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5期|許春樵:骨頭(節選)
1
黃昏時分,天空刮起了風,一種很曖昧的叫暮靄的東西像海水一樣浸泡著城市,不久天就暗了起來,一陣風吹過,大街上的燈火剎那間全亮了。
于是,這個城市的小偷、妓女、騙子、政客、商人們在尋歡作樂的燈火的暗示下與沉默了一天的蝙蝠們一起正傾巢出動,他們在夜色的掩蓋下揮霍著才華與欲望,享受著投入時代的幸福生活。乞丐走在他們的縫隙里尋找糧食和水,乞丐的骯臟的服飾以及無賴的表情正在嚴重地敗壞著城市輕浮浪蕩的笑聲和化妝過分的口紅。
在這個有風的秋天的晚上,老年乞丐肩上背著一個黑色人造革皮包,手里端著一個搪瓷缸孤獨地走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一路上他的身上被流動的霓虹燈反復掃描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光斑,老年乞丐對顏色和風的感覺相當麻木,此刻,他的腸胃咕咕嚕嚕地叫著,像有許多人正在里面游行示威并且喊出了非常尖銳的口號,他意識到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
老年乞丐在大街的拐角處看到了一個門面不大裝潢考究的“為民餐館”,他還看到了霓虹燈招牌下有一個印有毛主席頭像的燈箱,頭像下面是紅色的“為人民服務”的標語。于是,乞丐心情良好地準備走進餐館。
老年乞丐從玻璃窗外看到里面人很多,亂哄哄的,像一個繁榮的食堂,廉價的食物和樸素的格局使老年乞丐有足夠的信心進去,進門前,他甚至用粗糙的手捋了一下雜亂無章的頭發。
門童用堅硬的胸脯堵住了乞丐,態度蠻橫地說,“干什么?”
老年乞丐揚起剛剛整理好的頭顱,斬釘截鐵地說,“吃飯!”
門童不耐煩了,他將手指扳得格格直響,“走開,走開,到一邊去!”
門童是一個年輕人,穿一身老式中山裝,顯示出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標新立異,舊時代的服飾別有用心地注解著“為人民服務”的內涵。
乞丐反擊道,“你是怎么為人民服務的?”
門童用訓練有素的胳膊輕輕一推,老年乞丐一個踉蹌,門童說,“我們沒有義務為你服務。”說著就不再理睬乞丐,他的目光看著遠處的廣告牌,廣告牌上是一個女性胸罩的廣告,在燈光的烘托下,女性飽滿的乳房生動活潑,乳罩多此一舉。
老年乞丐以強硬的立場和行動表明,“我今天非要進去不可!”
于是乞丐跟門童就在餐館門前吵了起來。許多食客們饒有興趣地看著乞丐跟門童吵架,他們甚至覺得這比吃飯更有意義,于是他們扛著腦袋圍了過來,并且抒情與議論相結合地對這件事的性質及走勢進行認真分析。
在一個無聊乏味的年代,人們拒絕重復。
沒有人意識到那時候風聲像哨子一樣在他們的頭頂上削過。
2
門鈴響了,我女朋友下班回來了。于是我放下了手中的城市晚報,晚報上乞丐和門童的爭吵也就在報紙的版面上暫時停止了。她進門后按慣例摟著我吻了一下,我裝得很陶醉的樣子,討好地說,“晚上我們去吃加州牛排吧!”
