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關于青年文學教育的三個問題
關于青年文學教育的命題,前幾日我曾寫下了半篇文章,后來舍棄了。我想,或許我可以換種更明確的、更有針對的方式來完成。于是,我做出選擇:它被設計成問題的樣子,然后一一回答。
1、作家真不可以培養嗎?
這個論斷幾乎異常地“深入人心”。諸多的作家、批評家和學者都認同這樣的觀點,其中尤以作家居多。他們認為作家是“社會”培養的,是野生的,甚至或多或少抵御“培養”這個詞——這樣的觀點當然有它的合理性,強烈的合理性。它所強調的是文學中“非關理”“非關書”的某些成分,強調的是所有藝術創造者身上的那種“天才性”。
如果是因材施教上的區別,文學作為學科的獨特性大約不會比物理的、化學的、數學的更強,學習物理的、化學的、數學的包括體育的未必全部成為物理學家、數學家或體育專才,似乎也沒有人如此要求——為什么文學上會如此要求呢?以文學學科中培養出的作家多少來判定作家是不可教的、不可培養的?如果我們愿意以統計學的而不是想當然的概念來比較,接受過所謂文學培養而成為作家的大約不會比接受過物理學、數學培養而成為物理學家、數學家的人少多少。
在我看來,作家是可以培養的,而且是需要培養的。除非我們否認文學也具有知識性。
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作家學者化”的提法較為普遍。它的提出其實是意識到作家僅有生活和對生活的理解是不夠的,僅靠作家的天才和靈性是不夠的,對知識的學習需要提上議事日程,我們的文學寫作不能只在表面的、低端的層面上打轉兒……我對此深以為然。而種種的知識,包括對事物更深入、真切和宏觀的認知,需要學習,或者說需要培養。我們要想從一種簡陋自覺中脫離,能真正和世界文學的高端共同推進,那作家的“培養”則是必須。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有一個小陽春,我們文學的繁榮無論在數還是質上都有一個飛躍性的提升,而這種提升不是個人性的,是普遍性的——它完全是作家們的自覺?他們只是依靠自己的所謂天才就一起“突然”地拔高成為了那個樣子?我以為不是。它是培養的或者說教育的結果,如果我們不把培養狹窄化或意識形態化的話。八十年代文學和一切知識的基礎都是相對薄弱的,但有一個極好的現象,就是作家們和知識界一起成長,一起交流,一起面對舊問題和新問題,一起思考進入方式和可能的答案。這種“一起”其實包含了教育和培養的成分,作家們如饑似渴地吸納著來自同和不同的滋養,正是這些滋養,孕育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精進。
說作家不可以培養,其實暗含的還有一種不自覺的認識,那就是文學知識“不算”知識,他們或多或少對文學的專業性(尤其是技藝的專業性)有所輕慢。另外的一種輕慢大約同樣是不自覺的:他們以為小說寫下眼下的生活即已足夠。他們忽略的是,文學必須不斷地前行不斷地開拓前所未有,他們忽略的是,“沒有可怕的深度,就沒有平靜美麗的湖面”。
對于作家而言,如果他無法接受來自于專業的培養那他就必須通過閱讀和不斷的試錯完成自我培養,不斷“培養”(姑且,我使用并堅持使用這個詞)自己的能力和認知水平,這樣才能有所繼續的精進和有效完成。它不僅是針對青年人的,其實更針對中年和老年的作家。我們有一個較為普遍的“六十歲”現象,中國的作家至六十歲左右創造力往往是衰竭的,即使在寫而且不斷地寫,那種讓人耳目一新的創造力、那種啟人心智的智慧也難得再見,所書寫的故事往往是舊有經驗的累積甚至是舊有敘事方法的重復,閱讀感受如同嚼蠟。它透露出的不只是寫作動力的衰減和變化,更重要的,是中年之后自我培養的動力上的衰減。他忽略了自我更新,忽略了更大寬宏度的吸納。而往往,在盛名之下,他們也會變得越來越篤定,越來越主觀。這,需要我們警醒。
2、大學真的不是培養作家的么?
我想先用反問的方式來思考它:大學不培養作家,是大學不能,還是大學出于厭惡的摒棄,就像大學不培養惡霸一樣?大學不培養作家,那它培養什么?學者,學術工作者。那么,對文學的研究是否意味著可以像數學一樣解分文學?它是不是屬于一種舍本求末,滿足于回字的四種寫法的考據?
一個美術理論家可以在繪畫上不夠卓越(當然卓越更好),但他需要精研美術之美,同時也要把自己投入到美術之美中去;一個文物專家可以不是牙雕行家,但他也需要對牙雕的每種刀法、每種雕法出自哪些匠人之手了如指掌……他們需要一種不消解的激情和愛。這份內在理解,這份不消解的激情和愛,而文學就不需要么?
