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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0年第6期|黃佟佟:頭等艙(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6期 | 黃佟佟  2020年06月04日07:58

    1

    我第一次聽說頭等艙,還是在大學時代。

    1990年代初,大學圖書館的錄像廳經常會放一些原版的英文電影,那時我和我們寢室的周蜜、李小貞和梅蘭花是這里的常客,就是在這里,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頭等艙這種莫名遙遠又莫名神氣的事物。

    我們四個人中間第一個坐頭等艙的,是李小貞,六歲時她爺爺就帶她坐過;第二個是梅蘭花,大學一畢業她就去了英國,結婚條件之一就是得坐頭等艙過去。她在上面拍了很多照片,混在結婚照里一起寄給過我,宣告了她的幸福;第三個是周蜜,畢業后她成了一位暴富的房產商人的太太;而我呢,則是最后一個。

    其實我的頭等艙也不是我付錢,它屬于我工作的一部分。作為一個跑時尚口的記者,我的工作內容之一就是參加各大品牌各季的發布會,發布會大部分都在北京上海,有些甚至在國外,奢侈品牌通常會給所有記者買頭等艙來回。

    年輕的時候我也曾想,為什么他們不把頭等艙豪華酒店的費用折算給我們這些窮記者呢,那也是不小的一筆收入呢。后來還是公關Grace告訴了我這其中的奧妙,“這就是奢侈品的精神,無論是誰,當你接觸到品牌的第一秒起,我們就要讓你感受到那份與眾不同,哪怕你只是一個小小的記者——這種體驗甚至能改變你寫稿的氣質。”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說這句話的意義,那就是只有生活方式趨同的人才能互相理解,如果你不是頭等艙的乘客,你怎么能理解并欣然接受一件衣服要賣十萬塊這件事呢。

    在Grace的教導下,我學會了很多事情,都是些對日常生活沒什么幫助但是在這個行業你必須懂得的一些小伎倆,如何經常乘坐頭等艙的方法也是她教我的。她讓我務必讓公關公司盯著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票買,成為常旅客,積攢里程,再加一點錢,用來升艙。所以這些年來,我慢慢也成為了頭等艙的常客。

    至于頭等艙有什么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我和大學同學周蜜,我們倆在人生其他問題上都南轅北轍,但我們都愛坐頭等艙,周蜜說頭等艙的好是“可以早點登機,座位寬敞點,可以躺倒睡覺,空姐殷勤點,半脆式服務的時候還是有點爽的……”

    “這些好都是很淺很淺的好,其實頭等艙最好的一點就是:靜!”我說。

    “你不鬼扯不行么,安靜什么啊,聽得到錢響是真的!”周蜜挺直腰怒目圓睜盯住我,這是她打算長篇論戰時慣用的身體姿勢,我看了一眼這個腦門發亮穿著一整套復刻版紀梵希大擺裙的富貴女同學,就長嘆一口氣。不能和她爭,反正也爭她不贏,從我十九歲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她就用這種強大的氣勢打敗了所有人,因為她長得美,因為她精力旺盛,不吵贏絕不罷休,算了,留番一口氣,我還有半篇稿沒寫呢。

    “有錢會讓你變得更耐撕(nice)。”周蜜說。Nice這個詞在英文里含義廣闊,令人愉快的、好心的、和藹的、友好的、善良的,但我覺得都不是,而是你不再需要爭什么了的松弛,這種松弛李小貞身上有,周蜜后來也有,但是我就一直沒有,因為我還得爭,在報社跟同事爭版面、爭跑線、爭獎金、爭首席記者……唯有在頭等艙的那幾個小時我會忘記這些,因為我備受善待,無人爭奪,于是乎良心發現,突變好人。

    喜歡坐頭等艙算是一種虛榮么?

