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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0年第5期|娜彧:半是鐘聲半馬蹄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5期 | 娜彧  2020年06月08日07:35

    1

    回頭想想,事情大概是從香港回來那段時間開始的。盡管,種子早就播下。

    林教授下了飛機,打開手機,跳出了三個未接電話。他看了號碼,是同一個,提示所屬地是他家鄉的,但并不是他通訊錄里的。林教授皺皺眉頭,想了想,還是回撥過去了。他擔心自己家人有事情。

    張愛玲說,人到中年,時常會覺得孤獨,因為你一睜開眼睛,周圍都是要依靠你的人,卻沒有你可以依靠的人。最深刻的體驗是他父親那一年突然間就得了胃癌,于是他浪費了整整半年時間。當然也不能說浪費,救命的事情,而且是自己的父親。這里的浪費是指相對于林教授的工作而言,對林教授來說,工作以外的事情都是浪費時間,非迫不得已他不會去管的。林教授的夫人,是大學附屬中學的校醫,不是體檢季一般不忙,因此家里就能多顧一點。

    那半年,本來林教授準備去美國交流,在將一切手續都辦好之后,林教授的父母來家里玩,順便送行的意思。林教授的夫人說,爸爸好像瘦了很多,他說最近吃下去的東西總是不消化,堵著,要不帶他去檢查一下吧。查就查吧,林教授的夫人是醫院的,林教授嗯了一聲,意思是這事兒你看著辦吧,別浪費我時間了。殊不知,結果是胃賁門惡性腫瘤,也就是從食道到胃那一段長了個菜花一樣的腫瘤,死死地堵著食物下行的通道,當然不消化了。這種不消化其實已經一年了,只是一開始打嗝、噯氣、肚子脹都會以為是吃得太多了或者消化一時不好。這一下,不僅僅是浪費時間了,林教授所有的計劃全部打亂,他爹生他早,那一年他四十不到,他爹還不到六十,這么年輕就算不能救了也得試試看,萬一可以呢,而且胃癌只要沒有轉移,治愈率還是挺高的。

    林教授雖然人到中年,哦不,那一年其實還不能說中年,不到四十,正是學術的黃金時期。但是除了學術,林教授在其他方面都是弱項。想想看,從小到大一直都在學校,一路上到博士后,工作的時候已經三十了,除了在國外讀書比較辛苦,真沒有過太多的坎坷,也不識人間甘苦。快要四十歲的人,聽到父親是癌癥,竟然當著老婆面就哭了,哭得特別傷心。老婆第一次見他哭,嚇得趕緊將家里的存折、銀行卡全部翻出來交給他。后來才知道,他父親在農村居然連農保都沒保,他存折里那點錢,原是為出國準備的,交了兩次住院費就沒了。開刀、化療,那段時間,錢跟流水一樣,關鍵這些水都是借來的,還有些是林教授提前簽了賣身契,也就是本來不大愿意合作的單位現在答應合作、簽了合同之后的提成和學校的獎勵。總之,一切可以來錢的渠道,林教授都不介意了。為確保父親能夠康復,林教授不惜低頭求人找腫瘤醫院最好的主刀醫生,那段時間已經不允許醫生收紅包了,林教授包了一萬元紅包鬼鬼祟祟地尾隨主刀主任進了辦公室,硬是塞進了醫生的公文包。他知道不該送,這是不正之風,但是送了他才覺得安心。開刀之前,如果不是自己在,每天都要問病房里照顧父親的人:主任沒來吧?來查房了。就查了一下房?那還能咋的。哦,不不,不咋的。他怕主任來退錢。一直到那位著名的一把刀上了手術臺錢還沒退回來,林教授才松了口氣。果然父親的刀開得非常好,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胃,也就是將有腫塊可能的部位全部切去,必須切得干干凈凈才行,以防星火燎原。恢復得也很好,檢查之后并沒有轉移。至今已經過了兩年了。林醫生想起來還是覺得那一萬元送得很值得。實際上他不送難道人家會有意不開好?還是熟人介紹的,當然不可能,但林教授想,送了應該可以更用心的,用心比不用心肯定好嘛。這顯然是林教授的心理作用,心理安慰。那是林教授第一次送禮,送紅包,自此他也理解了醫生收紅包并不都是醫生示意的,是病人自己示意自己的。他自己原諒了自己,畢竟命比錢重要。之前或者之后,林教授確實沒有因為利益而送過領導或者官員禮物,畢竟他這種科研工作,重要的還是靠實力。當然也有些沒什么實力的最終也做了教授,這些人往往比林教授這樣的人得到更多的利益,因為啥都會去爭取,也彎得下腰。林教授看了也不嫉妒,他做不來自己沒本事卻彎下腰讓人踏上去拿了東西給他的事情。他付出實力,人家付出的是尊嚴,那也是付出不是?

    總之,隨著年齡的增長,林教授發現自己越來越能理解年輕時候深惡痛絕的事情。其實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沒啥精力和時間去深惡痛絕了。管好自己已經很不容易了。

    林教授電話撥過去,立刻有人接起來了。張口便叫他領導,是他們那邊的鄉音。林教授說你打錯了,我不是領導。

    喂喂喂,你先別掛,我是張二強,沒錯啊,老同學。你現在是博導,不是林導嘛。

    林教授在腦子里飛速地過了一下,這個名字確實是熟悉的,但一時想不起來。

    你看你看想不起來了吧?經常找你抄作業的那個,哈哈,記得吧?

    哦,當然記得當然,老同學。你——林教授想起來了,高中同學,確實是常常跟他要作業抄的那個。算起來,畢業已經二十多年了。林教授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接到他的電話。

    我們同學里就你混得最有面子了。是在某某大學吧?是吧?

    是的。林教授一邊簡單地應答一邊眼睛看著指示路線,走向出關處。

    太好了,老同學啊,太好了,我兒子今年也想考你們大學。

    林教授明白了,去年他已經領教過了。去年他作為招生領隊去的是自己的家鄉,他們那里雖然地級城市不是特別大,但是高考確實會考,分數年年新高。一個地級市,重點高中四個,每年都有十來個清華北大。接下來就輪到林教授的大學了。每個大學都希望將最好的學生拉到自己的學校,所以學校派出的招生領隊都是曾經那個地方高中畢業的,這樣以便更好地交流產生親切感。當然,能上清華北大的肯定不會去別處,林教授們的任務是拉分數線達到前五名但不知道選哪所學校的孩子們。林教授不知道自己是否說動了那些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學生,但是去年他的確體會到了什么叫父老鄉親:那一周,他都沒時間回自己的家,一直在賓館,除了白天招生解答,晚上總會接到各種各樣的電話:林老師,我是你二姑父大哥的侄兒,我兒子今年想上你們大學;林教授,我是您小姨同事妹妹的閨蜜——;林教授,你現在有空嗎?我想請您幫我兒子分析一下他能填哪所大學;林教授——林教授頭兩天還是比較熱情的,畢竟關系到孩子一輩子的命運,他能幫還是愿意幫幫的,尤其是要他幫忙分析能上哪所大學的。后來真的頭都大了,面對著那些分數線接近他們大學卻還沒有達到的老鄉的孩子,他說分數線夠不到肯定不行的,這是硬坎。人家說,你是招生的,你就不能幫個忙嗎?真幫不了的。就差一分啊,萬一你們招不滿又向下降呢。這個可能性不大,你要想冒險也行。什么叫冒險?有什么危險?就是你沒被我們錄取,然后同類的分數較低的學校也因為你沒有第一志愿選他們而不錄取你,所以你被調劑到更差的大學。那你覺得有多大危險。挺大的,還是建議你報某某大學。我家娃就喜歡你們大學,你看是不是還有其他辦法。真沒有。你們沒有留名額嗎?留不留我不知道,再說留名額也不是留給我們普通教師的。你都教授了還是普通教師?這?怎么回答呢?我們學校有幾百個教授呢。這句話本來不想說,畢竟林教授和天下男人一樣,是要面子的,說了顯得自己確實普通了,沒有“榮歸故里”的感覺,但是不說顯然人家以為你不盡力。總之,去年一次,林教授便再也不想去老家招生了。今年他提前去了香港大學。沒想到還是有人找上門來。

    你兒子已經上大學了?

    哦不,不是大學,你們大學太難考了,四年前就領教過了。話說四年前你是教授嗎?

    四年前?是。我八年前就是了。

    啊呀,那我們都不知道啊。要知道說不定我家仔現在不一樣了。

    哪里啊,高考是全國統一的,得按照分數和排名來的,我沒什么作用的。

    哈哈哈,現在你有作用了,老同學。我仔想考你們的研究生。就是你們學院的。

    啊,你早點說就好了,我的名額已經滿了,都是直博的。

    你幫我看看某某教授有沒有名額,我兒子想考他的。

    林教授自己笑了一下,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他說,好的。回頭我告訴你。

    2

    剛放下電話,他看到一個未讀微信:兒子,你啥時候給我個孫子?林教授深深地嘆了口氣,摁了刪除鍵。他不能將這個給夫人看到,畢竟夫人身體不好,再說年齡也不小了,再怎么說也屬于高齡了。兩個人早就斷了再生第二胎的打算。可是,自從國家放開了二胎,他母親幾乎天天催他再生一個孫子。

    再給我生一個孫子啊,要不我死了也不甘心。他母親說。

    他和母親聊過,婷婷身體不是很好,不能生了。

    她說,現在科學發達了,連心臟病都能生孩子,我看她也沒什么病啊。

    高齡產婦非常危險。

    才四十多一點,怎么就高齡了,隔壁村一個女的五十歲了,去年生下個兒子,她兒子比她外孫還小兩歲呢。你說吧,國家不讓生我也就算了。現在國家給政策了,你們還能生,你不給我生一個,我我我,我一點面子都沒有啊,你知道嗎?

    媽,你看,你孫女又漂亮又優秀,這不是很有面子了?

    漂亮有什么用?優秀有什么用?她是個女孩子,最后還不是人家的人。你想想,你算算,我和你爸兩邊有哪家沒有仔的?

    林家有仔不就行了嗎?我堂弟堂哥都有仔就可以了。林教授一開始還沒完全領會他媽媽的意思。

    所以你更要生啊,只有我沒孫子,我這老臉往哪兒放?你說你大媽,那時候國家還不讓生,讓她媳婦躲娘家生,硬是生了第五個才生了個仔,現在你大媽就比我有面子多了啊。

    自己孩子送人了,這還有面子?

