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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0年第4期|陳再見:全世界最大的鰻魚
    來源:《草原》2020年第4期 | 陳再見  2020年06月10日06:42

    東海城的首富突然有一天什么都不管,買了一條漁船出海釣起了鰻魚。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和小澍在馬街吃一甌滾燙的海鮮粥。小澍問我,這事你怎么看?我特意把粥里的鰻魚塊挑了出來,含進嘴里,鰻魚是新鮮的,新鮮的鰻魚有股清淡的香味,香味不能重,越濃證明在鹽水里浸腌的時間就越長。我吐出一根乳白的骨刺,跟小澍要了根煙,我說,大概他也和我一樣,太喜歡吃鰻魚粥了。小澍知道我在開玩笑,沒再理我,他甌里的粥早吃完了,正靠在油膩的楠竹椅子上,接著抽第二根煙。

    這事還真值得琢磨,作為東海城的首富,就算太愛吃鰻魚粥,也沒必要親自出海釣啊,東宮碼頭一大早,隨便差個人去,要多大有多大,要多新鮮有多新鮮。可以看出來,小澍也是這么想的,不過他沒再說話,顯得心事重重,自從上次計劃失敗后,他整個人的狀態就是這樣,像是飽滿的氣球被人扎了個洞。

    我這人嘛心大,好多事情在我想來就沒什么大不了的。吃了粥,本來想約小澍去歲寶看場電影,最近《流浪地球》似乎很火,我那在影院上班的女朋友為我搞來了兩張兌換券,囑咐我沒事別瞎晃蕩,多去看看她,順帶看看電影。我剛要開口,小澍卻搶先說,他有些困了,想回家睡覺。好吧,我差點忘了他昨晚上夜班,被我約出來吃海鮮粥時,他剛把花里胡哨的保安服換掉,從鳳凰小區建得跟皇宮似的大門里走出來。

    我們站在馬街上道別,除了早餐鋪,多數店面還沒有開門,街上翻飛著歡聚過后遺留下來的垃圾。小澍順勢踢飛了一個可樂瓶子,哐哐當當,瓶子從街的這邊滾到了街的那邊,在一家母嬰店門口停了下來。小澍說,走啦。他轉身朝馬街尾走去,我本可以用電瓶車送他一程,就像我經常在鳳凰小區門口的拐角處等他下班。我卻說,想去看看女朋友??磁笥训姆较蛘门c馬街尾相反。小澍大概也聽出來了,我只是順便找了個借口。這么早,電影院還沒開門,我的女朋友估計還在被窩里。

    出了馬街,我把電瓶車停在河邊橋頭,人則沿著河堤往西走,遇見哈著一口熱氣晨跑的人,我都主動避開。河水晦暗,看不出深淺,對岸的石階上,坐著一個垂釣者,看樣子是個老頭,戴著一頂老式氈帽。東海城的老人就這么幾樣愛好,要么集聚在龍山橋頭討論盆栽,要么就提著個籃子出門釣魚去……首富應該也是個老人了吧?說實話,在城里混了七八年了,還從沒見過他的真容,名字倒是熟得跟自己的父親似的;電視上見過幾回,很和藹,老是咧著嘴笑,這點和我父親確實有幾分相像。首富當然是做生意的,像小澍那樣在小區里當個保安,十輩子也成不了首富,即便那是東海城最豪華的小區,首富一家就住在里邊———八棟一單元803房———小澍把他家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除了鳳凰小區的房產,首富在河邊還有一套自建的別墅,偶爾去住幾天,通常是重大節日了,作宴請賓客用。大多時間閑置著,幾個家仆拖著水管澆灌院子里的羅漢松和紫薔薇。我和小澍去踩過幾回點了,有一天深夜,差點都翻了圍墻,沒成功,因為我們聽到了狗吠,不像是沖著我們來的,不過一旦落入它的地盤,就別想活著出來了。后來才打聽到,首富的別墅里除了種名貴花草,還養了三條狼青和兩條藏獒,足以讓我們死十回。

