧上細問,只是照著吩咐一臉肅穆地去做。遇素琴開始包孩子,裹單外面,又放上紅布,再外面又包了層絨被。這才把桃枝插在包被里,還和張利群交代,以后但凡孩子出門,到醫院復查,都照這個步驟來。她耐煩地做著這一切,興致那么高,給人感覺好像她比誰都更想快些離開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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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里燒上水,她才開始收拾鯽魚。等到鍋開,順手又擇好了油菜。她怕油煙竄到客廳,還掩上了門。平時顧不上開手機,這時候打開視頻,跟著哼《斬秦英》《花打朝》。戲里的荒唐,她顧不上細琢磨,劇里人物的遭際,倒是時時揪著她的心。又抓了把粉絲放進盆里,取半匹海帶泡上。沒做保姆前,她在親戚飯店幫過廚,也和傅孝貴賣過灌蛋餅,知道做菜也沒什么訣竅,就是舍得放油。調料也齊全,蔥段,姜末,蒜苗,花椒,肉桂,大料,辣椒,不管用不用,都要先把這些一一備好。那時候,她年輕,做什么都風風火火,也喜歡系上圍裙待在廚房,好像不大張旗鼓忙活一番,就顯示不了她的好胃口。就是做燴面燴菜,也不愿意茍且,什么時候放土豆,白菜梗如何煮得軟乎又沒有潲水氣,她都有她的計劃和安排。不知哪一天,吃飯不如往日,先是忌了辣椒,后來炒菜連蔥姜也不要,調味就放幾滴生抽。偶爾嘴饞,會放些蠔油。本是因為自己胃口不好,才專心料理素菜,不曾想鄭燕平反倒吃得胃口大開,還說老一輩人缺吃少穿,一提坐月子就要大魚大肉,吃得上火,其實更容易堵奶。吳玉蘭說,遭那么一場罪,還能不多吃點,好好補一補?下回叫張利群買回來豬蹄,遇素琴收拾齊整,又把早先剩下的雞爪、牛肉放進去,又切了個蘋果、西紅杮,燉得軟爛。吳玉蘭吃得起興,沒過兩天,又買回些排骨、雞塊,說是要跟遇素琴學學手藝。鄭燕平倒也吃得歡喜,只是過后總要揉著肚子埋怨吳玉蘭不懂得節制。見遇素琴做完菜,每回都不上桌,張利群像是生怕她客氣,直說,阿姨,孩子在睡,一起吃吧。遇素琴卻端著自己的飯盒出來,鄭燕平放下筷子,好像是怪遇素琴見外了。遇素琴就笑,下回,下回和你們一起吃。
即便天天早上都是稠飯,遇素琴今天放點南瓜,明天又燉白蘿卜和羊肉,頓頓也不相同。拉面吃膩了,又做爐面。有兩天孩子不哭鬧,遇素琴又關進廚房捏包子,拿電飯煲蒸饅頭。她做得那么忘我,好像這里不是別人的家,而是她的地盤,她的教堂。吳玉蘭進去,見遇素琴拿著個筆記本在翻,以為她在學習。出來還和鄭燕平說。遇素琴出來聽見怪不好意思,說是尋常吃食,都在腦里記著。偶爾攢了好些菜名,也記不住,都是臨時抱佛腳。鄭燕平道,阿姨真是利索,半夜哄完孩子,天沒亮又起來給孕婦做飯。一回兩回,不仔細也覺不出,長年累月都這樣,一般人哪里能做到。遇素琴笑道,人都是被逼的,誰到了這個份兒上,不拼出全部努力能行?再說,你問問你媽,岳陽山的女人誰不是個這?去誰家,窯洞里甚家具也沒有,就是幾口缸,炕頭的鍋,黃泥地面,也要掃抹得光亮。
鄭燕平扭轉頭對吳玉蘭說,媽你聽聽,以為做月嫂容易?都要不停學習。你也跟著阿姨學上兩手,到時候也能給小狗做兩頓好吃的。遇素琴笑道,姥姥天生就會,就看用心不用心。你們家廚房,大盆小碗,奶鍋燙煲,笊籬烤箱,甚也全乎。看見這些,想不做好都難。鄭燕平笑道,結婚前利群就置辦了,都是成雙成對的。
