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唐詩中的頑童
兒童形象在唐詩中并不經常出現,他們偶然閃現的身影卻鮮活生動,令人過目難忘。像賀知章告老回鄉后所見:“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個鏡湖畔的孩子態度可親,又彬彬有禮。又像胡令能偶然瞥見的垂釣小兒:“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這個小兒學著大人的樣子在垂釣,多半帶有經濟活動的性質,故而如此認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試看杜甫的兒子宗文,便曾樹柵飼雞,以求“秋卵方漫喫”,可見杜家的“稚子敲針作釣鉤”,也是為了得魚充膳。這些兒童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似乎不算頑童。那么,唐詩中的頑童又躲在哪里呢?
金陵城南的長干里便有兩個,正巧被李白看在眼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多么可愛的一對小兒女!女孩手持花枝在門前玩耍,男孩騎著竹馬向她奔來。可喜的是他們都不認識sex那個單詞,并無“男女授受不親”的清規戒律,兩小無猜,便無拘無束地一起嬉戲。美國現代派詩人龐德把“竹馬”翻譯成bamboostilts(竹制高蹺),仿佛那位“郎”是個青年雜技演員,真是大殺風景。
成都郊外的浣花溪畔也有一群,正巧被杜甫寫在詩里:“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躁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四處飄泊的老詩人好不容易在這里蓋了幾間茅屋得以棲身,卻被秋風卷走了屋頂的茅草,他是多么焦急、無助!眼看著群童公然抱著茅草鉆進竹林,詩人喊啞了嗓子也無濟于事,又氣又急,便罵他們是“盜賊”。曾有身居高位的大名人指出“群童都是貧下中農的子弟”,杜甫這樣寫是出于“地主階級的反動立場”,云云。我則認同陳貽焮教授的解讀:“這里作者把自己和頑童對照起來寫,使老人和頑童的神情都顯得很生動。嚴辭斥責頑童,可見老人當時心情的暴躁,同時又令人感到很幽默。詩人筆下那些頑童固然可惡,但是在他們頑皮、幼稚的神情中也的確有可愛的地方。”我還認為那位大名人比龐德更加殺風景:后者只是無知導致誤讀,情猶可恕。
更多的頑童躲在各自的家中,由于他們的父親是詩人,從而被寫進唐詩。李商隱的兒子名“袞師”,詩人稱贊他“美秀乃無匹”,事實上是個不折不扣的頑童,試看他在《驕兒詩》中的行徑:“繞堂復穿林,沸若金鼎溢。門有長者來,造次請先出。”這是到處奔跑喧囂,沸反盈天。即使貴客臨門,他也爭先出門,全無禮數。“截得青筼筜,騎走恣唐突。”“仰鞭罥蛛網,俯首飲花蜜。”騎竹馬、罥蛛網,都是頑童們最喜歡的把戲。“凝走弄香奩,拔脫金屈戌。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這是說弄壞姐姐的妝奩,拔掉妝盒上的紐環。大人抱住他,他就拼命掙扎,以致身體倒懸,大人發怒也無法讓他服從。另一個晚唐詩人路德延有一首《小兒詩》,《唐詩紀事》稱此詩乃諷刺河中節度使朱友謙,詩人因此被殺。其實正如明人瞿佑《歸田詩話》所言,此詩“曲盡兒嬉之狀”,分明是描寫自家小兒恣意玩耍的情狀,所以能如此細致生動:“嫩竹乘為馬,新蒲折作鞭。鶯雛金鏇系,貓子彩絲牽。”“尋蛛窮屋瓦,探雀遍樓椽。”“等鵲前籬畔,聽蛩伏砌邊。傍枝粘舞蝶,隈樹捉鳴蟬。”簡直鬧得雞飛狗跳,家無寧日,用民間俗語說,真是個“狗討厭”的頑童!