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寫到石頭比水還輕 “請你們以得病的方式,閱讀我的書”
提到葡語文學,不少人都會想到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若澤·薩拉馬戈,這位舉世公認的葡語小說大家已有多部作品中譯本面世。在葡萄牙國內,還有一位與若澤·薩拉馬戈齊名的小說家,不太為中國讀者知悉。他叫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近年來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 與若澤·薩拉馬戈組成護衛葡萄牙文學的雙子星座。自若澤·薩拉馬戈在199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業界人士普遍認為安圖內斯很難在短時間內獲得同一個獎項。不過,安圖內斯對此倒是坦然,他說:“沒關系的,我有的是讀者,而他有的是粉絲。”
安圖內斯最重要的小說之一《審查官手記》中文簡體版近日由中信·大方出版,這是國內首次引進安圖內斯的作品。安圖內斯姍姍來遲并非沒有原因,他的小說以技藝精湛的心理刻畫和超高難度的寫作技法著稱,閱讀起來非常困難,對翻譯者也構成了十足的挑戰。安圖內斯在國際上獲得了廣泛的贊譽,《紐約客》稱他“為書寫整個社會的墮落提供了一種密集的、個體的聲音”,連一向以苛刻出名的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都曾稱他為“21世紀最重要的在世作家之一”。
2020年5月27日,《審查官手記》譯者、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葡萄牙語文學博士王淵做客 “大方live”,與讀者一同分享安圖內斯的作家生涯和他的《審查官手記》。“大方live”是“中信出版·大方”每月定期推出的系列線上主題分享活動,目的是收聽來自文學藝術界的新聲,由此激發不受時空限制的交流,建造無形卻熱烈的現場。
翻譯要死磕每一個比喻和表達
《審查官手記》以虛構的政治人物弗朗西斯科和他在小鎮帕爾梅拉的莊園為中心展開敘事。“康乃馨革命”結束之后,曾經在薩拉查執政期間手握大權的部長弗朗西斯科因為中風喪失了生活能力。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天,他躺在里斯本的病房里回溯自己的一生。
“《審查官手記》的翻譯難度巨大。”王淵透露,自己用了一年半的時間精心打磨譯本。他最初讀到這本書是在研究生一年級的時候,當時有一門關于城市與記憶的研討課需要閱讀原著,但書中不斷重復回響的記憶瞬間給王淵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些閃回的記憶瞬間將人物的思緒斬斷,使其支離破碎,“或許這種破碎才更符合真實的記憶與思考方式,它也彰顯著過去的幽靈如何時時刻刻潛伏在我們的思緒之中。”
談到翻譯和閱讀的差別,王淵認為“翻譯和閱讀是兩碼事,閱讀永遠是有重點的,哪怕再細致的精讀,也不會像翻譯一樣要去死磕每一個比喻和表達。”
安圖內斯
復調書寫織就的流動詩篇
安圖內斯16歲時被父親送到里斯本大學學醫,畢業后成為一名醫生,專攻精神病學。在即將完成學業之際,他不得不前往非洲參加葡屬殖民地獨立戰爭,成為一名隨軍醫生。學醫和從軍的經歷給安圖內斯的人生和文學創作都留下深重的影響。
“正是在安哥拉的軍事醫院里,安圖內斯開始關注死亡等人類主題,對人性的明與暗開始有無與倫比的體悟。”王淵說,“安圖內斯對人性的剖析往往和葡萄牙當代歷史的重要變遷聯系在一起,譬如說說新國家政權的法西斯獨裁、康乃馨革命后的民主運動和婦女運動等等。”至于寫作手法,安圖內斯繼承了現代派意識流的寫法,用一種深思熟慮的節奏感調配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意象,將殘酷的現實議題變成流動的詩篇。
《審查官手記》寫法極為特別,由19位人物的心理獨白構成,這些主角和配角的階級地位、政治立場、生活狀況、教育背景和敘述重點各不相同,由此形成了高潮迭起的復調表達。
《審查官手記》被認為是安圖內斯的代表作之一,集中表現了安圖內斯許多小說常見的敘事線索,即以問詢一個嚴肅的哲理問題作為敘事中心:過去的真實完全或者部分被掩蓋,來自各個視角的敘述很多時候又相互矛盾。“安圖內斯其實是在模糊,而非理清唯一的事實。他想呈現的其實是一種復數的真實。”