張利群下班回來,就聽見后面一句,腳下一歪。見垃圾桶里沒袋子,背包都沒放,先從電視柜里掏出一包黑色袋子。張利群臉訕訕的,又準備去抱孩子。吳玉蘭說,先去趟衛生間。孩子還小,以后出去喝酒,回來都先到衛生間轉一圈,沖沖晦氣。鄭燕平道,你看看我媽,別的不會,講起迷信來,一套一套的。遇素琴笑道,也不全是迷信。小孩子小,抵抗力差。大人在外面,指不定會沾染什么不好的東西,勤洗洗手,總不是壞事。又說,利群行,甚也操心。夸完了張利群,又開始點評別的男人。起頭就是一句,不是所有男人都是這。先前在子慧家,她半個月都不下床,屙屎屙尿,都在床上。給孩子洗完澡,我還得給孩子撫觸穿戴。澡盆撞到他們腳了,也沒人伸手。子慧老漢天天只知道打游戲,奶瓶倒了,都不會順手扶一下。做上菜,坐月子的媳婦子還沒吃,他先刨掉大半盤。鄭燕平笑道,天啦,還有這樣的男人。說完又感慨,阿姨到我們家是幫忙呢,又不是給我們做長年。再說利群從前可不是這樣,都是受你影響。
照鄭燕平的話說,有了女兒之后,張利群不一樣了。哪里不一樣?過去走在街上,看到漂亮的姑娘全是性沖動。偶爾和鄭燕平說出來,她嫌他心思齷齪。張利群還要為自己辯解,好像他是個雄性動物就應該天天把生殖器掛在腦門上。生了女兒,他學會羞愧了。月嫂剛來頭兩天,他還橫豎看不順眼,不知道哪一天,他突然意識到遇素琴幾十年前也是個小女孩。她怎么受得了這么多苦呢?只不過,這些也屬于兩口子間的閑話,沒法和遇素琴細講。遇素琴別的沒聽見,倒記住了句粗話,好像因為鄭燕平口無遮攔,擺明了是在信任她。
見鄭燕平對子慧一家的事有興趣,遇素琴越發來了興頭。有一回,子慧婆婆來看孫子,半夜聽見孩子哭,穿著條白褲衩推門進來。遇素琴跟子慧,還有子慧她媽,正給孩子換尿布。子慧她媽掏出手機咔嚓拍了一張。等老婆子出去,跟遇素琴說,老婆子光身子就穿條白褲衩你看見了吧?遇素琴好像一心看護孩子,根本不知道子慧她媽在講什么,反問了一句,是不是?沒注意啊。子慧也回過頭問,阿姨你看見他媽穿白褲衩了?遇素琴心頭暗自嘀咕,我還能說看見?我說沒注意啊。子慧她媽就拿過來手機,說我都能看見,你看不見?白光光的,成了個甚?又轉過頭和子慧說,我不是故意給你們制造矛盾,就是想著家里還有外人,不好看。下一回,看見女婿子玩手機,孩子哭鬧半天,就子慧一個人忙活,頭也不抬一下,子慧她媽就拿著手機錄了下來。還說,以后要真吵架,說到誰帶孩子有心沒心,我這都是證據。那兩個月,沒把遇素琴煎熬死,生怕說錯話,火燒到她身上。她們說三道四,還要找她求證,她就打馬虎眼。
吳玉蘭、鄭燕平聽得哈哈大笑。吳玉蘭跟著笑,你這心態可以,你剛來時,看見你洗衣做飯,我想我也能干得了月嫂,現在聽你這么一講,還得居中當裁判,捎帶還要做心理醫生,平息家庭糾紛,我感覺又做不了。遇素琴笑道,做不做得好月嫂,就看你有沒有那份心。我也不是天生喜歡孩子。大天白日,都是洗涮,就是做飯,誰也煩。但抱起孩子那一刻,看見她不哭,還會對你笑,你就什么都忘了。再說你選擇了這一行,掙的就是這份辛苦錢。要我說,做月嫂,也沒什么玄乎,說白了就一條,耐心。鄭燕平說,阿姨真是臉慈心軟,平常人就是再三能忍讓,怕也經受不了長年累月的折磨?,F在社會,人都自私,一言不合,家人間翻臉還有的是,何況還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遇素琴說,對了,燕平說得在理,愛是什么呢?就是你對一個人能不能恒久忍耐。
張利群連忙拿起手機百度,像是發現了什么似的,說,我怎么覺得阿姨說的話那么熟悉,原來是《哥林多前書》里的話,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又問,遇阿姨,你也是信徒?遇素琴卻不接茬,只是說,人總得找點事情做,要不然這漫長日子怎么填滿?閨女給我買了個智能手機,得空就聽一聽廣播,可有人講得比我好。一句話說得張利群走神半天。好長一段時間,小孩子哭,其他人忙前忙后,他無動于衷,只是在那里念叨,好像突然看見了一個新世界。
5
