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為何“苛評”中國學術
1931年,陳寅恪在《國立清華大學二十周年紀念刊》上發(fā)表《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一文,雖然不長內容卻極為重要。按說紀念自己任職學校成立二十周年,應該寫一點喜慶之語或給予鼓勵贊美之類,但陳寅恪卻反其道而行之,對彼時中國學術發(fā)展狀況給予“苛評”,清華大學當時在學術界顯然居于第一流,陳寅恪的否定自然包括清華在內,簡直是一點面子也不給。陳寅恪自海外歸來任教清華后其實一直相當低調,極少參與社會活動,所發(fā)表論文都是限于專業(yè)研究范圍,對于自己的學術發(fā)現,也只是說“因考其起源,并略究其流別,以求教于世之治民俗學者”(《西游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這樣非常謙虛的話。那么他為何在紀念清華成立二十周年這樣重要的時刻,對中國學術整體發(fā)展狀況做出嚴厲的否定性評價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還是先看陳寅恪做出了怎樣的判斷。雖然身為人文學者,但陳寅恪首先給予“苛評”的卻是自然科學:“自然科學,凡近年新發(fā)明之學理,新出版之圖籍,吾國學人能知其概要,舉其名目,已復不易。雖地質生物氣象等學,可稱尚有相當貢獻,實乃地域材料關系所使然。古人所謂‘慰情聊勝無者’,要不可遽以此而自足。”意思很明顯,中國的自然科學界充其量對彼時外界新發(fā)明新理論能夠了解一個大概,而地質、生物氣象等學科雖然稍好一點,也無非是因為所研究材料取自本國,近水樓臺先得月而已。當然,陳寅恪畢竟不是自然科學學者,沒有展開對具體學科的評價,其近乎全盤否定之觀點也未必正確。不過,人文社會科學是陳寅恪熟悉的領域,他的評價自然更加具體也更加嚴厲:“西洋文學哲學藝術歷史等,茍輸入傳達,不失其真,即為難能可貴,遑問其有所創(chuàng)獲。社會科學則本國政治社會財政經濟之情況,非乞靈于外人之所謂調查統(tǒng)計,幾無以為研求討論之資。教育學則與政治相通,子夏曰:‘仕而優(yōu)則學,學而優(yōu)則仕’,今日中國多數教育學者庶幾近之。至于本國史學文學思想藝術史等,疑若可以幾于獨立者,察其實際,亦復不然。”這里陳寅恪的評判分為幾個方面,對紹介西方文化者,他認為能夠忠實原著原作已經是“難能可貴”,“遑問其有所創(chuàng)獲”。究其原因,當與彼時中國留學生中大都學理工,而習文科者很少有關。即便這些學習文科者,所研究范圍也大都是中國文化、文學,很少真正研究西方文化與文學者。不少中國留學生的畢業(yè)論文無非是套用西方理論解釋中國文化或文學中某一問題而已,一旦論文通過就萬事大吉。對此陳寅恪在其他地方曾稱他們?yōu)椤靶屡伞保骸靶屡墒е_。新派留學生,所謂‘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者。新派書有解釋,看上去很條理,然甚危險。他們以外國的社會科學理論解釋中國的材料。此種理論不過是假設的理論。”可想而知,這些留學生回國后又會如何,胡適就是一個典型代表——他的“整理國故”固然有很多成績,但問題同樣很大。
