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
一
舅舅的書法師承一位隱于山林的老先生,而梓軒的書法師承舅舅。
梓軒一直認為舅舅的毛筆字拿出來與任何一位當代的名家相比,都絕不遜色。因為別人的字里只有章法與結構,舅舅的字卻傾注了信仰與熱愛。人常言字如其人,不錯的,電視機里的書法家們個個西裝革履,頭發溜光得恨不得能滑倒蒼蠅,但就像一張薄紙,令人一眼看穿;而舅舅僅有的一兩件素凈的短衣,卻包裹著一個高貴的靈魂,質樸厚重,渾然天成。
六歲那年回老家,梓軒第一次見到舅舅。梓軒覺得舅舅是個怪人,他那么愛書法,可一大家子共聚一堂的時候,他對書法只字不提;只有當梓軒在他的小書房里玩耍時,他坐在帶靠背的木椅子上滔滔不絕,講一些為梓軒所不能理解的話,“顏筋柳骨”“蠶頭燕尾”云云。童言無忌的梓軒忍不住詰問:“您懂這么多,怎么沒成名人呢?”他先是一驚,隨即褪去了滿臉笑意,亦不生慍色,平靜而莊嚴,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只有眼里閃爍的光芒能印證他生命的律動,血脈的流淌。他的臉上漸漸透出一種悲傷,以及悲傷的深處蜷縮著的才情和壯烈。他終于從嗓子眼里擠出了文雅而憂郁的一聲笑,老練、瀟灑、甚至帶有幾分玩世不恭。梓軒不知道這笑是輕松的一笑,還是用輕松一笑來掩蓋更深層的激動。舅舅突然欠起身,抬起座椅后腿,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梓軒,說道:“傳藝的人只管守好自己的本分,為何非要出名?”一句話令梓軒滿臉通紅,心突突地跳了許久。
也正是這一幕,久久地印在梓軒幼小的心里。這便是他對藝術家的初步印象——不是神圣,不必高傲,不會言及玄遠,故作高深,只是平靜地講述著,傳遞著內心最真摯樸素的感情。汪曾祺曾寫道:“我覺得我的祖父是個人。”梓軒也有同感,他覺得舅舅不是那種清高到需要仰望的大師,他只是個喜歡寫毛筆字的普通人。
二
十二歲那年回老家,梓軒駐足于舅舅的一幅斗方大字前欣賞了幾個鐘頭。
梓軒頭一次發現舅舅的字有那樣獨特的魔力,當他凝視著面前一方臥著條條黑龍的素宣,他仿佛看見同在一個紙面上的筆畫遠近錯落開來;閱畢,闔眼,又仿佛看見一支羊毫毛筆凌于紙上,下筆、運、行、收,一筆筆起承轉合書寫成一條條橫平豎直,靜逸中墨影成字,留著“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的靈動。當墨香從羊毫毛筆間徐徐攀升,他仿佛看到顏體之筋絡,柳體之風骨,魏碑之瀟灑,米蔡之神韻……種種絕妙,盡在不言中。
梓軒頗似古代的神童,自小就顯現出非凡的心智,常常語出驚人。他博覽群書,記憶力又極強,簡直天縱英才。于是,他曾經在書中見過的種種書體此刻都匯聚于腦海之中,與舅舅的斗方并做一處。他曾見過何紹基的藏鋒,字體左右施展不開,似乎太呆板了;他又曾見過顏真卿的《顏家廟碑》,筆法渾厚到了極致,卻欠了兩分端莊與蒼勁。其余的呢,楊凝式的《韭花帖》內擫和外拓都顯得別扭,《靈飛經》因重復出現的字筆法雷同而失卻變化之美。唯獨眼前的斗方,筆勢宏闊而不顯空洞,鋒芒畢露卻未失章法,雖不及王右軍神來之筆“矯若游龍”,卻于結體上工而不雕,更勝一籌……
梓軒興奮不已,將所得感受如實講給舅舅。舅舅邊看著那幅斗方邊聽著,又時而扭頭瞪大了眼睛瞅瞅梓軒。待梓軒說完,他的脊梁已不再慵懶地靠著椅背,而是挺得筆直。他用緊握的雙拳支撐著下巴,眼里仿佛有什么晶瑩的東西在閃爍。沉吟片刻,他忽然開口道:“舅舅教你書法怎么樣?”其時梓軒的心早已沉醉于紙與墨的黑白世界中,自然滿心歡喜,一口應下了。
梓軒一步跨到桌前,拿起毛筆,扯過來一張宣紙就要開始寫,被舅舅一下喝住:“先從硬筆練起!”梓軒正在興頭上,突然被擋了一下,心里不服,道:“隨便寫兩張玩玩嘛!”舅舅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厲聲說:“寫書法的,最不能隨便,基本功得打扎實嘍!要有大成,非得從硬筆練起,指頭上起了硬繭,繭消了再寫出新繭,反復磨上幾次,才能磨掉臭脾氣,磨出那股子韌勁兒,寫出來的軟筆字才能講求點畫、軟而不弱!”梓軒不再想著爭辯,默默地找到鋼筆和本子,悶頭寫起來,仿佛是受到一種無名力量的驅使。的確,舅舅的話語和他的字一樣有力。