在我的感覺中,我們的文學教育是出了問題的,甚至是出了大問題。它已經把具有豐富汁液和豐富貯藏的文學變成了用電腦來做做得更好的考古數據學,把本有用的文學真的變成了全然“無用”的知識,變成了一種顯擺自己知道1840年世界某些地方的事件發生的“淵博之物”,甚至已全然不顧文學性的存在。在時下的文學教育特別是大學的文學教育,極為重視和反復講述的是“文學史”知識,它又是固定的和僵化的——需要明確的是,即使這部分知識里面沒有謬誤沒有臟東西,它們完全固定地正確,我們也應知道沒有一棵樹會按照軍事地圖圖冊的樹木樣貌生長,知道了藏寶圖和它的標識性并不意味我們已經掌握寶藏。
大學不能培養作家——它意味著,其實意味著我們的文學系名實不符,它意味著我們的文學教育、學科建設滯后于物理學、數學甚至哲學:他們是可以培養“某某家”的,雖然數量上也并不很多。好,我們可以暫時不糾纏這個問題,我們認定,我們的文學教育是培養不出作家來的——可它還真有特例證明,大學教育其實是“可以”培養作家的。
解放軍藝術學院。徐懷中任系主任的時代。莫言、閻連科、李存葆、麥家、朱向前、邢軍紀、石鐘山等一批在中國文壇卓有影響的作家即出自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他們的成長與學院的“培養”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而當時,一些后來成為全國極有影響的作家的大學生們,也在各自的大學里良好地發育著,譬如格非、于堅、李洱、海子、韓東、魯羊……有此成功范例,即說明它有可行性,只是它的某些經驗可能被我們嚴重地忽略了。
大家是能夠培養(或者說教育)作家的,而且是能夠培養大作家,大文豪的。我們說魯迅是學醫的他沒有經歷過文學教育,這不影響他成為偉大的作家——是的,確實如此,但我們不能忽略幼學時的文學滋養,而如果魯迅在后來的那些閱讀、那些思考,有大學的教育為引領和拓展,讓他不必在眾多的雜亂平庸作品中自我遴選,會不會產生一個更好的魯迅,或者在我們的文學史中出現多個魯迅?
之前我寫過一篇《文學是否可以教授》的文字,其中談到:文學,尤其是現代文學,已經越來越趨向于“科學”,特別是結構、故事設計,特別是一些新穎的技法運用,特別是上世紀“文學爆炸”以來諸多作家令人目眩的文體實踐……米蘭·昆德拉在強調作家獨創性、“發現是小說唯一的道德”的同時,還曾提示我們“一部作品,應當是前人文學經驗的一個綜合”,做到這一點兒,當然首先是要閱讀大量的圖書,而有一“文學課”的指引、辨析則一定會讓我們少走彎路,少些偏見和錯謬,少些夜郎自大的固執。現在,我依然這樣認為。
3、如果談青年文學教育,那應該教的是什么?
還是先從一個個人的事例說明。前段時間數次去小學,參與小學詩歌評獎,參與小學文學輔導,參與和教師們的對話。說實話每次活動都讓我感觸頗深,我驚訝地甚至震驚地發現,他們已經被教化得那么簡單統一,那么觸目驚心地喪失了感覺。先說詩歌寫作。十篇,二十篇,三十篇,看下來都有“祖國”這個詞,有三分之一有“五千年文明”和“泰山”、“長江”“黃河”這種高頻詞的出現。句式一樣,表達一樣,語調都一樣。我問孩子們,你去過長江么?泰山呢?住在什么地方,見過怎樣有趣的事兒?都是搖頭,他們沒去過,只有這些不及物的詞匯是熟悉的。我又問孩子們,你們的鄰居是什么人?他們家有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么?有一部分孩子還是搖頭,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后來,我和教師們談文學,驚訝地發現他們幾乎除了課本之外什么也不讀,而對于現在三年級要講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它講述了什么,教師們也有一個極為明確和固定的答案:批判了資本主義的什么什么……
一位我所尊敬的大學教授在閱讀了小學生們的詩歌之后說,越是低年級的學生寫得越好。它沒受那么多的污染,它的里面有真情實感。
是故,我想我們的文學教育,在談論應該教什么的時候還是先梳理一下什么不應該教吧。我們的文學教育往往是,往樹苗或者什么苗的頭上灌水泥。大學為什么培養不了作家?沒有多少卓越的天才能頂穿厚厚的水泥還能成長,如果想要完成文學教授,我們先要把自己肚子里水泥化的東西倒出去才行。這個,遠比教什么知識更迫切得多。
那,文學教育可以教什么?
專業性的知識、經驗當然可以教,也必須要教。而關于它的教授,卻是最難的、最苛刻的,更應由具有學識的作家來擔任。對于青年文學從業者和學生們來說,它的教授應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匱乏這一課,那你可能要在不斷的試錯過程中反復實驗反復練習才能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而這一知識和經驗的學習可以讓你大大縮短試錯的過程,把自己更多的精力放在更為重要、更為較勁的地方去。
文學史的知識需要教授,這一點,同樣需要強調。之前我談及過繁過重的文學通史教育替代了文學作品的閱讀,對此頗含微詞,但不意味我否認文學史教育的重要。學習文學史,在我看來不是讓學生們記住那些知識,而是建立一個脈絡、譜系的意識,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否在這一譜系中,是否屬于文學高格,是否具有前沿的“發現”。米蘭·昆德拉曾說過,一部偉大的作品必然是前人經驗的綜合,同時又能做出嶄新的發現,為這一發現的序列有所拓展……文學史教育可讓青年寫作者建立坐標,同時為他敞開可能。
哲學史的、社會學史的、美學史的、藝術史的,這類的知識需要教授。它對文學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對它的忽略很容易造成我們的寫作只在平庸處來回滑行,也匱乏堅實的支撐。現在,故事的講述大約越來越不重要,小說在完成故事講述的同時必須深入背后和它可怕的深度之中才行。
事實上,我們也許需要“清理水泥”的專門的一課。它是清洗那些被我們咽下去的臟東西的,它是糾正我們的充滿謬誤的習見的——我們還需要大量的練習課,要喚醒,進一步的喚醒。我大約是過于樂觀了,我覺得,有太多的學生,他們本是有文學天分的,只是他們不自知或者被壓抑住了,我們憑借美妙的作品和對美妙的解析,就能喚醒他們身體里的胚芽,讓它成長為樹的形狀,或者開出花朵來。