    “應該算吧。It used to be better meal, now it’s a better life.這是《甜心先生》里最著名的一句臺詞,因為頭等艙不僅僅是有更好的食物,還代表著更好的生活。”這是我跟另外一個大學同學李小貞電話討論時得出的結論,“交通工具上的階層之分才是最耀眼的。”作為一位不遠萬里去英國學習電影的業余哲學家,李小貞總是可以在任何時候拽出一段電影臺詞,并總結出各種發人深省的哲學見解。

    在我們寢室的四個人里,我和李小貞的關系最好,盡管畢業以后我們倆混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百個小時。也許因為我們都姓李,連名字讀音都只差一個字,她叫李小貞,我叫李曉楓,剛進大學的時候,好多人以為我們倆是姐妹,但其實八桿子打不著,長得也不像,我胖她瘦,我圓她方,我是鋼廠子弟,她是省城下凡的精英子女。當年很不幸,我們倆和外語系兩大美女梅蘭花和周蜜分到了同一個寢室,她們的光華遮蔽了一切,導致李小貞只能劍走偏鋒以才華取勝,形成三足鼎立之勢。那時候學校都風傳北山二棟402寢室有兩大美女和兩大才女,但她們三個才真正是我們那一屆最耀眼的明星,我只是作為搭頭存在的。后來到了大三因為某些無法說清的原因,她們三人漸行漸遠,我又是作為中立國存在的,李小貞說,“現在德法英大戰,你必須成為瑞士,不然這個寢室就要散架了。”

    其實現在想想,同學之間能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不過都是一些天真的女孩,因為讀了最熱門的專業而莫名驕傲,大家的共同理想是成為優雅美好的職業女性,穿著窄身裙子披著黑色羊絨大衣拎著名牌包出現在頭等艙里,邂逅一個紳士,擁有美好的人生……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要擁有那樣的人生是很難的,遇到紳士也是很難的,只有頭等艙和羊絨大衣可以偶爾嘗試擁有。而我甚至連羊絨大衣也只有一件,只有頭等艙可以常常坐,因為全是公關公司買單。

    但坐得多也有坐得多的不好。

    如果碰到一些你不怎么想見的人,聽到一些不那么想聽的話,頭等艙的靜會讓這些人這些話變得無處躲藏。

    2

    這個世界最讓人尷尬的兩件事,第一就是當你穿得亂七八糟的時候居然碰到了熟人,而比這還可怕的事情就是你無意中撞破了熟人的奸情。

    六年前的冬天,我就一次性撞上這兩件事。原來公關公司幫我訂的是十一點的飛機,誰知道十二月北京三十天里倒有十來天的霧霾,晚上在活動現場試一款新出的面膜時我感覺連氣都呼不出來了,鼻炎又犯了,打噴嚏打得全場側目,最后只得躲到洗手間了事。

    就在洗手間拚命用涼水沖鼻子的當兒,我叫公關公司的小姑娘火速把票改成了第二天早上八點,借口是想早點回去寫稿。其實回去寫個鬼,資料一早發回去了,新來的實習生鐘露露是個勤奮聰明的孩子,估計明天晚上上版的時候改改標題就行。“北京果然是一個不旺我的地方啊……”洗手間冷風冷水,瞬間腦海里出現了前男友劉裕德薄情寡義的那張臉,他代表了北京這個城市最惡劣的那一面,現實、勢利,要把每一個靠近他的人榨得一干二凈,這讓我的心情更加惡劣起來。

    “李老師,早上八點多的飛機,就意味著您最遲早上五點四十就得出發哎,真的太早了。”訂票的小姑娘善意地提醒我。

    我微笑,“不怕,我平時就起得很早。”業內謠傳我天天五點起來寫稿,其實也就偶爾有過一兩次,結果以訛傳訛。在這個圈子里,想要被人記得,就要有一個標簽。《京華快報》美女記者劉挺挺就以額頭上今天閃電藍、明天Pink粉的一撮毛出名;《新鮮時尚周刊》的女記者安吉拉以低V煙熏妝絕殺全場;電視臺大BOBO則走的是云南野模風;我呢,就以勤奮出名吧,雖然有點悶,但勝在得來全不費工夫,別人好意相贈,自然順勢笑納,總比說你土老肥好。有時候,我用同行的眼光看自己,著實捏了把汗,“土老肥”三個字是卡得死死的。首先我肯定是肥的,小學的時候我得了一場腎炎,吃激素吃得肥成了球;老呢也真的是老,我入行的時候甚至連時尚這個行業都沒成形,《ELLE》剛剛從季刊變成雙月刊,林青霞老公的那個服裝牌子剛剛進上海開店,路易·威登的廣告詞還是“旅游的真諦”,報社根本沒有時尚這個版塊;土呢,就更沒辦法了,剛入行的時候我曾把GUCCI拼成GOCCI有三年之久,真是不敢和人說啊。