    不送人怎么能再生呢?四個女娃兩個送人才能再生啊,就算四個都送人了,只要生出一個仔臉上就有光。現在,我看她那副得意的模樣就心里堵得慌。

    要是這樣,我早被學校開除了。

    國家不讓生,我沒硬要你們生啊。我算講道理的媽了吧?現在國家說可以生了,你們為什么不為我想想呢?然后,他母親覺得自己特別委屈,說到傷心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好好好,我回去跟婷婷商量商量。

    好在不住在一起,不搭她這茬,先就這么著吧。

    林教授以為他母親就是一個心病,正好碰上了國家開放二胎,所以這個心病發作了。他呢,當然也是希望再有一個兒子,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學者,從情感上說還是有著想要兒子的想法的,就像女兒出生之時他略有失望一樣。不知道為什么婷婷懷孕的時候他就是覺得是兒子,肯定是兒子,結果當護士告訴在外面等待的他說是個女兒的時候,他一時間竟然愣住了,但是,失望也就那么一會兒,畢竟讀了那么多年書。隨著女兒的長大,他是越來越喜歡這個上輩子的小情人了。如果沒有計劃生育,大概他們是會再生一個吧?實際上,如果他們真的生,在美國兩次都是有機會的。尤其是在美國做博士后的時候,兩年呢,兩年足夠生一個了,為什么不生呢?想來想去,因為窮,沒錢,前程又沒有定,便怎么也沒信心。雖然作為博士后有工資,但扣除加州的房租,也剩不了多少,反正每個月幾乎都是光光的。大概存了一年存了三千美金,打算剩下一年再存三千,那么回國安家買房總要好一點。后來還沒回國,他媽打電話來說家里沒錢了,便寄給他媽一半,又沒錢了。沒錢的時候,尤其未來還不清楚的時候,就一心想著把當下過好,根本沒有再生一個孩子的想法。

    第二次去美國是交流學者,也是有機會生的,那是他父親癌癥康復之后,還是因為沒錢。第一次博士后工資高,又是美國導師出錢和買保險;第二次是交流學者,國家給一些生活費,大概是美國導師的三分之一,還得自己買保險,包含懷孕的那種保險太貴。再說那是交流一年,萬一不懷孕呢?高額保險白買了不是?本來給父親看病就沒錢了,所以處處省著,一年后回國,也沒在美國生一個抱回來。說白了,林教授雖然是個教授,但各種緣故,從來都不富有。一直以來,可能并不是國家政策,而是“窮”讓他們在二胎面前止步。

    現在,隨著林教授事業的發展,家里也沒有意外發生,一切都很順利,其實可以負擔了。但是確實太遲了,想到二胎可能打破現在的平靜生活,將要和那些年輕人一樣從頭開始,再看看女兒跟他撒嬌使性的樣子,他便沒有了那種迫切想要個兒子的心情,婷婷更沒有。

    他母親有,且近來尤其迫切。對他來說雖然母親離得遠,陽奉陰違就可以了,但只要母親給他打電話或者發短信提起這個,還是會讓他感覺到自己沒有滿足母親愿望,好像是自己太自私了。

    在出租車上,他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同事問他明天有沒有空做博士答辯委員,他說有空,他今天剛剛回來;另外一個是秘書小馬,她知道老板今天回來,但是她打電話主要是為明天她來不了單位請假。

    我家里確實有點事兒。她欲言又止。

    沒事兒,最近組里也沒啥事。你先忙吧。他皺著眉頭說。

    小馬也是一個女孩的媽媽,好像是老公單位忙,所以她只能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有時候不免影響了科研組的工作。林教授跟婷婷說小馬確實有點煩,太不給力了,想換一個。婷婷說她能理解做媽媽的,小馬也挺不容易的,能擔待就擔待點吧。

    半小時后到家,婷婷在等他。

    他放下行李,洗了個手。坐在沙發上,端起婷婷泡好的紅茶:還是家里舒服。

    累吧?早點休息。我已經把電熱毯開熱了。

    嗯,有點。不過——他伸手要摟邊上的婷婷,有些小別勝新婚的欲望。

    太累的話明天吧,洗個澡先休息。婷婷當然知道。

    我沒事,香港又不是美國,也不遠,飛機上瞇了一會兒。

    婷婷笑了一下,心領神會地說,我剛洗過,我先上床。

    四十歲的男人,誰沒有一點自己的私人遭遇呢?尤其是現在這個社會,都市的空氣里都彌漫著欲望。說實話,林教授也不是清白得如水如白紙,他被人引誘過,也逢場作戲過,但是,在關鍵時刻他都懸崖勒馬了。他覺得可能還是自己膽小、不安的緣故,所以不能理解其他男人不碰自己老婆而專門喜歡外面彩旗飄飄的感覺。他覺得這種東西需要融洽,需要兩個人長時間的心有靈犀。當然,這也是因為婷婷很敏感吧,而且樂于合作。總之,他倆之間不管其他是不是合拍,這件事情真的是合作得天衣無縫,幾乎每次都是同時到達高潮。他能感受到婷婷快要到達前那一刻的變化,身體表面的和身體里面的,他能準確地把握到。因此,他也很有成就感。

    但是今天,他感覺不大好,有點心有余而力不足。婷婷說應該是安全期,他還是很謹慎地主動要求避孕套;戴上避孕套似乎又不大得勁。沒事,婷婷說,你有點累,今天應該是安全期,真不用戴。不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結果難得一次沒等到婷婷高潮他就一瀉千里了。

    我知道你沒來,對不起啊。可能是我們太長時間沒這個了,過于激動。他伏在婷婷身上,有點羞愧。

    婷婷拍拍他后背,說真沒啥,她能感覺到他很累。

    就算讓你過個癮吧。婷婷說完咯咯咯地笑了,她確實不在意。

    他在床上琢磨了很久,今兒這是怎么啦?哪兒出了問題?想著想著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又被一條短信驚醒:兒子,媽要孫子,要孫子!!他回頭看了看背對他的似乎已經睡著了的婷婷,知道緣故了。白天那條短信影響了他,他有兩個潛意識:希望滿足母親的愿望,讓婷婷懷孕;同時,又怕婷婷懷孕。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刪除了短信,將手機調成了靜音。

    誰?都這么遲了?婷婷問得口齒不清,也許是被林教授的嘆息驚醒了。

    哦,同事。沒啥事,明天博士論文答辯。

    明天刮明天的風,睡吧。婷婷嘟囔了一聲。

    3

    第二天林教授剛到學校,昨天那個老同學的電話就打來了。

    你有沒有幫我問?林導。半開玩笑的口氣,林教授知道顯然是催促。

    我還沒到辦公室呢,你別著急,我也得找機會問人家。我跟他是一個系,但不是一個專業的,也不是很熟。

    不熟?一個單位的怎么不熟呢?看來你這個人還是和以前一樣。

    林教授其實已經幾乎不記得那位二十多年不來往的同學了,他自己說是還在家鄉混。林教授每年過年回去卻也沒見他來找過自己,只是模模糊糊有個少年時候的印象,連樣子都忘記了。但是這位同學好像昨天才跟他把酒言歡敘過舊,說話還有一點兄長教育弟弟的口吻。

    一般脾氣不好的可能就掛了電話,但是林教授比較不好意思,雖然心里想這人誰啊?但是口氣很和氣:我們一個單位幾千個老師呢,一個系也有近百個老師。確實不是每個人都很熟悉,自己專業的熟悉一些。

    你那個專業我查過了,找工作肯定沒問題,但是不如那位老師的專業能賺錢,他們是直接和企業關聯,開發新產品對吧?

    對,他們是材料開發。放心吧,我幫你問。我有點事,先就這樣了。林教授第一次沒有等對方回答,掛了電話。大概誰也不喜歡別人貶低自己,不管是哪方面。林教授有點惱火,你這么能干,啥都知道,要我幫什么忙?

    突然想起來今天有博士答辯,他趕緊檢查了一下郵件,確定了時間和地方,還好,是下午。下午的話就意味著整個晚上也就泡湯了,博士論文答辯之后就是導師請答辯委員吃飯,然后就是唱卡拉OK或者打牌斗地主。現在基金管得嚴,也不大去卡拉OK了,因為沒辦法報銷。所以大都找個咖啡館,四個教授打斗地主打到凌晨,或者是哪家夫人打電話來催。他們不賭錢,就是賭個誰打得好,也屬于智商范疇之類的較量,都打得很認真。

    林教授想上午得趕緊處理一下今天該做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得秘書去跑腿,而小馬今天請假。不行,再這樣還是得辭了她。林教授不知道是因為一大早接到的電話不爽還是下午博士論文答辯讓他覺得時間不夠用,現在覺得特別心煩。然后想,還是先將申請基金的材料做了吧,遲早要做。這是關系到錢的問題,沒錢怎么招學生?沒學生怎么做科研?沒科研怎么出成果?沒成果怎么申請基金?沒基金怎么招學生?所以環環相扣。相對來說,由于林教授實在是個特別努力的人,所以成果還是說得過去的。不過他自己也發現,近幾年雖然發表文章很多,但總是在等級上不能更上一層樓,就像一個瓶頸,怎么都突破不了。突破不了,就做不了杰青、長江。有人可以不要好文章也能上,但林教授不行。他那個同學其實說的是對的,小時候看到老,他性格還是原來那樣:除了努力、努力爭取更多實力,沒別的本事跟別人爭。

    這樣挺好,不上杰青長江也沒啥,累成老李那樣有啥意思?婷婷說。

    老李是原來林教授課題組的大老板,比林教授大十歲,早就是杰青長江了,但是老李還要拼命。用婷婷的話來說,難道你們不忙得廢寢忘食就覺得自己沒有價值嗎?

    林教授每天大概九點到辦公室,辦公室有張沙發,在學校吃完午飯后瞇二十分鐘。自從女兒上初中住校之后,晚飯也大都在學校吃,即便是在家吃也就一個小時左右,準會又出現在辦公室。夜里十一點準備回家。可是,每次林教授離開的時候,總是發現老李辦公室的燈還是亮著的。常常是第二天醒來,林教授習慣性地收一下郵件,會發現老李深夜兩三點鐘發來的郵件。這讓林教授覺得自己總是還不夠努力,所以才一直在瓶頸晃悠。

    婷婷說,老李那身體,他自己就一點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老李知道自己高血壓、高血糖,尿酸也高,所以每次大家聚會喝酒前先吃一把藥。都啥藥啊?我咋知道?不能問人家吧?婷婷是個學醫的,她替老李操著心,又不能多管人家閑事。只好讓林教授不要學老李。

    我都不懂你們學科學的,一點都不知道科學地活著。都是名利惹的禍,老李想拼院士吧?不過看這樣,身體能不能堅持到那天也說不定呢。婷婷說得口無遮攔。

    你別瞎說,老李的愿望是在他們初高中母校的校園里立個石像,他們學校挺牛的,有不少知名校友,牛人都立了石像。只要老李成了院士,就會有個石像。

    婷婷聽了笑死了:立個石像怎么啦?就永垂不朽了?唉,你們這些高級知識分子,有時候也是真可笑。

    林教授和婷婷的關系基本上算是中年夫妻家庭里比較好的那種。婷婷家境較好,吃苦少,所以比大部分女人簡單天真,這是林教授特別喜歡的。她不像別人滿腦子利益得失,她去菜場買菜從不還價,還說農民真可憐,青菜兩元一斤,兩千斤才四千元,得忙成啥樣才收獲兩千斤青菜。林教授說,你是從菜販子手里買的,農民拿不到兩元,最多一元。啊?國家有給他們補貼嗎?肯定有吧?要不農民太苦了。林教授看著婷婷一臉真誠的同情,覺得她確實很善良。但林教授認為,正因為這種善良所以她不懂他母親。