等到遇素琴端上碗碟去了廚房,張利群才在鄭燕平耳邊小聲遞話,你也是真憨,現在月嫂今天和你說上一家主家的糗事,下一回到了另一家,指不定咋埋汰你。鄭燕平笑道,聽話聽音,她是變相暗示你做得不夠好,每天都是飯來張口。張利群冷笑道,一個月七八千塊,雇她不就是侍候你們母子倆?鄭燕平道,是啊,是照顧我們母子倆,可不包含讓你也坐享其成。張利群還待再掰扯掰扯,鄭燕平眉頭皺起來了,不過就是女人間的閑話,哄小狗間隙,總得打發時間不是?難不成把人嘴堵上?吳玉蘭本來在逗孩子,聽見也幫腔道,有時候半夜聽見小狗哭,起來見你奶小狗,她還跪在那里說個沒完沒了。鄭燕平拿起手機,不吭聲。吳玉蘭道,你坐月子呢,要考慮自個兒休息好,可不能一味遷就她。萬一月子沒坐好,將來渾身盡病。又說,少跟她成天神神道道的。張利群笑道,就是,天天在一起,小心被她洗腦。張利群像是想起了什么,說,怪不得她不沾葷腥。我說每回她都要爭著做飯,原來也是為自己。我也看出來了,她也并不真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要真有天王老子,見她逢人說人話,遇鬼說鬼話,只怕早把她拘了起來。鄭燕平翻了個白眼,好像懶得接話。
遇素琴咿咿呀呀的聲音從樓下廚房里滿上來,整個家里也像是洋溢著舞臺的氣氛。遇素琴端著火龍果香蕉牛奶上得樓來,正好聽見一截沒有首尾的話,生怕見面尷尬,素性輕聲哼著歌。張利群下樓時候,遇素琴問,晚上又不回來吃飯了?張利群說是臨時加班,回來得晚。
等鄭燕平吃完,遇素琴又掏出手機給鄭燕平看,這就是子慧家孩子,滿月時候拍的,我還上了二百紅包。吳玉蘭湊過來,晃了一眼,看上去不小啊,臉上這來多肉。又對鄭燕平說,你看看,人家出生才五斤多,滿月就這來胖了。就得多喂奶,要不孩子催不起來。吳玉蘭問遇素琴孫子多大了,知道還有兩個,好像羨慕她命好,那么早就當了奶奶。
遇素琴苦笑道,我這命還好?吳玉蘭笑道,兒女雙全,孫子也長得好,錢也能掙下。還有半截沒說完的話,好像是嫌她不知足了。遇素琴卻搖了搖頭,命好不好吧,就看你是和人比,還是和自個兒比。我這結婚也是父母包辦,那年代都這樣,就不提了。勞碌大半輩子,做甚賠甚。最可恨的是男人動不動還喝酒,打人。這日子還能過?找人算命,說你這婚姻還算好的,離了再換個人,怕還不如現而今。好家伙,還讓人活不活?算毬了,就這哇,還折騰啥。吳玉蘭鄭燕平也跟著笑。遇素琴又笑道,你說我這命怕不怕?到底不死心,就想弄清楚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轉運,就到處拜師父,一來二去,竟學會了看相算命打卦。倒也不是完全糊弄人錢,丑話都說到明處。人見我直爽,算的說的不比人差,價錢還公道,找上門來求打整的人還不少。這事現在也不大做了,主要是心里沒底。萬一耽擱了人正經看病,有個三長兩短,罪孽就大了。
只能說我運氣還不差。這二年,別的不講,就說你同學小王書記,一看我家這個爛攤子,隔幾天就要去轉一回,問能做些什么。起先我還嫌敗興,說不用幫,我一個月掙不少,其實是賭氣。我評不上貧困戶確實有理由,當過民辦老師嘛,一個月好賴有兩百補助。只是倆孫子跟著我受了牽連。將心比心嘛,我這倆孫子天天都在村里,和那些貧困戶家孩子有甚區別?這話也不好挑明和人說。不過,王書記心是真善,跑鄉政府,跑民政局,打證明,總算把倆孫子弄進貧困戶。我這不是運氣好又算什么?更何況,這些年,就我這不認路的記性,進了城里頭,碰到的主家待我都不薄。子女們娶的娶聘的聘,也算是圓滿。見我還是往外跑,閨女就說我,短下你吃的還是短下你喝的?成天給人做長年,別人不笑話你,背后也要指戳我們做子女的無用。我心想,現在還能干,靠雙手掙錢,身體也好,笑話啥?再說,我有正經事做,也不用受你爹摔打,心情也好。身上有兩個活錢,你們的日子不也活套點?要不能在平陽買下樓房?