    河堤上的柳樹不知什么原因,在冬季來臨前都被砍掉了,就像一個留絡腮胡的男人突然刮了個精光,看起來很不習慣。我繼續往西走,之所以不騎電瓶車,是想把自己假扮成過路人的樣子,否則,把電瓶車往首富的別墅門口一停,事情就顯得別扭。如今,我順著河道拐了下彎,因為沒有樹木遮掩,大老遠的,就看見別墅雅致的大門和一排雪白的圍墻,隱約還能見圍墻里的亭閣和樹木,白墻青瓦,據說是請了世界有名的設計師,仿宋代的建筑而造,進去過的人無不贊嘆首富的人文底蘊和文化品位。我穿過馬路,來到了門下,木質結構的屋檐上掛著一塊菠蘿格的牌匾,刻著三個綠色大字:可人園。落款認不太出,肯定又是哪位世界知名的書法家,包括新貼上去的春聯,筆法都不一般。別看東海城是座省尾國角的海濱小城,卻凡事都講究個世界性,這不,據說城東福山上的媽祖石像也是世界上最高的花崗巖造像,不知道真假。

    我叩響了別墅的門環。我也想按門鈴,可是沒找到,也是,仿古的大門裝個門鈴確實大煞風景。門環是純銅打造的,叩在柴門上鑲嵌的一塊銅皮上,發出當當當的聲響,聲音很大,也好聽??礃幼?,我找到了正確的敲門方式。沒一會,門開了,探出一個老頭的腦袋,毛發全白了,包括胡子。

    你找誰?他沙啞著聲線問我。

    請問,我故意用不太熟練的腔調說本地方言,黃老板在嗎?

    黃老板不住這里。老頭警惕地看著我。

    我故作松弛。不記得我啦,中秋節來過,黃老板珍藏的葡萄酒真是好喝,剛好路過,電話沒打通,就過來看看,沒什么事,打聲招呼就走,還趕著去省城簽合同呢。

    老頭果真被我瞞騙過去了。我掌握的信息也準確無誤,首富中秋節宴請朋友那晚,我和小澍貓在河邊守了大半夜。

    哦,人太多了,記不得誰是誰。老頭笑著說。

    我能進去坐會嗎?下高速時車輪扎了釘子,正在橋頭那補胎呢。

    老頭把門開了,請我入門。

    我第一次看見院內的布置,離主建筑還有一段距離,要穿過一道草木茂盛的小徑,一邊是假山,一邊是荷塘。老頭顯然沒有把我引進別墅深處的意思,他示意我在一邊的涼亭里坐下,石桌上擺有陶瓷的工夫茶具,邊上還放著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歪斜的天線已經有了銹跡,信號一會好一會不好,正放著潮劇《火燒臨江樓》;一包紅殼的雙喜香煙緊挨著收音機豎放,我煙癮犯了,卻不能貿然拿煙抽。老頭的生活可真好,我很是羨慕,要是黃老板肯雇請我為他看門守厝,我也就犯不著在他家動那么多歪腦筋了。

    抽煙。老頭走過來,坐我對面,遞過來一根雙喜。我假裝擋一下,接了。一個禮拜前,我跟女朋友承諾,戒煙了,再也不抽了,要是再讓她看到我抽煙,她可以抽我嘴巴。女朋友要我在微信發誓,我當真發了條朋友圈,不過乘機做了手腳,只選擇讓女友一人可讀,女友雖然嚴厲,人卻單純,十八歲不到的她天真地以為一個人既然發了誓就不可能不當真。這一個禮拜來,我煙還是照抽,只是自己不買,光抽別人的,東海城管這種人叫煙夾子———我現在就是一個煙夾子。

    黃老板真是個大忙人……我把滿滿一口煙霧深吸進了肺部。

    您貴姓?

    免貴姓———余。我說的是小澍的姓。

    余老板沒聽說吧?老頭望著亭子外的花圃,我家主人正在海上呢。

    出海干什么?我故意裝出錯愕的表情。

    釣鰻魚,一個人買了一條漁船,生意上的事都不管了,您是第十個來這里找他的人了。

    之前都有誰來找過?

    不認識,或者認識,我不記得了,不是做生意的,就是當官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城里一個最有頭有臉的人物突然撂下擔子跑海里釣魚去了,把大大小小的人物都驚動了,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您知道黃老板為什么要這么做嗎?