    林教授的母親,除了想要孫子,還有個特別讓婷婷不能理解的個性,用婷婷的話說:你媽簡直自私到不可理喻。

    他媽原來是鎮上百貨店的營業員,后來可以個人做生意的時候承包了幾個柜臺,那時候方圓百里也就鎮上一個百貨店,所以她是賺過錢的人。林教授曾經跟婷婷說過,他大學的那陣子,過年回去幫忙,他媽的柜臺一晚上能數兩三千塊。那是啥時候?也就是工資高才兩三百的時候,林媽媽承包的百貨柜臺已經營業額一天兩三千了。但是,錢呢?林媽媽從來都是說自己沒錢,兒子結婚、買房、生孩子都沒見過她拿錢出來。那時候,林教授還是有夢想的學生林家豪,在碩士博士的路上奔忙;婷婷在醫學院附屬醫院工作,忙,但是收入還不錯,基本上家用都是婷婷的。他們先是租的人家兩間屋子的房子,在里面領了結婚證算是結了婚;后來換了三樓的兩室套,在那里生下了女兒。再后來停薪留職跟著林家豪去日本讀博士,接著又去美國上博士后。那時候,他們一直在路上,沒有精力去追求大部分小夫妻所看中的物質需求,婷婷便也沒有感覺到婆家有什么問題。

    一直到他們在日本的時候,林媽媽打電話跟兒子要錢。她不明說,就說家里一塊豆腐都要分三次吃,然后林家豪給家里寄去了他們在日本積蓄的一半;第二次是在美國,林媽媽跟兒子說自己要去棉紡廠打工,因為你爸爸太沒出息了,啥錢也賺不來。林家豪急壞了:棉紡廠對肺不好,你別去啊,我給你先寄點吧。前面說過,那時候他們賬戶上有三千美金存款,他跟婷婷商量,婷婷說實在要寄就寄一千吧,結果他寄了一半,一千五美金。婷婷沒哭沒鬧,盯著他看了半天,一晚上沒怎么說話。其實那時候他們那點錢也是為了回國需要安家,在美國一點點省出來的。國外的留學生真的不是國內想的那樣好像賺很多錢,大部分是要打工才能交學費的。林家豪是日本國費博士,也就是日本國家出錢培養的那種,每個月固定將近二十萬日元的工資。即便是這樣,在日本的時候,他們也是連草莓都舍不得吃,每次晚上九點過后去超市買打折的水果還是左思右想,搞得她三歲的女兒理想是“要做一個賣草莓的”,她聽了大笑,笑過就買了一盒便宜一點的安慰一下小姑娘;在美國,她每周倒三次車去一次中國超市買一周的菜,連挑個黃瓜都要挑便宜幾毛錢一磅的。省到最后都給了她婆婆,然后她想起來不對啊,她有退休工資,有租房房租,而且不是十幾年前每晚就數兩三千了嗎?她之前似乎也從沒有給過林家豪錢。婷婷家也有親戚在農村的,似乎大家都在為兒女忙。即便是最老實的,就靠種地打工的表舅,也是忙來忙去都為了兒子。婷婷對林家豪說,你媽媽是不是覺得我們在國外就有錢?你要跟你媽溝通溝通啊。林家豪說,算了吧,她總是我媽。后來回到國內,婷婷注意了一下,發現婆婆的錢就是她的命,她不給任何人,常常為了公公生意不好不給她錢而吵得不可開交。她有個保險箱在她臥室里,當她不得不從里面拿錢的時候,比如人情世故,比如小輩的壓歲錢,比如需要請客買菜,只要她出錢,接下來兩天脾氣就會特別不好。她的錢,除非涉及到她自己的健康和安全,比如她說自己有偏頭疼,全國的醫院和專家都看遍了,關鍵也沒看出啥問題;牙疼也不會像一般婦女一樣忍忍或者吃點止痛藥,她會去洗牙。而對老頭子,也就是得癌癥的林教授的爸爸,若是他的腿到冬天就痛,胃常常不大舒服,她都是帶著嘲諷說:平時不注意的老毛病,不要管它,過段時間就好了。老頭子年輕時候做生意,一開始還好,后來虧了。據說借了銀行不少錢,還不了了,都成了呆賬,于是也沒錢東山再起。林教授母親說老頭子是前世的冤家,不賺錢還要吃老娘的。這些都是當著兒子媳婦孫女的面說的,婷婷雖然覺得不好,但也只當是夫妻間的吵架。可是這次,面臨著老頭子的生死關頭,老太婆在CT室外面對兒子媳婦說,我反正沒錢,你們沒錢就算了,不治了,我也早就不想跟他過了。

    婷婷目瞪口呆,多少年的夫妻怎么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親人的命怎么也比錢重要吧?林教授認為他母親可能確實沒錢,你看她自己也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婷婷說,你不是說你大學寒假回去盡幫你媽數錢嗎?林教授說,那都是啥時候的事情了?再說也是要用的嘛。婷婷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又沒給你錢,自己有退休工資,還有房租,我們平時還隔三差五地給她,怎么就用完了?林教授說,可能是要還我爸欠下的債。你媽那人會替你爸還銀行的呆賬?她會這么傻?好像我媽說也借了私人的錢,那個得還。你媽連你爸爸的命都不管,我是不相信她會還債的。你就是不相信我媽,不相信就不要說。你媽不是剛收了你妹婿家四萬禮金嗎?難道又還了你爸爸的債?

    說起來這四萬禮金,確實是驚到了婷婷。因為小姑子和前妹夫結婚前打過一個孩子,導致后來怎么也不懷孕,離婚了;小姑子人又胖,長得也不好看,最要命的是不孕,在農村不孕簡直就不是女人,所以一直也找不到人家。終于在多年之后,遇到了現在的老公,一個看起來還挺靠譜的——老婆因為生孩子出血過多死了的,家里有倆男孩,亟需新媽媽。看起來天作良緣,他妹妹也沒有生孩子的壓力。那個男人最不錯的是,聽說他妹妹的心愿就是生個自己的孩子,還沒結婚就給他妹妹做試管嬰兒,雖然沒有成功,但是錢花下去了;沒想到結婚前林教授的媽媽又跟人家要了四萬禮金。加起來八九萬,在一個小縣城不算少了,妹婿也是在外面打工掙錢的那種。

    不久,林教授的父親就被診斷為胃癌。林媽媽不肯拿錢,那只有兒女出。本來也該女兒出一點,但是想到好不容易剛剛結婚的小姑子用了人家八九萬,婷婷說,爸爸生病再讓他們出錢,我怕你妹妹不好做人呢。

    于是只能全部自己來,盡管家里也沒錢,除了林教授跟人提前簽下“賣身契”,還有就是去銀行貸款,那種對事業單位工作人員隨借隨還的貸款,也還好不算太麻煩。婷婷說,我們畢竟來錢沒他們辛苦,算了。

    但是對于婆婆不肯拿出錢來給公公治病,婷婷是想不通的。

    我沒見過比你媽更自私的母親。

    你不懂,別說了。每次他都表現出很不高興的樣子,婷婷便不再往下說。

    林教授覺得他母親的自私都是可以理解的,年輕時候吃太多苦了。他母親告訴他,外公家原先是縣城的,是下放所以才到他父親那個村上,然后他沒怎么上過學的父親看上了他初中畢業成績優秀的母親。他外公為了能夠在這里安穩下來,將他母親嫁給了他父親。那時候,他爺爺是三代貧農的身份,生產隊的會計,有一言九鼎的威信。而當他母親懷著他大著肚子的時候,外公家落實了政策,除了他母親,一家都上了縣城。他覺得自己是能理解母親的,她確實是犧牲了自己成全了一大家,心里未必沒有委屈,便會覺得只有自己可靠不是?那怎么可靠呢?錢!她的這種拼命要錢、過度自保的感覺,林教授作為兒子,能體會得到。婷婷是城里姑娘,他覺得她不會懂得他母親。

    4

    準備申請基金資料也不是一兩天能搞完的,往往要一個星期左右。對于凡事謹慎小心的林教授來說,可能要更長時間。這一個上午,林教授只做了一點點,關鍵中間跟兩個學生聊了聊他們的實驗想法。這些都是林教授的工作,他只有在辦公室,才覺得心里是安穩的。快要到十二點的時候,婷婷給他發了個短信:在第四食堂等你,靠近賣涼皮的地方。

    他倆自從女兒住校了之后,大都在學校吃飯,學校有很多食堂,各種各樣品種,也不大容易厭倦。婷婷說自己解放一半了,等女兒上大學就全解放了,說不管林教授了,自己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你那時候還沒退休呢。申請內退啊,人想開點,衣食無憂就早點享福。賺大錢有你呢,反正你喜歡忙,我忙啥忙?

    我喜歡忙?沒飯吃的時候就不會這么說了。林教授說。

    怎么會沒飯吃?再怎么現在吃飽總沒事啊。婷婷每次都這樣說,帶著不解。

    “沒飯吃的時候”是林教授的口頭禪,然而婷婷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大概是她從小到大沒有過這種感覺,她覺得那是她父母那時候的經歷,而林教授說出來真是跟她媽媽一模一樣的口氣。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問林教授小時候家里是不是很窮,林教授說那時候他們家是村上最富有的,是第一家有電視機的。那怎么會沒飯吃?有錢不一定有飯吃啊。婷婷搞不懂了,連飯都吃不上怎么叫有錢?

    實際上,婷婷確實并不完全了解她的丈夫。這個中國著名大學的現代科學家腦子里住著的大部分都是和她無關的成長經歷,她既不能感受也不能分享。只是大部分時候,在沒有沖突的時候,不表現出來。

    林教授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出門,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又是那個同學。怎么辦?他還沒去找材料專業的那個教授,下午也去不了,下午答辯。可是這個人怎么這么煩人?不是告訴他問過了再給他電話嘛。林教授不接電話,停了。林教授剛走到電梯口,又來了。看來不接不行。

    “林導啊,那教授咋說呢?”

    “我昨晚剛從香港出差回來,上午忙死了,還沒去呢。我去過會打電話給你的。”那邊停了一下,忽然問林教授的地址,說要給他寄點家鄉特產過來。林教授連忙說,別別別,都是同學別這樣,我也就是問一下,不麻煩。我看啊,我下午要給博士論文答辯,要不明天一早給你去找一下?那邊說我怕說遲了他招滿了,你看你都招滿了。林教授說,我是直博的,不是直博還沒開始呢,你放心好了,來得及的。那么,就麻煩老同學盡快幫我問一下,你打個招呼比我們直接問要好很多。好,你等我電話。

    林教授吃飯的時候跟婷婷說起這個老同學,婷婷說為了孩子嘛,著急是可能的,但這個人確實有點那個,哈哈。

    午飯之后林教授回辦公室瞇了一會兒,做了個夢,他媽來了,還牽著一個男孩的手,說是他兒子。他半驚半嚇地醒過來,說了一句荒唐,趕緊準備去答辯現場。

    博士論文答辯如果不是特別差,基本上也就是走個過場。林教授這個學校的學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大部分時候科研組的要求都比較嚴格,比如學校規定兩篇影響因子6.0左右的國際刊物論文就可以畢業了,不少教授要四篇,一定要四篇。林教授后來自己出來獨立了,也是遵守了這個規則:必須四篇論文。既然能發四篇國際論文,大體上學生都已經刻苦到一定程度了,一般到了答辯的時候,都是過的。不過就是幾個教授借機聚聚,喝個酒打打牌放松一下。打牌這種事情和個人的工作風格特別像,比如老李,他永遠要贏,而且堅信自己沒有打錯,即便是他打錯了,也會找到別人的過錯所以他打錯了,誰都不愿意和他對家,然而他是長江學者,比較牛,林教授這樣的后輩就不大好意思明確表示不愿意。但是林教授能忍,而且他不輕易說話,給人的感覺比那些滿嘴跑火車的要有尊嚴。所以老李跟林教授對家也不好意思罵得過分,場面還算和諧。這個晚上他們打了三局,三局都贏了。老李興高采烈,林教授心情也比上午要好了很多。

    他回到家的時候十一點多鐘,婷婷說今天還算早啊。他說答辯和打牌都還順利,看起來是個好兆頭,這之后的工作也會很順利吧。

    嗨,真不懂你們這些學科學的,一腦子的迷信。

    這不是迷信,就是第六感吧,或者是氣場。也就是現在大家流行說的量子糾纏,你不知道的并不代表不存在。你看不到而已,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哈哈哈,一半是科學一半是巫婆的感覺。

    林教授剛說運氣好,手機振動了一下,這個時候了,一條微信居然來自他的母親:我們明天去你家。

    林教授愣住了,倒不是他不歡迎,只是太突然了,而且,他想起來中午的夢。當然,母親不可能牽著他根本不存在的兒子,但這些天來他母親不斷地跟他說孫子的事情,讓他覺得這好像不是好事。

    誰啊?你愣著干啥?