提到買房,遇素琴臉上綻出了笑容。說出來就像是賭氣。早年在婆家受盡委屈,多年出門在外,她明白了一個道理,能掙上錢,男人喝了酒都不會像原先那般高聲大氣。給兒子買了一套房,也娶了媳婦。現在,想的是給女兒再湊個首付。她心疼女兒,得有自己的房子,要不然在婆家永遠直不起腰來。遇素琴笑道,到時候我去看我姑娘,也不用看親家母眼色。
怪不得為人處事,眉目清楚。說是個鄉下女人,她到底當過老師。鄭燕平笑道,阿姨你要在學校再堅持二年,現在就能領到退休工資了。遇素琴說,這都是命里造就的,我不能等啊,兒子又住了監獄,一家四五張嘴全憑我勞動。原來她兒子給人裝修,錢款周轉不開,竟然把主家的房子抵押到典當行貸款。結果事發,被人告了,也不知還要在牢房里改造幾年。媳婦也去了北京,幾年也不落屋一回。王亞楠倒是想盡辦法把她倆孫子弄進了貧困戶,問題是沒他爸的身份證,銀行開不了戶,見到的補貼也領不上。鄭燕平眼睛瞪得溜圓,心疼兩個孩子,年紀輕輕,父親不在,母親也不在,將來可怎么辦?鄭燕平別的沒記住,就想著孩子從小父母都不在身邊,成長怕是會出問題,一直鼓動遇素琴,阿姨這事你得打官司,不能由憑別人。萬一把你家兒子判錯了,國家會賠償的。遇素琴苦笑道,現在出門一抹黑,沒點關系,求告無門,找誰去?年輕人的事,由憑他們吧。
等到張利群下班回來,鄭燕平便把月嫂的故事一一說開。說完,又感慨,遇阿姨真是不容易,你看看能不能幫忙找關系給呼吁呼吁。張利群笑道,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可別瞎搭攬。正好鄭有德這天來看外孫,聽見這一出,就說,能不能幫得上忙,先別急著馬上拒絕。就說給打聽打聽。呼吁一下,有效果自然更好。沒有,也說明你盡了力。辦事情就得這樣,給自己留點空間,誰知道將來會不會用得上對方?別自個兒把路給堵死了。張利群聽得不大自大,嘴里連聲說好,眼神卻滑向別處。
見小家伙撇嘴,張利群忙掏出手機,笑道,小嬰兒,來,爸爸教你學英語,接著便開始念誦主禱詞。小孩子本來做足了架勢準備哭鬧一番,突然看見人發出這樣的聲音,安靜下來了,一雙漆黑眼睛定定地看著,好像在努力辨認眼前的這個男人到底想要干什么。遇素琴上樓晾衣服,看見這幅場景,還和鄭燕平說:
“有福了,燕平。你家老漢哄孩子有一套?!?/p>
6
先是鄭燕平看見小孩嘴邊長了一層細紅斑點。掀開衣服,脖子上也長滿了。她有些急。遇素琴就笑,說誰家孩子都是這,出胎毒,有的早,有的遲,不怕的。張利群在網上查了半天,和鄭燕平講,這不是胎毒,可能是濕疹,也可能是別的皮膚病,不敢大意。兩個人翻了半天書,又上網查,爽身粉也用了,藥膏也抹上,隔了幾天,紅斑不光沒下去,還長到了腦門上。吳玉蘭和鄭有德一說,鄭有德就吼,好像這么多人守著,怎么連個孩子都看不好。遇素琴說,皮膚上起點疙瘩不怕。二十年前她在廣東,夏天也熱,可能是吃東西過敏,渾身上下長滿了山楂大的瘡,抹什么藥也不管用。還是一個姐妹告訴她,用青霉素,這才壓下去。她說了半天,意思是這么點小疙瘩完全不用擔心,初生兒應對各種病毒都有個適應過程。就是下不去,買點青霉素,也不費多少錢。張利群聽得心煩。鄭燕平和在坐月子的同事聊起來,問是不是給孩子穿多了?老話說的,若要小兒安,三分饑與寒。鄭燕平試著脫件衣服,卻被吳玉蘭攔住,說是有風。爭執半天,還是張利群折中了些,衣服脫了,只是肚子上仍裹了層包單。幾天下來,紅斑倒是很快消了下去。