    連入這一行都是一個意外。

    畢業三個月后,我失魂落魄買了一張火車票離開北京,南下廣州時只帶了一只背囊,袋子里有兩件換洗衣服、兩本書和八百塊錢。

    記得那是整整一天兩夜的綠皮火車,眼淚一刻也沒有停過,到廣州的時候,剛好是黎明,薄霧里緩緩浮出大朵大朵火紅的吊鐘花。啊,南方到了,我輕輕對自己說,這就是南方,南方會對我好的,《易經》上說了,南方屬火,利女人。

    倒霉的我完美地錯過了招聘季,萬般無奈只得在周蜜的宿舍里借宿了半年。

    周蜜有個好爸爸,一畢業就分配到了廣州商業局下屬的一家外貿公司,那時外貿公司是最有油水也最有前途的單位,工資也高,一半領人民幣,一半領港幣。公司分給周蜜一個市中心小宿舍,她平時還不怎么住,因為住到男朋友大胡那里更舒服。“大胡連洗腳水都給我倒好,”她跟我嘚瑟,“你呀,想住多久住多久,大胡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房子,誰讓他在地產公司呢!”

    當然我住了五天后,她又開玩笑地敲打我,“曉楓,懂事一點,買點東西打點一下我們單位那些行政吧,不然他們要說我私自借房。”我出去一打聽,周圍這樣的小單間租金是一百二,于是干脆給了周蜜一百五,說:“周蜜,我不認識你們單位的人,以后我每個月給你這么多,你幫我打點吧,辛苦你了。”周蜜推搡了一番,也就平靜笑納了。

    周蜜這個人,就是這樣,她也不會對你特別好,但是也不會對誰特別壞,她管這叫“公平”。這種公平讓她和誰都親近不起來,但她也不覺得和誰遠。

    “就是一個缺心眼,誰跟她交朋友誰傻。”李小貞背后說她。

    但我還是把周蜜當朋友,其實缺心眼也有缺心眼的好處,交往起來比較簡單,李小貞看到天上的云淡一點都要寫首詩,而周蜜看到稀薄的云只會翻一個白眼,不允許自己有什么多余的感情。所以她的生活健康又明朗,就事論事,幾乎很少感傷。

    剛來廣州時只想拚命往前沖,只覺得沒錢的生活很恐怖,那時兩葷一素的盒飯是兩塊五,一天吃飯至少得五六塊,我所帶的錢勉強只夠兩三個月,前路茫茫,一點著落沒有。

    我在南方人才市場里晃了四五天,外企國企都不招人,剩下的全是四打六的小公司,就算以我當年的眼光,都能看到每一張招聘后面的陷阱:會打字會翻譯性情溫順長相漂亮體重在五十公斤以下的總經理助理;包食宿一萬元保底加提成的酒店公關經理;月入八千包食宿,地址在中山坑鎮,聽都沒聽過的地方……晃到第五天的時候,真的有點絕望了。

    那個中午,我坐在人才市場外的花壇邊,發了半天呆,隨手撿起身邊一張爛報紙,鬼使神差一眼就看到《粵城新報》的招聘啟事。一看地址倒是離人才市場不遠,心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背著背包就徑直走了過去。

    十一月的廣州,還是熱得只能穿單衣,雖然到處亂哄哄的,但顯見得是一個欣欣向榮的城市,到處都是人,從內地跑出來想要爭取更幸福生活的人——我突然想到,如果他們可以找到工作,那我也可以的,我又不笨,又不傻,又不懶。

    這樣一想,心情就好多了。哼著歌穿過了一個城中村,左右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都是小盒子一樣的房子,還有密如蛛網的電線,發廊里坐著許多穿吊帶裝的姑娘,倒也沒有濃妝艷抹,只是不停地對著外面的行人微笑,有一個圓臉姑娘看上去還完全是個孩子,卻姿態老練純熟地往巷子的臟水里吐痰。隔壁士多店在昏天黑地地播劉德華的《忘情水》,“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店主在用廣東話吆喝,“最平最平,今日最平……”

    當年的我就這樣單槍匹馬沖進了報社,“誰是主編?我是來應聘的。”

    “歐陽,有靚女找!”有個留著極長頭發歪嘴抽煙的戴眼鏡男人瞇眼看了我一眼,用手指了指,“你去里面吧,歐陽在里面和人聊選題。”

    我徑直走了進去,拿著畢業證書,“聽說你們這里招人。”