第三位頑童名盧添丁,生于810年,次年韓愈作詩寄給其父盧仝說:“去歲生兒名添丁,要令與國充耘耔。”可見“添丁”意即為國家增添勞動力,這是窮詩人盧仝生下“二娃”后的自嘲之詞。添丁有個年長數歲的哥哥,名曰“抱孫”,盧仝《寄男抱孫》云:“別來三得書,書道違離久。書處甚粗殺,且喜見汝手。”又云:“莫學捕鳩鴿,莫學打雞狗。”又云:“莫惱添丁郎,淚子作面垢。莫引添丁郎,赫赤日里走。添丁郎小小,別吾來久久。脯脯不得喫,兄兄莫撚搜。他日吾歸來,家人若彈糾。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可見抱孫原來也是個頑童,但此時已稍長大,能親手給父親寫幾封文理欠通的信,故盧仝禁止他再去捕鳥打狗。又囑咐他善待弟弟添丁,否則回家后定要嚴懲不貸。有其兄必有其弟,添丁當然也是個頑童。他年齡雖幼,卻已頑劣無比,甚至無師自通地成為“涂鴉派”藝術的先驅,弄得衣食不周的父親叫苦不絕,連聲告饒:“數日不食強強行,何忍索我抱看滿樹花?不知四體正困憊,泥人啼哭聲呀呀。忽來案上翻墨汁,涂抹詩書如老鴉。父憐母惜摑不得,卻生癡笑令人嗟。宿舂連曉不成米,日高始進一碗茶。氣力龍鐘頭欲白,恁仗添丁莫惱爺!”上述頑童一個個都是活蹦亂跳,終日嬉鬧乃至惹事闖禍,但是父輩寫他們的詩,卻是字字句句浸透著愛憐之情。這完全是人之常情,活潑好動是兒童的天性,頑童是每個兒童正常成長的必經階段,在外人眼中“狗討厭”的頑童在父母心目中都是可愛無比。就以杜宗文而言,他幫助父親樹柵飼雞時大約十五六歲。九年以前,杜甫從鳳翔返回羌村探親時,宗文年方六七歲,其弟宗武年方三四歲。兄弟二人向父親問長問短,竟然“競挽須”也即搶著拉父親的胡須,一付頑童模樣。然而杜甫卻聲稱“甘受雜亂聒”,還反問:“誰能即嗔喝?”現代作家老舍說他的幾個孩子“俱狡猾可喜”,也是此理。
從上引唐詩可見頑童的一大特征是喜愛游戲,竹馬便是其標配的玩具。其實頑童還有另一個特征,便是貪食果餌。晉人陶淵明的《責子》詩中最早披露此點:“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唐代頑童也有此癖,盛唐詩人秦系詩云“稚子惟能覓梨栗”,晚唐詩人杜荀鶴詩云“兒童書懶讀,果栗樹將空”,皆為確證。李商隱表揚其子袞師“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便是想為他洗刷頑童的惡名。其實愛食果栗也是兒童的天性,不足苛責。盛唐時有個十五歲的少年還成天爬到樹上摘取果子呢,他不是別人,而是杜甫,有杜詩為證:“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上樹摘果,一日千回,非頑童而何?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成天爬樹摘果的頑童與那位“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的好孩子就是同一個人,我們又何必對“頑童”這個稱號大驚小怪呢?
現在有些家長每天把孩子押解到各種補習班,讓他們苦學包含一切學科的文化知識,就是不許玩耍,惟恐他們成為頑童,據說是為了避免“輸在起跑線上”。殊不知人生是一場遠程長跑而絕非短跑,幾曾見有馬拉松運動員“輸在起跑線上”?回到唐詩的語境中,詩圣杜甫十五歲還終日爬樹不止,詩仙李白在遇到磨杵成針的老嫗前終日游蕩,而且終生童心未泯,他們又何曾“輸在起跑線上”?我認為那些“虎爸”“虎媽”拔苗助長的育兒行為,不但最終使孩子“泯然眾人矣”,而且剝奪了兒童頑皮嬉戲的天賦人權,其實是在戕害兒童。要是魯迅重生,他一定會再次吶喊:“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