    哦,我媽。她說他們明天來我們家。林教授說得有點底氣不足。

    婷婷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我明天把客房的房間收拾一下。

    我估計也就是來看看孫女怎么樣。

    怎么這么突然呢?這時候他們年紀大的也該睡了啊。婷婷的疑問倒是來自第六感。

    誰知道呢,估計他們睡不著就想著來看看吧。說不定明天又改變主意了。林教授說。

    但愿如此。婷婷說。

    你這怎么說話呢?實際上林教授也希望但愿如此,但是聽老婆這么說,就有點生氣。

    唉,算了吧。睡覺吧,明天刮明天的風。婷婷不想跟林教授理論,但顯然不大舒服。每次婆婆來這里,總是有婷婷想不到的事情發生。這也不是婆媳關系難處的問題,實際上確實是老太婆過于強勢,總覺得自己兒子是個大教授,媳婦不僅應該對兒子俯首帖耳,還應該對她這個教授的媽媽感恩戴德。再說媳婦又沒有生個兒子,更應該心中有數。不直接說,但是指著禿驢罵和尚的時候也有,婷婷雖然心大,但不是個笨人。但是看老公的面子,便裝做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心卻是一次比一次涼。

    她不說,林教授倒也不知道她怎么委屈。只是想,不就是老人的老觀點嘛?你當聽不到就行了。跟她計較什么。婷婷是不跟她計較,其實她是計較林教授在他媽媽和她之間從不當面偏向她。她覺得,就是因為老公的沉默才導致他媽媽現在這樣。她真的不大理解,為什么老公都四十了,還是不敢當面反抗他媽媽,當然,背后也不會反抗,明明他也知道是他媽媽過分了。相反,他會指責她過分在意了,或者指責她對他媽媽有意見。每當這時候,婷婷便轉過身離開。并不是她讓著林教授,而是她覺得可以讓自己少一點對丈夫的厭惡。

    是,每當這時候,所有的他們夫妻之前的恩愛好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都是厭倦。而婷婷,并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是一種抑制不住的想要逃離的感覺。但是怎么能逃呢?逃哪兒去呢?他們是十二年的夫妻啊。婷婷選擇不深入,不吵架,轉身離開。

    好在如果沒有他母親的介入,一切都還是風平浪靜的,婷婷覺得他們夫妻之間還是和諧的。

    今天可以嗎?彌補你昨晚上。林教授好像又有點蠢蠢欲動了。

    啊?你行嗎?四十多歲的人了。

    才四十多歲怎么不行?你摸一下看。

    并不怎么樣啊。明天吧,別太勉強了。我又不是個蕩婦。

    不,還是今天吧。明天他們萬一來了。

    婷婷明白了。

    但是貌似還不錯的林教授真的干起來,不行。

    算了算了,這幾天你太累了。還沒好好休息呢,別為難自己,啊。婷婷很溫存地在他懷里,有點幸災樂禍。這會兒,看他這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情反而好起來了。

    奇怪。剛才打牌的時候我還覺得今天運氣不錯呢。林教授有點悻悻然。

    等你媽走了再說吧,你別這么著急,也別勉強自己。睡覺吧。

    5

    林媽并沒有像她兒子說的改變主意,她果真來了。她來了,自然也帶著林爸,要不誰幫她梳頭捏腳?誰由她不開心張口就罵。她雖然對媳婦不滿意,畢竟不能太過分。但是老頭子可以的,而且,她可以指著老頭子罵給媳婦聽,媳婦心里總該有點數吧。

    婷婷曾經對林教授說過,你媽對你爸太過分了吧?事情都是你爸做,有點不好張口就罵。真不知道這一輩子你爸怎么過來的。她親眼看到老頭子在幫她按摩的時候不知道哪兒不對勁,她聲音很大地訓斥老頭子。

    林教授說,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爸爸生意虧了以后。林教授倒是很老實。

    那怎么能這樣呢?生意賺了就伺候著,虧了就罵?夫妻又不是老板員工。

    你不懂啦,農村不都這樣?沒錢才把錢看得重。

    我家也不是沒有農村親戚,不是這樣的啊。你不是說你大學過年回去的時候,你媽一天的生意晚上就有兩三千嗎?你大學那時候,大學教授一個月工資也沒到千啊。你媽沒錢?她也就把錢存著專門給自己用。人怎么可以這么自私呢?

    那我媽也沒見穿好的吃好的啊。

    有一種人確實不大用錢,他們就是喜歡錢。看到錢就開心,所有的親人都沒有錢親。

    你別說了,再怎么說我媽也輪不到你說。林教授冷著臉。

    婷婷不作聲了,她轉身離開,內心冰涼。知道這時候再說下去,兩個人要么吵起來,要么冷戰。而那種厭惡感會越來越濃。

    給你爸買個保險吧。你媽是供銷社退休的,有社保;你爸沒有,萬一生病就麻煩了。

    保險都是騙人的,你這種人就是容易受騙上當。林教授一來不相信平時能吃能睡受氣也無所謂的他爹會生病,二來確實也不懂保險。他印象中保險就是那些大街上拉著人家的騙子。

    現在保險還比較規范。

    再說吧。然后這事兒就放到腦后去了。那時候他父親除了一些他媽說的“老毛病”,確實看起來很健康。更沒想到是胃癌。

    他爸爸康復之后,婷婷再說林教授腦子太死不肯接受新事物的時候,曾經舉過這個例子。但是林教授說,說有什么用?你怎么自己不去辦?

    婷婷說,我怎么辦?要你爸爸的身份證啊。你是兒子不同意,我非得去要身份證?

    那就別說。林教授大概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但是這樣的時候很多,顯得粗暴而簡單。完全不像是一個嚴謹的教授。

    婷婷也習慣了,或者說她學會了習慣,在一次次莫名其妙的爭吵之后,她用“他畢竟是善良的,也是愛這個家的”來說服自己不要計較,驅趕厭惡。

    說起來,因為公公化療,她和婆婆也有過住在一起將近三個月的經驗,那是婷婷主動提出來的,然而——

    6

    那是公公剛剛開完刀,需要化療,婷婷想了至少一個星期,對林教授說,畢竟大城市醫院條件好一些,我們家陽光不錯,關鍵我們小區環境也好,要不就在我們這里化療吧。林教授沒想到婷婷如此建議,化療需要三個月,本來是準備回老家的縣醫院去化療的。化療只要藥物差不多,基本上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三個月住在一起,連林教授都覺得會發生不愉快,他顯然是知道他媽的。所以,他做好了讓父親回家化療的準備。

    婷婷想到可能發生的和婆婆之間的不愉快,想到了也許會有的不方便,所以她至少想了一個星期。但是,最終還是想:回縣城畢竟不如這里條件好;當然也可以給他們在醫院邊上租個房子,她因此去看過,房子大都比較陰暗,如果臨街,可能晚上還會很吵影響睡眠。再怎么說,好容易搶回來的命,還是要克服所有的困難去爭取更好的結果。

    婷婷將女兒朝陽的房間收拾給他們,說病人需要陽光,反正女兒住校,一周回來兩次跟我住,那兩天你就住北面書房好了。婷婷說只要你媽照顧好你爸爸就行了。家里的事情,不用她管。你爸爸是胃的毛病,需要少吃多餐,可能需要盡心盡力一點。

    出院第一天,婷婷沒去上班,在書房整理東西,十點鐘到客廳一看,公公在看電視。媽呢?哦,她去醫院了。她去醫院干嗎?她說她要檢查一下身體。你吃了嗎?公公沒說話,婷婷趕緊去菜場買了兩條鯽魚熬了湯給公公。

    你媽怎么回事?你爸住院那么多天,她不能去檢查身體?剛回來就自己走了,天這么冷,都快中午了,你爸連口熱湯都喝不上。婷婷很嚴肅地對林教授說,你跟你媽說這種病人需要用心一點照顧的。

    好好好,我說。你別管那么多。他們倆這么多年夫妻了。

    現在不一樣,你爸爸是個病人,而且是癌癥病人。剛開完刀,馬上要化療,需要用心照顧的。你媽這樣照顧不行。

    林教授明知道婷婷說的是對的,但讓他這樣對他媽說話,他說不出口。

    婷婷靜下來想想他說得也有道理,人家這么多年的夫妻了,要你管那么多干嗎?但她還是擔心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搶救下來的公公會因為預后不好而抵抗力下降,發生轉移。畢竟她是學醫的,她見過太多以為手術后康復了,最后由于免疫力下降化療不理想而很快離開的。

    所幸公公的體質原來是好的,所以免疫力恢復得還不錯。經過四個周期的化療,公公不肯繼續往下化療,說太難受了。婷婷說,估計也差不多了,剩下兩個不化省不少錢呢。誰知道林教授一聽就不高興了:就知道你會說省錢,不化完萬一癌細胞殺不掉怎么辦?那你說服爸爸接著化吧。婷婷克制住了委屈,冷冷地說。但是,公公無論如何不肯再化療。林教授注意了兩周不化療的爸爸,精神反而比化療好很多,漸漸地面色也紅潤起來,才沒有堅持。

    婷婷跟林教授聊,癌癥是說不定的,萬一真的轉移了,后期的治療已經不是他們承擔得起的了,所以必須保重。跟你媽說不要再罵你爸了,老頭子雖然現在不賺錢但人還是不錯的,一家子不缺才是最重要的。還有,胃癌復發率或者轉移超過百分之六十以上,萬一,只是萬一啊,到時候沒錢怎么辦?他又沒有保險。現在我們該借的借了,該貸的貸了,該提前支取的也支取完了。萬一有點啥,不能等死吧?所以她跟林教授商量,把他們老家那套靠近馬路的五層的房子賣了,反正也沒人住。

    說起那棟房子,是那種一排五六層看起來像店面的小縣城特有的小產權聯排別墅,大都靠著城郊接合處的馬路邊。那房子是他父親壯年生意好的那陣子置下的,好歹也是個曾經賺過錢的證明,當時頗有點炫耀的意思。話說回來了,也許是錢掙得確實不夠多,幾乎也沒啥裝修,并且連自來水都沒拉過來,用水全靠水泵壓地下水。有時候,如果水壓不夠,洗一半澡,水就沒了。剛結婚那陣子,林教授夫妻倆回家,住三樓,外面是大馬路,不遠處收費站,半夜三更都是此起彼伏的大貨車的剎車聲、鳴笛聲。又常常斷水,確實也不是很方便。所以后來他妹妹再婚之后,妹婿常年在外打工,老兩口就住妹妹家幫著照顧倆孩子:女婿前妻的孩子,最小的才幾個月。然后這房子就租出去,他媽管收房租。他媽說房子靠馬路,也就是第一層租給人家做生意了,二樓以上的租不出去,你們別以為租金有多少錢。

    此后林教授一家回去就只能住酒店了,好在小縣城酒店也不算太貴。

    婷婷的意見,既然房子也沒人住,租了也沒多少錢,不如賣了,給老夫妻買一套舒適的三室一廳套房,剩下的錢給公公準備點備用金。萬一轉移救不救呢?這是無底洞啊,得存點錢才安心。

    婷婷讓林教授跟他媽提提看,林教授覺得這個建議也好,但是他不作聲,他覺得哪兒不對勁。

    那天林教授在家睡午覺剛剛醒來,婷婷說媽現在正好在看電視,你爸出去散步了,你正好去說說看。你要是不方便說,要不我跟她說?