    屋里的四五個人愣住了,一個穿著大了兩碼明顯沒怎么洗過的白襯衣的男人翻看了一下我的畢業證書,說:“現在只有副刊缺人,你懂外語,幫我們翻譯一點外文資料唄。”這是我第一次見歐陽,一個戴著巨大方形眼鏡、眼睛奇大的湖南男人,那時他還算是一個地道的書生,沒有變成“一個離過兩次婚的無恥的老板”(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這一干就是二十年,進去的時候也不是不委屈的,南湖大學的英語本科生,同學里有人進了公安廳,有人進了廣交會,有人去了外企,只有腦殼進了水的我,居然為了愛情跑到北京,結果三個月就大逃亡,跑到廣州進了這種十三不靠沒編制沒名頭的小報。

    當時的《粵城新報》只不過是主報旗下一個閑置了多年的小刊號,大老板就想隨便招點人做一份小報掙點廣告費,誰知道因緣際會歐陽居然帶我們這幫亂七八糟五湖四海外鄉人做成了一個名震全國的報紙,十幾年之后每年的營收都上億,養起了整個報社。歐陽說這一切都是運氣,不是他有多英明,就是撞正時代而已,或者說,1990年代就是個遍地奇跡的年代,能讓一個最初只有七八個人上班的破報紙營收上億,也能讓我這種把GUCCI拼成GOCCI的窮鬼變成時尚媒體界的老行尊。

    那時真是時尚業的史前時代啊,什么都沒有,沒有互聯網,沒有資料,大家都是亂打亂撞。我托在英國留學的李小貞給我買英國的時尚書,還有她能拾到的過期雜志和過期報紙。那些年全靠李小貞的海外支援,我才在報社立住腳跟,把那些英文雜志或書翻譯過來再加點自己的理解,寫寫弄弄就是一個整版,標題是《巴黎制衣作坊里的天才們》《為什么卡地亞是世界名牌?》……翻譯是老本行,不費什么勁兒,那時也沒有版權概念,把圖掃下來,就可以賺一個版面的錢,上哪兒找這種舒服工作去。

    后來報紙上的文章寫得多了,有出版社來找我出書,曾譯過兩本國內最早的時尚書,一本是時尚女魔頭的發家史,一本是倫敦女人的品牌指南,不知道為什么這兩本書后來成了時尚圈后輩的入行必讀,所以我就莫名其妙有了一點小名氣,居然成了這個虛榮圈子里最有學問的人——于是,我不留一撮毛沒關系,我不涂煙熏妝沒關系,我不露背也沒有關系,每一個提起我的人會說,喔,那個寫書的溫蒂·李,那個專業的溫蒂·李,那個早上五點鐘起來寫稿的老記者溫蒂·李。

    話說那天一心想擺脫北京霧霾的溫蒂·李,也就是我本人,早早起床,披著我那第一百零一件巴寶莉風衣威風凜凜第一個登機了,一上飛機把行李風衣都交給空姐,里面我早已穿好自己最舒服的一套厚底真絲家居服,然后再戴上我的入睡利器——一只墨綠色的寬邊真絲眼罩,準備來一場酣暢淋漓的蒙頭大睡。

    迷迷糊糊剛要入睡的時候,隔壁突然有了響動,而且響動很大,平時很少有人在頭等艙里這么重重地放行李大聲叫空姐倒茶的。空姐急急地跑過來,問:“胡先生,有什么可以幫到您么?”這個男人居然說:“拖鞋呢?”其實拖鞋就在前面,他就是想享受空姐給他穿鞋的那一分鐘快感吧,這男人可真夠猥瑣的。

    原本期待飛機快點起飛,這個人會消停一點,可怕的是飛機碰到限流,一直沒有起飛,這個男人居然打開微信聽語音,于是乎,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就在我耳邊不斷地響起,廣東話,帶著長長的氣音:

    “哼,我唔去,人底唔去,除非你來接我啦。”

    “哎呀,咯個地方不好食,咯次你不記得了,我們點咯蒂牛排根本就咬唔爛……”

    “我好中意咯只LV啊,在BB出來之前,你至少一個月要比我一只中意唧包,達唔達……”

    “不好嘛,不好嘛,好咸濕啊你,人底不中意……”