    余老板當真是外地的,好多事沒聽說哦。去年,黃太太得了一場怪病,渾身長鱗,從手腳開始,一層層的,跟蛇鯔魚似的,省城的醫生都沒辦法。有一天燈光寺的僧人找上門,說可以幫黃太太治病。黃老板花多少錢都愿意,問僧人要什么,僧人說,先安排他在城里住下來吧。黃老板把僧人請到這里,一住就是三個月,不過黃太太的病還是沒治好,死了,死時已經完全變成了一條魚,只是看起來比一般的魚要大得多,像是解放前,東宮碼頭浮上來一條海豬,漁民把它拖上岸,倒像是拖著一個死人,后來宰了吃了,第二天漁民們的屁眼都往外滴油……說起來,那僧人并沒有實現諾言,可是黃老板沒有怪他,反而給了他幾十萬,讓他回去燈光寺,翻修了破落的大殿……如今出事了,各種說法都有,有人說他資金周轉不過來,跑路了;有人說他惹上官司了,背后的靠山被抓了,有可能還會受牽連;又有人說他在外面包了二奶、三奶,搞砸了,出海躲起來了……哈哈,世人就喜歡亂說話。

    半導體收音機里的那把火把臨江樓燒起來了。

    我說大爺,張綱一把火燒了臨江樓,成全王雙福和張翠錦,還真是個大好人哪。

    老頭笑著看我,你也喜歡聽?

    小時候經常聽,我媽是戲迷,在鄉下時,她曾為了追看一個演狄青的戲子,跟著跑了十八個村,都差點跑出省了,最后才知道,那戲子原來是女扮男裝,失望得哭了幾天幾夜,回到村里時,眼睛都腫了,我爸抱著我等她回家,眼巴巴的,我爸什么都不懂,一生不愛看戲,也不愛聽曲,五十歲不到就得肺結核死了。

    你媽呢?

    還在鄉下,跟我哥一起生活。

    還聽戲嗎?

    不聽了,現在改看連續劇,五十集以下的不看,說看不過癮,一天可以看十幾集,差點把眼睛都看瞎了。去年我哥帶她來人民醫院割白內障,我去醫院看她,我問她還敢不敢看電視,眼睛都看瞎了。她說,如果不是為了看電視,她可不愿意來醫院挨刀,手術后看人的臉連絨毛都看出來了,她說挨千刀也值了。

    老頭顯然被我的話題吸引了,又丟給我一根煙。我這次擋都沒擋,直接接過點上。

    我媽以為我在東海城混得不錯,至少跟電視里那樣,怎么的也得有個車子,有個住的地方吧。出院那天,她看我騎著一輛破舊的電瓶車,頭上是在廣場免費領取的黃色頭盔,她簡直失望透頂,轉身跟我哥說,你看你弟,混成這個鬼樣子……這些,我當然不會告訴守別墅的老頭,連我女朋友,我都沒告訴過,為了騙她跟我上床,我甚至撒謊,稱鄉下有五十畝的果林,政府規劃要在那建設高鐵站,文件都出來了,到時能賠一大筆錢,夠在東海買兩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了,還能余出裝修的費用。女朋友天真地眨著眼,真以為釣到了金龜婿。

    我不敢跟老頭待太久,第二根煙還沒抽完,便借口離開了。臨走,我跟老頭說,希望黃老板早日釣到大鰻魚,到時再來喝他的鰻魚粥。老頭夸我是所有來找黃老板的人當中最沒有架子的,這年頭像我這樣平易近人的年輕人不多了。

    我沿著河堤往回走,腦子里卻亂七八糟,搞不懂自己怎么背著小澍干了這事。我答應過他,要小心謹慎的。此刻,我眼前卻滿是黃老板獨自一人飄在海里的畫面,他在想些什么呢?他可是東海城的首富,想的東西肯定跟我不一樣。確實,他就一定不會為一輛舊電瓶車的消失而煩惱。是的,當我回到橋頭時,發現電瓶車不見了。城里的小偷大大小小我幾乎全認識,還真是第一次遇到,偷我頭上來的。我隨即給朋友打電話,無論如何得把電瓶車找回來。我站在河堤足足打了十幾通電話,聲音很大,振振有詞,為了一輛破電瓶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談什么大生意。最后,我才打給小澍,小澍在睡覺,被我吵醒了。我跟他說,我去過黃老板的別墅了,你說的是真的,黃老板真的出海釣鰻魚了。小澍說,你沒必要那么做。我說,我的電瓶車被偷了,不過很快就能找回來。