剛放松沒兩天,張利群又盯著孩子左看右看,又覺察孩子神色不對。自己不放心,又問鄭燕平。房間里平日燈都用三色紙糊上了,怕晃著嬰兒,窗簾也沒拉開,生怕風透進來。兩口子把孩子抱到陽臺跟著,兩個人差不多是同時大喊出來,好像是困惑小孩怎么越長越丑,又黃又黑?遇素琴說,這是在出黃疸。吳玉蘭說,不會吧,每天洗完澡我還抱到陽臺上曬半天。鄭燕平說,你隔著玻璃,紫外線進不來,有什么用?吳玉蘭戴上老花鏡一看,也越看越疑惑。到了晚上,和鄭有德打電話,提起這件事。鄭有德在那頭就急了,催逼著讓去醫院。吳玉蘭說,去了,一個星期前去醫院復查,醫生就讓照藍光。鄭有德說,那還不趕緊按醫生的辦?真是。吳玉蘭道,閨女聽月嫂的,說再等等。鄭有德說,這事情還能等?你們都有自己的主意,有病不去治療,醫院不垮臺,醫生還能有飯吃?鄭燕平冷笑道,你們說風就是雨,要是見過小孩照藍光多遭罪,就不會這么想。鄭有德說,什么執行力。不知道病了感染了細菌會發展?鄭燕平說,沒什么文化,不學習,不讀書,沒有常識,還那么自信。買東西都知道個貨比三家,看醫生我就不能多問問?今天這個醫生照藍光,明天那個醫生說得換血,我是不是就完全聽他們的?現在這種環境里,都知道醫院要盈利,醫生要創收,動不動就會過度治療,你們倒好,動不動就是一句不聽醫生不聽專業人士的,要醫生干嗎?醫生有沒有飯吃,醫院會不會塌,用得著你操心嗎?小孩子什么都沒發育完全,藥是瞎吃的?你以為是給我奶買的益安寧、抗病毒口服液,沒事當保健品吃?什么都聽醫生的,我小時候你給我買胃復安,劑量也算不清楚,吃得我藥物中毒,眼斜口歪,你們還說我是撞上鬼了,不趕緊找醫生,卻去找神婆子打整。這不都是你們做出來的事?鄭燕平先前還激動,說到這里倒笑將起來。
鄭有德在電話那頭喊,說甚都不聽,以后出什么事我都不管了。鄭燕平還沒說完,鄭有德就把電話掛了。聽見終于安靜下來,遇素琴笑道,倒也不要過于緊張,有的孩子滿月了黃疸沒褪完的都有。張利平也沒了主意,說要不再換家醫院看看?過沒多久,鄭有德電話又打過來,問張利群有沒有關系,該找人就得找人。張利群說正常掛號看病就行。鄭有德說,這能行?找個人,總比不找人要強。事后和鄭燕平,張利群還笑,老一輩人都被欺負慣了,什么事不找個關系就不放心。孩子即便去醫院看病,難不成你不找大夫就不給你看?就是托人找上半天關系,人家知道你是誰,說不定照樣難得敷衍。鄭燕平說,我一輩子就是個這。什么都要找關系。碰見事了,就唉聲嘆氣,真他媽的,怎么回事這是?我幸虧出來了,要不然一直活在我爸媽陰影下,不瘋也要神經了。張利群笑道,你坐月子呢,少說幾句。老人也是著急。好多事你自己有個主意就成,干嗎老想著說服他們?鄭燕平道,我是認理不認人。你看把他們急得上躥下跳的樣子,就恨不得把藥馬上灌進孩子嘴里。張利群笑道,這也是你爸媽,平時愛結交人,有什么問題馬上想到的都是托關系打聽,縣城多大點地方,都是沾親帶故的。像我爸媽就不行,大字不識幾個,也沒什么硬親戚。小孩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會給年輕人什么建議,反正醫生開什么藥就吃什么。我爸我媽還舍不得花錢,一般三病兩痛,能扛過去就扛了。鄭燕平道,現在看,保守治療也不是沒有道理,就像中藥,量大量小,全憑醫生手法,好多也就是個安慰劑,最終還得靠自身免疫力。人國外那么發達,也不是動不動就給你開抗生素。你聽我爸我媽怎么說,咳嗽了就得吃藥,不吃小病拖成大病,發展成細菌感染,更是麻煩。張利群笑道,你爸媽火大的倒不是給孩子吃不吃藥,而是他們說個什么你都要挑出一堆理由對著干。我跟你說,等到咱們五六十歲了,可不敢隨便給孩子拿主意,惹人討嫌。