    人類這種生物一旦進入交配期就會十分愚蠢,這種愚蠢如果只發生在兩個人之間,十分甜蜜,一旦被不相干的人聽到了,就是一出恐怖劇。我聽得汗毛都豎了起來,但手機的主人似乎已沉浸在這把年輕女聲制造的粉紅色荷爾蒙大陣里,受用到了極點,意猶未盡地把這些話聽了一遍又一遍。這都什么素質啊,蠢爆了!我拉起眼罩想看一下是何方神圣,這一看不打緊,差點沒震得坐起來,天,隔壁這個猥瑣男,居然是大胡。

    是的,就是我的上鋪,南湖大學外語系大美女周蜜的有錢老公大胡,他的左耳前面有一個花生形的胎記,全世界獨一無二。

    3

    大胡原來是數學系的學霸,長得個子奇矮,李小貞曾經刻薄地說大胡死后可以將他的身體送給醫學院做解剖,用以證明為何矮子會比正常身高的人聰明,“他們的神經應該是更粗一點,因為傳輸信號線路短,傳輸管道又粗的話,反應當然要比正常人快得多。”

    雖然到四十歲還長了一張娃娃臉,干什么事都笑嘻嘻,只有特別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有多么要強,從小就要考第一就不用說了,連名字都從胡小軍硬是改成了胡大軍——他以絕食逼他媽去派出所改的。他這一輩子沒有別的要求,就是什么都要求是最大的。車子,要買最大的;房子,要買最大的;財,也要發最大的;找女朋友,當然要找大美女。

    周蜜就是大美女。

    前面講過外語系的兩朵系花,一朵是梅蘭花一朵是周蜜。

    梅蘭花是新疆人,周蜜是四川人。梅蘭花可能有一點維族血統,她有一雙霧沉沉的大眼晴,睫毛密到連睜開都很費力,嘴唇很厚,每次都涂得極紅。有一次學校開聯歡會,她扮香港明星梅艷芳,頭上戴著黑色面紗,眼影畫得翹到天上,一對銀色的大圓耳環在耳邊飛來飛去,穿一件黑色緊身胸衣,露出她那噴薄欲出的大胸,腳下套一雙銀色長靴,黑色的霹靂手套,帶著一幫男生在臺上大跳梅艷芳的名曲《紅唇烈焰》:

    紅唇烈焰

    亟待撫慰

    柔情欲望

    迷失得徹底

    ……

    那時學校就流行唱廣東歌,再經她這么黛眉星眼遠山連綿一番演繹,真是佛都有火,宣傳處固然是挨了批評,但她也一下子名聲鵲起,把南湖大學連帶周邊三個大學的男生都迷得要死,天天有人在我們寢室下面唱“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蘭花叫人迷”。

    每次看到這些追求者,梅蘭花就特別開心。她總是咯咯地笑,笑到喘不過氣來,越發顯得天真可愛,讓每一個追求者都心潮澎湃。

    和梅蘭花的熱情似火相比,周蜜就如冰雪美人。

    冰雪美人最大的特點,一是不理人,二是白。湖南人也白,卻不是她這個白法,她的白是四川人的白,曬不到太陽的白,云里霧里滋養出來的白,白里還略透著青,離她五米之外都能聞到“勒老子滾遠點”的警告。

    她有一個巨大的腦門,眼睛是敦煌美人那種雙層的丹鳳眼,眼尾微微上翹,笑的時候有一種說不清的媚態,不笑的時候又妙目端然不可侵犯,瞳孔又黑又亮,瞳距比一般人要略寬那么幾毫米,嘴角永遠有一條略帶嘲諷的弧線,讓她的整張臉呈現出某種冷峻和茫然。她那時老愛穿一身白,獨自走在去山頂校廣播站那條長長的石階之上,石階兩旁漫山遍野的法國洋甘菊,和她的背影一起,構成了1990年代南湖大學男生關于夢幻女孩的所有想像。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不怪她目下無塵,誰讓她是那登頂的佳人。我記得進校的第一天,生活老師就說我這一級來了一個八項全能的女同學,小學中學得過的獎項檔案一頁紙根本填不完,田徑、跳高、朗誦、鋼琴八級、英語演講比賽、作文比賽,她統統得過大獎。本來應該去北大的,可惜差了幾分,不幸調劑到我們學校了,這是屈就啊,所以大學四年周蜜老有一種謫仙才有的幽怨,覺得命運薄待了她,所以她只有用輕蔑來表達她的傷感——除了和我們寢室的三個女生有一點來往,別人一概不理,沒想到歪打正著,這種孤絕反而讓她更添了幾分神秘的魅力。

