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勝:關于中國現當代作家的“散文批評”
摘要:作家散文批評以其突出的學理性、學術性、前沿性、創新性,表現出與眾不同也具有引領性的“散文批評”風格,其較強的問題意識也將“散文批評”提升到一個高度和境界。這些文本具有一定的經典性,也是不同時代發出的關于“散文批評”的最強音,整體上又表現出一種關于散文思想變革、文體創新以及更具前瞻性的努力追求,從而將“散文批評”帶入一個更加自由奔放的場域。盡管作家散文批評具有隨意性過強,不夠全面、系統、科學等局限性,但發現和探討其精神結構、文體特點、價值意義,特別是站在學院派角度觀察其成敗得失,是一項頗有意義的工作,以補正長期以來較為單一的學院派“散文評論”。
關鍵詞:作家散文批評;精神結構;文體特點;書寫價值
一、作家的“散文批評”不容忽視
與學院派散文批評比較起來,作家的“散文批評”多為只言片語,不成體系;有時也言不由衷,隨意而為。這就帶來研究者的忽略,甚至對之往往不以為意。因此,較少有人從這一角度來探討“散文批評”,也難以將之上升到理性和學術層面,并進行有價值的梳理、判斷、概括和總結。其實,宏觀系統地考察,中國近現代以來的作家“散文批評”如一條河流,一直在不停地流淌,這是一份不可忽略、寶貴的散文、文學和文化資源。
作家隨意就會談到散文,有時還在只言片語中表達自己有價值的散文觀。不論是詩人、小說家、戲劇家,他們往往都會寫散文,即使不寫也都懂得一些散文,會談及散文,這與純粹的散文家談詩、小說和戲劇相比,占比要多得多。可以說,如用學術的篩子,從作家的文學論中一定能篩選出無以計數的關于散文的言論,從而成為一個廣闊無邊的“散文批評”文本。問題的關鍵是,在這些具有隨意性的散文言論中,有時又包含了關于散文的真知卓見,就像在人跡罕至的森林發現名貴的花木。比如,魯迅曾在《怎么寫(夜記之一)》一文中,對“散文”有這樣的看法:“我想,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做作的寫信和日記,恐怕也還不免有破綻,而一有破綻,便破滅到不可收拾了。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贝宋闹饕皇钦勆⑽牡?,談散文的內容不多,但僅此一句就頗有價值:它成為散文文體解放的代表性觀點,也成為散文批評的經典性表述,后來不斷被引用、贊揚、遵從?!拔逅纳⑽牡淖詳魃剩蔀槠浜笊⑽牟蛔兊膬热菖c作家自我審美的一個傳統,而且成為散文延續至今的一個價值的標識,是作家實施自我審美對象化的價值定位。”其實,在作家的文本中,關于散文特別是精彩的散文之論很多,只要用心,哪怕是草蛇灰線也有價值,有的還有不凡的意義。
作家對散文的專論較多,同樣、相近、較近的“談散文”的題目俯拾皆是,幾乎在每位作家特別是散文家中都不難找到。只要對散文有感覺,不論是散文家、小說家、詩人、戲劇家,都有關于“散文”的闡述。換言之,到底應如何理解“散文”,不同作家幾乎都有不同的理解和認知,從而形成一個容量極大的談論“散文”的文本。若對此展開研討,就是頗有意思和意義的角度,也會生發出許多觀點和觀念。如冰心就專門寫過《漫談散文》《漫談關于兒童散文創作》《我與散文》等,孫犁則集中寫過《關于散文》《關于散文創作的答問》《散文的感發與含蓄》《散文的虛與實》《讀一篇散文》《再談賈平凹的散文》等。賈平凹專談散文的就更多了,除了大量的散文作家作品論,他還寫了《散文就是散文》《關于散文的日記》《對當前散文的看法》等。總之,只要你有足夠的興趣和耐心,都可從每個作家那里找到關于“散文”的專論和看法,而且每篇文章雖不長,往往都有心得和見解,令人眼前一亮。