至于社會科學,陳寅恪以為更差,如果不是國外學者提供調查統(tǒng)計資料,甚至基本的研究都無從開展。還有教育學,陳寅恪更是直接斥為“學而優(yōu)則仕”的代表,已經和學術研究南轅北轍。在對上述學術領域一一否定后,陳寅恪對自己從事的“文史哲”學科做出了這樣的評價:“疑若可以幾于獨立者,察其實際,亦復不然。”這里的關鍵詞就是“獨立”,陳寅恪顯然認為這些學科尚未能真正獨立,接下來即以史學為例具體說明:“近年中國古代及近代史料發(fā)現雖多,而具有統(tǒng)系與不涉傅會之整理,猶待今后之努力。今日全國大學未必有人焉,能授本國通史,或一代專史,而勝任愉快者。”全國大學中連有資格上史學課的人都不一定有,陳寅恪這話說的很重,顯然他對自己的專業(yè)研究領域極為不滿。——這當然包括他自己,至于同為清華“四大導師”的梁啟超、王國維,彼時已經去世,但從陳寅恪前面對王國維的評價看,堪稱“雜家”的梁啟超更不會入其法眼。
考古學又如何呢?本來陳寅恪還在海外求學之時,王國維、羅振玉等在甲骨卜辭、居延漢簡、敦煌文獻等領域取得開創(chuàng)性成果,對此王國維稱之為考古學三大發(fā)現。但陳寅恪顯然不能滿意,認為真正具有系統(tǒng)的整理尚未完成,故發(fā)現雖多但發(fā)明不夠——這里的“發(fā)現”指的是找到以前沒有的史料,而“發(fā)明”則指根據史料做出新的判斷或理論。如果結合陳寅恪在此期間對清華國學院弟子所說的“他(指王國維,引者注)的興趣經常轉換,如果不換,成就會更大”(對此可參看卞僧慧的《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中有關史料),則他對王國維、羅振玉等人的批評態(tài)度更為明顯。陳寅恪認為中國史學界乃至整個學術界都以日本為學習榜樣,是中國學人的恥辱,為此他才鼓勵學生要“讀書不肯為人忙”,最終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慣,這和他為王國維去世所寫紀念碑銘中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完全一致。
那么,作為“四大導師”之一且健在的趙元任的語言學科是不是會好一點,或者陳寅恪的評價會稍微寬松一下?其實不然:“今日與支那語同系諸語言,猶無精密之調查研究,故難以測定國語之地位,及辨別其源流,治國語學者又多無暇為歷史之探討及方言之調查,論其現狀,似尚注重宣傳方面。”本來趙元任作為中央研究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從1928年就開始進行大量的語言田野調查和民間音樂采風工作,為何陳寅恪卻說“似尚注重宣傳”?難道此處所言不包括趙元任,還是另有待發(fā)之復,俟考。這篇文章趙元任當會看到,至少會了解其中內容,不知他對陳寅恪這段評論有何反應?此外,陳寅恪對彼時語言研究的不滿在稍后他為清華大學入學考試出“對對子”一事遭到輿論批評時得到再次驗證,他在為自己為何出“對對子”這樣的考試形式辯護時,對當時流行以印歐語系語法體系來套漢語所形成的所謂“漢語語法體系”大為不滿,認為其代表就是馬相伯、馬建忠兄弟的《馬氏文通》,對此陳寅恪譏諷曰:“嗚呼!文通,文通,何其不通如是耶?”