    在正經做個好女孩這件事情上,周蜜是我們的表率。1990年代的大學,大家都散漫,梅蘭花出去跳舞常要凌晨才回,我和李小貞就拿著手電筒在被子里看書,只有周蜜嚴格十點半睡,六點半起,常常是天剛蒙蒙亮,她就會窸窸窣窣起床,喝一杯臨睡前晾好的涼白開,然后去洗衣房刷牙洗臉,回來就開始練功壓腿,隨后用一卷軟尺量自己的腰圍,若是粗了一點,立刻就幾天不吃飯。她的床和她的桌子永遠是最干凈最整潔的,她的內衣褲穿半年就要全部扔掉,“我媽說會變形,也不衛生。”

    周蜜的媽媽雖然沒有陪在周蜜的身邊,但她卻像隱形的上帝一樣依然在管束著她優秀的女兒。周蜜生活里最大的神是她媽,然而最大的魔也是她媽。作為川劇團的著名花旦,周蜜媽有一雙同款雙層丹鳳眼,但目光犀利如刀如劍,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據說周蜜她爸當年就被她媽的宛轉眼風拿下——花旦們練的是童子功,眼神長期要練,對著魚、對著鳥把眼光刀子一樣地飛過去,所以對付個把靈長類的雄性動物,自然不在話下,對付三個自己生下來的靈長類小崽子,那還不是隨隨便便。

    所以周蜜三兄妹是在她媽的棍棒下長大的。她花了十二分心力來讓女兒變得優秀卓絕,她替女兒擬定了嚴格的作息表,報了無數個學習班,她要她學鋼琴,學寫作,學田徑,站如松坐如鐘,很難想像周蜜十二歲還因為練琴練得不認真而被媽媽打到陽臺上,穿著背心三角短褲哇哇哭。

    那時候的父母都這樣,他們管這種教育方法叫嚴格要求。周蜜的媽用她的掃把和凌厲眼神把周蜜督促培養成了一個成績優良作風過硬的好青年,沒有辜負“冰雪美人”這個稱號。那是一個省城上流階層少女所能呈現的最正經的面貌,周蜜的媽媽想得很周到,以冰雪來成就女兒,阻擋各種莫名襲來的狂蜂浪蝶。“小心外面那些人,女的都是小市民,男的都是小流氓”,她媽媽常常這樣教育她。所以大學四年,周蜜沒有什么朋友,十幾歲的女孩們要好起來恨不得上廁所都黏一起,周蜜大部分時候是一個人,好在她從小就是一個人,她的媽媽很早就告誡過她不要跟別的男孩子玩得太近,“他們就想占你的便宜”;也不要跟女孩們一起玩,“女孩們的嫉妒心都太重了”。

    南方女孩普遍矮,但是周蜜身高達到了一米六八,腰細腿長,站在一群女孩中間,簡直是鶴立雞群。只用這么輕輕一站,眼風一掃,第一天來上學的她就硬生生地把數學系大二學生大胡同學殺于她的珠光裙子之下。

    從某個層面來看,周蜜完全符合大胡對于未來老婆的想像。大胡的設想就是找一個比一米七還差那么一點點的女孩,他才一米六六,如果比老婆矮太多也不好看,而一米六八呢,他只要穿有點跟的鞋子就可以和她平起平坐,重要的是,將來要能和她生個娃,根據爹矮矮一個,娘高高一窩的原則,他們的兒子有超過八成的概率超過一米八,氣死那幫笑過他矮的王八蛋。

    懷著這樣壯懷激烈的理想,大胡玩命地追著周蜜。別人是生怕人知道,大胡是生怕人不知道,路上堵,樓下等,送早飯打開水,廣播里點歌送祝福,什么都做盡了,周蜜也就頂多在他提早兩個小時幫她占好圖書館座位時對他笑一下。冰雪美人嘛,她越是對大胡不好,大胡就越是喜歡,沒辦法,他就好這一口,數學題越難他越興奮,女人也一樣,這是考驗哪,男人就是要迎難而上,進而征服全世界。

    其實,那時候的周蜜壓根就沒有想到這一茬,她心有所屬,所以大胡苦追了兩年也沒有任何結果。直到第三年,周蜜突然就同意了,世人都以為是大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有我知道大胡是拾了一個漏。