    我那些弟兄們都表示疑惑,沒人干過,十有八九是個新手,或者外地路過的小偷,客串作案。然而在東海城沒了電瓶車簡直寸步難行,這地方的人不習慣走路,馬路上也沒有人行道,除了汽車就是電瓶車。說實話,我那輛電瓶車也是偷來的,有一次逛商城,出來時,順手就開走了,巴掌大的城,難免被人認出來,于是故意拆了擋板,弄得破舊不堪。我當然還可以再偷一輛,不過現在對我而言,偷一輛電瓶車,簡直有辱智商———我們一直想干票大的,就是厭倦了小偷小摸。

    是的,幾個月前,我和小澍精心策劃了一票大的,光踩點和計劃就花費了個把月時間———早上七點三十,保姆會把黃老板的女兒帶到小區門口,站在保安亭邊等校車,校車七點四十到,時間掐得很準,前后誤差不超兩分鐘。小澍坐在保安亭里,仔細對比過了。七點五十分,我開著電瓶車提前到達四十米大道,校車會在富源小區門口停五分鐘左右,邊上有家文具店,學生們偶爾會下來買東西。黃老板的女兒幾乎每次都下車,她倒不買什么,就是喜歡跟著同學下車看看。這時間,上車下車,人聲嘈雜,司機坐在車上,一般只會玩手機。我趁機把黃老板的女兒擄走,不算難事。我們已經物色好了藏身的地方,在城東郊區一處廢棄的學校里,幾間快塌的瓦房,隱沒在草木間,沒人會往那跑,傳說那兒一直鬧鬼,學校都搬遷幾十年了。我和小澍當然不信邪,這世上只有老實人才信這信那,黃老板就肯定不信這些,否則他投建的開發區就開不了工,那片荒地以前站在福山搭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老墳。這么說來,我們和黃老板都是一路人,是不輕易信這信那的人。我們還把老屋收拾一番,不能把孩子給嚇著了,咱只是求財。經那么一收拾,竟有模有樣,脫落的黑板下,擺上張椅子,和電影里演的一樣,那位置最適合綁人質。忙碌了一天,眼看老屋和我們租的房子也差不了多少,早知道,完全可以不用租房子,搬進去和鬼做鄰居,也未嘗不可。當天夜里,我和小澍待到很晚才回城,兩人抽了幾包煙,丟了一地煙嘴。小澍往我手機發來一張他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著貴族學校價格不菲的校服,扎著馬尾辮,很漂亮,正和保姆站在路邊。我們約好第二天動手,干好那一票,要黃老板不過是一套房的錢,九牛一毛的事情,然后各奔東西,我不用假模假樣在東海城晃蕩,小澍也不用天天上通宵夜班,累得跟條狗似的……

    那票大的最后自然沒干成,否則我和小澍要么逍遙在外,要么就被關進牢里了,總之絕對不會還繼續待在沒有冬天的東海城———我和女朋友約好去北方看場大雪,地點都百度好了,直接去呼倫貝爾的根河,在大興安嶺腳下,能望見中俄邊境的額古爾納河,據說最冷的時候能低至零下58攝氏度。東海城的“冬天”從來就沒讓我送給女朋友的那件毛領羽絨服真正派上用場,我也真會挑禮物,隨便買包衛生巾都比它強。每個女人都需要衛生巾,包括黃老板才讀小學六年級的女兒。是的,我第一次當綁匪,沒什么經驗,整個過程比被綁者還要緊張。當我把她帶進廢棄的老屋,并哆哆嗦嗦將她綁在并不牢靠的松木椅子上時,她卻慢條斯理地問我,叔叔,你這有衛生巾嗎?我來例假了。起初,我根本沒弄明白她說什么,待我確認清楚她要的就是女人來月經時用到的玩意時,我驚呆了,整張臉騰的一下就紅了。我意識到眼前的女孩真不一般,她長得和照片上一樣漂亮,個也高,如果不是臉上帶著稚氣的娃娃肥,她比我女朋友還更有女人味。我吃驚的還不是這些,是她比我想象得要更容易被騙,又不像腦子有問題。在此之前,我還苦于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一個陌生的女孩子騙上電瓶車,可當我把車停在她身邊,只是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便湊了過來,像是我們早就認識。她問我有事嗎,我說有事,然后她就上了我的電瓶車。有同學問她,佳琪,你去哪?她在我身后高聲喊,家里有事,你幫我跟李老師請個假。