如賈平凹在《周同賓散文集》序中,就有關于散文的閃光看法,他說:“現在對于散文寫法的見解頗多,但相當的一些仍是不說人也知道的空話、舊話。散文還是多讓自由為好,愿意怎么寫就怎么寫吧,各人有各人的情況,且現在散文還荒蕪,本是各顯其能的時候,何必要制造一些框式呢?”“有人講散文是一種小說的準備,常聽到有作指導的對那些學生說:先不要寫小說,寫散文練練筆吧。似乎散文是初級的玩意兒。此指導不但誤了良家子弟,亦更大地侮辱了散文。我倒主張寫散文的不妨去寫寫小說,寫寫詩和文論一類的文字?!庇蓪σ粋€散文家的點評,上升到對于整個散文現狀特別是散文觀念和文體的理解認識,所言是擊中要害,也是精彩之論。
年度評述和現象觀察是作家“散文批評”的另一方式。由于每年都編散文選本,因為不少作家緊隨散文創作,也出于對自身及其整個散文創作動態的觀察和把握,出現作家一直跟蹤散文進行批評的現象。如謝大光、韓小蕙、王劍冰、穆濤、甘一雯、徐南鐵、彭程、馮秋子、祝勇等較有代表性。這些作家通過“散文現象觀察”闡述自己的散文觀,并成為散文批評的一支重要力量。除了各種散文年選的序言外,作家還出版與此相關的著作,從而以集腋成裘的形式形成另一種“散文批評”,較有代表性的有韓小蕙的《太陽對著散文微笑——新散文十七年追蹤》、王劍冰的《散文時代》、穆濤的《散文觀察》,不看內容但看題目即可見“散文批評”的氣息和理念,這與一些學者的“散文批評”明顯不同。其最突出的特點是豐富、鮮活、有針對性、尖銳、有見解、貼近生活和地氣,給人一種強大的張力效果。如穆濤的《散文觀察》里有“稿邊筆記”,是作為編輯、主編散文刊物的體會,后面就是“無所不談”了,像散文的生態、在場、軟肋、經驗、文風、文字、抒情、冷暖等都有涉及和闡述,這是關于作家的“散文批評”的電光石火般閃爍。應該說,與學者對于“散文”的觀察有很大不同,作家帶著直接的寫作經驗直抵文本,充分運用自我的敏銳和審美態度,以展示自己的批評個性和藝術體驗,給人以單刀赴會、力抵群雄、酣暢淋漓的強烈感受。
整體、宏觀把握散文的風貌,這在作家的“散文批評”中也形成突出態勢。不要以為在知識體系、學理性、歷史觀、史識等方面,作家不能與學者相提并論,于是就只能發一些散文感想、寫一點散文短論,即使進行現象觀察也多是感性的;其實,作家也同樣能寫關于“散文”的宏大敘事,一種高屋建瓴、縱橫捭闔、開風氣之先的大論。這在周作人的《美文》、郁達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林語堂的《論文》、余光中的《剪掉散文的辮子》、巴金的《隨想錄·序言》、賈平凹的《〈美文〉發刊辭》、劉燁園的《新藝術散文札記》都很有代表性。由于這些“散文批評”篇幅較大,學理性、學術性、前沿性、創新性強,所以表現出與眾不同也具有引領性的“散文批評”風格,也將“散文批評”提升到一個高度和境界。這些文本具有一定的經典性,也是不同時代發出的關于“散文批評”的最強音,整體上又表現出一種關于散文思想變革、文體創新以及更具前瞻性的努力追求。這與學院派的“散文批評”形成并峙、對比、映照,顯示了獨特的價值魅力和難以代替的作用。
總之,決不能因作家不是學者,其“散文批評”整體顯得零碎,就忽略甚至無視其存在。我們應好好研究作家的“散文批評”,并探討和發現其精神結構、文體特點、價值意義,特別是站在學院派角度觀察其成敗得失,這是一項頗有意義的工作。
二、作家的“散文批評”價值獨特
雖不能將作家與學者的“散文批評”絕緣分開,因為二者之間還有作家兼學者、學者兼作家的兩棲式類型,但以作家為主體身份有其獨特性,這就帶來與學者為主體身份的“散文批評”的明顯差異。作家的“散文批評”因為“作家”的特性,也導致對于“散文”的理解的獨特性。