接下來,陳寅恪又對“國文”“圖書館學”和“藝術史”研究進行評價,對“國文”的不滿是可以預料的,因為他和“學衡派”基本一致,對新文化運動的廢棄文言持反對態(tài)度。此處的“勢不能不以創(chuàng)造文學為旨歸”,應該是指陳獨秀、胡適等提倡的白話文學,至于有人以為這里的“創(chuàng)造”是否特指彼時文壇上的“創(chuàng)造社”,似乎論據不足,故不論也。相比之下,陳寅恪對“圖書館學”和“藝術史”研究的評價倒是有些客氣,只是歸咎于大量研究資料的流失和保管不當:“關于本國藝術史材料,其佳者多遭毀損,或流散于東西諸國,或秘藏于權豪之家,國人聞見尚且不能,更何從得而研究?”“最后則圖書館事業(yè),雖歷年會議,建議之案至多,而所收之書仍少,今日國中幾無論為何種專門研究,皆苦圖書館所藏之材料不足;蓋今世治學以世界為范圍,重在知彼,絕非閉戶造車之比。況中西目錄版本之學問,既不易講求,購置搜羅之經費精神復多所制限。”造成此種狀況之原因,陳寅恪很清楚主要不是這些學科研究者的責任,是社會的黑暗、統(tǒng)治者的昏庸所致。
既然彼時中國學術界狀況呈現如此令其不滿意狀況,又該如何改進?對此陳寅恪認為:“夫吾國學術之現狀如此, 全國大學皆有責焉, 而清華為全國所最屬望,以謂大可有為之大學,故其職責尤獨重。”陳寅恪在近乎全盤否定彼時中國學術研究狀況后,認為清華負有振興中國學術的重大使命,這算是此文中對清華大學僅有的鼓勵之語,也是為了說明他為何要在校慶之時說一些令人喪氣的話:“因于其二十周年紀念時,直質不諱,拈出此種公案,實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這所謂關系到中華民族精神上生死大事者,就是文章開頭提出的“吾國大學之職責,在求本國學術之獨立”。追求學術研究的獨立與思想自由,這是陳寅恪對清華大學所有師生提出的要求,也是他自己一直身體力行所堅持者。早在1929年,陳寅恪就在寫給清華己巳級史學系畢業(yè)生的贈詩中提出要謀求中國學術的獨立,原詩如下:
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
田巴魯仲兩無成,要待諸君洗斯恥。
天賦迂儒自圣狂,讀書不肯為人忙。
平生所學寧堪贈,獨此區(qū)區(qū)是秘方。
陳寅恪認為中國史學界乃至整個學術界都以日本為學習榜樣,是中國學人的恥辱,為此他才鼓勵學生要“讀書不肯為人忙”,最終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慣,這和他為王國維去世所寫紀念碑銘中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完全一致。
綜上可知,1931年的陳寅恪對彼時學術界狀況很是不滿,由此要問的是,第一,彼時的學術界是否確實如此不堪?第二,陳寅恪為何做如此“苛評”,因為這“苛評”也把他自己連同清華大學包括在內了。
回答上述問題之前,不妨先說一件發(fā)生于1913年對中國現代學術發(fā)展產生影響的事情,即設立學術界的最高研究機構“函夏考文苑”。此事發(fā)起人是《馬氏文通》作者馬建忠的四哥馬相伯,事實上《馬氏文通》也是他們兄弟合作的成果。馬相伯是著名教育家,不但是復旦公學(復旦大學前身)的創(chuàng)辦者,而且擔任過北大校長。他在意識到現代學術機構對學術發(fā)展之重要性后,提議仿照法國的法蘭西學院,設立中國的最高學術機構。法蘭西學院成立于1634年,一直是象征法國學術界最高榮譽也最有權威性的機構。該學院僅有院士40人,至今依然如此。最早時大部分是文學家,后來才有哲學家、史學家、經濟學家、政治家甚至軍事家入選。這些院士都是終身制,只有某位院士成員去世后,才由全體院士投票選舉新院士。如此苛刻的評選,使得那些浪得虛名者很難混入。因此被選為法蘭西院士通常意味著已可進入法國歷史,成為所謂的“不朽者”。中國學者中對此有最早記錄者當為郭嵩燾,他在其《倫敦與巴黎日記》中對法蘭西學院有這樣的簡略記載:“法國博士四十人,有窮一學者,有修國史者,名之最難得者也”。另一位著名的維新變法人士王韜則稱法蘭西學院為“法國翰林院”,稱其院士為“掌院學士”。嚴復則不但在其譯著中數次提及,而且還正確指出法蘭西學院與古希臘文化的聯(lián)系:“今泰西太學。稱亞克特美,自柏拉圖始”。