    小澍趕到之前,我已經把那個叫黃佳琪的女孩給放了。事實上,我也沒說要放她,她坐在臟兮兮的椅子上,雙腿并攏得很緊,感覺像尿了褲子。然而我懷疑自己的判斷,她的樣子比我還要淡定,不耐煩是有的,畢竟我把她的手腳都綁住了。我繞著破屋子慌亂地找尋,似乎還真想找出一塊衛生巾給她。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濕了她褲襠的是血,沁透在深色的褲子上。我站了一會兒,點了一根煙,不知道怎么辦。要不你去幫我買一包?我書包里有錢。她說。我轉身尋找書包,發現被我丟在角落里,和一堆瓦礫躺在一起。我走過去,拎起書包帶,放在黃佳琪腳下。我蹲下身子,費了不少勁解開繩子。我說,還是你自己去買吧,叔叔一個大男人不方便。她背起書包走出廢棄建筑時,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指了指前面的路,示意她一直往前走,就是城區了。事實上不用我示意,看那邊的樓群就知道了,她又不是外地人。我突然問她,你不會報警吧?她搖搖頭,說,我這會兒回去也進不了學校,門早鎖了,反正假請了,我想去歲寶看場電影,郭敬明的《悲傷逆流成河》……我后來想啊,她之所以那么容易受騙,大概是太過于討厭上學吧。

    小澍把我罵了一頓,他快氣炸了。他從沒有那么對我不敬過,之前或者之后,都是我罵他的份。那次確實是我做得不對,好好一票大的,策劃上個把月,就因為一包衛生巾,我把騙到手的小姑娘給放了。小澍說他差點連電話都打了,幸好沒沖動,還想和我再次確認下贖金金額,再拍下女孩害怕哭鬧的畫面傳過去———這點還是會讓小澍失望。我當然也有我的理由,我說小澍,你考慮過沒有,她來月經了,我們只是求財,萬一人家誤以為我們還把她給輪奸了,你說我們跑得了嗎?人家不報警槍斃我們???小澍苦笑著問,你就能保證她現在不會報警嗎?我說不會的,她答應過我的。

    這幾個月來,小澍密切關注著黃老板一家的一舉一動。我們都戰戰兢兢,生怕有一天警察會突然破門而入。小澍面臨的壓力比我大,他整天心神不寧,懷疑物業經理和同事們看他的眼神已經不太一樣了。事實證明,幾個月過去了,小澍一點事也沒有,全是他臆想出來的假象。我相信黃佳琪沒把被綁架一事告訴家里人,她信守承諾,是個言而有信的小女孩。我甚至還在鳳凰小區門口碰到過她一次,當然是躲在遠處拐角———這個首富家的千金可真是亭亭玉立,站著比她家的保姆都高出半個頭了。

    之后就放假了,再也沒見著她了。我曾試探性地問過小澍,小澍說,黃老板倒是經常能見,奔馳車進進出出,他生意繁忙,開發區、購物中心、娛樂場所,東海城只要是賺錢的行業,都有黃老板的股份;至于他女兒,小澍也沒怎么見了,不過像他們那樣的家庭,一到假期,也不可能老老實實的,像我們這樣待在東海城里吹咸澀的海風,他們得去旅游啊,去東北看雪,去新疆看沙漠,去日本看櫻花……他們的生活逍遙著呢。當然,那得是黃老板沒任性之前,黃老板一任性,買了一條漁船出海釣鰻魚,他家的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我沿著馬街往回走,街上開始熱鬧起來了,不知不覺又走回了鳳凰小區。

    我不知道來鳳凰小區干什么,這不該是我來的地方,小澍下班了,守門的保安一個都不認識我。我還是像模像樣地走了過去,像個業主那樣,鳳凰小區的業主怎么可能沒一輛小汽車呢,頂多也算是一個訪客吧。我問那個穿得像個印度軍人的保安,小澍在嗎?他瞥了我一眼,高聲問,你找誰?不知是沒聽清我的話,還是故意那么問,以顯示身為安保人員的權威。我卻不想如實重復了,我說,找黃佳琪。黃佳琪?幾棟幾號?我說,八棟一單元803。我記得比自己的住處還要清楚。保安讓我稍等,他大概是在核對業主信息,或是連通803房的可視對講,好確認我的身份。我有點出乎意料,鳳凰小區還當真像他們在促銷廣告說的那樣,一只蚊子也休想溜進去。隔了一會,保安抬頭說,家里好像沒人在,你打個電話吧。我如釋重負,說算啦,立馬從口袋里翻出兩張電影兌換券,遞一張給了保安,又說,那麻煩你幫我把這個拿給黃佳琪。保安遲疑著收下了,他還想說什么,大概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有些蒙,不過我快速轉身走了。我的行為不要說保安費解,連我自己也說不太清楚,怎么就跑過來送一張兌換券給黃佳琪呢?就因為幾個月前,我綁架未遂,放她走時,她跟我說不想回學校,只想去歲寶看一場電影?