王淵提到,雖然中文書名沒有明確的表達,但葡語原文的標題 O Manual dos Inquisidores當中的Inquisidores(審查官)一詞,使用的是復數形式。小說其實可以被看作不僅是葡萄牙這個國家,也是全體人類對于過去的探究。“安圖內斯強調的是記憶的必要性,只有記憶才能理解荒誕當中的真實。”
從模仿福克納到獨創
《審查官手記》往往被認為是更具野心的葡語版《我彌留之際》,安圖內斯在《閱讀我的處方》中也提到,自己曾經受到福克納的影響,后來沒那么喜歡了,外界還是會將他的作品與福克納相比較,或評價他模仿福克納的風格。這種標簽化的看法也引發了諸多爭議。王淵認為,福克納確實是對安圖內斯產生較大影響的作家,但如果只把安圖內斯看作福克納的影子,其實源自英美評論界的一種懶惰與無知。尤其在《審查官手記》出版之后,安圖內斯的重要性便不再是一個輿論議題,他的作品逐漸走上了經典化的過程。
王淵介紹說,安圖內斯本身的寫作風格一直在變化。早期作品像《世界盡頭的土地上》自傳性質更濃,更多的涉及安哥拉殖民戰爭的主題,手法上更多地使用奔流一般的譬喻和大量的互文。但在《審查官手記》之后,從上世紀90年代末到2000年之后的小說當中,讀者會發現安圖內斯在技法上變得越加冷靜、越加克制。”細節的堆積越來越聚焦在一種風格化的重復以及某些哲思的考量上。”
“可以說,安圖內斯學習和吸納了很多作家的風格。他對時間的那種獨特觸感,會讓人想到普魯斯特的小說;他對于記憶破壞性的闡釋,會讓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福克納;他對于卑微、低賤、怪異的事物的興趣,則會讓我們想到法國的塞利納。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安圖內斯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關于自己的寫作風格,安圖內斯在接受采訪時曾非常認真地表示自己的寫作是獨一無二的,他寫不出一樣的作品。 “安圖內斯今年已經78歲,在這樣的高齡,他依然在不斷地學習、不斷地閱讀、不斷地寫作,基本上每一兩年都會有新的長篇小說問世,我想沒有哪位模仿者可以有這樣長久的激情。”
直面沉重的寫作
近年來,葡語文學在中國的譯介蔚為壯觀,既有葡萄牙本土作家如佩索阿、薩拉馬戈和安圖內斯,也有若熱·亞馬多這樣中國讀者較為熟悉的巴西作家,還有來自安哥拉的阿瓜盧薩,莫桑比克作家米亞·科托……這些作家因為時代和地域的不同,具有不同的創作風格,由此形成了絢麗多姿的葡語文學大花園。除了安圖內斯,王淵也是薩拉馬戈、阿瓜盧薩、亞馬多等眾多葡語作家的譯者,還當過米亞·科托活動的現場翻譯。
在王淵看來,葡語作家每一位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亞馬多的小說呈現了巴西東北部獨特的區域文化,阿瓜盧薩和米亞科托的小說表達的則是非洲國家在結束葡萄牙殖民、獲得獨立之后,如何在各個層面構建新興的國家。葡萄牙本土兩位大作家的寫作風格也相當迥異:安圖內斯更多是在反思葡萄牙的殖民主義和法西斯政權在思想上對葡萄牙國民帶來的深重影響;薩拉馬戈的寫作帶有濃厚的寓言色彩,一方面是具有驚人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則充滿人性的關懷。
“如果要說這幾位作家有什么共性的話,我覺得對底層人民的關注是其中比較突出的一點,拿《審查官手記》這本書來說,雖然線索上圍繞著部長弗朗西斯科,但其實安圖內斯給出了很多對小人物的敘述與評論,而且相比于弗朗西斯科和他的兒子若昂受到的各種唾棄及嘲弄,小人物由于環境和教育等各方面的影響做出很多出格的行為,作家其實給予了他們很多理解與同情。”
在王淵看來,安圖內斯的寫作是一種直面沉重的寫作。“安圖內斯將寫作看作凈化的方式,他不會回避任何他覺得太過艱深的議題,或者太過低微的描寫,這也是為什么安圖內斯會這樣形容自己的寫作,他說,‘我的工作就是寫到石頭比水還輕。我做出來的不是小說,不是在講故事,不是為了讓人消遣,不是為了別人的愉悅,不是為了有趣,我只是想讓石頭變得比水還輕’”。“讓石頭變得比水還輕”,后來也成為安圖內斯一部小說的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