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彭學軍只有一個
曹文軒說:“彭學軍只有一個,再無第二,她是中國兒童文學的唯一。”我責編過彭學軍一系列的長篇小說和散文集,深感其作品能有鮮明且具美學意義的辨識度,原因不僅僅在文字本身。
一、經歷和體驗
彭學軍最初的創作靈感,來自她童年和少女時代的獨特經歷。如夢的湘西風光、如詩的民族風情、神秘的巫文化伴她成長,在她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你是我的妹》中的阿桃一家,當年就住彭學軍家不遠,小說中的妹妹“阿扁”有作者自己妹妹的影子,連名字都是直接借用的;現實中的云婆婆九十高壽離世,清明在鳳凰燒過一本獻給她的《腰門》;敘寫體校生活的《奔跑的女孩》,講述的是作者銘心刻骨的童年記憶。
彭學軍寫“男孩不哭”組合,不光主角由女孩變成男孩,故事發生地也由湘西變成了江西,且主要寫的是贛南:《浮橋邊的湯木》寫的是贛州的浮橋,《森林里的小火車》寫的是贛南上猶的小火車……敘述也不自覺地由第一人稱轉化為了第三人稱。說到底,這是她個人經歷和生活基地的轉移做出的選擇,《建座瓷窯送給你》更是他挑戰自我的大膽嘗試。事實上,讀者很難從她現在的作品推測她的下一部,但熟悉她的人總能從她的行蹤尋找到答案。
她作品的主題,不是預設的,不是“提煉”的,而是原本就在那里的。她應《中國教育報》約請為《奔跑的女孩》寫的作者寄語——“夢想不是用來實現,而是用來指引和照亮的”,是她個人親歷的真切感悟,沒有當年體育生涯的放棄就沒有現在的自己。彭學軍的作品從不刻意追求深刻和宏大,也從不一味俯就市場要求的兒童趣味,但她的作品從未脫離現實,從未脫離兒童,總能和時代同步。高洪波贊賞她“對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交匯表現的再現能力”;湯素蘭說,“對于這個時代,對于孩子的成長缺失什么,她可能比很多的作家都更敏銳”;李東華說,“她不是以減少或者回避生活的復雜性,來成全人們心理中所期待的兒童文學該有的愛、溫暖、柔情的特征”:都肯定她的創作從來沒有脫離生活的根。何向陽評析說,彭學軍作品以一種淡淡的訴說,把時代特別激烈、特別尖銳的東西放在了后面,完全是以一個女孩子的目光來看這個世界,“但它的價值可能超越了我們一般所說的兒童文學的范疇……它其實呈現了一個時代,呈現了一代人的童年”。
二、追求和探索
自接觸寫作開始,彭學軍在創作上一直求新求異。她寫湘西女孩的三部長篇,作品中的“我”身份各異:在《你是我的妹》里是隨父母下放苗寨的“干部女”,《腰門》中是吊腳樓里的寄養兒童,《奔跑的女孩》則變身為少年體校的學員。這每一個身份都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地域特色,都是自帶吸引讀者的神秘光環的“珍稀”形象,可彭學軍極其“奢侈”地即用即棄,決不留戀,決不重復。“我”的身份變了故事一切都變,作品的場景和敘述絕不雷同。
彭學軍善于尋找新穎題材,但從不期望單純以題材取勝。熟悉的題材沒能成為她寫作的包袱,陌生的題材也不會成為她寫作的障礙。她知道該怎樣深入生活、貼近人物,也善于用豐富的想象結構故事、用豐沛的個人情感體驗充實細節。因此,“男孩不哭”的成功并不意外,最后正如朱自強所說:“我覺得作者用這個組合高高地超越了自我。”
“男孩不哭”組合,是長久積蓄的噴發,也是深謀遠慮的開始。它要揭示男孩成長過程中表面的波瀾不興和心底的驚濤駭浪。《浮橋邊的湯木》是它的第一部作品,方衛平評價說:“少年輕盈的生命與沉重的死亡之間的對峙,碰撞出獨特的生命思考和感悟。它讓我們想起海明威的短篇小說《等了一整天》中那個同樣在誤解中與死亡相面對的孩子。在彭學軍的作品中,孩子豐富的心理和情感得到了更為細致的表現和書寫。”
“男孩不哭”最初的計劃是寫一組男孩心理冒險的故事。可最后完成的四本書,心理的、幻想的、寫實的,完全不在一個路數,卻各具特色,部部出彩。