    周蜜其實就是被石一山給傷著了。

    周蜜是外語系兩大系花之一,石一山卻是外語系唯一系草兼校草,以二對一,所以還是有點優勢的。石一山的帥是公認的,白襯衣,大長腿,風度翩翩,眼睛里永遠閃爍著笑意,關鍵他還有一張女孩一樣紅嘟嘟濕答答的嘴。“石一山的嘴巴怎么這么好看啊,讓人好想咬他。”梅蘭花在我們寢室的臥談會上曾經這么色色地評價,我們三個都蒙在被子里哈哈大笑,她把我們想說的都說出來了。

    看得出來,周蜜明顯對石一山有意思,有事沒事就在寢室里提他,當然主要以罵為主。她是班上第一名,別人要問她借筆記本,她斷然是不肯的,但只要石一山出馬,那就絕對沒問題。兩個人又都是學生會的干部,常常搭擋主持節目,所有人都在起哄鬧他們倆,弄得石一山的追求架在了弦上,不得不發了。

    大二的時候他終于約周蜜去市里看電影,周蜜一定要帶上我,這也是她媽囑咐她的,和男生約會一定要帶個自己的朋友。好在我平日里跟石一山也熟,因為我和李小貞常跟他一起編系刊。這一趟我驚奇地發現一貫胸有成竹的周蜜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她的小臉紅撲撲的,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聲音都是抖的。她一路嗔怪石一山沒給我們買水,又指責他在校運會上表現不好,害得她拚命叫加油都輸了……怎么說呢,大失常態,語無倫次。我覺得這時的周蜜蠻可愛,只可惜,男生太年輕。石一山被她莫名的四處攻擊弄得有點招架不住,趁她去洗手間的時候偷偷跟我嘀咕,“你們平時寢室里她也這樣啊?”

    我說:“平時不這樣啊,今天她太緊張了……我從來沒見過她這么緊張。”石一山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我笑著拍拍他的肩:“老石,周蜜還沒交過男朋友呢,你責任很大啊!”

    大概是這句話把石一山給嚇著了,所以他火速倒向了梅蘭花的懷抱,這其中爭風吃醋明槍暗劍的故事大概可以寫三百集瓊瑤電視連續劇,很無聊也很狗血,但最終的結果簡單地說就是花旦和高官制造的基因最優秀的冰雪美人居然到最后都沒有搶贏那個“婊子”梅蘭花(“婊子”是周蜜私下對梅蘭花的代稱),而讓大胡拾了一個天大的漏。

    多年以后,我仍然記得周蜜生命里那個轉彎時刻,她把自己悶在蚊帳里抽了兩天煙之后,第三天中午披頭散發從煙霧繚繞的帳子里走了出來,像一個從容就義的女英雄一樣開始對著鏡子梳頭發。

    命運像一頭巨鯨,在那一刻沉沉地轉了一個彎,水面并無響動,只是你能看到巨鯨身邊深深的紋路,從此周蜜的生命就駛向了另一塊海域。

    我也驚著了,不敢問,過了小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周蜜,要喝口水么?”

    周蜜淡淡地說,“不喝,謝謝你,曉楓。”

    她一臉的平靜,平靜到有點不屑,也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對鏡子說,“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一個蠢貨,老子要讓你知道這是你一輩子錯過的最好機會。”

    我呆了,“哪個蠢貨?”

    周蜜沒理我,面無表情地打水洗臉梳頭換衣服。她穿著她最好看的白色連衣裙去北山的男生宿舍,拉著大胡的手轉了一圈,消息就傳遍了南湖大學,大家都知道數學系的學霸和外語系系花周蜜談戀愛了。

    那時的大學生干事就是這么天真。

    大胡畢業了,我們第二年畢業,畢業晚會那晚,周蜜喝醉了,唱了一首陳淑樺的《情關》,“我本有心,我本有情,奈何沒有了天,愛恨在淚中間,聚散轉眼成煙……”大家都知道她喜歡石一山,但她偏偏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唱到聲嘶力竭,臺上臺下的場面一度尷尬到令人石化,主持人李小貞只好拚命插科打諢獨撐大局,因為此時另一個主持人石一山實在不宜出面。

    好不容易她下了場,等石一山彈吉他唱歌的時候,她又哭起來了。李小貞有點看不下去了,用手肘推推我,“哎,你去勸勸她吧。”