    林教授躺床上,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貌似是默許的。

    于是婷婷坐在看電視的婆婆邊上,說了公公病情的各種可能,最后提出這個建議。還沒等她說完,林教授的媽媽突然像火山爆發一樣,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婷婷直接就罵:你這個不會生仔的女人,倒是會管我們家的事情,打我房子的主意?我告訴你,我們家的東西跟你沒關系,你現在住的這房子是我兒子的,你給我滾,你早就應該滾了。

    婷婷蒙了,有人叫她滾,這不是她自己的家嗎?居然有人在她家讓她滾,她反應過來之后才說了一句:這是我家,應該滾的是你。林教授出現了。

    他媽媽本來瞪大眼睛罵媳婦,看到兒子出來了,立即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說,我養你這么大,你找這么個媳婦來氣我,你給我休了她,你給我立即休了她。離婚,你跟她離婚!

    婷婷還想說什么,被林教授拉到了房間。

    你聽到你媽說什么了?她叫你跟我離婚。有這樣的媽嗎?婷婷氣到不行。

    你別說了,你沒看到她哭了。林教授聲音很大地在房間呵斥婷婷。

    婷婷呆住了,她咬住了嘴唇,看著林教授,眼睛里有水也有火。

    門砰的一聲響,林教授趕緊跑出來,打開門拉住他媽,你去哪兒?

    我死去,我礙著你們的事了,我死了你們愛咋咋,賣房子賣地賣人隨便你們。

    林教授說,不賣就不賣,她也就是說說。不賣!

    這時候老頭子一個人散步回來了,他當然知道老太婆的脾氣,他在兩百米左右的地方站住了,看到老太婆扯著嗓子說死,看到兒子像以往一樣,壓著嗓子在求她。

    那天,婷婷回了娘家。

    第二天,林教授送走了父母,去丈母娘家接婷婷。但是他不肯認錯,也不肯說他媽半句不是,他對婷婷說,你就不能再忍忍?最多還有半個月,他們就回去了。

    婷婷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我錯了,我一開始就不該讓他們在這里化療,那就沒事了。

    林教授說,這是什么話?

    婷婷說,你四十歲了,你媽媽這樣,你就不能說說她?我現在真的有點后悔,第一次去你家看到你媽對你奶奶那樣,我就不該再跟你相處下去。

    林教授說,不處就不處,老婆還找不到?媽只有一個。

    林教授本來是去接婷婷的,就婷婷的性格也是會跟他回去的,但因為這句話,婷婷不肯回去了,要離婚。那是他們結婚這么多年來,婷婷第一次說出離婚兩個字。

    婷婷平時和林教授也不是不吵架,吵完了就忘記了。兩個人在本質上都會站在對方的角度著想,所以并沒有什么原則上的問題。而這句話,婷婷記得很牢,并且一直沒有忘記。雖然后來沒離,但婷婷開始反思了,覺得生活好像并不是她以為的平靜,是不是很多地方一開始就錯了。

    7

    婆婆來了,因為上次的事情,婷婷不再像之前那么想要做得盡量讓所有人滿意,她收拾好了他們的房間,對林教授說,這些天我們醫院比較忙。

    老兩口進門的時候,婷婷叫了“爸”,但沒叫“媽”。林教授其實嘴硬,心里也是有數的,他看著婷婷冷著臉,不和他媽說一句話,也不能說什么。

    老頭子恢復得比較好,所以又開始伺候老太婆了。晚上打好了洗腳水,試了水溫之后端給老太婆。

    婷婷正在收拾客廳,看到老太婆理所當然地坐在沙發上將脫下來的襪子塞給老頭子,剛把腳伸進腳盆又拿出來,開始數落老頭子: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怎么就記不得呢?

    一種心酸涌上了婷婷的心頭,她離開了客廳,走進自己房間。林教授正在電腦前工作,父母來了之后林教授晚上不大去辦公室了。不知道是為了陪父母還是有其他想法。

    婷婷想跟林教授說什么,但還是沒說。說了也沒用,人家是多年的老夫妻了,她看不慣純屬多管閑事不是?說了,還會讓林教授不高興。不說!

    夫妻間因為經濟的懸殊而變成這樣的主奴關系,盡管林教授說鄉下人很正常,但婷婷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睡覺吧?不早了。婷婷開始鋪床。

    他們睡了嗎?

    沒有,快了。你爸爸在伺候你媽洗腳,可能水燙了,正在罵你爸呢。

    林教授不說話。

    我洗洗睡了,你到啥時候休息?婷婷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我盡快吧,回了這封郵件就睡。我同學那個要考材料化學研究生的孩子,張老師回郵件了,說他可以招收。我謝謝他一下。

    那不錯,你總算不要再被他騷擾了。

    實際上我也可以不理他,但是說起來是同學,又是老家的,不好意思。能幫還是幫一下吧。明天等他打電話過來我告訴他沒問題了。

    你現在發個短信告訴他啊。

    算了吧,我躲他還來不及。

    行吧,隨你,我先洗洗準備睡了。

    林教授扭頭看婷婷進了主臥的衛生間,關了電腦頁面,挪開椅子,走出了房門,來到客廳。他父親正在給他母親按摩頭部,這是每晚必做的,她有頭疼頭昏的毛病。

    你們早點睡吧。林教授是出來打個招呼的,但是被他媽叫住了。

    兒子,過來,這邊坐,來。老太婆揮手讓老頭子退下,拍拍身邊的沙發。林教授便坐了過來。

    媽,最近我有點忙,也沒空陪你們。你和爸爸自己在周圍轉轉,聽說小區對面建了個濕地公園。還有小區的中心花園那里陽光很好,很多年紀大的在那里玩。

    我才不去那里呢,堵心。

    為什么?人家跟你吵架了?

    不是啊。人家都帶著孫子玩得開開心心,我去干嗎?我又沒個孫子讓他們看看。他們問我,你孫子呢?我說啥?不去。

    媽,也有人帶著孫女的嘛,怎么可能全是孫子呢,這里的人不在乎男孩女孩的。你說你孫女在外國語學校,不知道多少人會羨慕你呢。

    啥學校都沒有一個帶把的孫子帶出去有臉面。兒子,你說你啥時候給我弄個孫子?你說吧。你說得出來,媽都可以等。我這輩子也沒啥想頭了,就想要個孫子。

    媽,我們都不小了。再說了,也沒這個精力。生下來不知道有多操心,我和婷婷都是這樣過來的,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孩子,那時候年輕還好,現在精力也夠不上。對了,那時候還多虧了婷婷她媽媽幫忙,現在她年紀大了也幫不了了。

    有我啊,兒子。我比她媽年輕七八歲呢,有我啊。你只要給我生個孫子,我保證啥事都不要你們煩。再不行我帶鄉下去養,你看你也是我帶大的,你不會不放心吧。

    林教授想起小學的時候七八歲的他,寒冬臘月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自己做早飯,然后走七八里路去上學;想起他媽常常忘記中午給他送飯,他餓得兩眼發花;想起初高中到縣城上學,寄宿在一個遠房親戚家,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但每天只有蘿卜干白飯——他們家那時確實是村里最富有的,第一個有電視機,但他確實也比窮人家的孩子更辛苦,他知道挨餓的滋味,所以他知道一切都必須靠自己。他也知道他母親不是一個可以照顧人的母親,他即便再生一個孩子也不可能送到他母親手里。他什么都知道,就像他知道他母親對錢的感情。現在,他當然也知道他母親對孫子的渴望。

    醫生說婷婷心臟不大好,懷孕肯定不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呢。

    有啥三長兩短?有啥事我這做媽的給你擔著。

    媽,你說什么呢。林教授看了一眼走廊盡頭的臥室門,壓低了嗓子,再說了,就算婷婷愿意生,也不一定是男孩啊。

    找人啊,四五個月的時候找人做個B超,不是仔就做了再懷啊。你不好找我幫你,到我們那里去找啊。

    好了,媽,我睡覺去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林教授終于聽不下去了。

    兒子,你別一說到這個就跟我梗。你坐下,你替我想想,你妹妹又生不了娃。

    小琴那兒子挺可愛的,不就是您孫子嗎?

    你別跟媽裝傻,你不知道那不是小琴的親骨肉?她要是能生,我也就不求你了,我讓她生倆仔,一個姓他家的劉,一個姓林。她不能生啊,這不試管嬰兒都做過兩次了,沒成。

    別做了,受罪。她現在孩子挺不錯的。

    不做了,她老公也算不錯的,大幾萬大幾萬地花,最后都扔下了水。以前給她找醫生吃藥我也花了不少冤枉錢。她是沒辦法不能生。所以我才來求你們啊,你們沒問題啊,現在政策放開了,你們再生倆也沒事啊。

    媽,我們肯定不會再生了。林教授難得態度很堅定,他想如果再敷衍,不但了不了事,還會帶來更多的麻煩。

    為什么呀,兒子?你還年輕,才四十啊,再生一個不費事啊。

    婷婷屬于高齡產婦了,又有心臟病,太危險了。肯定不生了,媽。您休息吧。

    林教授的媽呆住了,她難得聽到兒子這么決絕地跟她說話,然后沒等她回答就回房間了,顯然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老太太來到兒子家里主要目的就是當面勸兒子再生個二胎,雖然之前和兒媳婦有很大的矛盾,但她不在乎兒媳的冷眼,這是她兒子的家,她有底氣。她甚至很有信心兒子一定會考慮她的心情,她太了解她兒子了,從小到大一直是聽話的,他基本上是對她這個媽媽言聽計從的。唯有一次,他鬼迷心竅,也就是兒子上大學不懂事的時候,寒假回來被她店里一個打工的女孩勾引,他甚至打算娶那個女孩。她趕走了女孩,阻止了兒子娶一個初中畢業生。她上學的時候成績是特別好的,如果不是后來社會問題家庭情況讓她停留在了初中畢業,全村人都認為她一定可以考上大學。所以她是看不起一個有條件上學的姑娘還只是初中畢業。她看到那個心懷鬼胎的姑娘在沒有燈的倉庫里如何用發育得很好的乳房“勾引”她的兒子,她看到兒子抱著姑娘的手插進了姑娘的棉褲,但是她堅決不同意兒子說要娶那位姑娘。寒假還沒結束,她便趕走了兒子,然后她冷靜地說服姑娘的家人幫姑娘找了個人家,在最短的時間內嫁了出去,以至于兒子暑假回來,以為可以娶到的女孩已經是人家的老婆了。這件事情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她的驕傲,她覺得因為這件事情她改變了兒子的前途。如果不是她當時的手段,兒子大學畢業之后大概就會結婚然后留在家鄉的小縣城。不過現在想起來,他留在縣城,說不定她不止有一個孫子了。

    她對老頭子說,唉,人看不到前面的路,早知道就讓他娶了那姑娘,孫子說不定兩三個都有啦。那姑娘也很能干的,現在已經是身價幾百萬的老板了。我現在呢?啥都沒有。

    老頭子說,要是那樣,現在我肯定就沒了,去黃土公社啦。

    她看了一眼老頭子,若有所思地說:你?沒就沒了唄,有個孫子,你沒了有什么要緊?