    我渾渾噩噩,又返回馬街。加上這一次,已經是第三次上馬街了,一天之內。失去電瓶車,把我整個生活節奏都打破了,比如回家往常只需要十幾分鐘,如今卻要個把小時了。幸好我不用像小澍那樣急于睡一場覺。我睡眠挺好,因而白天總有渾身的精力無處使。太陽出來了,從螺河源頭的方向爬上來的,細碎的陽光照在河面上,烏黑的水浮蓮泛著銀光,像是小女孩臉上的絨毛。我又在之前停電瓶車的橋頭站了一會兒,似乎還得再次確認它確實不見了,才走上龍山橋,徑直進入人民路。人民路和馬街一樣,到處翻飛著昨夜遺留下的生活垃圾,啤酒瓶在清潔工的掃帚下,咣當當地在路面上滾動。兩旁的店鋪陸續開門做生意了,卷簾門拉上一半,紛紛從里面搬出貨架,爭先恐后把人行道給占上。目測路途,我從橋頭走到人民路北,起碼也要半個小時,到達歲寶商場時,六樓的電影院肯定是營業了??诖锸O乱粡垉稉Q券,我得用掉,要不女朋友問起來,不好解釋。

    我竟然在影院里睡著了,電影結束后,字幕都放完了,我還在睡,沒有人好心叫下我,因為整個影廳就我一個觀眾。是掃地的阿姨把我叫醒的,她認識我,我以前來找女朋友時,見過。阿姨問我,你女朋友怎么沒來上班?我一下搞不清楚女友是上夜班還是上白班,確實,除非要和她睡覺,否則我真的懶得管她。我拿出手機,真的給她撥打了電話,語音提示對方已經是空號??赡苓€在睡覺吧。我擺擺手,走出影廳。大廳的沙發上坐著幾對情侶,懷里捧著爆米花,在等看愛情片或者恐怖片。我拖著麻掉的腳從他們眼前走過,去按下樓的電梯按鈕。

    第二天,我女朋友的手機還是打不通。我不敢獨自上她家,她家人不太歡迎我,每次約會,都是微信約好,我去南華小區的巷子里接她。同樣是小區,南華小區卻是東海城的貧民窟,巷子里頭密麻纏繞的電線像是流浪漢的毛發,遮擋了風雨,也遮擋了陽光。她大概是想跟我分手了,又怕我殺她全家。真的沒必要,我覺得她真沒必要這么做。再說,微信朋友圈三天不更新,人就等同于失蹤了,何況她還把手機給停了———如果那是個曾經能夠打通的號碼的話。

    等我快把有女朋友這事給忘了時,小澍突然告訴我黃老板的消息,他說黃老板回來了,聽說的,他也沒親眼見著,黃老板釣回一條全世界最大的鰻魚,足足有一頭豬崽那么大,一個成年人那么長;漁船靠岸時,黃老板簡直沒力氣把那么大的鰻魚抬上岸,在海中,他們搏斗了幾天幾夜,是東宮碼頭的魚工幫他抬上來的;他們說,那條鰻魚比解放前被臺風沖上來的海豬還要大、還要肥……小澍說得口沫橫飛。在東海人看來,以前沒見過那么大的,那它就是全世界最大的。這點毋庸置疑。我詫異的是,小澍對黃老板的回來反應異常,他不應該那么激動,像是他在全城點擊率最高的公眾號登了尋親啟事終于有了回應,馬上就可以找到當年把他遺棄在陵園石階上的親生父母了。

    兩天后,小澍果然出事了。他跳樓自殺了,從鳳凰小區八棟一單元八樓的窗臺往下跳,身體砸在水泥地上,像極了那條全世界最大的鰻魚———如果它確實存在的話。

    陳再見,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中國作協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鐘山》等文學刊物發表,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六歌》,小說集《一只鳥仔獨支腳》《喜歡抹臉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保護色》;獲《小說選刊》年度新人獎、廣東作協短篇小說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F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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