    也只有我能去了。周蜜到了大三之后性情大變,幾乎和全班的人都斷交了,在她眼里,任何跟梅蘭花好的人都是她的敵人,而她能和我聊幾句,純粹也是因為我們是上下鋪,上床不見下床見。

    我把她拖到僻靜處,遞給她一塊紙巾說,“周蜜,你沒事吧……”

    香港電視劇里安慰人都是用這句話開頭,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一個失態的女人,只好東拉西扯“其實石一山沒那么好……”具體有什么不好,我也說不上來,老實說,我覺得石一山蠻好的,違心的話我不想說。

    我只好費力地轉到另一個話題,“梅蘭花也不是真心想跟他一起,前兩天,她還和那個詹姆斯(我們學校請的外教)去市里看電影跳舞呢……”

    一看周蜜還不接話,我又只好轉話題:“談戀愛很難說的,說不定,過幾年他又回過頭來找你了……”周蜜停止了抽泣,表情復雜地說,“就算石一山回頭來找我,我也不會跟他的,我算想清楚了,他和誰都沒有好結果……”

    “是,是,是沒好結果,還是大胡好,你反正也很快要去廣州找他了。”我順著她的話說。周蜜有一個特點,就是她對別人的事一萬個精明,但對自己的事總有某種謎一樣的天真,好像智商只有三歲,你只要順著她的思路夸她,她就像被捋順毛的狗一樣,一下子就乖了,這讓她的天真有點貨真價實。怎么說呢,周蜜縱然有一萬個缺點,但是她至少有一個優點,就是她是人類之中少數活得表里如一的人。

    “大胡也不好,不過,跟了大胡,我將來應該不會愁錢吧,你知道大胡有多會賺錢么,他連進校的時候那部三十塊買的破單車畢業時居然賣了六十塊錢,你說他多精。”周蜜又高興起來。確實,周蜜看自己不行,但看大胡還是看到骨子里去了,畢業一到廣州,大胡就憑著靈敏的嗅覺果斷地拋棄了數研所,轉而進了一家港資房地產公司,不到兩年就發了。他是同學里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發財的人,第一個買房子的人,第一個生小孩的人,第一個公司上市的人。可以說,我們在廣州的所有大學同學對富人的想像,都是由大胡和周蜜開啟的。

    那些年富人的表現就是不停地換房子。大胡的第一套房子是在他自己上班的房地產公司內部搶的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港式公寓,一口氣貸款五十多萬。1996年,五十萬真是天文數字啊,我得辛苦工作一百個月才能賺到五十萬,一百個月就是十多年啊,他奶奶的,大胡真牛啊!“周蜜有眼光啊,大胡果然是會賺錢的男人。”所有的同學都這么感嘆。

    大胡不是會賺錢,而是超級會賺錢,他在房地產公司干得風生水起,具體干什么無人知曉,只看到周蜜基本隔三年就要搬次家,從市中心搬到番禺三百平米的復式高層,屋子中間掛著她從香港買回來的三十多萬的巴卡拉水晶燈。后來又搬到了白云山下的一套別墅,俯覽半城燈火,全套從歐洲訂回來的法式鎏金家具閃瞎我的雙眼。總之,這些年,哪個樓盤最貴,哪個樓盤最火,周蜜就搬到哪里,人也越來越有闊太的樣子,吃的用的玩的,無一不是最好的,而最為她人生增光添彩的是,她還給大胡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果然也像大胡想的那樣,后來長到了一米八。

    如果說真的有人生贏家這一回事,三十五歲之前的周蜜是當之無愧的人生贏家,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了女人想要的一切。

    可惜再華美的袍子也會有蚤子,再漂亮的人生贏家也可能遇上二奶和私生子。

    “大胡要是出軌,老子拿刀子剁了他!”我心驚膽戰地想起周蜜說這句話時咬牙切齒的樣子以及可能發生的畫面,又往椅子里縮了一點。天哪,我可不要摻和到這種別人家的鬼事里去……

    黃佟佟,湖南湘鄉人,七零后,資深媒體人,知名微信公眾號“藍小姐和黃小姐”聯合創始人,人物采訪記者,十數年游走娛樂圈,旁觀名利場,寫盡世道人心,星海寂廖,《VOGUE》《ELLE》《GQ》《COSMO》《MC》特約人物采訪記者,新浪、騰訊大家特約專欄作家,曾出版《最好的女子》《姑娘,歡迎你降落在這殘酷世界》等書數十本,現居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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