    8

    林媽沒有說服兒子,但她不死心,她還想從婷婷那里再試試看。盡管她也知道婷婷不喜歡她,但是,她有她的想法。

    她當著婷婷的面,跟老頭子發脾氣:天天跟你這個死老頭一起,一點樂趣都沒有。肯定是你上輩子作孽了,這輩子注定沒有孫子。

    她說的是方言憋出的半普通話,顯然是說給婷婷聽的。婷婷皺皺眉頭,她沒有接婆婆的話,她去廚房準備晚餐了。

    第二天,婆婆買了老母雞,說特地從農民手里買來給婷婷補補身體的。婷婷愣住了,她不知道婆婆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稍微有些感動,她想是不是婆婆為之前的事情變相地向她道歉呢?

    我不用補,讓爸多吃點。他才需要補。婷婷說。

    他吃那么好干嗎?你多吃點,我聽家豪說你心臟不大好,你多吃點補補。

    婷婷說,謝謝媽,我心臟沒啥大事。來,你們都吃。

    沒啥大事更要補補,心臟好起來給我生個大胖孫子啊。林媽喜氣洋洋地往婷婷碗里夾了一個雞心。

    婷婷看林教授。林教授不置可否,沒聽見一樣吃飯。婷婷便也不再接婆婆的話,她可以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晚飯之后回到房間,婷婷問林教授:你媽什么意思?

    林教授說,我妹妹不能生,他們喜歡孩子吧。

    他們喜歡孩子?漸漸小時候也沒見他們多喜歡呢。他們是喜歡男孩吧?一口一個孫子,昨天也說給我聽。她啥意思啊?她那口氣好像跟你商量好一樣。

    商量好怎么了?我們也不是不能生,再生一個又不犯法。林教授并不是一個情商很高的人,尤其是對著婷婷。

    實際上,你能看出來,我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如果在日本或者美國的時候,我們能看到前途,或者能感覺到來自于家里的支持,而不是我們那么艱辛還跟我們要錢,也許我們早就生了老二了。我們不生孩子你也知道,因為一直沒有生二胎的經濟基礎。她要孫子就別跟我們要錢啊。

    說什么呢,不想生就不想生,又跟我媽有啥關系?這都是什么理由?條件,我堂弟表弟生三四個的條件都好?

    如果像他們那樣,我寧肯一個不生。

    不生就不生,別找理由。

    好吧,不說了。讓你媽以后別跟我說這些行嗎?

    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管得了?她是我媽。

    林教授看婷婷,他其實知道婷婷不高興,但是他認為自己如果偏向婷婷,會讓婷婷對母親更有意見。他覺得婆媳關系應該平衡處理才不至于有更多的麻煩。

    林教授認為自古以來婆媳關系就總是不好的,他有他自己處理婆媳關系的原則:在母親面前盡量幫著婷婷,在婷婷面前盡量幫著媽媽,兩個人都在的話就不說話。實際上,除了目前他尚在堅持不讓婷婷生二胎以外,前者他做得不好。后二者他做得確實好,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婷婷離他更近,更能理解他。但是,理科教授林家豪將物的共性等同于人了。而他,并不知道。

    婷婷隱隱約約覺得只要婆婆在這個家,她便隨時可能有危險。

    我媽身體不大好,明天周末,我回去一趟。周一回來。

    林教授沒作聲。他當然知道婷婷是有意躲他父母,但他確實也不能說什么。婷婷回去住兩天也好,免得真的又和他媽鬧出矛盾來。

    9

    婷婷回了娘家,正合婆婆的心意,她可以隨時和兒子促膝談心。林教授怕父母兩個人在家寂寞,周末便也比平時早一點回來。

    老頭子在廚房燒飯的時候,林媽便拉著兒子坐在沙發上,聊聊家鄉的事情,實際上都是聊她的言外之意。三叔家的兒子生了倆兒子了;小芳堂妹你知道嗎?懷上就流產的那個,這次在床上差不多躺了十個月,終于生了個大胖小子;鄰居丫頭之前罰款生了仨都是丫頭,這次懷上,國家允許生了,倒是生了個仔哦;對了,還有鎮上的張嫂,女兒嫁人生了個兒子,不是能生二胎了嘛,老兩口求女兒再生一個跟他們倆姓,女兒不肯。然后張嫂自己懷孕了,說求人不如求己,生了個大胖小子,比外孫小一歲多呢。

    林教授看看他媽,什么意思?她也不可能生了啊。

    你看我干嗎,我是沒那個本事了。我如果有本事也不會求你們了,我跟張嫂一樣自己再生一個。不行啊,我老了。但是張嫂比婷婷大多了,她能生婷婷怎么就不能生了?

    張嫂?你說的是張二妹?她是我同學的妹妹吧?她沒婷婷大,四十歲不到,鄉下人結婚早。媽,我和婷婷真的不打算再生二胎了。婷婷也說了,生二胎除非讓我找其他女人。

    哦,我說呢,原來是這個女人在作怪。找其他女人?她以為你沒那個本事啊?那你就找其他女人給她看啊。

    媽,那我這家還要不要了?林教授說著要站起來離開。

    坐下,聽媽說。你一個堂堂的教授,她不就一個小護士嗎?她憑什么對你說這樣的話?你怎么能這么聽她的話?她說不生就不生?她跟我作對沒事,不能跟我們林家的后代作對啊。

    媽,她不是跟你作對。我們要生在美國日本就生了。

    那你們那時候為什么不生呢?

    林教授頓了頓說,生個孩子哪里那么容易呢?要有精力、有時間、有錢。我們那個時候,什么都沒有。

    你啊,你這個孩子,肯定又是聽你老婆這么說的。不生,總會找到理由的。

    該吃飯了。老頭子將菜一個個擺上桌子。

    你聽我說,你不要光聽你老婆的話。你老婆這個人,看起來像個好人,其實會算計得很。她那點小九九我早就看透了,就知道自己享福,有啥病?我看她面孔紅紅的,精神好得很。她就是不為我們林家想想。依我看,你不能依著她。你不想要個兒子嗎?媽不相信你不想要個兒子,你也就是依著你老婆才說不想生。哪有男人不想要個仔的?是你老婆不為林家想,也不為你想想。她如果為你想想,現在你的仔都會打醬油了,會有什么困難?不愁不長就愁不養。養下來還愁長不大?

    林教授的腦子里再次閃過了自己的童年,確實怎么樣都能長大,但是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次經歷他的童年。

    媽,不管以前什么原因,現在我們年齡大了,真不能再生了。

    男人四十算什么大呢?她是有些大了,但是你不大啊。她不是讓你找其他女人生嗎?她既然讓你找了,你為啥不找。

    媽,她那是氣話,我怎么找其他女人?誰愿意無緣無故地跟我生個孩子?我又不是那些土豪,可以隨便找個小三。

    傻兒子啊,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別的女人生啊。她不肯生不能生,你們離婚,你找個能生的肯生的啊。你現在這種條件,大教授,找個大姑娘也找得到啊。

    林教授倒吸一口涼氣,他沒想到他媽會說出這種話,而且,說得這么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他驚訝地看著他媽,

    你看著我干嗎呢?我說的是實話啊。她以為她是什么?你爸爸生了個病,不是你出的錢嗎?好像都是她的錢一樣,要把她當觀音菩薩供著?沒她我林家就沒花樣頭了?我看有她我林家才沒指望呢。沒生個仔,還有理了。

    媽,你別說了。幸虧漸漸不在家,要不……

    漸漸也被她教壞了,難得來也不讓我們說說話,去姥姥家了。這還不是她教的?

    媽,漸漸是她姥姥帶大的,跟姥姥關系好,每個周末都去。跟你們不是很熟,小孩子嘛,當然也不懂爺爺奶奶更親,哪個對她好她就去哪邊,跟婷婷沒啥關系。

    你這孩子咋這么說話呢?你這話的意思是我們對她不好。我自己的孫女,我會對她不好?

    林教授確實無意中說了實話,連忙補救:不是說你們對她不好,你們住得遠,不如她和她姥姥熟。她從小是她姥姥帶大的,所以親姥姥,不是說你們對她不好。

    唉,漸漸要是個仔,也輪不到她姥姥。算了,不說這個丫頭片子了,你再給我生個仔,讓他跟我親啊。

    我們肯定生不了了,現在我們一家挺好的。婷婷對我、對漸漸都挺好的,我不能冒這個險,萬一婷婷有啥危險……

    好什么好?你是個大教授,她當然得對你好一點,你要是啥都不是,你看她怎么對你好。

    好了好了,吃飯了。婷婷人還是不錯的,就是沒生個仔。林爸把碗筷都擺好了,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給我閉嘴,你撿了條命把她當親媽了?再說也不是她的功勞,是你兒子孝順,她就惦記著你那房子。

    媽,婷婷也沒說要咱家房子的錢,她的意思是那房子放著又不能住,不如賣了給你倆買套房子,剩下的錢給爸治病。她是這個意思,你那天可能沒聽懂。

    我沒聽懂?是你沒弄懂吧?我的房子要她來指手畫腳?奇了怪了。我的房子我還要留給我孫子呢,她算哪門子來的?

    吃飯吧,媽。別說了。吃飯。

    不吃!我一想到我孫子,我就吃不下飯,我還不如死了好。我死了你們也安靜。我死了你那老婆最開心,所以我還不能死。不管怎么樣,我不見到我孫子我死都不會瞑目。

    老太婆真的不吃飯了,并且像上次一樣抹著眼淚去房間了。林教授看了一眼父親,老頭子嘆了口氣,說:要不,你看看跟婷婷商量一下,你們再生一個吧。

    這時候林教授的手機響起來了,是那個二十多年沒見過的老同學。林教授已經將找過導師的事情告訴他了。不知道他為什么還打電話過來。

    林導,我啊,是我。謝謝你啊。再問一句,是不是考取了一定就能上了?