遇素琴和吳玉蘭抱著孩子下樓,聽見這幾句,也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再說現在的年輕人會利用網絡,可比咱們的老辦法好。該做決定的還是孩子監護人,老人該提醒的提醒,至于聽不聽,還是在年輕人自個兒。鄭燕平笑道,媽,你聽聽。遇阿姨可是要比你開明,別不服氣,動不動就說你也能做得了月嫂。吳玉蘭在房間里看電腦,半天才甩過來一句,好啦好啦,總之,該喝水喝水,該吃藥吃藥,我跟你說,醫生都說了,吃點小藥沒事兒,這有多大劑量,還能把人害了不成?鄭燕平長嚎一聲,和張利群同時笑起來。見他們笑,遇素琴也跟著笑。吳玉蘭不明白怎么回事,神態活泛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枯鎖著眉頭。張利群半天才湊過來,說,不行,明天再換家醫院,抽血測測看?鄭燕平只是忙著和剛生孩子的同事交流帶娃經驗,沒接張利群的話茬。
遇素琴廚房忙活一陣,端來鯽魚湯讓鄭燕平先吃一口,又扭過身問吳玉蘭,是不是該給孩子洗澡了?現在天氣暖和,晚上洗澡好。張利群放下《梅奧育兒全書》,接道,書上講了,從現在起就得趁早幫嬰兒建立作息規律。遇素琴拿上浴巾和包被,起身去了衛生間,打開浴霸,調好水溫,又準備好孩子換洗衣服。等到孩子吃飽,遇素琴抱在懷里拍了會兒嗝,才讓張利群關掉浴霸。吳玉蘭也跟了進去。只聽遇素琴低聲哼唱:媽媽總是對我說,爸爸媽媽最愛好,我卻總是不明白,愛是什么。鄭燕平拿著手機進去,想錄兩段孩子洗澡視頻,只見小家伙雙手亂舞,嘴里也呼哧呼哧,好像在看遇素琴還能耍出什么把戲。
手機跳出一條信息。張利群抱著孩子沒法兒細看,讓鄭燕平給回復一下。鄭燕平笑道,你們領導問周末的專題報道都是誰寫的,我咋回?張利群悶著接道,我也沒細看,單位幾十號人,就沒個負責的?就回說不知道。鄭燕平笑道,太不好吧?咋也得加杯咖啡。張利群冷笑道,你隨便。領導又回了句粗口,說挨批評了,你們都得寫個檢查。張利群聽見火大,說,成天整這么些糊弄鬼的玩意兒,自欺欺人。鄭燕平撿起手機又看了半天,說,你們頭批評的也是,上回去平陽跑業務,讓你好好印個名片,你還不服氣。張利群說,真是笑話。人要真把你當回事,還用得上自己推銷自己?鄭燕平冷笑道,現在的社會就是這么勢利,你自個兒都不把自個兒當回事,別人還能尊重你?張利群回道,和你說不清楚,你什么都不知道,說那么一坨誰愛聽?
懷里的小孩子先前還在掙扎,看見張利群表情不對,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危險,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過了半天才像嚇著似的,小嘴一撇,長聲大哭起來。遇素琴笑道,唉呀,我們的小狗長大了,聽聽這哭聲,跟個大孩子似的,好像受了天大委屈。又問孩子怎么啦,是不是媽媽沒奶了?我給我家寶貝沖些奶粉吧。張利群只是抱著孩子走,也不說話。吳玉蘭見孩子雙腿亂蹬,小臉憋成紫色,直喊狗子怎么啦?來讓姥姥抱抱。她放下手頭半個紅薯,順便在抹布上擦了擦。張利群說,狗東西,你是不是覺得老子好欺負?一心一意伺候你,還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是不是誰也可以踩到老子頭上說三道四?