三
此后,無論舅舅在不在身邊,梓軒都始終堅持在舅舅編的“教材”上練習——舅舅在每一行都起好了頭,關鍵之處還批有注解,梓軒只需在后面跟著練就行了。梓軒讀過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于是學以致用,模仿書中趙慧文抄材料的方式,哪天練得效果好了,就在紙上畫個紅旗,反之則打一個叉。不到半年,一厚本“紅旗”竣工了,梓軒右手中指內側也磨出了厚厚的一個繭。說白了,為學毛筆而練的鋼筆字,除提高硬筆水平外,更多的是磨礪耐性的苦修。
年輕的人總是充滿激情,而當這激情被捆在書桌前時,心里的苦是要遠遠勝過手酸、背痛和身子麻木的。于是梓軒常因苦練無著而煩躁。無數個日夜,他急得滿屋子走來走去,想要把筆和本子一并扔進垃圾桶里泄憤。在心態瀕臨崩潰時,耳畔想起舅舅的話:“基本功得打扎實”“磨掉臭脾氣”,恰似“于無聲處聽驚雷”,又被那股熟悉的力量摁回書桌,拼命地調動各個感官,在幻覺中嗅到墨香,聊慰本心。
終于,學硬筆的第三年,梓軒一千多個日夜凝結成的作品拿到國賽二等獎。他用一份鮮紅的榮譽證書,從舅舅那里換來了一支毛筆——那是舅舅最心愛的一支毛筆,據舅舅說,那是他的一位恩師當年傳給他的。那支筆手感很好,拿起來甚是輕便,可梓軒從來不會將它夾在指間轉著圈玩,因為它于梓軒其實遠不止一支毛筆,它的桿子里留有厚重的印記,容不得玩笑和褻瀆。
四
其時梓軒十五歲,讀著初三,每日的時光要被一些他并不感興趣的知識與試題塞滿,毛筆字于是漸漸荒廢了。梓軒心急如焚,害怕自己苦練多年的書法功夫就這樣廢掉了,可是……嗚呼,無法可想,周圍的老師們很清楚他的書法才能,可還是執意要把一些對于他來說保質期只有幾年的知識灌進他的腦子。
與舅舅通訊,從聽筒里都能發覺舅舅的著急。“書法是童子功,小時候不苦練功夫,盡做一些跟你后半輩子不挨著的無用功,指望等到大學再把毛筆字拾起來,練一輩子也夠不著藝術的邊!”舅舅在電話那頭激動地喊道,“梓軒,你是個寫書法的苗子,三年前你跟我談論斗方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因此決定傳藝給你。曾經我也教過別的幾個孩子書法,他們有的資質不夠,練不出名堂;資質好的又沒耐性,在硬筆這一關就折了;還有的孩子愿意跟我學,可家長不支持,說練字是旁門左道……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書法藝術,就快被丟棄和糟踐完了!提起這個,我又有道不盡的話想與你講。梓軒,你是個頂好的孩子,是天生的書法家。生在這個時代,你愿意守護我們的書法藝術的話,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千萬不能從小栽在什么考試刷題上面。唉!什么時候,我們中國的教育能有點長進?什么時候,我們能潛心鉆研我們所愛的事業,為國家做最大的貢獻?什么時候,莘莘學子能不再被所謂全面均衡發展的“全才”思想毀掉半生呀!啊,我也許不該對你講出這些,對不起,對不起……”
自從那日與舅舅通了電話,梓軒日日心亂如麻,心里總有說不清的味道雜糅、翻涌,渾渾噩噩地度日,仿佛思想處在一片荒原,不知哪邊才是正確的方向。
五
當月底,姥姥溘然長逝,梓軒隨父母回鄉奔喪。那幾天,梓軒總看著舅舅和一群人一起忙里忙外。舅舅有些憔悴了,目光渙散失神,許是連日流淚的結果。第三天,姥姥下葬。儀式畢了,舅舅吩咐別人去做善后,拉著梓軒進了他的書房。梓軒與他對坐,看見他的眼神還是迷離,但望向梓軒時,總帶著幾分殷切。舅舅先開口道:“你姥姥的事過去了,她算是壽終正寢,我們看開些……我要同你講一件于你我更為重要與迫切的事……”舅舅掏出手機,翻出來幾則新聞給梓軒看。手機上赫然幾行大字——“丑書大師某某新作品……萬元成交”“射書在歐洲各國巡展”“新型舌書或將撼動楷書正統地位”……,另附有幾張照片,照片里的人千奇百怪——有用鼻孔夾著毛筆寫字的;有身上沾滿了墨水往紙上印的;有倒立用長頭發寫字的;還有拿著注射器對紙“射”字的……