    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在同等條件下,肯定是接受你家的。萬一有好得多的,那就說不定了。每個導師都希望有好的學生。

    不能肯定啊?

    我能肯定的是導師會注意你的,考得好的話沒有什么意外基本沒問題。

    林教授擱了電話問他爸爸:你知道他嗎?就是以前住我家后面的那個。

    林爸還沒回答,剛才哭哭啼啼進房間說不吃飯的林媽沖了出來:你要幫他啊,他小姨子是我們鎮上衛生院做B超的,以后肯定要找他的。你幫他,以后求他小姨子做B超,男娃女娃肯定會告訴你的。

    我高中畢業之后就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的。這個人挺煩的。

    我給電話他的,他答應我以后找他小姨子,我才給他的啊。這有啥煩的呢,你也就是打個招呼。

    此刻,婷婷在娘家陪著她媽聊天,她媽也在勸她能生就再生一個,這樣大家都高興。你看現在,弄得大家都不開心。你也要理解老人想要孫子的想法,畢竟他們那里就這個最重要。你生一個兒子,大家皆大歡喜,家豪肯定開心得不得了。

    那我要再生一個女兒呢?

    不會的,你小時候我就給你算過命,如果沒有計劃生育,就是一兒一女的命。而且,女兒都像媽媽,你就像我一樣,第一個女兒,第二個就是兒子了。

    婷婷沉默了一會兒,堅定地說,不,我肯定不生。

    她不是不想生,她長一張天生討孩子喜歡的臉,她也喜歡孩子。但是,潛意識里,婆婆越是想要孫子她越是不想生。她那么通情達理,但是卻憋著一口氣。

    孩子是你的,也不是他奶奶的,你這有啥可賭氣的。我是勸你和家豪能生就再生一個,都才四十歲,肯定還是能生的嘛。

    媽,這不是生個孩子的事情。你不要再說了,我和家豪都不準備再生了。

    10

    周一早上婷婷從娘家直接去上班了,整個一天都在想婆婆這周會不會走。不走的話自己是不是要每天回娘家。天天回娘家的話豈不是顯得怪怪的?不回的話每天對著指桑罵槐的婆婆,到底要不要再發作一次?發作的話她和老公關系怎么處?

    你媽啥時候回去。中午休息的時候,婷婷想想還是給林教授發了個短信。

    明天就走了,我妹妹的孩子要人帶。

    明天啥時候走?

    買的上午的票。

    嗯。我今晚值班,明天你送一下吧。婷婷口氣雖然很平淡,但是真的如釋重負,她不是今天值班,但是她跟最近孩子快要高考的一位值班大姐說,她愿意幫她值個班,而且不要她還。

    說實話,問他媽啥時候回去就是明顯趕他媽走,因此她也沒指望林教授這么好聲好氣地和她說話,每當說到他媽的時候他就特別敏感。這敏感來自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他肯定知道他們倆之間的問題在于他媽,而讓她傷心的是,他明明知道他母親的潑辣無理和她的通情達理,卻還是從不安慰她;不但不安慰,還會說出特別無情的話,讓婷婷覺得他媽再怎么壞都是他最重要的,而她再怎么好都是外人。外人,結婚十幾年的外人,想起來婷婷就覺得好心酸,然后會想起不大好往下想的心思。

    不管如何,婆婆要回去了讓婷婷松了口氣。只要不和婆婆在一起,她不去多想,倒也一切顯得沒那么絕望。

    第二天查房交班之后,該下班的時候,婷婷看了看墻上的鐘,平時她總是覺得科室會拖夜班的時間,今天倒是覺得怎么主任沒開晨會呢?哦,最近醫院里的病人不多。他們醫院,也大都是臨時的病人,不那么重的。重癥病人會轉到并不遠的附屬醫院或者專科醫院。

    婷婷是高護畢業,也就是大專護士。畢業之后分配在大學附屬醫院。林家豪那時候還在上研究生,有一次同學畢業聚會,那時候年輕,一不小心喝得不省人事,直接被同學送到醫院。正好婷婷值班,拉開他衣服看了一眼他的身體,很正經地批評了他的同學:他這是酒精過敏,你們灌他酒,萬一喉頭過敏水腫,人說沒就沒了。同學們面面相覷,小聲地爭辯:是他自己要喝的,我們沒有灌他。婷婷頗有些威嚴地掃視了兩個同學一眼,走了。林家豪掛了兩瓶水,漸漸醒了,一睜眼首先看到的是婷婷的臉,她正在給他檢查心率、血壓。

    哦,醒了?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嗎?婷婷戴著口罩,就剩下倆眼睛。盡管口氣很冷漠,林家豪還是被那眼睛吸引住了:清澈、烏黑,好像有星星在里面一樣。

    我難得喝這么多。林家豪笑著對婷婷說。

    你最好一點不喝,因為你酒精過敏,萬一引起喉頭水腫誰都救不了你哦。

    林家豪驚出一身冷汗,于是更加清醒了:喉頭怎么會水腫?

    有人過敏表現就是喉頭水腫,也就是你的呼吸通道水腫了,懂嗎?

    懂,就是沒法呼吸了。林家豪一下子就明白了。

    這么年輕,還是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因為喝酒掛了可不合算。行了,這瓶水完了就可以回去了。以后注意點啊。

    其實婷婷跟病人說話都是這樣,但林家豪覺得她特別關心自己,你看,還知道我是研究生,這姑娘顯然挺關注我。

    人家是護士,要看病歷的啊。

    人要是動了心也就沒什么不可能的了,掛完水已經是夜里三點了。林家豪頗有些戀戀不舍,陪他的同學很開心終于可以回家睡覺了,他卻似乎還不大想走,硬說自己頭昏,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又坐了一會兒。

    后來呢,他跑醫院來找婷婷了,找了兩次都沒找到。所謂的找也就是鬼鬼祟祟地在病區走來走去,重點是看看那些護士。有戴口罩的有不戴的。那天婷婷是戴著口罩的,但林家豪認為不管她戴不戴口罩自己都能認出她來。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三次,林家豪一走進病區就看到婷婷正好推著發藥的車子從護士辦公室出來。

    醫生,醫生,你你你,你還認識我嗎?林家豪也顧不得矜持了,立即迎上去。

    婷婷看了他一會兒,摘下了口罩,你不是那個酒精過敏的學生嗎?又怎么啦?

    林家豪第一次看到婷婷眼睛以外的部分,真是江南女孩的那種清秀可人,越發地讓林家豪覺得這就是他要找的“對的那個”。

    林家豪成功了。因此沒有酒量的林家豪并沒有戒酒,喝個一瓶啤酒就有些醉了,那種不可不醉不可太醉的狀態,舒服。關鍵酒是他的媒人啊。

    后來的婷婷結婚之后跟著林家豪去了美國,美國缺少護士,她有想要留下來的想法。也就是她再去社區大學上個學,考個執照。她算了一下,加上學英語,至少要三年。但是兩年之后林家豪必須回國了,她想來想去還是放棄學了一半的學業回來了。回來以后就到了校醫院,比以前在附屬醫院閑很多,有了更多的時間照顧家里。

    本來一切無風也無雨,最多就是小康家庭出來的婷婷和視財如命的婆婆之間的摩擦,這也沒啥。錢能解決的事情都不是事情。但是,現在好像不一樣了。

    11

    婷婷拖拖拉拉一直快要到中午的時候才離開醫院,她其實就是不想遇見還沒有走的婆婆,還好,當她打開門的時候,家里是安靜的。

    婷婷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感覺整個人輕松下來了,然后,她并沒有打掃衛生,而是洗了個澡,上床睡覺了。幾乎是頭剛靠著枕頭,她就睡著了。平時一兩個夜班回來她從來沒這么累過,畢竟校醫院的夜班也就是一個形式,甚至是可以睡覺的。但是,這次婷婷覺得自己就快要累癱了,是那種卸下重擔之后突然輕松下來的累。

    微笑掛在她的臉上,顯然她做了個好夢,在夢中,她夢見了林教授的手穿過她的身體,她夢見了一場完美的做愛,她居然真的高潮了,就在夢中。然后,她醒了。醒來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四點,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想剛才那個夢,四十歲了居然做了一個春夢。她想了想,林教授去了香港兩個星期,回來又遇上各種事情,很久沒親熱所以她想了?

    那今晚,就不要假裝矜持了,想必他現在應該和她一樣,畢竟他也是憋了好幾天了。婷婷伸了個懶腰,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拿起手機看到四個未接電話都是來自老公。她笑了一下并沒有立即撥過去,起床將自己梳洗了一番,看著鏡子里自己尚未老去的容顏,眉目間的羞澀,突然之間就覺得生活原來如此幸福,之前的絕望、心酸好像在一個春夢之后都溜走了。

    林教授送走了父母,但是并沒有送走他母親的千叮萬囑:兒子啊,你一定要給我生個孫子啊,要不我想孫子會想出病來,你看我現在經常頭昏、咳嗽,到處查過了就是查不出毛病。連醫生都說我是心病,啥心病呢?我尋思著就是想孫子,我有個孫子就啥病也沒有了。林教授因此沒敢斬釘截鐵地說不生二胎,其實他也不是不敢,是潛意識里確實有些動搖了。

    從火車站回到辦公室,秘書小馬今天又請假,說孩子生病。他本來就有些心煩,此刻恨不得立即辭了小馬。想起來婷婷說小馬也不容易,忍了忍,就給婷婷打電話,他是想找婷婷發一下火,將對小馬的不滿發到婷婷身上,他經常這樣的,一時的怒氣不管是來自哪里的,總找個由頭發給婷婷,婷婷還好,她知道他發過了就算了。但是,今天婷婷正在睡覺,手機靜音狀態,他又打了一個,當然還是沒有接聽。下午吃完飯,午睡后他繼續打,還是沒有人接聽。他打電話到醫院,醫院說夜班下班就回去了。他才想起來,要不可能睡覺了?不過,以前夜班也沒見她睡到中午啊,倒是常常不睡覺。他其實知道她睡著的可能性比較大,但還是覺得不舒服。現在的不舒服并不是僅僅因為小馬了,跟婷婷相反,林教授今天一天都覺得哪里不對,一頭的火沒地方發。

    五點左右,他接到婷婷的電話,他拿起電話就吼起來:你怎么回事?去哪里了?我給你打了無數個電話了。

    婷婷本來想問他今晚啥時候回來,她要去菜場買幾個他喜歡吃的菜回來做。沒想到被一陣呵斥,剛才那點柔情一下子全跑了。

    我上夜班不要睡覺?

    你睡了一整天?你看看幾點了?你沒看到我的電話嗎?

    嗯,睡了一天。累死了。

    你有啥累的?我爸媽在這里你又沒在家做飯,怎么就累著你了?

    我上夜班了呀。

    以前上夜班也沒見你睡這么長時間。

    你找我有事?