女朋友將她的意大利真皮坤包扔進沙發里,“你還是省兩個錢將房子裝修一下吧,這屋子像解放前一樣暗無天日。”我被女朋友劈頭一盆冷水,心里涼了半截,我聞到了她身上殘余的香水的味道以及城市的風沙。
第一次婚姻失敗后,我變得敏感脆弱甚至有些自卑,作為一家出版社的普通編輯,我沒有足夠的社會地位和大把的鈔票讓我在漂亮的女性面前保持自信。沒有錢的男人對于女人來說是有罪的,這是我編輯的一本書中的一句話,這句話像子彈一樣擊穿了我,它使我在離婚后一直活在一種有罪的生活中。現在的女朋友郁菲在一家廣告公司從事文案設計,公司里的人都說她長得有點像香港影星舒淇,而且她的工藝裝飾畫畫得很好,舒淇不會。一些對郁菲心懷鬼胎的人說我們倆交往是一件不公平的事,這不僅因為我是離過婚的男人,而且我在賺錢上和政治上實際上是毫無前途的,在這個金錢的世界里,我就像一件假冒偽劣產品讓人絕望。一年前,郁菲在跟我同居前,我問她,你究竟看上我什么?她說,城市里到處都是虛假的風景,城市里沒有水稻,你就像水稻一樣,你身上的農民基因讓我很踏實。我還沒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我們就忍無可忍地滾作一團,剩下的事情就在床上辦了。那天晚上,我居住的城市里發生了一起謀殺案,第二天看到電視上報道后,我一直有一種謀殺的負罪感,于是我對郁菲滿懷著感激的心情,我愿意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中都遷就和妥協,這是感恩,還是另一種自卑,我說不清楚。郁菲像一個一碰即碎的美麗的氣球懸掛在我的生活中,我警惕每一粒飛過的沙子和落下的樹葉。
我在出版社的辦公桌前已經整整趴了十一個年頭,前妻看我整天過著跟文字相依為命的生活,也就用象形文字的結構理解我,她在當了處長后,很友好地同我分了手,還給我留下目前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在這套遺產一樣的房子里靠回憶過日子,墻上布滿了前妻的影子和嘆息聲。在這個城市里,我是一個農民兒子,我是一株栽插在城市鮮花和奶油蛋糕中的水稻。
這一段日子,我和郁菲都感到了一些別扭,雖然我們也上下班親吻,但有點例行公事的感覺,床上的激情顯得相當夸張,這有點類似于一個不誠實的單位為了迎接上級檢查而粉飾太平大做表面文章,這種感覺讓我們兩人都很壓抑,但誰也不說出口,我們共同在維護一個虛假繁榮的愛情,在指鹿為馬的原則下過著同居生活。有一次在床上辦完事后,她終于用寧靜而尖銳的目光戳穿我,“既然你沒有出汗,完全沒有必要用毛巾擦自己的額頭。”我手里攥著毛巾如同攥著起訴自己的證據,毛巾上的鮮花在燈光下盛開。屋外的風聲此起彼伏。
造成這種危機的起源是因為我鄉下的舅舅。
一個多月前,舅舅到省城來尋找一個騙子,舅舅遞給我一張騙子的名片,上面印著“省農業新技術推廣公司總經理”的頭銜。舅舅在縣城賣豬時遇到了總經理,總經理挺著豐滿的肚子戴金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他對舅舅說種“意大利紅麻”每畝收入六千塊錢,舅舅被他說動了心,就很感激地帶著總經理到村里動員村民買了五千多塊錢“意大利紅麻”種子,總經理跟全國各地的騙子一樣,還與每戶簽訂了包收購合同,當晚舅舅將家里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殺了招待總經理。舅舅看著平易近人的總經理當時還說了這樣一句話,“你像我省城的外甥,一點架子都沒有。”播下種子后,地里長出來的不是意大利紅麻,而是山區常見的野蒿,總經理從此也下落不明再也沒露過面。
舅舅氣得吐了兩口鮮血,吃了五劑中藥后,就直奔省城來找總經理了。
我說省城根本就沒有這個公司,舅舅說你打電話問問看,我說名片上的號碼都是假的,舅舅不信,我就當著他的面撥了電話,電話傳來冷冰冰的聲音,“你撥的電話號碼不存在。”舅舅當場坐在我家的沙發上發呆,我看到了他六十多歲蒼涼的額頭上冒出了許多汗。他擤了一把鼻涕,用手擦了擦,渾濁的目光突然堅定起來,“找不到騙子我不能回去!”
我說,“這個騙子不一定在省城,認倒霉吧!”
舅舅委屈地說,“我在鄉鄰們面前沒法交代,找不到騙子我就成了騙子!”