首先是在時代感、前沿性、前瞻性方面,作家的“散文批評”總給人以先鋒的敏感,這是學者的“散文批評”難以比擬的??v觀20世紀散文批評史,作家往往總是以其特殊的敏感站在重要的歷史關頭為“散文”發聲,希望散文能回應時代,發出自己的聲響,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種啟蒙主義的傾向追求。早在五四時期,周作人面臨散文多報章體、隨感化、隨筆式的狀況,提出“美文”概念,希望散文從繁雜得包羅萬象中分離出來,獲得一種純粹性。郁達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是散文批評的重要文獻,具有里程碑意義,直到今天還少有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其間對于“個性”的強調是五四新文學整體上的概括總結,時代的特色異常鮮明。巴金的《隨想錄·序言》正處改革開放之初的百廢待舉,于是講真話、真情實感成為散文隨筆的主導傾向,可以說,這篇序文開辟了一個時代。賈平凹的《〈美文〉發刊辭》也是時代的鼓與呼,是在不滿于當時散文現狀而進行的理性自覺追求,作者寫道:“我們倡導美的文章。為什么辦的是散文月刊而不說散文說的是文章?我們有我們的想法。我們確實是不滿意目前的散文狀態,那種流行的,幾乎滲透到許多人的顯意識和潛意識中的對于散文的概念,范圍是越來越狹小了,涵義是越來越蒼白了,這如同對于月亮的形容,有銀盤的,有玉燈的,有桔的一瓣,有夜之眼,有冷的美人,有朦朧的一團,最后形容到誰也不知道月亮為何物了。我們現在是什么形容也不要,月亮就是月亮。于是,還原到散文的原本面目,散文是大而化之的,散文是大可隨便的,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薄拔覀兊碾s志擠進來,企圖在于一種鼓與呼的聲音:鼓呼大散文的概念,鼓呼掃除浮艷之風,鼓呼棄除陳言舊套,鼓呼散文的現實感,史詩感,真情感,鼓呼真正的散文大家,鼓呼真正屬于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散文?!眲顖@的《新散文藝術札記》則提出“新藝術散文是相對于自古以來的藝術散文也是相對于‘大散文’而言的”,這顯然是要創出一種更具藝術氣質、又能與時代相融的散文,所以作者說:“新藝術散文雖然還沒有或由于時代的要求尚不可能形成彌漫的趨勢?!薄八辉賰H僅是現實的闡述和‘輕騎兵’,已經大量地進入了想象、虛構和組合;它不再‘完整’、明晰,變得更主觀更自我更靈魂更內在也更朦朧更支離破碎;它更重意象和內韻更多元更立體更質變更有掙脫感,不再水墨畫油畫小號長笛二胡柳琴薩克斯管,不再可以一一歸類為游記哲理抒情描寫敘事小品長賦筆記,甚至難以說清它到底該叫什么。因為它還在萌芽、生長,屬于朝陽而非夕陽落山的藝術。”顯然,這是現代主義散文在新時期開風氣之先所發出的靈魂的吶喊,希望改變長期以來散文過于單薄、稀釋、平庸的局限,與余光中在20世紀60年代的倡導構成雙音齊奏。韓小蕙、王劍冰等人一直敏銳跟蹤散文發展新動向,韓小蕙寫了《散文又面臨轉折關頭》《散文大變革時代到來了?》,王劍冰寫了《散文時代的進入與拓展》《時代散文的本質觀念》《散文的時代特征》《新時代散文的三次革命》《散文時代的文化散文寫作》《時代散文的生活情懷》《散文時代的先鋒寫作》《散文時代的主流方向》,還有《散文時代的女性作家》《散文時代的新生代作家》等等,可以說,作家的“散文批評”如同四季一樣能敏感把握時代變化,并且與散文、文學、文化的創新緊密相連。