    有事?有事這會兒也沒了。

    你到底吃錯了啥藥?無聊。

    婷婷掛了電話,完全沒有了剛才想要做幾個好菜,開一瓶好酒,兩個人浪漫一下重溫春夢的心情了。

    不不不,確實我也有錯,我回來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婷婷不斷地說服自己,但是怎么總覺得說服不了自己呢?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他媽媽來一次,他們倆之間就會有莫名其妙的不愉快。完全是不成理由的、克制不住的沖突,大多數時候是根本想不到的。厭惡再次油然而生,且越來越濃,讓婷婷不得不拼命對自己說,他們都走了,沒事了沒事了。

    婷婷調整了一下情緒,給林教授發了一個短信:晚上吃啥?我去買菜。大概等了半小時,才收到他的回復:不用了,晚飯我在食堂吃。有組會。

    剛才還自責的婷婷站到窗口看著窗外的落葉,突然感到了悲涼漸至。結婚也快十五年了,難道緣分到頭了嗎?她給閨蜜發了個短信:有空?我去找你。立刻就得到了回應:在家,來吧,我剛好烤了蛋糕。

    婷婷立即出了家門,此刻她實在不想一個人呆著,她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她到底做錯了什么?她自從結婚之后幾乎就圍著家庭轉,她為了他不為難,總是比對自己父母還要好地對他的父母;她本也是一個傲嬌的姑娘,是父母從小到大的寶貝,是醫院里那些年輕醫生眼中的目標,她并沒有想到會有一個林家豪在等她。他們還算好吧?這么多年來,若是沒有他家那么多的問題,尤其是他母親。但是怎么會沒有呢?此刻婷婷非常深刻地體會到:“你不是嫁給一個男人,你是嫁給一個家庭”的說法。那么遠的家庭,不住在一起的家庭,都能影響她的幸福。此刻,婷婷覺得林教授真的很像他母親,比如表面看起來脾氣很好,比如特別喜歡遷怒于身邊的人,他母親這一輩子都在罵他父親,而他難道不是常常無來由地就沖她發火嗎?

    厭惡再一次像霧一樣飄起,厭惡讓她再次想到了離婚這個詞。

    離婚對她來說是一個響炸耳膜的詞,她知道若是她離婚,大概所有人都會覺得她瘋了:脾氣很好的林教授;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兒;一份得心應手的沒有任何壓力的工作。沒有人會想起來她有啥不滿足的。關鍵是,她是一個傳統家庭里出來的姑娘,她父母也是對林教授相當滿意,她若是離婚會不會眾叛親離?算了吧,忍過這一陣子吧。他父母回去時間長一點,他也就沒那么心焦了。

    12

    林教授雖然是科學家,但屬于情緒型的科學家,情緒上來就沒啥理智,什么話都說,尤其是對著婷婷,情緒過后理智回歸會知道自己錯了,不失面子地讓一點步。婷婷習慣了,他習慣了婷婷的習慣,以為也沒啥,婷婷反正懂他。

    發火之后,一個人在食堂食不知味地吃了一會兒,還是給婷婷發了個短信:今晚組會取消,我晚飯后就回去。

    實際上今晚根本沒有組會。

    等了好久,也沒見婷婷回復。此刻,婷婷正在跟閨蜜傾訴自己這些天和這些年來的委屈:我就弄不懂了,他明明知道他母親是自私而刻薄的,對他父親也不好,就是不說說她;都四十歲的人了,在他媽面前還是啥都不敢說;倒是對著我,怎么傷人怎么說——我為什么要生?他們要我生我就是不生,就算我喜歡孩子,我也不會再給他們生一個姓林的,我才不會為他們生。

    閨蜜說婷婷瘋了,口不擇言,一點也不像溫柔的林教授的小女人,哈哈哈。

    林教授不見回復,又打婷婷的電話,他是想和解的,但是婷婷的手機放在包里,包掛在閨蜜家的衣帽架上,而且,一直沒有打開靜音狀態。因為非工作狀態,除了老公找她,基本上平時也沒啥聯系的人,女兒在學校,父母尚在健康狀態,閨蜜有時候會找她,但現在閨蜜正在眼前聽她倒一肚子的垃圾。

    林教授打不通電話,火氣又上來了,他認為婷婷是有意跟他作對,就是因為這幾天他父母在這邊。人都走了,她還這樣,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平常并不怎么喝酒的林教授,此刻想要一瓶冰啤酒,他將吃了兩三口的飯菜送到碗碟回收處,又去食堂小賣部買了一聽冰啤酒。

    兩分鐘之后,他又去拿了一瓶。

    出食堂的時候,他又拿了兩瓶,回到辦公室。林教授每天晚上都在辦公室,所以他在辦公室很正常。但是喝醉了在辦公室還是第一次。

    秘書小馬一般晚上是不來辦公室的,但那天晚上她覺得自己之前請假太多,便來到辦公室補一下上周的工作,處理沒有處理完的學生報銷憑證。

    小馬確實不是有意怠慢工作或者偷懶,而是這兩個月和老公為了爭孩子撫養權的問題在打官司,雖然她贏了,但是從婚姻狀況變成離異,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她也不好意思跟林教授說離婚了,所以總說家里有事,孩子有事。

    她在自己辦公室處理完事情之后,準備回家,經過林教授辦公室的時候,就想進去打個招呼。敲門,林教授正在醉夢中;她覺得不大對勁,便用秘書備用鑰匙打開了林教授的辦公室,看到林教授從沙發上滾下來了,正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酣睡。

    小馬退出來,想去叫一個男學生來幫忙,但是實驗室的燈是黑的,今晚是周日,他們都早早回去了,或者一部分人沒有來。碩士博士們作為最廉價的勞動力,為了拿到最終的學位,一周最多也就休息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因為論文的結果,在實驗室忙碌。所以,那每周休息的一天,也就是今天,實驗室是沒有一個學生的。

    小馬回到林教授辦公室,覺得這樣太容易感冒了,還是要叫醒林教授。她蹲下來,想推推林教授,感覺他渾身都是熱氣,便找到一塊毛巾,浸濕了冷水,搭在他額頭上,希望因此他能醒來。然而,一點用都沒有。

    林老師,你醒醒啊,你醒醒。小馬不得不去拍他的臉。

    林教授困難地睜開了眼睛,但是他看到的是婷婷的臉,他以為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于是,一伸手將小馬擁了過來,并且翻身將小馬壓在了身子下面。

    小馬一開始還是有點發蒙,想要掙扎,但是她老板不管不顧地將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里面,秋天,她沒有穿胸罩,她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太久沒有跟男人在一起了,而林教授在她身上一直嘟嘟囔囔著“要”“要”——她甚至能感覺到林教授兩腿間快要爆炸的欲望。

    這件事情發生在秋天,大概第二年的春天,林教授不得不離婚了,因為小馬懷孕六個月了。兩個月的時候她就告訴他了,并且告訴他自己已經一年沒有和老公在一起了,是林教授的孩子。林教授叫小馬去流產的那天,他媽媽打電話給他,說自己可能活不長了,病因也查不出來,能不能讓她在臨死前知道自己會有一個孫子?

    然后,他又打電話讓小馬暫時不要去流產。

    他有點天真地想,讓小馬將孩子生下來,跟小馬說好了送給他,他可以給小馬一筆錢,允許她經常看孩子。他認為或者婷婷可以理解,不和他離婚一起撫養這個孩子。畢竟他那天確實將小馬當作了婷婷。

    他想了如何對婷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甚至差不多快要跪下來求婷婷能夠理解他并且包容他,他以為他們的感情是沒有問題,他是愛婷婷而不是小馬,而婷婷肯定是知道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婷婷那么堅定而冷靜地離開了他。婷婷沒有哭鬧、沒有埋怨、沒有爭吵。

    夏天的時候,林教授的第二個女兒誕生了。不,實際上,應該說第三個女兒,畢竟小馬的女兒也叫他爸爸。

    婷婷呢,離婚后她從醫院辭職了,也就是林教授的女兒誕生的那個月,九月,她踏上了去美國的飛機。她順利地申請了學生簽證,要去繼續她因為跟著林教授回來而放棄的護士許可證學業。她比較順利地帶走了女兒,她對林教授說,反正你家不喜歡女兒,你讓我帶走吧。這樣,你和小馬也相處得融洽一點。

    林教授的母親一開始依舊常常跟林教授嘮叨要孫子,只是小馬不是婷婷,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讓老太太死了心。小馬其實很能干,擁有兩個女兒的她現在也很幸福和滿足,她自己并沒有想到天降姻緣。盡管她知道林教授弄錯,把她當作了婷婷,但結果就是林教授確實是一個顧家的好男人,他不像前夫那樣喜歡燈紅酒綠,他也用心照顧她和剛出生的女兒,對她第一個女兒也很好。那還要什么呢?而且她畢竟是財務出身,所以將林教授所有的銀行卡管得井井有條,也就是林教授每用出的一筆錢,她都知道。她也不算小氣,過年過節禮數很周到,該送的送,該給的給;而不該的,一分也不會多。她和婷婷完全不一樣,她對婆婆客氣得很有分寸,但她有本事讓老太太覺得有一條界線是不能逾越的。后來老太太胸腺長了個啥,也開了刀。小馬當著老太太的面說,媽自己有醫保,也有存款,按理說呢,我知道您是不需要我們操心的;但是我們做兒女的心意還是要的,營養費什么的也不能啥都不管。這樣吧,妹妹給多少,我們給雙倍吧。林教授的妹妹那次父親胃癌都沒出一分錢,這次剛剛在別處買了一套投資性的房子,更不覺得有這個責任了,便也說現在手頭沒啥錢,就買了些水果放在了床頭。小馬呢,也不說什么,臨走的時候塞了一個紅包到婆婆手里,說,媽您隨便買點吃的吧。老太太打開一看,六張紅票子。她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來自兒子的她以為理所當然的錢了,所以心情很好地將紅包放進了她隨身的小包里,心里覺得這個媳婦很懂事。

    在和婷婷離婚之后,重新做了嬰兒父親的林教授畢竟已到中年,精力不濟,便再也沒有在事業上有所發展。高校就是這樣,四十五歲之前如果你沒有該有的,比如杰青、長江學者之類的稱號,基本上過了四十五歲就會漸漸被邊緣化。現在的林教授已經是半退休狀態,他兩年沒發大文章,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希望往上走,所以也不努力了。反正,回國前那種想要做一流科學家的雄心壯志早就煙消云散了。這三年,他已過了后悔莫及的心態,甚至并不那么想念婷婷;偶爾想起婷婷,也不是那種思念,伴隨的都是和母親的爭吵。現在,小馬居然讓這種煩惱漸漸走遠。小馬讓他越來越覺得,他和兩個女兒以及小馬才是一家人,而和他母親確實是兩家人,并不是他之前以為的一切都應該壓在他肩上。

    有一天,林教授送小女兒去上幼兒園,在門口小女兒轉身說“爸爸再見”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他似乎回到了第一天送大女兒上幼兒園的時候。漸漸現在美國,已經高中了。他不常得到她的消息,除非他問,婷婷會簡單地回答他。但是,他也不大問,小女兒也夠他忙的了。

    他其實多么愛他的女兒,大的和現在的小的。

    娜彧,原名朱杏芳。中國作協會員。現居南京。2006年在美國開始創作小說,迄今在《收獲》《花城》《十月》《當代》《上海文學》《長江文藝》《清明》等雜志發表小說若干。著有長篇小說《麥村》《紙天堂》、小說集《薄如蟬翼》《漸行漸遠》等。先后獲得《西湖》新銳小說獎、金陵文學中篇小說獎、《廣州文藝》中篇小說雙年獎、魯彥周中篇小說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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