我叫舅舅跟我一起出去吃晚飯,舅舅說就在你家喝稀飯,我說家里沒有燒飯,舅舅說出去吃一碗面條就行了,不能浪費錢。他還給我帶來了二十只咸鴨蛋。
那天郁菲下班的時候,舅舅正坐在沙發上擤鼻涕,她準確無誤地看到了舅舅用粗糙的手擦鼻涕,我對她說這是舅舅,她“哦”了一聲就鉆進房間看電視去了。
我要她一起出去陪舅舅吃飯,她說,“我身體不舒服,你們去吧!”
我就不失時機地對舅舅撒謊說,“她的腸胃不好,醫生叫她不要在外面吃飯。”
舅舅完全沉淪在被騙的痛苦中,對這一切并沒有任何反應。
那天晚上吃的什么,我已經忘了,但我忘不了舅舅那天離開我家時的背影。他說他堅決不回鄉下去,“死也要把這個騙子找到!”
3
郁菲在我的身邊睡著了,她的長發凌亂地鋪陳在枕邊,如同此刻我雜亂無章的心情,我看到她寧靜而均勻地呼吸著秋天有些冰涼的空氣,臉上汪洋的青春不動聲色。一個星期前我托老家縣城的同學去鄉下打聽我舅舅的情況,同學說舅舅出門一個多月了還沒回來,于是我就在晚報上刊登了“尋人啟事”,今天已是第四天了,沒有任何消息。郁菲不知道這件事,告訴她只能使我們的隔閡越來越深。夜深人靜我無法入睡,忍不住又翻開了晚報,這就類似于一個找不到鴉片的人,還要死死地抱緊一桿不冒煙的煙槍一樣。
翻到第八版,乞丐跟門童在報紙上繼續爭吵。
有人看到臉漲得通紅的老乞丐,就勸門童說,“你讓他進去吧,他不就是想填飽肚子嗎?又不是去偷去搶!”
門童不再堅持,也就不說話了,他毫無必要地緊了緊自己的藍色中山裝風紀扣,然后目光又開始盯著遠處廣告牌上的女性乳罩,女人乳房在燈光的渲染下蠢蠢欲動。
乞丐昂起頭正氣凜然地走進了玻璃門內,餐館內飯菜的香味深入肺腑,他貪婪地吸了一大口,胃里幸福地痙攣起來。
在一張卡式的臺子上坐定,對面的一位化妝得很過分的小姐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快餐盆向懷里收了收,她很細膩地啃著一只炸得金黃的雞腿,老乞丐看到她的頭發跟雞腿一樣金黃。雞腿的味道如一根細膩的鐵絲鉆進了乞丐的胃里,他向服務員倉促地喊了一聲,“來一碗雞蛋火腿炒飯!”
他的這一聲吶喊如同注定要溺死者的求救聲一樣無濟于事,他的聲音被省略在油光燦爛的表情之后,鮮艷的服裝和啤酒瓶的形象在他的眼前反復晃動,酒肉的香味在折磨著乞丐的牙齒。
乞丐用更粗獷的聲音喊道,“一碗雞蛋火腿炒飯!”他用笨重的勺子敲著搪瓷缸,搪瓷缸發出煩躁尖銳的金屬的聲音,像玻璃碎片在刮著菜刀的刀口。
這時,極少數人抬頭看了一眼乞丐,然后又繼續埋頭吃飯。服務員沒有理睬乞丐,她叫來了老板,老板是一位年輕人,他挺著與自己年齡很不相稱的肚子,上來就呵斥道,“出去!”
乞丐坐著不動,他揚起生硬的頭顱,“你開飯店還不讓人吃飯?”
老板氣惱地威脅說,“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把你給抓起來!”
乞丐站了起來,他將搪瓷缸狠狠地摜在桌上,“我累了,今天不要飯了,花錢吃飯還不行嗎?”
老板突然愣住了。乞丐對面的那位小姐也突然停止了啃雞腿,所剩不多的雞腿在嘴里進退兩難。
部分食客笑了起來。
乞丐又一次用命令的口吻拿勺子對著老板肥沃的肚子說,“快,給我來一碗雞蛋火腿炒飯!”
