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鼓浪嶼
這里的每縷陽光都那么稔熟,這里的每片樹葉都似曾相識,這個叫做鼓浪嶼的小島,沉浮在我生命的大海里,漂過了長長的歲月!無論我依偎在它的懷抱里,還是遠走他鄉,它始終在我心中蕩漾……
我在鼓浪嶼出生,但算不上鼓浪嶼的“原住民”。
我不知道我的祖父、曾祖父(甚或更早的祖輩)是怎樣從上南安那片大山里走出來的,從長輩留下來的片言只語中推想,他們曾經像一個多世紀前流傳在家鄉的那首《過番歌》那樣,懷揣一袋番薯干,一步三回頭地唱著對故土親人的不舍和牽念,漂洋過海去到菲律賓,而且到了菲律賓最南端的棉蘭佬島那個叫做“納卯”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們后來又怎樣回到廈門落腳,在一百多年前的廈門老城一幢被稱為“下品仔內”的大厝里,留下了一張三代人的“全家?!保掌镉泻脦孜灰簧砣寡b打扮的菲律賓婦女,她們應該也是我的長輩;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留著廈門的老厝不住,一家十數口搬到鼓浪嶼,租住在一幢至今尚留名在《鼓浪嶼著名建筑》里的儲家園一樓,我祖父生命的最后時光,我父親那輩人結婚生子、過番謀生,人生許多大事都在這里完成……
老人們都走了,這些過往成為永遠的謎。但在我自己的人生里,我是實實在在陪伴著鼓浪嶼長大的。
那段日子并不是鼓浪嶼輝煌的記憶。1938年5月,日本侵略者攻陷廈門,風聲一緊,不滿周歲的我被抱在母親懷里隨著全家“跑反”回到南安。幾個月后,才重返鼓浪嶼。因為鼓浪嶼是“萬國租界”,日軍雖然虎視眈眈卻暫時還未踏進這座與廈門只有窄窄一水之隔的小島。但鼓浪嶼是個只有不足兩平方公里的孤島,一應物資,甚至連淡水,都得依賴廈門。廈門一淪陷,大批難民擁進鼓浪嶼,而鼓浪嶼周邊的海面盡被封鎖,物資之匱乏可以想見。那時候,有些孤立無援困在島上的人家,會冒險從廈門把幾斤大米縫進細細長長的布袋纏在腰間,偷偷帶回鼓浪嶼,日子的艱難可見一斑。
1941年12月,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便輕易地從廈門跨進鼓浪嶼。鼓浪嶼的外國領事館撤了,“番仔樓”里的華僑走了,鼓浪嶼頓時顯得空曠起來。招搖過市的只剩下日本軍人閃閃的刺刀、臺灣浪人的驕橫和狼狗的狺狺。這是鼓浪嶼最陰郁的年月。在我的印象里,那時候鼓浪嶼的女人比男人多。男人都出洋了,固守在家的多是他們的眷屬。我們這個大家庭,父親有八個兄弟兩個姐妹,在男人們出走后,各房便分開四散避難,只我們一家依然守在那幢帶有一個小院的“番仔樓”的底樓。僑匯已經不通,只有偷偷“走水”的僑批業者,在深夜里輕輕叩響你的窗欞,悄悄一聲:僑批到了!便引燃了僑眷人家久渴逢甘露般的歡樂,他帶來的不只是錢,還有親人的平安信息。鼓浪嶼碩大的熱帶花木照樣爛然綻放,鼓浪嶼親吻沙灘的海浪依然浪漫喧嘩。9月的臺風從多雨的菲律賓一路奔襲而來,搖晃著高高的樹木,像瘋女人一樣披散著長發凄厲地呼號著,掀開緊閉的窗戶想向你傾訴。我伴著鼓浪嶼走過那艱難的八年,幾乎是我的整個童年!