其次,有較強的問題意識,探索性、創新性、革命性,從而將“散文批評”帶入一個更加自由奔放的場域。比較而言,學院式“散文批評”偏于學理性,所以往往在一些方面滯后于作家的“散文批評”,同時跟在現象后面闡釋的特點比較明顯,缺乏作家的“散文批評”的突破意識和創造激情,也少有其褒貶臧否、我行我素、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風采。如林語堂的《論文》若在學院派筆下一定是概念、理論、邏輯的產物,給人做文法講義也未可知。然而,在林語堂筆下則成為一種大膽放逸、激情奔放的創造性活動,其間的情思、奇妙、節律、言辭以及心緒都如天地變幻般展開,令人嘆為觀止。林語堂這樣說:“文章何由而來,因人要說話也。然世上究有幾許文章,那里有這許多話?是問也,即未知文學之命脈寄托于性靈。人稱三才,與天地并列;天地萬物,儀態萬方。豈獨人之性靈思感反千篇一律而不能變化乎?讀生物學者知花瓣花萼之變化無窮,清新富麗,愈演愈奇,豈獨人之性靈,處于萬象之間,云霞呈幻,花鳥爭妍,人情事理,變態萬千,獨無一句自我心中發出之話可說乎?風雨之夕,月明之夜,豈能無所感觸,有感觸便有話有文章?!痹凇秱€人筆調》一文中,林語堂寫道:“實則作清新可喜之句,亦須有膽量。白話固已推翻文言之爛調。而白話文人,我看仍極不自由,每每欲以文飾其隔,以致有‘心弦的顫動’‘快樂的幸?!刃聽€調出現。毛病不在意中著想,只在文中著想,長此下去,必又回到干枯狀態。今代文人之最大任務,在如何將現代語鍛煉起來,使表現力增加,而欲如此,非自個人筆調中求之不可。”如此論文,反映的是作家的“散文批評”文體意識和思維創新能力較強,是屬于放任自流、無所顧及、切中時弊那一類。還有余光中的《剪掉散文的辮子》,這是一個更為大膽狂放的“散文批評”文本,作者這樣評說:“我們生活于一個散文的世界,而且往往是二三流的散文。我們用二三流的散文談天,用四五流的散文演說,復用七八流的散文訓話。”顯然,余光中對20世紀60年代臺灣的散文表示極大的不滿。穆濤在《高度和深度》中,著意強調以下方面:“人是活精神的,散文要活起來也須出精神”,“沒有力量的散文,剩下的只是概念罷了”,“散文要‘自己’,要有自己的看法”,“正襟危坐和一籌莫展不是散文,至少不是好的散文,散文家行行好吧,讓散文多生動一些”,“《美文》生來就重視散文的新視野、新寫法和新作者”,“散文寫作的方法要出新。但這新,不能只是翻新”,“文而不化不叫有文化”,等等,這些都是真知灼見,如老樹開花,非一般學人的“散文批評”所能言。王劍冰的《正視才能發展——散文創作中存在的問題》也不避散文之短,為散文創作把脈,如“直面社會與現實的作品相對減小”“大散文的泛濫”“真正的精短美文的缺失”“重復性寫作的弊端”“散文創作中的理論色彩偏濃”“散文創作中的小說化傾向”“官員寫作的不良后果”,都可謂切中時弊,如尖刀一樣鋒芒畢露。韓小蕙在《90年代散文的八個問題》中,“關于創造精神”談得甚好,并表示:“可以設想,如果沒有革新和創造,散文仍然邁著老夫子的方步,花前月下,古道西風,充當茶余飯后的閑文;或者藍天白云,紅旗獵獵,成為緊跟形勢,圖解政治的傳聲筒,都不可能得到今天這種大繁榮、大發展的局面。”由此可見,作家的“散文批評”顯然要直接有力得多,也談微言中、一語中的,不像許多學者的“散文批評”圍著主題繞圈子,甚至不溫不火、言不由衷、詞不達意。
再次,作家有實踐經驗,也有較好的文學與美感訓練,所以寫出來的“散文批評”既腳踏實地、有針對性,又風格多樣、美妙動人、搖曳生姿。時下的學院派“散文批評”往往缺乏文學性,難給人以美感享受,有的甚至被各種概念、理論纏繞,導致知識、思想、理論的膨脹和爆炸,有的不忍卒讀以至于令人生厭。作家的“散文批評”整體而言沒有此弊,頗值得一觀。第一,不少作家的“散文批評”很有針對性,能點到散文創作的穴位,令人信服和驚喜。如對時下散文局限的批評,作家普遍認為,不論是篇幅上的枝蔓修長,還是過于隨意的碎片化,抑或是虛情假意、故弄玄虛,都是值得注意的,所以要走崇“實”忌“虛”、重視錘煉、寫精短的散文,這幾成共識。在這方面,孫犁、臧克家頗有代表性。