老板油膩很重的臉在慘白的燈光下一敗涂地,他無法以正當理由面對一個突然發難的乞丐,倉促間他說了一句很不謹慎的話,“你有錢我也不賣給你!”
乞丐發脾氣了,他拍著桌子說,“你不賣給我,我就叫警察把你給抓起來!”
大部分食客很愉快地笑了起來,有一個看上去也是做生意的人走過來對老板說,“你就給他一碗炒飯吃不就得了,這種人我們遇到得太多了。”
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走過來對老板說,“我是學法律的,如果你拒絕平等消費的話,違法是肯定的。”
乞丐拍著自己形同虛設的口袋說,“我是討飯的,但我今天太累了,不想討飯了,我是來花錢買飯的。你敢不賣飯給我?”
乞丐臉上閃爍著收獲的光輝,他的腸胃也停止了造反,正步調一致地配合乞丐爭取一碗炒飯。他不餓了。
有人勸老板,“你跟他吵下去,不影響做生意嗎?”
老板無奈地對乞丐說,“我認你狠,我這就讓廚師給你炒飯。” 他在離開的時候自言自語了一句,“算我倒霉。”
乞丐對著老板的后腦勺糾正道,“你倒什么霉?倒霉的是我,我今天要花錢買飯吃。”
乞丐在這個晚上跟城市的燈紅酒綠較勁,晚報認為乞丐跟餐館老板爭吵比大款跟情婦爭吵、兒子跟老子爭吵、強盜跟流氓爭吵、嫖客跟妓女爭吵要有意義得多,因為那些爭吵或大打出手已經長年累月地重復在版面上,讀者和記者都已經很厭煩了。乞丐使在場的食客以及我們這個城市的晚報讀者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
4
我舅舅是以傷感甚至是絕望的心情離開我家的,一個月前的那天晚上,先是郁菲不愿陪鄉下的舅舅一起出去吃飯,我在樓下小餐館點了幾個菜跟舅舅兩人對吹了一瓶白酒,酒喝到興頭上,舅舅就忘了尋找騙子的事,他說了鄉下農民日子越來越艱難的事,然后他又表揚我大學畢業這么些年了一點架子都沒有。我說都是一家人哪敢在舅舅面前擺架子,舅舅抹著嘴角的油膩說我沒忘本。我母親在我九歲那一年去世,父親當時患了肺癆,家里已經揭不開鍋,我們兄弟姐妹五個眼見著就活不下去了,父親就將我送到了舅舅家,舅舅家本來就有三個孩子,又多添了一張嘴吃飯,可舅舅毫無怨言地將朝不保夕的日子支撐了下去,一直到我十二歲時離開舅舅家。
吃完飯后回到家里,我當然想把舅舅當自家人留在自己家里住,但我又怕破壞了郁菲的情緒,她基本上已經明確地表示出了拒絕舅舅的意思,但我還是抱著一絲僥幸和幻想,希望郁菲主動提出舅舅住在另一間屋里。一進屋我就要給郁菲煮面條,郁菲正在喝著一盒酸奶,手里拿著幾片夾心巧克力餅干,她躺在床上對我說,“我已經吃飽了。”郁菲目光很藝術地看著電視上的時裝表演,電視上外國女人正欲蓋彌彰地展示著服裝和性感。
我和舅舅坐在沙發上抽煙聊天,農村的事情已經無法集中起我的注意力,我心不在焉地應付著舅舅的敘述,大部分時間將目光集中在房間的門上,希望郁菲從里面走出來給我臺階下,可門依然墨守陳規地關閉著,我聽到里面電視很壓抑地像一個中風患者一樣發出含糊而窒息的聲音。
快十一點了,舅舅說坐了一天汽車太累了,想早點睡覺明天一早去找騙子。
我說,“那好吧,我帶你去樓下旅館開一個房間,”怕舅舅多心,我補充說,“騙子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多住一些日子,旅館費我付。”
舅舅很迷惘地看著我,“住你家里不就行了嗎?干嗎要花錢住旅館呢?”