求新求異同樣體現在彭學軍的短篇創作上。1990年以來她的短篇常駐《兒童文學》,這份刊物的原主編徐德霞說:“彭學軍發表了數十篇短篇小說,每一篇都不負讀者的期待,每一個短篇都有她獨到的地方。每一篇都能給人帶來驚喜。”
總之:“一個有出息的作家決不依傍他人,也絕不重復自己,總是將不懈的藝術追求深深滲透在自己每一部新作中。彭學軍的創作實踐正是這樣的。”這段話來自樊發稼先生的個人博客。
三、情感和表達
彭學軍坦言“不能容忍平庸和粗糙的文字”,但她并非一味追求語言的精巧,而是強調“準確比優美重要,情感的準確表達尤為重要”。因此,讀她的作品總感覺那么舒服。
她的文字搖曳多姿,卻能把故作姿態擊得粉碎。她的表達本能地排斥規矩、刻板和平穩,讓你羞于為講究對稱、排比而沾沾自喜。她的文字散到讓你沒脾氣,有辛詞讀到“知我者,二三子”時的那種感覺。
她的文字是說給你聽的,不是演給你看的。讀她的全部的散文,只見到過一個“啊”字。她的小說總是不急不躁靜靜地講述,人物很少有伶牙俐齒的。《你是我的妹》開篇寫妹妹老扁來接“我”,先是遠遠的“蹦跳著朝我招手”,再是“很親熱地拉著我的手,傻傻地笑”,始終沒說一句話。而改編自小說的電影《阿桃》的文學劇本:“一聲呼喚打破了寧靜:‘姐——’峭壁后跌跌撞撞地奔來一個小女孩”。電影編劇是劇作家白樺,改編很精彩,但風格大有不同。
《你是我的妹》有近半數的人物對話是轉述。例如:阿桃說她的歌都是她媽教的,她唱得不及她媽唱得一半好。/我每次抱著妹如癡如醉聞著的時候,阿桃都要笑我,說像小狗崽子嗅骨頭。/阿桃說,一只小羊羔丟了,她們去找找……這些句子如果改成直接引述,敘述的情緒跳出,阿桃也就不是那個只會說“生硬的漢話”的阿桃了。
彭學軍的文字,總能從兒童的視角尋找美和發現美。景德鎮籍作家鄭允欽讀《建座瓷窯送給你》,憶起景德鎮兒時的童謠:“鎮巴佬,賣燈草,門角里睏,老鼠咬……”他嘆服彭學軍作品表達的真和美:“面對現實,沒有拔高,也沒有悲觀;人物關系處理大膽,寫活了,作品的思想深化了。”
彭學軍的文字總是充滿美好的情感。《戴面具的海》那個揭不下來的面具,因了奶奶臨終前的愛撫,輕輕地就摘下來了……閻晶明說:“這是一個很溫暖很善良的表達。在有限的緊張感里面去努力地表達無限的親情、友情,做得非常好。”
四、自律和自信
許多年前,彭學軍曾這樣介紹自己——“喜歡很靜很靜地呆坐,喜歡很慢很慢地寫作”。可當兒童文學創作幾乎被單純地納入童書生產鏈條成為其中一環的時候,如劉颋所說,彭學軍仍然“不迎合當下的閱讀習慣,也不迎合市場對作家的‘壓榨’,堅持自己的寫作,堅持自己的敘事”。海飛也特別撰文,贊賞彭學軍創作的“與眾不同”和“與己不同”,稱在“一部作品走紅了,就會有之一、之二、之三連續下去”的當下,這種堅持尤為可貴。
2012年,彭學軍的“男孩不哭”組合列入“十二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劃。這“組合”二字非常惹眼,它申明這套書中每個作品都是獨立的。若干年后,出版社成立“彭學軍編輯室”,卻很少有人注意它和眾多的兒童文學作家工作室有什么不同。“系列”和“組合”,“工作室”和“編輯室”,稱謂差異表明了彭學軍選擇:希望能繼續“很慢很慢的寫作”。而對出版社來說,尊重文學創作規律、避免“作家資源”的過度開發,就是對作家最大的支持和愛護,也是提高兒童文學圖書出版質量的實際舉措。
諾獎作家艾·巴·辛格談如何開始創作:“必須有寫故事的真正渴望或者激情……必須有自信或者是想象——這個故事只有我才能寫出來。它一定要是我的故事。”多年前,辛格的《給孩子們的故事》在社里出版,我曾和彭學軍談起過他。我覺得彭學軍的創作態度與辛格相同。她無法接受缺乏真正渴望和激情的寫作;一旦落筆,一定是她堅信的“只有我才能寫出來”的故事。不管故事是否來自作者的親歷,每一部作品對彭學軍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我的故事”,在這些文字里,如曹文軒所言,一定“有著只屬于她彭學軍獨自一人所擁有的東西,比如她的敘事方式,她的美學,她的語言,她的格調,她的主題和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