手機屏幕并不亮,可梓軒覺得十分晃眼,那些新聞標題和配圖刺痛著他的雙目,更抽打著他的心。梓軒每看一眼,都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心里像火燒一樣。他這才知道當代的中國書法所傳承的已不再是顏體之筋絡、柳體之風骨、魏碑之瀟灑、米蔡之神韻,而竟是這樣一些不配稱為藝術的鬼畫符……凝結了舅舅半輩子苦功夫的正楷無人問津,一群跳梁小丑對于書法形同侮辱的作品卻能火遍全國。在這樣可笑和可悲的巨大反差前,梓軒沉默了。他緊張狂跳的心臟里,融進了一種淡淡的自嘲和悲哀。
六
“我也無需多說了。現在的形勢擺在這里,一群門外漢在挑戰我們千年傳承的書法藝術。他們的東西毫無價值,經不起時間的考驗,但只要人們對于美丑還有最基本的分辨能力,我們的楷行草隸篆就永遠不會過時。可現在我們正統的書法缺少挑大梁的后生去推廣,暫時被他們蓋過了風頭。就像陰霾遮擋太陽,是不會長久的。我們現在正處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時候,只要挺住了,把書法的底線守護好了,我們就一定能迎來紅日的普照,傳統書法藝術就能遍及世界的每個角落,給所有人以精神的陶冶和升華——我雖然沒有做任何侮辱書法的事,但我身上背負著深深的罪孽。因為我落后的隱士思想,不能為扭轉正楷式微之勢做出貢獻。我畢竟是楷書的傳承人之一……”
“可您的楷書作品才是爐火純青……”
“那都是狗屎一樣的作品。”舅舅突然漲紅了臉,“我寫得再好,只不過是自說自話,百無一用。我認為寫書法的功底再深,不去發揚、推廣,終究對不起老祖宗。而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走出去,在更廣闊的世界里鋒芒畢露,廣采百家之長,日臻完美……”舅舅說這一番話時,幾欲落淚,看向梓軒的眼神滿是期待,那份期待就好像梓軒代表著中國書法最權威的方面。
最后,舅舅給了梓軒一張全國軟筆書法大賽的邀請函——這是中國最權威的書法賽事,舅舅當年就是在這個比賽得獎而后發跡的,因此留有一個推薦參賽的名額。比賽分預、復、決三場,賽期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恰是梓軒中考第三輪復習的時間。舅舅讓梓軒自己選擇……
七
若干天后的一個上午,梓軒踏上了去往比賽城市的列車。
他在靠窗的座位上閉目養神。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的老家宅院。站在房門前的棚頂底下向上看,躲在樹的枯枝后面的細腰屈頸的燈盞把白得瘆人的燈光扎在他身上。樹的枝干本就枯槁,逆光之下顯得更加清瘦,在雨中滴著細小的水珠,輕輕搖著身軀,顯得優雅、愁悶而又無可奈何。漂亮的鐵門緊緊關閉著。不遠處公路上來往的車輛的前燈不時把這里照亮,又不時把這里弄得更黑。
在某個瞬間,梓軒臉上也現出了舅舅那樣文雅而憂郁的一笑,老練、瀟灑、甚至帶有幾分玩世不恭。梓軒大概覺到這一點,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梓軒睜開眼,把視線移向窗外。五月的南風正輕撫著萬物。啊!初夏了。方才滿腦子都是寒冬,此刻眼前已盡是初夏了。梓軒第一次如此細致地注意季節的變遷,于是他感到自己像是剛剛度過人生中第一個春天。梓軒仰頭向上看去,只見所有風景一閃而過,只有太陽始終在視線之內,仿佛不曾移動分毫。它正隱藏在層層云彩之后,默默地透出微光。
姓名:張淇
年齡:14
性別:男
學校:信陽市第九中學八8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