盡管郭嵩燾、嚴復等人都簡單介紹過法蘭西學院,但馬相伯是第一個提議設立函夏考文苑并具體實施者。遺憾的是,盡管馬相伯為此奔走多年,但在那個年代僅憑他和一些學術界熱心人士,顯然不可能成功。民國初年政壇風云變幻,大小軍閥和政客們熱衷于爭權奪利,又有誰會對這種純粹學術行為給予關注?其次,面對政府內部的官僚扯皮和勾心斗角,書生氣十足的馬相伯不懂得如何和官員打交道,他們自然在不斷踢皮球中耗盡馬相伯的精力,最后干脆直接拒絕。現存馬相伯有關此事的文獻有《仿設法國阿伽代米之意見》和《函夏考文苑議》,之所以命名為“函夏考文苑”,是因為“函夏”之名典出《漢書·揚雄傳》:“以函夏大漢兮”,意為大漢帝國包容諸夏,后特指中國。“考文苑”則是馬相伯對“Academe”(阿伽代米)的翻譯,“阿伽代米”本為古希臘一個園主的名字,柏拉圖曾在此地講學,后逐漸演變成國家最高學術研究機構的名稱。“考文”一詞出自《禮記·中庸》:“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強調只有貴為天子者才能考定文章典籍之名,后引申為高深學術之名。馬相伯以“考文苑”對譯“Academe”,以“函夏考文苑”作為中國最高學術研究機構的名稱,確實非常恰當。其中馬相伯所擬定的入選考文苑者,都是他心目中當時中國學術界最杰出者,共有十九人。馬相伯自己算是發(fā)起人,此外他把章太炎、嚴復和梁啟超列為發(fā)起人,這三人均為中國學術界第一流人物,入選發(fā)起人當之無愧。其他十五人也都是各個學科的佼佼者,從中可以看出在1913年那個年代,中國學術界的發(fā)展狀況,以及與世界學術界第一流人物的差距。這十五人名單如下:
沈家本(法理)
楊守敬(金石、地理)
王闿運(文辭)
黃 侃(小學、文辭)
錢 夏(小學)
劉師培(群經)
陳漢章(群經、史學)
陳慶年(禮學)
華蘅芳(算學)
屠 寄(史學)
孫毓筠(佛學)
王 露(音樂)
陳三立(文辭)
李瑞請(美術)
沈曾植(目錄)
(此十五人為初選名單)
對于這個名單,有幾點值得注意:
第一,該名單指出“說近妖妄者不列,故簡去夏穗卿、廖季平、康長素,于王壬秋也不取其經說”,晚清以來的今文經學代表人物康有為、廖季平等不僅未入選,而且被斥之為“說近妖妄”。至于當時擔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的夏穗卿,是替袁世凱設計祭天祭孔典禮的主要人物之一,自然也得不到馬相伯和章太炎的認可。
第二,康有為的不被列入名單,不知是否征求過弟子梁啟超的意見?如是則意味著梁啟超那時已經放棄師說,立場儼然與章太炎的古文學派一致。梁啟超當時忙于參政議政,也許忽略了老師的未被列入。不過他曾給馬相伯寫過兩封信,表達自己對設立函夏考文苑的意見,只是在這兩封信中既沒有他對初選名單的意見,也沒有對其老師康有為的評價。也許不置一詞本身,就已說明了問題?至于章太炎,即便這個名單不是他所草擬,肯定也會得到他的支持,因為他對今文學派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
第三,這個名單過于注重人文社會科學,對于自然科學家關注太少,只有一位精通算學的華蘅芳,可惜他早在1902年就已去世。按照法蘭西學院的規(guī)定,入選院士的首要條件就是尚在世者,既然馬相伯主張函夏考文苑的一切均仿照法蘭西學院,則說明要么這個名單是在華蘅芳在世時草擬,則時間當大大早于1912年;要么說明此名單提出時馬相伯等人尚不知道華蘅芳去世。但后者似乎不太可能,即便當時信息不暢,也不會在其去世多年后仍不為世人所知,何況既然是列入名單,則必然要對入選者情況有一定的了解。