遇素琴吳玉蘭見張利群怒氣沖沖,還不明白情形,鄭燕平聽了這幾句話,臉上沒繃住笑,邊捂著肚子邊說道,看看你那點出息,自己沒油水,還嫌別人說你。遇素琴沖好奶,張利群悶頭接過奶瓶,也不看氣孔,直把奶嘴往小孩嘴里塞。小孩舌頭往外抵,雙手還亂打,差點把奶嘴插到自己鼻孔里。一聲嚎叫,半天沒換過氣來,半口奶也沒咽下去,咳嗽不斷。吳玉蘭著急伸手,來來來,讓姥姥抱抱。吳玉蘭還沒接穩,張利群就松開了手,孩子差點滑落在地。吳玉蘭說,利群手怎么這來快,以后可不敢這樣,萬一把孩子摔著。鄭燕平就笑,張利群一直就是這樣張飛,懵眉粗眼。
遇素琴問張利群出了什么事?聽明白原因,遇素琴笑道,人都是個這,只看見別人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你要真和他們置氣,不正好給了他們口實?好不容易入了編,可別意氣用事,她還拿自己當年的做法舉例子。當初要一直在村里堅持當老師,不也和別人一樣,能耗到民轉公時候?現在輕輕松松,不干活也有一個月四五千。
鄭燕平笑道,阿姨你聽他鬼諞,你讓他辭個職看看?借他十個膽。也就敢躺在這里拿小狗撒氣,和我叫喚幾聲,顯他男子漢氣概。真的事情臨頭,指不定怎樣慌亂。鄭燕平話里話外都是對遇素琴的佩服。在城里買房,帶大兩個孫子,這些年又到處帶孩子,哪一件是容易的事?遇素琴就笑,說,話不敢這么說,我是喜歡和小孩子打交道,不累。你把他(她)伺候舒服了,他(她)就對你笑。要是弄得他(她)難受,他(她)就哭鬧。他們沒那么多彎彎腸子。幾個月處下來,怎么可能沒有感情?也算是跟著養了一回。每到一家,就是不再干了,主家有什么育兒問題問到我,我還是跟著擔心。你們從書上學的那些我不懂,我也有我的套路,給人算算命,講講好聽的,再煩心的事,經我這么一說,好像也熨帖了。鄭燕平說,阿姨你給利群算一算,看他能不能過這一關。說完,自己先笑。遇素琴道,你們文化人還信這?吳玉蘭倒認了真,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誰知道哪條路就通了?遇素琴說,誰還能不遇點事。不怕,利群。想象下你平時就是在打怪,就是和些豬怪狗精斗勇斗法,還郁悶什么?跟他們置氣,倒顯得你智商不如人。一句話倒把張利群逗笑了。鄭燕平歪過頭,像是發了癡,阿姨,還真有另一個世界不成?遇素琴道,我也是空口白牙,信口一說。有沒有,我說了也不算,凡事保持敬畏心,總不錯。保不齊哪天真遇見,也不用臨時燒香抱佛腳。
有些話,遇素琴先前和鄭燕平說過,吳玉蘭、張利群自然也知道大概,不過親耳聽遇素琴重新講述,好像又不大一樣。聽見女人們絮絮叨叨個沒完,張利群心里也糾扯成一團。張利群說,阿姨一番話說得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有時候真是絕望,想把這輩子做過的惡心巴啦的事都懺悔一遍,想把自己的腦子擰下來扔到清水里好好洗洗。鄭燕平正在喂奶,飛快看了男人一眼,什么也沒說,過了一陣,等到遇素琴下樓進了廚房,才和吳玉蘭嘀咕,利群是不是被素琴帶偏了,動不動就懺悔原罪的。吳玉蘭沒聽太清楚,又問了一遍,鄭燕平說,他說他想信教。吳玉蘭說,年紀輕輕,信個什么不好,能不能像個正常人,有朝氣一點?鄭燕平笑道,媽,你就不明白我說的什么意思。我是說做月嫂也真不容易,啥也得會,啥也得知道些,明面上好像會炒個菜,燴碗面條,照顧女人孩子,背地里不知下多少工夫。你看遇阿姨,陰陽八卦,神道仙路,耶穌菩薩,多少知道一些,偶爾碰到利群這些精神有問題的人,還得想法開導,真是不容易。張利群一愣,手上動作也慢了下來,好像他是那種神經過敏的人,生活中的什么真相無意中被鄭燕平殘忍揭開了。(中篇節選,全文見《黃河》2020年第4期)
《遇素琴》創作談:家里來了陌生人