日本戰敗后的1945年10月,四散分離的各房重回鼓浪嶼,讓這個冷清了幾年的家重又擁擠起來。我在陌生而又似曾熟悉的親人們中間,感受歲月的歡好,也開始體味一個大家庭聚散離合的必然命運。
在我十歲的時候,我們搬到廈門。沒過幾年,我初中畢業后又回來鼓浪嶼。我就讀的那所師范學校,就設在鼓浪嶼著名的毓德女校舊址,它的左鄰是風韻猶存的“萬國俱樂部”舊址,對面也是當時某幢已荒草萋萋的著名園林,我們自己動手在那兒建體育場和食堂。
那是共和國最初的歲月。我開始學會用自己的眼光來審視鼓浪嶼,感受它的熱情、它的優雅、它的歡樂和它的憂傷。我們常常在晚餐后踏著夕照的余暉,沿著穿過“萬國俱樂部”的林間小路,在浪花拍岸的大徳記海濱浴場,快樂地唱著憂傷的俄羅斯民歌。當粼粼的月光灑在海面上,我曾經為它寫詩:“最愛鼓浪嶼青色的夜/鳳凰木上一彎新月……”我喜歡清晨在海邊漫步,登上礁巖看輝煌的日出把輕漾的浪波染成一片血色的玫瑰海;也喜歡在黃昏退潮的沙灘躑躅,海在遠遠的地方喘息,仿佛一個飽經憂患的老人依著礁石輕撫自己斑駁的傷口。
鼓浪嶼許多著名的建筑,大都門窗緊閉、樓空人稀,但不經意間你會從那雕花的彩鑲玻璃后面,聽到一縷琴聲悠悠傳來,那是素有鋼琴詩人之稱的肖邦熱情澎湃的《波蘭舞曲》。當夜色輕攏,我從夜來香濃郁的幽靜小巷走過,身旁每一扇窗戶寂寂的燈光,都隱約在講述一個艱辛而多變的人生故事……這時候的鼓浪嶼是平和的、日常的、生活的,沒有大紅大紫、大喧大鬧,也沒有大災大難、大悲大苦。從靜謐中溢出的是一種你無法言說、也無需言說的美。天風海濤,只是它美的外表,從寧馨靜好中透出的美,才是它的內蘊。鼓浪嶼曾經是異國入侵者最早涉足的地方,也是無數華僑在海外拼搏歸來重建的家園,這份創造了鼓浪嶼繁華的恥辱記憶和光榮往事,今天都成了娓娓道來的歷史。我喜歡這樣的鼔浪嶼,居家少女般嫻靜的鼓浪嶼,沐浴西潮卻未失本土風韻的鼓浪嶼。在我遠離它的漫長時日,烙進我靈魂般讓我深深思念的鼓浪嶼!
日光巖下火焰一般的鳳凰花,熱情地開了一季又一季,像是在呼喚故人歸來。幾十年后我踏上新建的琴島碼頭,穿梭在它摩肩接踵的人流里,突然找不到我所熟知的那個鼓浪嶼了。
鼓浪嶼長大了,仿佛一個婷婷少女,長成一個簪花載玉的少婦。
時間悄悄地改變著一切,有時很慢,慢到你感覺不到;有時卻迅猛異常,瞬息萬變,讓你無從準備,也無法扺擋。
最初讓我感到失落的是離儲家園不遠的中華路口那座大道公廟不見了。這座清代咸豐年間請香于白醮保生大帝祖祠的興賢宮,廟前有一個榕蔭蔽日的大埕(廣場)和請戲娛神的戲臺。每年的正月元宵,鼎盛的香火中,來這里“乞龜”祈愿和“送龜”還愿的人們,排成長長的隊伍,絡繹不絕,有些還是特意從海外歸來祭拜的。俗稱大道公的保生大帝,是閩南跨越兩岸的一尊最重要的民間保護神。差不多在廈門辟為通商口岸的同時興建的這座興賢宮,曾楔在一堆西洋建筑當中,風光無限,留下一份中國人的信念和記憶。
可惜它被拆掉了!
相反的一個例子是鼓浪嶼的“番仔墓”。沒有資料記載這座已改建為今日“鼓浪嶼音樂廳”的洋人墓場,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修建的。但這個那帶有精美雕塑、偶爾還鐫刻著幾句小詩作為墓志銘的墓園,曾引起我童年時代的好奇和興趣。今天我們追懷歷史,才發覺它曾經的存在,也是歷史的一份證明。我們其實沒有必要把這份記憶抹得那么干凈。
歷史造就了鼓浪嶼。老鼓浪嶼人在榕蔭下談今說古的時候,會把鼓浪嶼的身世扯得很遠,從南宋年間的五龍嶼到明代陰差陽錯因閩南話諧音而來的鼓浪嶼(或說島上有一石,中有孔,浪擊礁石,其聲如鼓,稱鼓浪石而得名)。但鼓浪嶼真正走進世界,則是因為鴉片戰爭。這段大家熟知的歷史,帶來鼓浪嶼第一次歷史的“變臉”。細數鼓浪嶼每一幢建筑的前世今生,從領事館到教堂,從“番仔樓”到“四落大厝”,都保留著一份歷史記憶,無聲地敘說著那些風云滌蕩的日子。作為公認的“世界建筑博物館”,鼓浪嶼背后的殖民侵入史、華僑的創業史和東西多元文化的交融史,讓這座小島成為一個特殊的空間存在,糾結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中,走過了整整一個多世紀。
2017年,鼓浪嶼以“歷史國際社區”的名義,被聯合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這是鼓浪嶼的又一次“變貌”。在漫長的九年“申遺”過程中,街道加寬了,廣場增多了,花更繁了,鳥更喧了,每幢著名的歷史建筑都重新修飾,掛上牌子,表明它的名份和身世,每個街頭路口都琳瑯滿目,咖啡座和風味小吃店,使寧靜和嘈雜交錯,從室內走向街頭的流浪歌手,讓鼓浪嶼重新揚起喧囂的搖滾……而最“恐怖”的是游人,在限客之前,這個不足兩平方公里的小島,最多時一日游客竟達十萬之眾。游人如過江之鯽,摩肩接踵,你怎么形容都不過份。
這是鼓浪嶼新的定位:旅游景區!