如孫犁表示:“我們常說,文章要感人肺腑,出自肺腑之言,才能感動別人的肺腑。言不由衷,讀者自然會認為你是欺騙。讀者和作者一樣,都具備人的良知良能,不會是阿斗。你有幾分真誠,讀者就感受到幾分真誠,絲毫作不得假?!薄坝行┥⑽?,其不足之處,可以歸納為:一、對所記事物,缺乏真實深刻感受,有時反故弄玄虛。二、情感迎合風尚,夸張虛偽。三、所用詞藻,外表華麗,實多相互抄襲,已成陳詞濫調。四、因以上種種,造成當前散文篇幅都很長,欲求古代之一千字上下的散文,幾不可得?!标翱思艺J為:散文“要有章法,注意集中表現,講求結構,使散文‘不散’。這個‘不散’,就是不松松垮垮,要精美。不論寫景色,寫人物,寫隨筆,寫書信,寫事件……都應長短適度,不蔓不枝。”其實,賈平凹、穆濤等強調散文的結構,特別是散文要注重細節,甚至認為散文的細節比小說等文體還要重要。穆濤在《短文是難得的》一文中說:“短文是難得的。話少的人金貴,一個人進了人群言語金貴,是敬人,也得人敬。”在《實與新》一文中又表示:“現在的新散文作家中有一種‘務虛’的傾向,寫農村,是記憶中的,或理性中的鄉村;寫城市,則寫咖啡館,茶座,或街道上有一個孤獨的人等等。這是一種詩意,但也是一種回避,是美好的不著邊際。”所以,他強調散文的“實”與“新”。第二,作家的“散文批評”普遍充滿感性、悟性、美好,是一些可欣賞愉悅的審美評論。周作人曾說:“只要表現自己而批評,并沒有別的意思,那便也無妨礙,而且寫得好時也可以成為一篇美文,別有一種價值?!绷终Z堂的“散文批評”文采斐然,可拿來當美文讀;余光中的則充滿詼諧的詩意,在動人的節奏和智慧的分析中,給人以才華橫溢的感覺;賈平凹的如一塊塊晶瑩的玉佩,在溫潤中盡顯散文作家作品的魅力,像對孫犁、張愛玲等人的散文創作點評,就極其精彩,那是一種美感享受。值得注意的是,擅用比喻是作家的“散文批評”的共性特點,可見其美好質地。比如,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中,余光中將那些不滿意的散文稱為學者散文、花花公子的散文、浣衣婦的散文等,并解釋說:“花花公子的散文,毛病是太濃、太花;浣衣婦的散文,毛病卻在太淡、太素。后者的人數當然比前者少。這一類作者像有‘潔癖’的老太婆。她們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結果污穢當然向肥皂投降,可是衣服上的花紋,刺繡,連帶著別針等等,也一股腦兒統統洗掉了?!薄斑@種稀稀松松湯湯水水的散文,讀了半天,既無奇句,又無新意,完全不能滿足我們的美感,只能算是有聲的呼吸罷了?!辟Z平凹的“散文批評”多用比喻,精妙絕倫,有美感享受,可細讀中玩味。如他在《讀張愛玲》一文中寫道:“女人的散文現在是極其的多,細細密密的碎步如戲臺上的旦角?!薄皬埖纳⑽亩炭梢圆蛔銕装僮?,長則萬言,你難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頭從哪兒來的,連續性的感覺不停地閃,組成了石片在水面一連串地漂過去,濺一連串的水花?!薄皬埵且粋€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氣,嘟嘟嘟地嘮叨不已,又風趣,又刻薄,要離開又招聽,是會說是非的女狐子。”幾句生動形象的比喻一下子就將張愛玲及其散文寫活了。
作家的“散文批評”靠的主要是自己的創作實踐、人生智慧以及古今中外已有的散文傳統,所以沒學院派那么多概念、邏輯推演、理論闡述,而是關注現實、有真情實感、創新性強,特別是充滿文學性和審美趣味。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一種創作,一種基于散文問題、散文作家作品所進行的再創作活動,所以也就有了更多來自內心的思考,也有了具有個性化的獨特見解和藝術表達。這是學者的“散文的批評”所缺乏的,也是難以做到的。