此外,沈家本的被列入也值得一說,因為這是名單上僅有的一位法學家。作為法學家,沈家本主持制定了《大清民律》《大清商律草案》《刑事訴訟律草案》《民事訴訟律草案》等一系列法典,并提出了一系列法律改革主張,是中國法制現代化之先驅。此外,1906年中國第一所官辦法律專門學校——京師法律學堂正式開學,沈家本為首任京師法律學堂事務大臣。他以“會通中外”為指導方針,直接聘請岡田朝太郎博士等外國法學家為學員授課,并支持岡田博士出版《法學通論講義》作為基礎教本。京師法律學堂的開辦堪稱中國法律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舉,成為中國近代法學研究和教育的良好開端。綜上所述,沈家本的入選可謂實至名歸。
第四,這實際上不是全部名單,僅僅為人選的三分之一。按照馬相伯的設計,所有四十人由發(fā)起人推舉者僅僅占三分之一,其余則要由全國學術界“通信公舉”,但具體方法當時尚未設計。不過,如果說僅僅是三分之一,則他們這幾個發(fā)起人就不能入選,因為其他十五人已超過定額四十人的三分之一了。那么他們這幾個發(fā)起人是打算不列為這四十人之數,還是對能夠被公選進入其余三分之二很有把握呢?這其中章太炎入選問題不大,其國學成就早已是第一流。梁啟超可能就有些異議,他學問淵博毫無疑問,但不僅學術界公認他不專不精,他自己對此也不否認,如此是否能夠得到學術界認同?還有嚴復,其翻譯成就當屬近代以來第一,但僅靠翻譯就能夠成為院士,這在法蘭西學院可能也沒有先例。至于馬相伯自己,也許可以憑其教育家的身份獲得認可,但分量似乎稍顯輕了。其他初選者估計也會引起爭議,例如僅“章門弟子”就有黃侃和錢玄同入選,加上章太炎,其門派色彩有些過于鮮明。而有些學術大師本該入選,卻被忽視,如羅振玉、王國維等。這至少說明在馬相伯、章太炎眼里他們的資格還不夠,特別是章太炎甚至連甲骨文也不相信,又怎么會承認羅振玉、王國維的研究成果。當然他們完全可以說,這些人后面可以再由他人推選。
總之,這份最初入選“函夏考文苑”的人員名單,盡管有某些偏見,但可以說入選者大都是彼時中國學術界的代表性人物,只是他們的學術成就放在世界學術發(fā)展視野中看,顯然還無法居于世界一流水平,有些甚至只是在草創(chuàng)階段或紹介國外學說階段。也許只有純粹的“國學”研究,可以稱為真正的一流水平,但就其研究方法和思維模式看,尚未達到現代學術要求,如在學術規(guī)范方面就有很多不足。對于整個20世紀初葉中國學術發(fā)展狀況,劉夢溪曾有這樣的概括性論述:“1898年嚴復發(fā)表《論治學治事宜分二途》,1902年梁啟超發(fā)表《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和《新史學》,1904年王國維發(fā)表《紅樓夢評論》,這些論著的學術觀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或開始倡言學術獨立,強調學術本身的價值,或借鑒西方的哲學和美學觀點詮釋中國古代文學名著,傳統(tǒng)學術的范圍已經無法包容它們的治學內涵,說明中國學術的現代時期事實上開始了。……從教育制度的變革與學術的興替之關系一方面來說,科舉廢而學堂興,是學術發(fā)展的一個契機。由新式學堂而建立正式的大學,是學術發(fā)展的又一個契機。1911年,北京大學在原京師大學堂的基礎上成立,這是中國第一所具有現代意義的大學。清華學堂也建立于同一年。但北大獲得現代學府的地位,是在1916年12月蔡元培出任校長之后。清華則至1928年始成為國立清華大學。