對于一個鼓浪嶼曾經的住民,在感受它美麗新顏的同時,不免也會有一種失落。
鼓浪嶼的學校遷走了,那所創建于一百三、四十年前的英華學院、毓德女學、懷仁女校合并而來的廈門二中,搬回了廈門;鼓浪嶼的醫院也不見了,同樣興辦于一百二、三十年前,著名的救世醫院、博愛醫院整合而成的廈門醫院鼓浪嶼分院,也搬離了鼓浪嶼。騰出的空間讓給擠滿了的游客。寧靜、溫馨的鼓浪嶼,已經擁擠喧囂得不再那么宜居了。許多不堪其擾的老住民,紛紛不舍地離開鼓浪嶼。人是社區的主體,在成為“歷史國際社區”后,歷史建筑俱在,人卻離開了。一個沒有原住民的社區,也就失去了靈魂。裝飾得再美,也只是一件展覽品。
文化之丟失,是對鼓浪嶼最大的傷害。
鼓浪嶼被稱為音樂之島,從1848年鼓浪嶼有了全國第一架管風琴,音樂便浸透了鼓浪嶼的靈魂。一直為人們喋喋不休自豪的,是鼓浪嶼的鋼琴人均量,全國第一;鼓浪嶼有一百多個音樂家庭,在花香彌漫的春日或星光瑩瑩的秋夜,時不時會從這幢樓或那幢樓傳出一家老小的家庭音樂會悠揚的琴聲。從鼓浪嶼走出的音樂演奏家、指揮家、教育家不勝其數,如有“中國第一個聲樂女指揮”稱號的周淑安,曾任上海聲樂研究所所長的林俊卿,鋼琴演奏家殷承宗、許斐平、許斐星、許興艾、卓一龍,指揮家陳佐湟,小提琴演奏家許斐尼,鋼琴教育家李嘉祿,男低音歌唱家吳天球等等。是的,鼓浪嶼新建了愛國華僑胡友義捐贈的鋼琴博物館,收藏有四十余臺來自世界各地稀世名貴的古鋼琴,但鼓浪嶼著名的音樂學校卻搬走了。鼓浪嶼還會有那樣的音樂氛圍和新的音樂家出現嗎?
鼓浪嶼還是科學之島、文化之島。這座最多時也只三、四萬人口(現僅有一萬余人)的小島,竟然走出了中國兩院的八位院士,他們是:化學家盧嘉钖、婦產科專家林巧稚、量子化學家張乾二、生物學家王應睞、船舶學家顧??祥、高分子化學家卓仁瑞、礦產學家洪伯潛、病毒學家黃禎祥。其中有六位畢業于英華中學,一位畢業于毓德女中,都是鼓浪嶼廈門二中的前身。還有結緣于鼓浪嶼的一批著名文化人,如漢語拼音文字的前驅盧戇章、文學家林語堂、語言學家周辨明、天文學家余青松、體育學家馬約翰、考古學家鄭徳坤……如果把我知道的所有鼓浪嶼名人都列出來,那無疑是一片燦爛的星座。鼓浪嶼的生命力,在于它融合了多元文化旳歷史,還在于在這特殊環境中培育起來的鼓浪嶼人的智慧和創造。如今連中學都沒有了的鼓浪嶼,它的科學與藝術的明天又在哪里呢?
文化遺產的保護,最重要的是文化生態環境的保護。如今,造就鼓浪嶼的文化生態環境已經改變,鼓浪嶼已不是當年的那個鼓浪嶼了。這是一個新的鼓浪嶼,作為旅游勝地的鼓浪嶼。你依然可以在黎明的晨曦中登上日光巖頂觀日,在夕照的霞暉里躑躅在海邊,你被滿滿的人流簇擁著,去參觀英國領事館、三一大教堂,去叩響印尼華僑黃奕柱擴建的有“中國第一別墅”之譽的黃家花園、菲律賓華僑黃秀烺為表達對西方的不滿,特意用中國斗拱飛檐的歇山式屋頂蓋住西式建筑主體的海天堂構……但你已看不到那個生機勃勃的鼓浪嶼。鼓浪嶼走進了歷史,任由不同的人尋找不同的鼓浪嶼。如今我站在鼓浪嶼最熱鬧的龍頭街,突然恍惚,我是在哪里?我的鼓浪嶼在哪里?
鼓浪嶼已經丟失。對于一個曾經的老住民,今天的鼓浪嶼只是用來敘說、用來回憶,用來懷念、用來尋找的……
哦,鼓浪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