三、作家的“散文批評”也有短板
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事物。事實上,對同一事物的評價,如角度變了,其結果也會有所不同。作家的“散文批評”也是如此:它有學院派沒有的長處,從而彌補了學者的“散文批評”過于理性、沉悶甚至乏味的不足。但是,作家畢竟不是做研究的,他們的“散文批評”也就不可能沒有漏洞,存在這樣和那樣的局限。
隨意性過強,不夠全面、系統、科學,這是作家的“散文批評”的第一個局限。作家談散文,基本不站在研究角度進行,即使像郁達夫、余光中的長篇大論也是為了完成任務,表達一己感受,所以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和《剪掉散文的辮子》完成后,也就沒了下文。還有,韓小蕙、王劍冰、穆濤等人主要是基于編輯散文年選或刊物來評說散文,魯迅、周作人、冰心、林語堂、孫犁、臧克家、賈平凹等多是點評式地談論散文。這就帶來不僅整體上作家的“散文評論”缺乏整體感、系統性和科學研究,就是具體作家的“散文評論”也多沒有必然聯系,缺乏內在的統一性和邏輯性,有的題目本身和具體內容多有重復,這就必然帶來隨意性、感想性和碎片化的特點。以余光中的《剪掉散文的辮子》為例,當他說“現在,讓我們來分析分析目前中國散文的諸態及其得失。我們不妨指出,目前中國的散文,可以分成下列的四型”,哪“四型”呢?作者認為是學者散文、花花公子的散文、浣衣婦的散文、現代散文,其實,這種劃分并不科學,過于隨意和憑感覺而為,因為“四型”的劃分并非依據同一標準,有些重疊和混亂。難道學者散文與現代散文可以分開嗎?學者散文中也有“花花公子的散文”和“浣衣婦的散文”吧?同理,現代散文中也同樣包括學者散文,如果從合理性、科學性來看,余光中的“四型”劃分是經不起推敲的。另如,1959年在冰心寫的《關于散文》中有這樣的開頭:“散文是我所最喜愛的文學形式?!钡?,在1985年《我與散文》中,冰心也有類似的開頭:“散文是我寫作時最常用也最愛用的文學形式。”前后文的句子幾乎一樣。這樣的高度重復重合雖相去二十多年,但也表明:冰心對散文的談論是非常隨便的,也沒有科學的縝密思維。某種程度上說,作家的“散文批評”是經不住用嚴格的科學標尺進行衡量的。
缺乏學科研究背景和學理性基礎,這是作家的“散文批評”的第二大局限。眾所周知,學術研究不是憑空而來,也不是靠感覺、靈氣和想象即可達成,而是要有堅實的前期研究成果作支撐,更要站在前人的肩頭進行創新性推進和發展。沒這一點,作家的“散文批評”就會事倍功半甚至南轅北轍。一方面,由于不少作家是有學術背景的,如魯迅寫出了《中國小說史略》,周作人有《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林語堂是著名的語言學家并對中國文化頗有研究,余光中寫過評論也在大學教過書;然而,也應該看到,他們主要是作家,所走的路線主要是作家式的“散文批評”,這就決定了其“散文批評”的背景和特點。比如,林語堂除了語言學研究,還是《紅樓夢》研究專家;但對于散文研究的成果卻不多,這就難免帶來其“散文評論”的外在化狀態。同理,在研究賈平凹的“散文評論”時,我們發現它與周作人、余光中的關聯性,然而,由于不是學者,賈平凹未能建起前后的因果聯系,也未在繼承與創新上談及前后關聯。比如,賈平凹在談《美文》雜志的發刊詞時,對“美文”雖有“大散文”的定義;但卻只字未提周作人的“美文”,也未為二者架起橋梁,這就失去了歷史性關聯,難以區分他的“美文”與周作人有何異同,否則他自身的特色與價值就很難講清楚。這與學術研究講究繼承與創新二者的關系大為不同。