我顯得很無奈地指著另一個房間說,“屋里又臟又亂,實在不好意思讓你睡在里面。”
舅舅拿出長輩的口氣批評我,“一家人說這話就見外了,當年在鄉下你跟我睡過三個冬天的牛屋,全是牛臊味。我沒那么多講究!”
我說,“主要是沒有床。”
舅舅說,“鋪一張席子,我睡在地上就行了。”
我說這怎么行呢你讓我心里過意不去。
舅舅突然不說話了,他先是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心虛地回避著舅舅的眼神,不敢正眼看他,然后舅舅又警惕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他的酒全醒了,他似乎已經完全明白了。
這時舅舅也就通情達理了起來,他對我說,“你說得有道理,我還是去住旅館。你也不要送了,我自己去找一個旅館。”說著拎著空蕩蕩的黑包就走。
我說我下樓給你安排,舅舅說,“我不住你這兒,你們工作那么忙,找騙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臉上是誠懇而平靜的表情。
我的臉在發燒,站在舅舅的面前,我啞口無言。舅舅臨走前,還讓我打開房門跟郁菲道了別,他一臉愧疚地對郁菲說,“姑娘,打攪你了!”郁菲很禮貌地欠起了身說,“您慢走!”
我要送舅舅下樓,舅舅說,“不用了,我畢竟還上過初小,字還認得不少。”
這時,房間里郁菲突然喊我,“電話,你們領導找你!”
正在猶豫之際,舅舅像一個地下黨一樣,迅速地消失在樓道的黑暗中。我走進房間,郁菲說,“你來晚了,電話已經掛斷了。”
同居一年來我第一次對郁菲很謹慎地表示了我的不滿,“他是我親舅舅,你總得給一點面子吧!”
郁菲說,“你舅舅用手擦鼻涕,我實在受不了!”
我說,“如果我用手擦鼻涕呢?”
郁菲說,“你要是不趕我走的話,我就只好自己走。”
郁菲摟著我的脖子說,“家里有外人,我睡不踏實。”她抽泣了起來,女人一哭,我的心就軟了下來,然后就給她擦眼角的淚水,“都是我不好,讓你不高興了。”郁菲破涕為笑,她咬著一塊餅干喂到我嘴里,我也就趁勢張口迎接。
從此,舅舅再也沒有打過電話來,也不知道他找到騙子沒有,也不知道他是否回到鄉下去了。當我縣城的同學告訴我舅舅還沒回去的時候,我感到心里很難受,他不僅沒有得到我的幫助,還被我客氣而禮貌地攆出了家門。
舅舅住在哪里,有沒有錢吃飯?舅舅在騙子的陰影下經歷這個秋天,他找不到一年前的騙子,但他一年后又在我這個騙子的屋檐下重新被騙。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晚報上登廣告,“尋找從永樂縣來的老農鄭宗漢,年齡六十八歲,穿一身黑色夾襖”,希望他見到報紙或有知其下落者與8246134電話聯系。我以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安慰自己忘恩負義的心靈,然而杳無音信使我更加認定自己在一種可恥的背叛中不可饒恕。
從此,我只能用一半的心情去侍候我和郁菲的愛情,沉默的時候多了起來,郁菲招呼我的時候,我常常是做出神經質的突然反應,動作和姿態在短兵相接時呈現出無法控制的虛假和不夠投入。郁菲在前天晚飯后看我悶頭抽煙,她套用了一句歌詞說,“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
她的寧靜像一把刀子刺進了我自卑的內心。(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5期)
選自《北京文學》2002年第2期
許春樵,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安徽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樓》《屋頂上空的愛情》,中短篇小說集《謎語》(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一網無魚》《城里的月光》《生活不可告人》,散文集《重歸書齋》《麥田里的春天》,“許春樵男人系列四部曲”等十余種五百多萬字。作品曾獲安徽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全國公安文學獎、《當代》小說拉力賽冠軍、《小說月報》百花獎等獎項,并入選多種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