記不清是哪一天看央視《焦點訪談》,滬昆高速上,大巴車一路向前,正規服務區不停,徑直拐下高速,停進黑店。大門一關,吃飯收費不少,接杯開水,要先交費,上個廁所也得掏兩元??吹谜媸菤馊恕_@都二O二O年了。不由想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武陵山區,高速未通,鐵路少有,親戚們開始南下,到福建,到廣東,打工。個中辛酸很少聽到,受苦了半輩子,突然進工廠,能領一份工資,月月都能見到活錢,自然開心。過年期間,聽他們閑聊,說得最多的,不是錢掙了多少,而是怎么把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帶回家里。出門打工掙不掙得上錢,完全是命,能不能把錢安全帶回來,靠的更是運氣?;丶衣飞希麄冋媸窍氡M辦法,把錢藏在鋪蓋卷里,貼身給短褲縫一個口袋??上飞嫌械氖菑娙?,他們成群結伙,坑蒙拐騙,巧取豪奪。親戚們下了車,等到被騙得脫卵精光,往往才回過神來。講的人當著笑談,聽的人跟著嘆氣,說掙兩個錢真是不容易。打工回家的經歷,簡直就像是沿著布魯克斯河溯流而上的大西洋鮭魚,不管棕熊如何獵殺,仍是拼盡全力回到產卵地。即便聽起來很慘,親戚們好像也并沒有愁眉苦臉,甚至聽見別人受過類似的苦,還暗暗慶幸,原來上當的不單是自己一人。等到年一過完,還是要東拼西借,湊夠路費趕車。
前兩年,又正好有機會到山西各地采訪扶貧,聽了許多貧困鄉民的遭遇,當時也只是照實紀錄,想著怎么整理成一份非虛構。對于他們的故事,拿不準該怎么重新去講述,畢竟傾聽得來的印象,和實際印證,和蹲點觀察,還是有區別的。期間也在斷續看柯文的《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歷史學家筆下的事件,和歷史中人的具體經歷,還有事后因為具體需要重塑的神話,似乎都指向同樣一件事,卻因為立場不同,故事往往變異走形。那么,小說家筆下的現實呢?
去年,家里請了位月嫂,得以有機會與一個陌生人朝夕相處。她熱情,也專業。在我們忙亂時候,總會給出合適意見。具體過程中發生了些什么事情,當時焦頭爛額,看得并不分明。好多故事也只是背后聽人提及。本來還想等到機會合適,好好聽她講一講她的生活,寫一篇非虛構,臨到頭來,卻又生怕越界,冒犯到人。平日里,有意無意,也在手機上記下了好些細節,只是也沒想好怎么處理?;仡^再看,那些焦灼印象,絮絮瑣碎文字,也隔膜起來,變得不大真實。
那天不知怎么翻開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照樣對著頭幾句話愣了半天神:“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要記住,這個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樣的條件?!辈幻庥窒肫疬@些人。盡管不甘心承認,這些人到底還是在腦子里來來回回竄,或多或少,受過他們不少影響,便有了把她和自以為是的“我”對比著寫的念頭。信手在空白文檔上寫下了三個字:遇素琴。素琴當然不是有名無實的琴??赡芎汀堵毅憽防锏摹翱梢哉{素琴,可以閱金經”氣息相通?;蛘吒袷菍煦缱晕业哪撤N校正。寫的過程當中,又正好在翻讀劉潔的《戲里乾坤》,索性又給她找了個唱戲的愛好。寫著,改著,好像一切突然清晰起來。過往的事情似乎都能逐漸還原??偸菚肫?,好些夜晚,她半跪在床上哄陪孩子,那么耐煩。她半跪低聲說話的形象,讓我想起在教堂見過的人,暗影中看不清人的表情,總是那么認真,專注。
這些,大概就是起初寫《遇素琴》的背景。
感謝《黃河》,感謝黃風老師多次鼓勵和寶貴的修改建議,讓這么一篇文字終于成形,有了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