在此,可與學者的“散文評論”進行比較,以顯示賈平凹的局限性。有學者曾認為,周作人提出“美文”這一概念是有貢獻的,因為“把‘美文’轉化為記述類論文即敘事抒情散文的文體概念,在中國始于周作人”,因為原來的“美文”還“都泛指文學門類或文學屬性”,還不是所特指的散文文體概念。不過,作者并未局限于此,而強調“美文”概念的提出不是始于周作人,而是日本的太田善男的《文學概論》,并表示:“這對周作人的散文分類、歸屬和‘美文’命名,應該是有直接影響的?!眱上啾容^,就可看出作家與學者的“散文批評”在學科意義上的明顯差異。還有,賈平凹曾有一篇文章的題目是《散文就是散文》,但余光中在《剪掉散文的辮子》曾說過同樣的話:“散文就是散文,誰都知道散文是什么,沒有誰為它的定義煩心?!痹凇睹牢摹冯s志發刊詞中,賈平凹也直接用魯迅的話“散文大可隨便”。有趣的是,賈平凹都沒加注,如是學者研究那就會違犯學術規范;然而,對于作家就沒那么多顧忌和前提考量。這種情況在余光中的“散文評論”中也同樣存在,如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中,余光中這樣寫“浣婦的散文”:“浣衣婦的散文,毛病卻在太淡、太素”,“這些浣衣婦對于散文的要求,是消極的,不是積極的。她們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她們的散文洗得干干凈凈的,毫無毛病,也毫無引人入勝的地方。”然而,林語堂1934年寫的《論談話》中卻有這樣一段話:“當我們聽到一番真正的談話或讀到一篇美妙的小品文時,我們卻如看見一個衣飾淡抹素服的村女,在江岸洗衣,頭發微亂,一紐不扣,但反覺得可親可愛。這就是西洋女子褻衣(negligee)所注重的那種親切的吸引力和‘講究的隨便’(studied negligence)。一切美妙的談話和美妙的小品必須含著一部分這種親切的吸引?!比绻麅烧邔ψx、并觀,就會發現余光中與林語堂的接近、類同甚至靈活化用:二者都用“洗衣女”形容散文,都注重其“淡”與“素”,只是一個用“太淡、太素”,一個用“淡抹素服”。而且,余光中將林語堂對洗衣女(指代小品文)的欣賞,一變而成對于散文(指浣衣女的)批評和否定。從嚴格的學術規范看,這樣的關聯和化用是明顯的,余光中應加以注釋;但作家不會像學者那么做,說不準這一用法在林語堂那里也不一定是原創。但不管怎么說,作家的“散文評論”仍有明顯的局限:缺乏學科研究的前提及其學術規范。有時,將作家和學者的“散文評論”兩相比較,就會發現:學者也有作家需要學習之處。這主要包括嚴密的邏輯、精約的表達、科學的規范、歷史的眼光、驚人的耐心、求真的態度、創新的意識,等等。
作家的“散文批評”可能還有這樣和那樣的不足,但卻不能因此忽略甚至無視其存在價值。這就需要從學者的“散文批評”視角對之進行審視,也需要在作家與學者的雙重視角尤其是二者的關系中進行理解,還需要從文學、文化、思想與智慧的視野對之給予評估。一句話,要以更加廣泛、細致、具體、深入的態度梳理和審視這一重要的寶貴資源,以補正長期以來較為單一的學院派“散文評論”,并以更高的標準和要求進一步完善、發展和提升其境界和品質。這對于整個散文批評、散文研究、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都不無價值。
注: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兩岸現代中國散文學史料整理研究暨數據庫建設”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8ZDA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