這兩所現代學術人才培訓基地都是在二十年代以后作用才更加突顯。”劉夢溪的上述論斷,應該說相當準確深刻。對此還可以看一下與陳寅恪同時代其他學者的意見。胡適在1922年8月28日的日記中寫道:“現今的中國學術界真凋敝零落極了。舊式學者只剩王國維、羅振玉、葉德輝、章炳麟四人,其次則半新半舊的過渡學者,也只有梁啟超和我們幾個人。內中章炳麟是在學術上已半僵了,羅與葉沒有條理系統(tǒng),只有王國維最有希望。”同年朱光潛也說:“從維新后計算,我國學術界的歷史還很幼稚”,所以他提出了“改造學術界”的口號。問題是“最有希望”的王國維在陳寅恪寫作此文時已經去世,1929年梁啟超去世,而趙元任又遠赴美國,“四大導師”中只有陳寅恪一人在苦苦支撐。清華如此,其他高校如北大等也好不了多少。而放眼彼時的世界學術,卻處于繁榮發(fā)展甚至是突進階段。且不說自然科學界的愛因斯坦、波爾、弗洛伊德等大師輩出,即便在人文社會科學也是新學說層出不窮,且不說杜威、羅素等到中國講學已經讓國人意識到與世界學術的差距,僅史學研究而言既有法國年鑒學派,又有文化人類學派,還有歷史哲學學派等,即便東鄰日本的史學研究也呈蒸蒸日上之勢,如此陳寅恪對處于動蕩之中的中國學術發(fā)展特別是清華大學的學術未來抱有悲觀也就不足為奇。而陳寅恪認為最最重要者,就是中國學術的發(fā)展應盡快具有獨立性,而不是跟在外人后面亦步亦趨。所謂“愛之深故恨之切”,或者是如魯迅所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就可以理解陳寅恪為何對彼時中國學術給予全盤否定之“苛評”了罷,一嘆。
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盡管在陳寅恪眼里,1931年的中國學術有很多不能滿意之處,但也可能是他要求太高,事實上彼時的中國學術其實還是取得很多成就,也出現一批學術大師。僅就文史哲而言,魯迅在此之前已經出版了《中國小說史略》,與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堪稱雙壁,1932年鄭振鐸也出版了《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在彼時也是一流成果。語言研究則有趙元任,考古學有李濟,這都是陳寅恪的同事。哲學研究方面早在20年代就有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冊),然后20、30年代之交馮友蘭出版了《中國哲學史》,其上下冊均由陳寅恪寫出“審查報告”。此外不能忽略的還有熊十力的著作,1930年他的《唯識學概論》經重新修訂,易名《唯識論》出版。1932年他的《新唯識論》(文言本)館出版,標志著其哲學體系的誕生。史學則有顧頡剛的“疑古學派”,朱希祖彼時早已創(chuàng)辦北大史學系,錢穆1930年發(fā)表了《劉向歆父子年譜》,得到陳寅恪高度評價,還有英姿煥發(fā)的張蔭麟,陳寅恪對其贊不絕口,視為學術界未來的希望。宗教史研究有陳垣的“古教四考”及《元西域人華化考》等,小學方面更是有章太炎、黃侃、錢玄同、楊樹達等大家云集。甲骨文研究在羅振玉、王國維之后,更是出現了郭沫若、董作賓,“甲骨四堂”從此名聞天下。郭沫若是在1929年完成了《甲骨文字研究》,董作賓的《甲骨文斷代研究例》雖然完成于1933年,但在這之前其甲骨文研究已經得到學術界高度評價……
通過上面這些掛一漏萬的列舉,可以認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的中國學術,確實呈現出一幅繁榮景象,只是這繁榮在陳寅恪眼里,還不是真正的繁榮而已。
(作者為杭州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